第十七章
同一天早晨，另一个信使把同样的消息带到了迪尔那湖的圣岛。莉秀，不知是出于聪明还是笨拙，反正她终究没有回家和母亲一起过冬。听说这个消息时，她正走过草地，打算去食堂吃早餐。
她不算很惊讶。大家一直都知道，格豪特的军队可能会入侵。湖中圣岛是亚波娜北方最神圣的避难所。格豪特战士们正在以父神的名义南征，至于这里同样崇拜科然努斯的事实已无关紧要。莉苏哀伤地想，如果崇拜科然努斯有用，那么女祭司、孩子们，还有那些试图保护他们的人就不会被烧成焦炭了。
男女祭司们聚集在一起焦虑地议论纷纷，莉秀走开几步避开他们。想在这座窄小的岛上找一个私密的地方并不容易。最近，她似乎变得孤僻了。对于一个在吟游诗人这种社交活动频繁的圈子里长大的人来说，这也许有点奇怪。更准确地说，她是从那一晚开始变成这样的；那一晚，她唱着儿时的催眠曲陪伴布雷斯·德·伽森入睡，然后离开他的房间，和阿芮恩一起回到旅店。秋末，她乘船来到这个圣岛，登陆时，站在岸边，她心想，石头落水的那一刻会发出溅水声，可是，当它沉入深深的湖底时，再不会有任何声响。她认定，那就是她的感觉——或者说，是她以前的感觉。如今，冬天已经降临，那一切似乎都已被丢在身后。如今莉秀站在同一个岸边，内心已不再激烈波动，也不再心痛难忍。战争来了，与屠杀、焚烧的悲惨相比，关乎个人私事的想法是那么地微不足道，被她远远赶到了脑后。
她的目光越过波浪起伏的迪尔那湖面，越过北岸塔莱尔城堡的蜜色石壁，沿着山谷的绿草，望向冬天的葡萄园和远处耸立的森林。在那里的某处，有支军队正在杀过来。面对格豪特的怒火，幸存者纷纷逃往南方，带来可怕的故事：敌人挥舞战斧、长剑和烙铁，高举枪矛，舞动的枪尖上挑着亚波娜百姓的头颅。
莉秀双手插在背心口袋里。这件背心是阿芮恩在卡伦祖城堡送给她的。今天早晨很冷，天色亮如钻石，强风把三根烟柱吹得折往南方。空气清新凛冽，她可以看得很远。西边，在那两排榆树的尽头，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座古石拱门上的巨石。莉秀恨那座门。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它时，她就已经讨厌它了：那上面刻画出了太多压迫的力量，虽然雕刻家的精湛技艺无可否认，却全部用来表达如此野蛮、如此露骨的恐怖信息。如今，那座拱门每一天都在提醒她，这即将到来的命运。
她知道，回家会安全一些。入侵军队要过很久才会杀到维扎特。就算事情到了那个地步，身为著名歌手，她还可以到海边乘船，到波特赞或亚里蒙达去，她一样会受到欢迎。
最后那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即逝，甚至来不及仔细考虑。如今形势越来越明显：她和阿芮恩荣幸地接受的邀请——到瑞安圣岛上过冬——把他们带到了死路上，但莉秀知道，自己是不会离开的。
如果有人问，她可以给出理由。然而，最能形容她此刻心情的，却是鲁杉秋收节时拉摩所唱的那首歌。如果说，必须生存在这个可怕的乱世，那么她也决不会藏身在遥远的南方海边或者逃出海外。她承认，心中所想象的那颗默默沉入黑暗静止湖水中的石头也许对她做出决定有点关系——通常她对自己都很诚实，而且，现在最痛苦的阶段似乎已过去。距离鲁杉秋收节已经有好几个月，她甚至不知道布雷斯现在在哪里。此时，她在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就这么一点点思念，总是可以的吧？
阿芮恩也留在了岛上。她本来就猜他会的。她对这位小个子吟游诗人的感情日渐深厚。他甚至开始学习用剑了，每天下午都划船到塔莱尔城堡去，和那里的武士一起练习。他练得不是太好，莉秀曾有一天去看过他，不祥的预感如同另一副重担压在她心头。
此刻，当她的目光越过白色浪花望向西岸的那座古石拱门，努力理解大祭司派来的信使所传达的消息时，心里再次升起那种不祥预感。
“如果他们把我们全消灭了，会不会建立一座他们自己的拱门？”
莉秀没有听见瑞娜靠近的脚步声。对于这位沉静高傲的年轻女祭司，她还不太清楚自己有什么感觉。所以，她不太乐意地转过身，看着对方。
跟以前一样，那只猫头鹰令她犹疑。只有各座神殿的大祭司或者作为大祭司继承人受训的女祭司，才能带猫头鹰。瑞娜的年纪并不比莉秀大——她在非常年轻时就已经被指定为瑞安圣岛的大祭司继承人。一旦她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成为亚波娜的女神祭司体系之中地位仅次于比翠姿·德·巴本腾的人。莉秀甚至听到岛上的祭司们讨论，说瑞娜决意追随比翠姿所走的路，等到时机成熟，便献出双眼。
维扎特的莉秀是个俗世的孩子，她的快乐和悲伤源自身边的男男女女，献出双眼的念头令她十分不安。如果瑞娜年纪大一些、严厉一些、更像虔诚的狂热信徒一些，那么，莉秀也许会觉得容易接受一点。可这位棕发女祭司非常漂亮，个性沉稳，聪慧过人，而且，她似乎还十分了解和欣赏吟游诗人的歌唱艺术，她自己的水平几乎可与莉秀和阿芮恩相比。曾有一次，阿芮恩背诵佛奎特国王的一段古老演讲时，有一行读错了，便被她指了出来。当时莉秀真是非常吃惊，飞快地回溯记忆，发现女祭司是对的。只是，莉秀可不会因此而认为当众打断吟游诗人是件好事情。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是：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
那次小小的不快，同这个冬天的入侵威胁和今天早晨的消息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莉秀看着身边这个高挑苗条的女人时，忽然意识到，万一格豪特占领亚波娜，瑞娜的命运比她自己的更清晰、更残酷，受制于对女神发下的誓言，女祭司甚至连逃向南方、逃亡海外的选择都没有。想到这里，想到黯淡的时势，莉秀觉得，就因为瑞娜纠正了一句读错的诗句而对她不满，实在是非常地不合人情。。
自从格豪特的艾德玛率军翻越山脉、入侵亚波娜的绿色山川河谷以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二座拱门？”她轻声回答女祭司的问题，“我不知道。那些北方人有能力建设吗？”
“他们当然能。他们不是怪物，他们同我们的差别其实没那么大。”瑞娜平静地回答，“你知道，他们只是受了严重的误导，仅此而已。”
“在我看来，我们和他们的差别大得很。”莉秀尖刻地说，“他们会把女人活活烧死，把死去男人的头颅和下身割掉。”
“那正是因为他们受了严重的误导。”瑞娜重复道，“想一想，他们拒绝承认瑞安，因此而错失了多少生命的奥秘和力量。”
“请你原谅，可我眼下没有那么多工夫去从这个方面可怜他们。我很惊讶你竟然能这样想。”
瑞娜优雅地轻轻一耸肩膀，望向西岸和那座拱门。“我们接受的训练就是要这样思考。这是个不幸的时代。”她说，“俗世一直都是如此。五百年后，我们将统统化为尘土，我们和我们的命运将被世人遗忘，但瑞安和科然努斯却继续掌控着世界的方向。”
对于莉秀来说，这种圣洁心境实在难以理解。“我想知道，”她已经忘记对瑞娜示好的意图了，刻薄地说，“等我们看见格豪特军队手举火把、渡过湖面、朝我们杀来时，你是否还能这般目光长远。”
话一出口，莉秀就后悔了。
瑞娜转身面对她。清澈的晨光之中，莉秀看见她的眼睛远非语气和言辞所暗示的那般宁静。她迟钝地发现，自己刚才所听到的话都不过是努力控制恐惧的结果。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被人活活烧死，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个结局。”圣岛的瑞娜说，“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你也许可以跟我解释一下，你想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莉秀别无选择，只有竭尽全力道歉。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和接下来的两天里，她都包裹在御寒背心和内心深处由恐惧带来的寒意之中。阿芮恩每天都划船就着白浪，配着一把借来的剑，前往塔莱尔城堡。第二天下午他回来时，额头上有一道鲜红的擦伤。他开了个小玩笑，说自己假装笨拙，逗大家玩儿。可是，莉秀发现，他说话的时候，双手在颤抖。
第四天，亚波娜军队赶到了这里。
正午时分，布雷斯站在塔莱尔城堡高耸的城墙之上，低头望向下面空地里那群筋疲力尽的战士。他们从巴本腾和鲁杉出发，以不要命的急行军赶到这里。他又抬头望向北边，在明亮的阳光中搜寻着敌人的第一缕踪迹。他不安地意识到，他们能够率军及时赶到迪尔那湖真是非常惊险的一件事：除了因为大祭司那不可思议的预言之外，唯一的原因就是希尔利·德·卡伦祖小心谨慎的预防措施。
这一场翻山越岭的深冬入侵惊得人目瞪口呆——没有人会冒这种风险在冬天率领大军穿越山隘。要不是卡伦祖公爵早在秋收节结束之时便以女王的名义下令，要求各位男爵、公爵开始逐步组建亚波娜军队，亚波娜将会全无准备，只能等死。卡伦祖的想法是，利用冬天的几个月时间，让军队在各个城堡里配备武装、进行训练、准备迎战。所有人都以为，入侵会在春天开始。
一直以来，布雷斯与同性恋男人相处时都觉得很别扭，而他自己和阿芮恩共度的夜晚更是让这个问题复杂化了。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卡伦祖公爵的敬意迅速增长。希尔利为人稳重可靠，讲求实际。布雷斯觉得，当一个国家最强大的贵族是塔莱尔公爵和米拉瓦公爵两位时，这样的美德真是非常重要。
因为有了那些准备，当消息传来，说格豪特军果真翻山越岭、穿越山隘杀来时，亚波娜比起最开始时已有了可说是相当充足的准备。他们先是有秩序、有速度地行军——尽管南方的道路由于冬雨而泥泞不堪——向北赶到巴本腾，然后，收到比翠姿的消息之后，再赶往塔莱尔城堡和迪尔那湖。
贝特冉的武士一直在等他们。布雷斯也知道，米拉瓦的战士就在不远处。可惜那些战士就算不会做出更糟糕的举动，也不会参战了。
自四天前的巴本腾会议至今，布雷斯第一百次发现自己在寻思女王指派贝特冉统军的决定是否明智。她肯定早就料到厄特会有什么反应。就连布雷斯，作为一个一年前才听说那个悲惨故事的陌生人都可以猜出，厄特将会如何地轻慢贝特冉的指挥。即使德·塔莱尔显然是率领亚波娜军队的最佳人选，但值得为此放弃一千五百人吗？难道选择希尔利·德·卡伦祖就那么糟糕？
还是说，塞娜期望厄特面对国家生死存亡时，能够放下塔莱尔与米拉瓦之间的仇恨？因为一切、一切都危在旦夕。如果是这样想，她错了。对战争历史的了解足以让布雷斯知道，亚彼娜绝不是第一个因为不愿放下萧墙之斗而陷于外侮之手的国家。
布雷斯站在贝特冉城堡的城墙上，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摇了摇头，保持着阴郁的沉默。从那次议事厅会议至今，他都是如此。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一切也许都将成为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枯燥课题：那些人会仔细地检查战争年代的遗骨，就像夜间出来捡食尸体和垂死之人的食腐动物一般。
眼前的残酷现实是，即使算上米拉瓦的武士，他们仍需要补充大量的雇佣兵才谈得上防御。然而，冬季入侵已使这个可能性消失。格豪特的艾德玛平安带出山脉的军队人数远远超过他们——应该说，是艾德玛和伽伯特一起率领的军队。布雷斯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场冬季战争出自他父亲的谋划，是他父亲抱着父神会保佑其穿越山隘的极端而坚定的信念、耗费多年时间而最终达成的诡诈计划。可怕之处在于科然努斯竟然真的保佑了他。格豪特的军队、父神的军队，已经来到亚波娜。当布雷斯和贝特冉、福克·德·萨瓦里等众人一起站在城墙上向北眺望时，恐惧如同顽石般压迫着他的心。
面对战斗，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不害怕。布雷斯的第一个长官曾经这样告诉他，而他自己多年来一直用这句话安慰自己指挥的年轻战士们。然而，他可以肯定，此时此刻，他的父亲为了追逐一生的梦想而来到这里，心中肯定没有恐惧。这意味着什么，他真的不敢想象。
“我们将在东南边的山谷尽头列下阵势。”他听见贝特冉对刚刚赶到的另外三人解释。这些人是南方的男爵，其中就包括玛林·德·鲍得。玛林只来得及和布雷斯草草寒暄两句、交换了一下眼神，也许，以后都不会有时间让他们多说了。“背靠城堡和大湖，”贝特冉继续说道，“使得他们无法从侧翼攻击。那里有一个和缓的斜坡——仔细看就能看出来——往西边下降，可以利用，至少可以增加一点弓箭射程。”布雷斯心想，贝特冉对这块土地如同对儿时的摇篮曲一样熟悉。这个比喻令他自己吃了一惊，随即又想，也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自己毕竟是身处亚波娜军队之中。
“瑞安圣岛怎么办？”一个新来的男爵问，“如果我们留下湖西岸的空当，他们会不会自那边登上圣岛？”
“他们没有船，我们会把船全部收到我的码头或者岛上的码头。再说，我认为他们不会考虑攻岛，除非先把我们消灭掉。”贝特冉语气平静。布雷斯很佩服，但也不觉得太意外：他同这个人相处已有一段时日，对他有所了解。他相信贝特冉，也喜欢贝特冉。然而，仅仅在一年前，他还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这个人产生这种感情。
贝特冉一如往常地不戴帽子、不穿盔甲，只着惯常的、朴素的褐色外出服装。今年春天，当布雷斯第一次见到他骑马走向鲍得城堡时，还觉得一个有钱有权有势的贵族穿这种粗布衣裳真是矫情；但是现在，很奇怪地，贝特冉的打扮显得非常适合战斗前夕的指挥官身份，仿佛德·塔莱尔一直在以某种无法言喻的方式为这场战斗做着准备。布雷斯琢磨，这也许是实情：他还记得——另一个情景挤进脑海中——公爵在鲍得城堡里演唱的那首关于艾德玛、伽伯特以及瓦兰撒的道佛里迪的歌，歌词是那么尖锐、那么讽刺。写出那种歌词的人，也许早已料到它们的后果。布雷斯瞥了眼站在城墙走道不远处的鲁德尔，心想：第一个后果是一支蘸了西瓦仁的毒箭；第二个后果，似乎是战争。
他向西边望去。榆树小路尽头那座巨大的古石拱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稍近一点的地方，便是湖岸，六个米拉瓦武士就是在那里的路边射杀了他的坐骑和驮马，然后死于他的箭下。他记得，是圣岛上的年轻女祭司把自己送到塔莱尔的。她说，我们一直在等你。她的态度自信而高傲，似乎所有女祭司都是那个样子。他一直无法理解，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话，还有把他们带到这里的比翠姿的警告，属于同一张让他不安的神秘之网。
他父亲说过，谁知道那些女人夜晚到森林里去做什么？当时，他们正准备烧死伽森领地上另一个所谓的女巫。布雷斯不愿回想那事，然而，如果伽伯特成功，这里也将会燃起熊熊烈火，化为无法想象的地狱。布雷斯强迫自己赶走这个念头，转而回忆今年春天第一次在维里的陪伴下走进这座城堡的情景。那天，城堡里演奏着音乐，但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福克·德·萨瓦里走上前，把手肘支在石墙上，目光仍望向山谷北端，苦笑着咕哝道：“你想到什么天才主意没？”
布雷斯歪了歪嘴。“当然想到了。”他用和福克一样的口吻说，“我打算要求和艾德玛单挑。如果他愚蠢地接受了，我就会杀死他并接管他的军队。格豪特战士对此将会非常感激。我们会一起骑马返回格豪特，正好赶得上春天播种的时机。”
福克扑哧一笑。“听起来不错。”他说，“那我是不是要单挑你的父亲？”
这次布雷斯没笑。“想单挑他的有好几个人呢。”他说。
“包括你吗？”福克扭头看他。
“应该是吧。”他没有迎上对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福克·德·萨瓦里走开了。
在这个寒风阵阵的清凛冬日里，从布雷斯所在的高处可以清楚地看见西南方远处的米拉瓦城堡。即使到了现在，虽然他已知悉所有恩怨，虽然他亲眼看见厄特公爵双膝跪在塞娜·德·巴本腾跟前，然后扬长而去、走出议事厅，但他内心的某个角落仍然无法相信，如果真的打起仗来，那里的一千五百个战士会坐视不理。
他无法判断，这个念头带来的是希望之光，还是更深、更冷的忧惧。
他只知道，自己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追寻一个关于格豪特的梦境或幻想：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它曾经是什么样子？一切想象的核心，都是科然努斯；这是他宣誓一生效忠、决不辱没的神明。如今，在草率地自立为王之后，他将要同由女人统治的亚波娜的军队一起，以女神的名义，与自己的祖国和国王——说起来，还有自己的父亲——以及一支高举父神旗帜的军队作战。
一个人，布雷斯心想，如何能回溯自己命运的途径、找出这些分岔点究竟是在何处出现的呢？他无法回答。也许诗人可以吧，或者女祭司。他只是个战士，还有，没错，他也许还是个国王，想这种事情——
“他们在那里。”鲁德尔轻声说。他那双弓箭手的锐利双眼最先发现树丛里闪起金属反射的阳光。
——想这种事情的时间已然消逝，如同风中落叶、拍岸浪涛，如同消失在过去的许许多多个早晨。格豪特的军队，此刻已杀到了迪尔那湖畔。
布雷斯也看见了。格豪特军沿着蜿蜒的道路走出树林，举着他的家族旗帜，唱着一首他熟悉的歌一已经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尽管距离遥远，但是在亚波娜清新的空气中，他可以看见被他指为卖国贼的国王，还有父亲……多年以来一直梦想着统率这支军队的父亲。他还看见兰纳德骑着马出现在道路转弯处，然后，他并不算太意外地认出了安多里亚的狭长三角旗，而博斯亚走在自己队伍的前头。布雷斯心想：这个人，我会很乐意杀了他。
接下来，仿佛是为了嘲笑他这个念头似的，步兵们扛着长枪出现了。一杆杆长枪随着脚步摇晃起伏，其中某些枪尖上挑着人头，就像挑着准备拿去烧烤的肉一样。
贝特冉·德·塔莱尔突然做了一个激烈的手势，发出一个拒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个名字。过了一会儿，布雷斯看见一头令人难忘的金发，这才发现，自己也认得最前面的那颗头颅。他只觉得一阵恶心，不得不紧紧捏住石墙支撑自己。片刻之后，情况更加可怕。在唱着战歌张牙舞爪的格豪特军队中间，出现了一个滚动前进的平台，平台正中竖着一根柱子，上面绑着一个裸体男人。他的生殖器没有了，腹股沟上留下一大块凝结发黑的血迹，低垂歪扭的脖子上缠着绳子，上面嘲讽地吊着一些死鸟——那是猫头鹰。
布雷斯本来以为这个人也已经死了，直到看见那颗脑袋不知怎地抬了一抬——也许是对身体承受的极度痛苦的反应吧，布雷斯不知道——即使远在城墙之上，他们也看得出，他的眼珠被挖掉了。
当然是的，布雷斯强忍恶心，厌恶地想，这也是讽刺之一——盲目和瑞安的神鸟。然后，他更加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也认识这个黑发的残废男人。他再看了一眼那颗挂在最高处的摇晃枪尖上的脑袋，无言地扭头看向贝特冉·德·塔莱尔。公爵已低下了头，不忍再看。
四周的景色、城墙上的人们似乎忽然奇异地失去了焦点，布雷斯明白，自己快要落下眼泪了。他，在战场上、在这个神圣的湖泊岸边、在波特赞某个几近漆黑的夜晚，杀人无数；他也曾见过其他更可怕的死法。但他把那一切都视为自己选择这种职业的必然结果。然而，他从未试过把一个无助的老妇人指为女巫然后烧死，从未试过把尖叫着的女祭司从床上拖下来，也从未试过像这样把男人阉割折磨。这完全是一种战争暴行。
他近乎违心地回想起塔瓦那的仲夏之夜。金发的勒米，所拥有的灵气和才艺多于其成熟和智慧；黑发的奥尔琏，性格沉静。他们是音乐家，不是战士，两个都不是，而且，他们两个都那么年轻。正是这两个人，把比翠姿的消息从海上圣岛带到了巴本腾。布雷斯猜想，他们两人把大祭司的消息送到之后，肯定是一起北上了。他不知道原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看那儿。”有人说道。是鲁德尔，他的声音在风声中听来显得很不自然。
布雷斯用手背擦擦双眼，再次望向下面。顺着鲁德尔的手指，他看见布置在城墙下的亚波娜军队之中，有十几个穿深红色制服的弓箭手在行列之间有条不紊地往前穿梭。他不知是谁下的命令。也许没有人，也许只是这个国家最精英的战士们的本能反应。他们宣誓守卫并拥护爱之宫廷的荣誉——而亚波娜所有吟游诗人都宣誓毕生侍奉并且献身于爱之宫廷。
卡伦祖的弓箭手站成一排，一起弯弓搭箭，迎着风把箭高高射向空中。格豪特的队伍爆发一阵喊叫，歌声戛然而止，战士们纷纷举起盾牌，匆忙戴上头盔。
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做。这些箭并非是发动攻击。它们是弓箭手在悲伤与愤怒之中发出的祈祷；它们是一次悲痛的尝试，希望能帮助平台上那个已不成人形的男人结束痛苦。多数箭都射空了。但有三支命中，其中一支正中他的心脏。黑发男子的头猛地向后一仰，眼洞茫然地望向明亮却再也没有光芒的太阳。他的嘴张开，但没发出声音。奥尔琏，一生都以纯净、超卓的动人嗓音而闻名，死去的时候却没有任何声音，无法像天鹅一般发出最后一个音符。
“噢，女神啊。”贝特冉·德·塔莱尔喃喃低语，“噢，瑞安女神，请用您无尽的仁慈治疗他们、保佑他们。”布雷斯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于是紧紧捏住身前的石墙。
“恕我失陪。”希尔利·德·卡伦祖显然在竭力维持镇静，“我觉得，我必须下去告诉阿芮恩。这件事应该由我来通知她。”
布雷斯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想到，还有一个人也应该正式地从关心她的人口中得知这两个人的死讯。可是，他不知道莉秀在哪里，而且考虑到杀人凶手的身份，他也觉得不应该由自己去说。他看见山谷下面的父亲摘下了头盔，然后，那名英俊的现任国王也照做了。当布雷斯低头看着那两个人时，眼泪顿时收起，双手恢复稳定。
格豪特的艾德玛身处迪尔那湖旁的绿色山谷，听着山风呼啸，心情非常愉快。眼前排开阵势的亚波娜军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这并没有引起不快。大长老一开始就对他说过，这个大湖将会见证终结亚波娜的战役。他们本来以为所谓的战役指的是另一件事，攻陷并且焚烧瑞安圣岛，从而逼使这片土地上饱受女神之苦的战士们走出城墙来跟他们战斗。
他们没想到会有军队在列阵等待他们。不过，当艾德玛收回望向平台上那个死去歌手的目光时，看见大长老也在微笑。那个歌手和另一个傻瓜一起窥探他们的军队时，被他们抓住了。
“很好。”伽伯特深沉的声音显得十分满意，“他们不但懦弱，而且无知。如果他们知道我们食物短缺，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陛下，战争明天就能结束，亚波娜的谷仓和所有财富将会向我们敞开。看见他们的人数没，再看看我们自己的？抬头看看吧，父神的太阳照耀着我们呢。”
“很好。”艾德玛简单地回答。有时候，他觉得伽伯特虔诚的口吻很烦人，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大长老对烈火和阉割的热情对于国王那疲乏的胃口来说，也已濒临过度的危险。艾德玛到这里来是为了征服一片富饶的土地，同时扑灭伽森次子和福克·德·萨瓦里点起的叛变之火，他不像伽伯特那样怀有其他目的。国王承诺过，父神将会得到应有的甚至更多的献祭。他只希望这样的献祭不要持续太久，当最后一把火烧过之后，能够给他留下一些可以播种、收获的土地，给他留下一个可以统治的国家。不过，伽伯特有一点说得没错，眼前的军力对比确实非常悬殊，而且，他们还有份惊喜留给亚波娜。
“如果我们明天开战，”博斯亚·德·安多里亚骑着漂亮的坐骑走上前来，“我可否请求，把大长老逐出家门的那个次子、那个伪国王留给我来对付？请您理解，我有自己的理由。”
艾德玛不喜欢这个虚荣、易怒的家伙，可他不得不接受对方的帮助，让波特赞人参加他们的军队对于战争结束之后的时期来说非常重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接受了太多大长老的意见，只不过眼下格豪特国王愿意继续忍受。
他因忍受而得到许多承诺，那些承诺正在开花结果。
另一匹马走上前来，马背上的人讽刺地哈哈大笑。三个人都扭头去看。“我的弟弟，”兰纳德·德·伽森公爵对衣着华丽的波特赞人说，“可以一边忙着手里的其他事情，一边把你切成碎片。不要这么着急跟他单挑，大人，除非你想让你亲爱的妻子再次守寡、再次嫁人。”兰纳德有点放肆，脸色也不好。不难猜测，他今天早晨一边骑马一边喝酒了。他的父亲皱起眉头。但艾德玛见到德·伽森又来挑事、而波特赞人尴尬地涨红了脸，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认为很有趣。
“好吧，如果我们要讨论亲爱的妻子——”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尖刻地开口说。
“我们不讨论她们。”艾德玛立刻截断，控制住场面。他不想讨论这件事，现在不想，更是永远不愿意当众讨论。他不知道罗莎拉·德·伽森此刻是在塔莱尔城堡，还是留在巴本腾。他敏锐地猜测，她跟随军队来了，亚波娜女王也是；她们就在湖边城堡的城墙里。如果是这样，伽伯特的话就是对的，到了明天，一切就真的可以结束了。他有点好笑地想起，曾经建议他迎娶塞娜·德·巴本腾以控制亚波娜的人正是兰纳德。看样子，似乎没有必要那样做了。
“有些形式也许要走走。”大长老转身背对自己的长子，对艾德玛说，“我是否该派个使者去宣布您的要求，陛下？”这种事同样能讨国王欢心。不论格豪特军在南行路上对平民男女和孩子们施行过何种暴行，他们仍然十分讲究地执行此类仪式和礼节。艾德玛自许贤明地认为，这是宗教清洗和征服战争的完美结合。
“派吧。”他懒洋洋地回答，“不过，我们跟他一起去，看看他们会派什么人来接待我们。谁知道呢，大长老大人，也许我们甚至有机会同你那个野心勃勃的次子说说话。我仍然不明白，他是怎么产生那些危险念头的。”
“他不是我的儿子！”伽伯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反应有点过激，“我已经在山里的科然努斯圣堂正式同他解除父子关系。您当时跟我在一起的，陛下。”
这回，艾德玛哈哈大笑起来。他非常喜欢自己这种轻易就把参赞们——甚至包括善于察言观色的伽伯特——吓得紧张兮兮的能力。就在此时，国王有点吃惊地意识到自己很想要女人。也许这没什么好惊讶的，自从走出山隘以来，他就一直看着战士们享用女祭司，他自己则没有参与。他沾沾自得地认为，必须要在这场神圣的南征里维护王室的尊严。他回头扫了兰纳德·德·伽森一眼，又望向塔莱尔的城墙之上。他相当肯定，她就在这堵墙的后面。
他露出微笑，心想：就等明天吧。在解决需要这个问题上，他并不是一个习惯等待的人，不过，有时候如果稍微等一下，反而会增加快感。当然了，不是很久，只是稍微而已。在他的世界里，这是一条真理。他又看了一眼身为丈夫的兰纳德，然后移开目光。
莉秀跟随亚波娜女王及另外一些人骑马走出城堡，去和格豪特国王谈判。她看见了两位心爱朋友的遭遇。要不是希尔利提前警告过她，看见尸体时的恶心也许会让她彻底崩溃。她强忍内心阵阵噬咬的悲痛，骑马走过勒米和奥尔琏残缺的身体——这是她这辈子不得已而为之的、最最困难的一件事。她的眼睛死死盯住前面女王那腰杆笔直的身影，颤抖的双手紧紧捏住马匹的缰绳。她很想哀号，但她不能让自己叫出声来。
之前，她和阿芮恩、女王及罗莎拉·德·伽森一起坐在塔莱尔城堡的音乐厅。卡伦祖公爵从城堡塔楼走下来，通知她们格豪特军队已兵临城下，而且，她们都认识的两个男人遭到了非常残忍的对待。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泪如雨下、会晕倒，以为自己的心智会像门一般砰然关闭。可也许是因为震惊，也许是因为拒绝相信的本能，反正她并没有做出那样的反应，另外三个女人也没有。阿芮恩听丈夫正式地述说了勒米和奥尔琏的遭遇之后，僵硬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壁炉前，背对房间，凝视着炉火。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走了回来。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但无瑕的五官小心地维持着镇静。她坐在女王身边，伸出双手，握住了女王的双手。
房间里众人之中，只有罗塞特的阿芮恩当众哭了起来。莉秀走过去陪他。吟游诗人阿芮恩身材瘦小，腰间一直配着剑；他的剑术还是很生疏，然而，他划船渡过迪尔那湖来到这里，是为了加入塔莱尔战士，跟他们一起战斗的。
看来勒米和奥尔琏也有同样的念头，所以才跑去偷看格豪特的南征军队。莉秀本来还觉得他俩也许挺擅长做那种事；然而，她不懂打仗。
他俩也不懂。
她发现，自己在与那个名叫罗莎拉的女人对视。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有痛苦，还有另一种同样叫人心痛的感情，只是更难理解。不过，从罗莎拉的目光之中，莉秀看到了决心和安慰，她也竭力回报对方同样的感情。
“应该给他们两人写一首歌。”女王从椅子里站起来，转身看着莉秀和阿芮恩。阿芮恩抬起头，擦着眼睛。“不过，我不会要你现在写。”塞娜·德·巴本腾继续说，“现在不是创作音乐的时候。”
他们听到走廊再次传来脚步声。贝特冉带着几个人走进房间，其中一人是布雷斯。此刻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黯淡和冷漠的气息，仿佛城墙之外的寒冬渗入了他体内。他首先望向罗莎拉——那是他的嫂子——点点头打招呼，接下来他的目光落在莉秀身上，好一会儿，才用双手轻轻地做了一个无助的手势。当时莉秀真的很想哭。她还记得，他曾用剑划伤勒米，自己还因此上前质问他。那是在仲夏，塔瓦那的仲夏狂欢节。难以相信，亚波娜竟然有过欢庆的日子。
“他们吹响了号角，要来谈判。”贝特冉对女王说，“艾德玛和他的使者一起过来了。”
“那么，我也应该和我们的使者一起去。”塞娜平静地说，“只要你觉得合适。”
“我们是您的仆人，陛下。不过，是的，我觉得合适。我觉得您应该去，还有阿芮恩也去。这一场战争，首先是针对我们的女人的。我还觉得，应该让双方的军队都知道您出席了。”
“我也要去。”罗莎拉·德·伽森边说边站起来，“我是他们开战的借口。”贝特冉立刻望向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似乎想反对，但是没有说话。
当莉秀表达同样的愿望时，没有人阻止她。她也知道他们不会的。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是肆意妄为。在这件事情上不是。在她看来，在这种时候，大家甚至可能都认为，应该有个音乐家代表。此时此刻，她完全忘记了，贝特冉·德·塔莱尔也是个吟游诗人。
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格豪特国王没有忘。使者们挑选的会面地点是迪尔那湖北岸的西边，一片岩石滩旁。那里位于双方军队的视野范围之内，同时双方又谨慎地保持一定距离，毕竟双方军队里都有箭术精湛的弓箭手。巨大的古石拱门就在不远处。西南边远方，米拉瓦城堡高高耸立在森林之上，如同幻影。
两支队伍在白浪翻腾的迪尔那湖边站定。塞娜·德·巴本腾的声音响起，比湖水和寒风还要冰冷。“自从你的父亲战死，我就认为，格豪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堕落了。”她直视着肩膀宽阔的艾德玛，“然而，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你们的堕落竟是如此彻底。平台上的那个男人，在全世界所有国家都深受敬重。你们竟对他做出此种恶行，难道你们在科然努斯面前不会感到羞耻吗？”
“从你嘴里说出父神的名字，乃是亵渎。”伽伯特·德·伽森飞快地抢在艾德玛之前驳斥。国王瞪了他一眼。
“你的国王，连为自己说句话这种最起码的事都办不到吗？”塞娜假意温柔地说。莉秀看见艾德玛脸红了。她还看见，他在回答之前先看了罗莎拉·德·伽森一眼。
“他是个间谍，被我们抓住了。”他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尖细，不过很克制，“本来我们打算按照这个罪名来指控他、处死他；那个金发的也是一样。不过，他犯了个错误。”艾德玛望向贝特冉·德·塔莱尔，“他愚蠢地决定，演唱你写的某首歌的某一段，大人。错误的歌词，错误的曲子。而另一个家伙决定放声大笑。也许可以说，你应该对他们的遭遇负责。”
他首次露出了微笑。莉秀看在眼里，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发现，罗莎拉·德·伽森把头扭开了。然而，尽管内心恐惧，又或者说，正因为恐惧，莉秀不顾身边众人的身份，为了这两位心爱的死者大胆地开口对格豪特国王说：
“他给你唱歌了？你一点都不配听他唱歌。话说回来，他唱的是不是这几句？
什么样的男人，
能披着新逝父亲的孝，
拿起笔杆，摧毁长久以来的光荣之梦？”
她的心中燃烧着这辈子从未体会过的怒火，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补充道：“还是说，他提出了这首歌里的另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格豪特的丈夫气概失落何方？说真的，到哪里去了？全世界的人都在问，一个烧死无助女人的国家，丈夫气概到哪里去了。”这番话，蕴涵着她心中所有的激情。
然而回答她的是残酷的笑声。“实际上，我倒觉得丈夫气概失落这个问题，适用于平台上的那个家伙。”艾德玛收起笑容，用一双细小的浅色眼睛盯着她，“不过，既然你选择提出这个问题，那就让我记住你这张平淡无奇的脸好了。等我们办完明天的事情之后，再来和你一对一地讨论这个问题。”
“你的父亲，”贝特冉·德·塔莱尔平静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从不欺凌弱小。这一点，我还记得。”
“啊，”艾德玛立刻转向他，“又回到父亲的问题上来了，是不是？”他刻意看了看远处的米拉瓦城堡，“我听说，这个问题和一个杂种，以及一个愿意向除了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张开双腿的淫贱女人很有关系。真是羞耻呀，戴了绿帽子的米拉瓦公爵不能在这里为你提供英明建议。同样非常羞耻的是，”他的目光离开脸色变得苍白的贝特冉，“你们不得不从北方找来这种软弱不堪的帮手，以填补你们那少得可怜的军队。”
莉秀一直在猜测，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扯到布雷斯。接下来，她被迫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没能战胜得到他接纳的渴望。那幅石头静静沉入黑暗湖水的画面消失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尽管艾德玛死盯着布雷斯，后者却彻底地无视他，只把目光紧紧锁定在父亲脸上，仿佛格豪特国王只不过是次等官员，不值一提。可怕的伽伯特·德·伽森身穿蓝色教士袍，望向自己次子的表情让莉秀心寒。莉秀曾天真地以为周游列国能够教她知晓世事，然而，此时此刻，当她看见这两个人的眼神时，她才明白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懂。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世界的命运都系在这两个人身上。
“在科然努斯的圣经《奥赛尔之书》里，”布雷斯轻声说，“格豪特这片土地肩负着父神交托的重任，要为世界执行正义。它教导说，在我们足迹所及的所有地方，我们都要守护无助和被虐待的弱者。这是科然努斯交给我们的神圣任务。我们要以此报答他的恩宠以及他在我们死后所给予的永恒庇护。”他沉默了，无言地控诉着。
“你竟敢拿父神的教义来教训我？”伽伯特提高了深沉的嗓音，似乎他真的觉得难以置信。莉秀看见他身后有个男人，从外表判断，那一定是他的长子。此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是跟随大长老和国王前来会谈的少数人之一。此人的表情很不自然，奇异地纠结在苦笑和悲痛之间。她心念一动，回头看了看罗莎拉。后者的目光稳稳地凝视着丈夫，表情难以捉摸。莉秀心想：这个地方啊，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悲哀。
布雷斯似乎忽略了父亲的惊叹，像是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话似的继续道：“根据这些教义，你，背叛了科然努斯，就和这个伪国王背叛他的人民一样。因为你是我父亲，而父神教导我们敬重老朽糊涂的父母，所以你不会被处死，不过，等我们回到格豪特之后，你会被罢免。”
“你疯了。”艾德玛国王轻蔑而冷淡地说。
直到这时，布雷斯才望向他。“我很愤怒。”他的语气里首次流露凶狠和怒火，“我很厌恶。你竟然容许自己和自己的国家被人如此利用，实在令人鄙视。什么样的国王，会容许参赞的可耻妄想把自己带往邪恶和背叛的道路，并走得如此之远？”
“伪国王就会。”福克·德·萨瓦里突然接口，声音如银铃般清脆，“一个没有资格戴上王冠的人就会。”
“或者没有资格活着的人。”贝特冉·德·塔莱尔平静地说。
“又或者，等他投进瑞安此时准备迎接他的怀抱之后，根本没有资格留名于世的人。”亚波娜女王补充。所有人之中，她的语气最为冷酷，仿佛真的是在代表某种超越世间的力量发言。
格豪特国王逐个看着他们，第一次动摇起来。于是，不出所料，他的参赞开口打破了接下来的沉默。
“这些话，”伽伯特用深沉威严的嗓音宣布，“是注定毁灭者试图扰乱人心最后的装腔作势。我们要向这些胡言乱语退让吗？你们应该全部跪在地上，恳求仁慈的父神让你们体面地死去。”
“你就喜欢那样，是吗？”阿芮恩·德·卡伦祖骑马上前。她脸带微笑，但笑容仅仅挂在嘴角，眼中并无笑意，“你喜欢让亚波娜的女人跪在你面前。真的，我现在明白了。怪不得你的媳妇要逃走。科然努斯对这种欲望会有什么说法呢，伽伯特·德·伽森？”
“可憎可恨。”布雷斯平静地说，“必须赎罪。”这时候，他自己的脸色也很苍白。
“这次会谈，”格豪特国王慢慢恢复了镇静，“很闷啊。我到这里来，仅仅是因为战争的礼节要求这种使者会面。听好了：我们来到南方，是因为亚波娜女王收容并且援助了一个格豪特女人，而且拒绝把她交还给我们。其他一切，正如大长老所说，都是装腔作势。我再也没有耐心忍耐了。准备好明天受死吧。”
“如果我回去呢？”罗莎拉突然说，“如果我回到北方，你会不会率领军队回去？”
伽伯特·德·伽森纵声大笑。他开口想回答，但国王抬起手阻止了他。“这，”艾德玛轻声说，“来得太迟。现在，我们要给这些拒绝满足我们最正当要求的人一个教训。你想回家，对此我很高兴。然而现在，这已无关紧要。罗莎拉，如今不论是这里还是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人能阻止我把你带回科提尔。”
“连同那个孩子。”伽伯特赶紧补充。
没人理他。
“回科提尔，陛下？”罗莎拉提高嗓音，“你竟如此公开了吗？你是不是想说：带回伽森城堡，带回我的丈夫身边？”
随之而来的是死寂。莉秀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但在这片寂静中，她意识到，格豪特国王刚刚犯了一个错误。
遥远的南方，海上的瑞安圣岛，风平浪静，碧蓝的海水，苍白的冬日。瑞安大祭司比翠姿·德·巴本腾的盲眼大部分时间都对着炉火。此时，她忽然站了起来。
“刚刚有事发生。”她大声宣布。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白猫头鹰蹲在她的肩头。“一件也许至关重要的事。噢，亲爱的瑞安，请记挂我们，请把慈悲赐予您的孩子。”
她又沉默了，在黑暗里搜寻、等待着，希望女神也许会容许她窥视某些难以捉摸、不可强求的影像，让她看看，此刻在那寒风呼啸的遥远山谷里发生了什么，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
与此同时，湖边，敌对双方听到一个声音第一次说话。
“恐怕，”伽森公爵兰纳德驱马走到双方中间的空地，“出于我本人的感受以及我家族的荣誉来说，这话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了。”他瞪着格豪特国王，没有用敬称。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事后莉秀回想，公爵的话仿佛把所有人都震惊得当场凝固，兰纳德·德·伽森似乎是那个静止世界里唯一的活人。他转身看着妻子。此时的他，看起来真是非常地自在，感觉仿佛他的这个举动或者决定、他的这个动作，不知怎地把他从某种禁锢中释放出来了。他说：“原谅我，夫人，但我必须问你，而且我会相信你的回答是实情：格豪特国王是你的情人吗？”
莉秀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从眼角看见，布雷斯面白如纸。不过，罗莎拉轻松地坐在马背上，其镇静程度几乎可与其丈夫相比。她的回答一如往常地清晰：“不是的，大人。虽然这是他的意图，而且到现在已有一段时日了。全因为我怀了孩子，他才没有动手。我很遗憾地说，你的父亲出于自己的目的，一直在煽动他的这个念头。不过，我愿以我孩子的生命向你发誓，我没有和艾德玛发生过关系，而且，我宁死也不愿那样做。”
“这就是你离开的原因？”兰纳德的口吻里出现了另一种可说是露骨的感情，令莉秀忽然希望自己不在此地。她觉得，在场没有一个人有权听这番对话。
罗莎拉高高仰起俊俏且坚强的脸庞说：“这确实是我离开的原因，大人。我担心你不能或者不会保护我们免受你父亲和你的国王的迫害。他们一个想夺走我肚子里的孩子，另一个想占有我。”
兰纳德缓缓点头，仿佛罗莎拉正在一字一句地念出他的心中所想。
“兰纳德，父神圣名在上，不要丢我的脸。”伽伯特·德·伽森洪亮的声音变得有点刺耳，“别让这个堕落卑鄙的女人说出如此——”
“你闭嘴。”伽森公爵粗暴地说，“以后我再来考虑如何对付你。”他的口吻无礼得叫人吃惊。
“什么以后？”格豪特的艾德玛问。他也一样仰着头，骑在马背上的姿态气势逼人，眼里闪着一种光芒。莉秀心想，他知道，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我和你公开决斗之后，你的淫念侮辱了我的家族。从来没有一个格豪特国王敢如此恣意地侮辱我们国家的大贵族。我不会让你成为第一个。不论伽森公爵多么愚昧，公爵的妻子也绝不是随便玩弄的物品。”兰纳德顿了顿，“这是正式挑战，艾德玛。你是要亲自跟我交战，还是任命一个代理人，自己躲在后面？”
“你疯了吗？”伽伯特·德·伽森失声喊道。
“这，”兰纳德冷峻地说，“是你第二次针对你的儿子们提出这种问题了。事实上，我认为我们两个都没有疯。”他转向罗莎拉，“至于其他指责，也许用在我的身上很公平。我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补救。”
罗莎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神情严厉而高傲。莉秀觉得，她就像一尊来自北方的金发女神。不过她立刻反应过来，那只不过是无聊的想象：北方不容许崇拜女神。
兰纳德回头看着艾德玛。所有人都看着艾德玛。最初的震惊过去以后，格豪特国王露出了微笑，不过笑意只停留在嘴角，他的目光冷如顽石。
“我们身处异国，正在打仗。”他说，“你是我军队的指挥官。你现在却提议，要我们当着你妻子的面决斗。而你妻子的出逃，正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她声称我企图侵犯她。我的理解没错吧，伽森大人？”
这件事以这种方式说来，荒谬到疯狂，但兰纳德·德·伽森没有退缩。他脸上同样挂着微笑。他的个子比国王小，但坐在马鞍上的姿态却同样轻松。“你也许不记得了。”他说，“不过今年秋天，当你冲进科提尔的房间要求把罗莎拉抢回去的时候，我和我父亲都在那个房间里。你当时说的是，要把她抢回你的身边。”国王的表情变了，他的目光闪烁着避开兰纳德，又闪回来。
公爵继续说：“当时我就该挑战你，艾德玛。你利用罗莎拉的出逃作为战争借口——当然了，这是我父亲的主意，你远远不如他聪明。我敢说，她并不是为了逃避我，艾德玛。她离开丈夫，将我们的孩子置于极度危险之中，只因为你和我父亲。多年以来，我头一次把事情看透。如果你还有一点残存的自尊或者勇气，就拔剑吧。”
“我要逮捕你、阉割你，然后烧死你。”伽伯特·德·伽森伸出戴着护手的手指，指着长子咆哮。
兰纳德哈哈大笑。“还要烧？随便你。”他说，“国王也许会非常感激你的保护。然而我不愿意——”他仍然平静得异常，“再和皮条客说话。”他甚至懒得把目光从艾德玛身上移开，他对着国王说：“叛国这个罪名，在这里用得够泛滥的了。你指责我的弟弟，我的弟弟指责父亲和你。我觉得，这全是文字游戏。我宁愿用你的行为来指控你，艾德玛：你是个傻瓜，你是个躲在参赞后面、不愿意拔出自己的剑来维护尊严的懦夫。”
“兰纳德。”艾德玛近乎温柔地念着，“兰纳德，兰纳德，你知道我可以杀死你。这十年来，你除了喝酒之外什么都不干——那才是你的妻子逃到南方的理由。我怀疑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满足过她一个晚上。去见父神之前，不要欺骗自己。”
“我理解这话的意思是，你接受挑战。”
“他不会接受！”伽伯特斥道。
“会的，我接受。”艾德玛同时回答，“大长老的这些儿子，终于让我忍无可忍了。我要了结你们。”
说完，格豪特国王拔剑出鞘北边的军队一阵骚动。阳光十分明亮，那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国王拔剑。然后，当兰纳德·德·伽森作为回应，拔出自己的剑、驱马沿着湖边与其他人拉开距离时，骚动变成尖声惊呼。艾德玛跟在他身后。当国王放下头盔面具时，众人看见他面带微笑。西边不远处，古石拱门在阳光下闪着蜜色光芒。
“如何？”莉秀听见贝特冉低声问道。
“十年前，”福克·德·萨瓦里轻声回答，“也许是棋逢对手。但现在，我遗憾地说，不行。”
布雷斯没说话，但他肯定听见了。他望向哥哥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心痛的感情。罗莎拉也在看，但她的表情难以看透。莉秀注意到，兰纳德连头盔面具都懒得放下。
“你们也知道，这场决斗不会带来什么改变。”伽伯特·德·伽森沉声对亚波娜的队伍说，“就算艾德玛死掉，明天我们也会照样摧毁你们，何况他是不会死的。兰纳德今天一整天都在喝酒，否则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看看他的脸吧。他很快就会面对父神的审判，呆头呆脑，颜面尽失。”
“要我说，是得到救赎。”布雷斯的声音很空洞，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湖边路上那两个人。他们已经开始互相绕着对方转圈。
接下来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幕，确确实实是一种救赎。两把明晃晃的长剑开始交击，先是优美的一触，再是剧烈得令虎口震痛的碰撞。莉秀忽然想到，眼前的一幕有一种壮丽。她不愿意这样想，却忍不住去想。她以前没有见过兰纳德·德·伽森，也没有见过他作战。有人告诉过她，兰纳德曾是格豪特的大将军，侍奉艾德玛的父亲，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兰纳德一边用膝盖和臀部控制着坐骑，一边向艾德玛身侧迅速而猛烈地砍了一下。一时之间，仿佛他号称大将军也不是那么遥远的事情。他的剑刃落在鼓起的盔甲上，偏转了方向。但格豪特国王在马鞍上摇晃了一下，军队那边再次哗然。莉秀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布雷斯，他脸上的表情促使她立刻回头望向路上交手的两个男人。
布雷斯甚至没看见兰纳德的第一击打中哪里，战斗开始时，他就闭上了双眼。不过，听到剑刃落在盔甲上的敲击声之后，他睁开了眼，刚好看见艾德玛在马鞍上摇晃了一下才稳住身体，回手乱砍一剑。兰纳德持剑的右手一扭，挡住那一击，然后驱马向旁边一让，躲开艾德玛从另一边削回来的一剑。
正是那骑士持剑在马背上作战多年而养成的近乎下意识的本能动作，带着布雷斯穿越时间的迷雾，回到童年，哥哥第一次偷偷向他传授剑术的时候。当时，伽伯特禁止布雷斯碰剑。被人揭发之后，两个男孩都挨了鞭刑。但布雷斯直到很久以后才从一个武士口中得知，原来兰纳德也受了惩罚，兰纳德自己则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只是，他再也没有教过布雷斯剑术。伽伯特达到了目的。他几乎总能达到目的。
布雷斯又看向父亲那张威严的光滑脸庞。伽伯特竟然在微笑，刚才担忧皱起的眉头已经舒展，脸上挂着那种布雷斯熟悉的、抿起嘴唇自鸣得意的神情。是呀，他怎能不笑？兰纳德已十年没有上战场，而艾德玛很可能是格豪特最强壮的战士。这次挑战，从发起的那一刻开始，就已注定了结局。在这一刻，布雷斯明白，伽伯特根本不在乎儿子的性命。兰纳德的死甚至可以让事情简单化。对于大长老来说，他几乎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只不过在这里，他变成了麻烦和干扰，甚至威胁到伽伯特对国王的控制。
事实上，如果罗莎拉的话是真的——那当然是真的——伽伯特已完全不顾伽森家族的荣誉和尊严了。大长老只关心自己对艾德玛的控制，以及由此而来的焚烧亚波娜的机会。他长久以来的梦想终于结出成熟果实。这件事，加上凯达，才是他的心念所在。伽伯特的孙子是他冷酷地追逐格豪特权办消灭亚波娜的棋子之一。
布雷斯心想，绝不能让他得到凯达。
他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长矛刺戳着他的心——罗莎拉是否曾下令，万一战败，就杀死那个婴儿。他意识到，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实上，几乎可以肯定已经发生了。
悲伤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他牢牢包裹。他的目光离开父亲，回头去看哥哥。兰纳德在他的眼里变得那么奇怪，尽管今天的亚波娜阳光灿烂，伽森公爵却仿佛距离非常遥远，仿佛已渐渐淡人过去、淡入雾中。
兰纳德·德·伽森也在回想过去，放任身体凭着直觉响应战斗的呼唤。剑舞刚刚开始的最初几步唤起一阵强烈的熟悉感，几乎令他窒息。眼下他可以应付，他甚至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幸福感。他用盾牌和剑刃挡住一连串攻击，同时呼啸着挥砍还击。但他明白，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他的年纪并不比国王大多少，然而他的全盛时期早已过去；艾德玛却强壮得如同大树，而且仍处于巅峰状态。
就像是为了彰显他们两人都已知道的事实一般，国王凭着纯粹的力量，把兰纳德迟钝的格挡动作生生压了下去，剑刃重重地敲在他的轻盔甲上。兰纳德在马背上向来喜欢轻装，倚靠敏捷取胜。然而此刻，肋骨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他一边瑟缩，一边勒马连连退出战圈，心里清楚，如今的自己已经不再敏捷了。
要是在十年前，兰纳德想，我早就把他撂倒在地了。他并不觉得悲伤，也非妄自尊大：十年前，他被德尔伽国王任命为当朝大将军；整整两年里，他代表国王出战，从哥茨兰到南边的波特赞、再到亚里蒙达王宫，他没有输过一场骑士比武。然后，在一个深冬之夜，尔雷伯特·德·伽森去世，兰纳德在科然努斯的圣堂完成必不可少的烛光守夜之后，成为了伽森公爵。骑士比武、宴会，还有男女崇拜者们对他威力的颂扬，都向伽森城堡的财产管理和父亲各种图谋的无情约束与干预让路。伽伯特当然没有把他当成心腹：伽伯特并不信任兰纳德，而兰纳德也很少和父亲交流想法。作为伽森公爵，兰纳德变成了伽伯特的阴谋工具，仅此而已，甚至有时候连工具都不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啤酒、葡萄酒开始成为他的安慰品，帮他忘记烦恼。
不过，他的心思没有在那段记忆中逗留。他躲避着又一轮攻击，手臂和肩膀被国王的力量震得接近麻木，他的心思往更久远的过去飘去，非常非常久远。
布雷斯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但兰纳德不一样，他有一段关于母亲的记忆。
事实上，是两三个场景。然而，孩提时期的他每次说起那些记忆，他的老师都严厉地告诉他，那都是虚假的；对于一个未来的战士来说，那些全是没有意义的幻想。母亲去世时，兰纳德两岁。老师宣布，那个年纪的孩子根本记不住东西。不久之后，兰纳德又尝试去问父亲，说自己不停地梦见一个红发女子在烛光里为自己唱歌，伽伯特以痛苦的鞭刑坚决禁止他再提。当时兰纳德六岁，那是他最后一次试图对父亲倾诉心事。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有对任何人倾诉过。
这么多年以来，虽然他再也没有提过，但那个红发女子的形象一直留在他心底。他头一次想到，自己也许可以告诉罗莎拉，也许可以和罗莎拉谈谈母亲。于是他用左膝迅速顶了一下坐骑，同时“嘿”的一声弯腰下去，避开横扫过来的一剑，挥手猛砍一击，“铛”的一声敲在艾德玛的盔甲上。他发现，这种简单的横劈攻击很容易打中国王。他的一部分心思仍然在注意着这类细节，仿佛以为自己能利用这个弱点做些什么。他想：我应该告诉她的。罗莎拉也许希望听他说说这种记忆。不管怎样，最初她应该是愿意听的，可到了他们两人相处的后期，他就不太肯定她是否会有兴趣了。说真的，那是他自己的错。
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这也是他自己的错。他感到早晨喝下去的酒开始产生作用：察觉威胁或者机会的意识与身体迟钝的反应之间，时间如有放慢，四肢如有灌铅。他知道情况会变得更糟。艾德玛连粗气都没喘，而兰纳德可怕地意识到，自己的盾牌和盔甲在国王的敲打之下已凹痕处处。他的左侧肋骨恐怕已经断了，除了躲闪之外，他已很难再做其他动作。
艾德玛似乎也很清楚这个情况。格豪特国王轻蔑地放缓攻击，从放下的黑色面具后对他说话。他的声音很轻，以免被其他人听见：“如果你不是如此愚蠢，我几乎要可怜你了。我要你想象：明天，她就是我的了。我要你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被我杀死。明天晚上，等她披散头发，按照我的教导，用嘴巴含住我的下身时，你以为，曾经被迫与你同床的她，会哀悼你这个可怜、哀怨、醉醇酿的男人吗？”
兰纳德想回答，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回敬国王，再说，他实际上也想不出自己能说什么。他的肋骨非常痛，每一次吸气都觉得有把匕首在割自己的身侧。他认为国王是错的，他相信，罗莎拉说她宁死也不愿被国王凌辱的话是真心的。心念至此，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国王杀了自己，那么几乎等同于杀了罗莎拉。紧接其后的一个念头如同冰风般抽打在他的心坎上：等同于杀死了那个孩子，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儿子。
他说得一点没错，兰纳德·德·伽森的心头涌起阵阵悲伤，我浪费了我的生命。
他想起——伴随这个记忆而来的，同样是悲伤——就在不久之前，弟弟布雷斯站在浓雾缭绕的伽森城堡吊桥上，说：你不一定要跟他走，兰纳德，但我也不会逼你留下。多年以来，这是你第一次可以自由选择。他记得，当时的自己处于盲目的怒火之中，几乎窒息，出口的回答是多么地苛刻。科然努斯作证，那一晚，他的心中燃烧着如此之多的愤怒，然而怒火却都发泄在了错误的地方。他这一辈子，似乎总是在犯错。
那一晚，布雷斯还说，曾几何时，我愿意追随你到大地尽头。兰纳德警惕地注视着格豪特国王，心想，可我从来都不知道布雷斯有过那样的想法。今天，布雷斯也在这里，在看他。布雷斯，自立为王，挑战父亲——甚至要科然努斯为他见证。他走上了一条光荣之路，人们会为他骄傲，哥哥也会为他骄傲。
艾德玛举起剑，像刽子手一样剑尖前指。兰纳德知道，他现在是要做戏给军队看。他听见北边的军队传来持续不断的嗡嗡议论声，时不时还爆发出一两句尖声喊叫。快要开始了，兰纳德·德·伽森心想，也快要结束了。他抬头看了看照耀着亚波娜田野和森林的明亮太阳。
他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只有悲伤和满腹的遗憾。然而，他心想，真的是太迟了，再也没有时间去弥补如此之多的错误和弱点。他想起那个给自己唱摇篮曲的红发女子。他不知道，假如父神愿意赐予他这样的人以恩惠，她是否会在等他。他又想到了弟弟，最后想起妻子和自己错过的儿子。凯达。一个强大的名字，世人尊敬的名字之一，比起他自己的名字留下的记忆，好太多了。
最终，竟是这个念头最让他心痛，并且激发他做出最后一个动作、最后一个补救的尝试。
兰纳德不顾身侧的剧烈痛楚，把长剑猛然举到头上，动作夸张且引人注目。艾德玛迟疑了。
兰纳德吸了一口珍贵的空气，透过敞开的头盔面具，竭尽全力放声大喊，希望军队能听见：“艾德玛，在我们最神圣的父神面前，我认定你是伪国王。我以格豪特的名义，将我的剑锋指向你。”他听见北边军队传来新的骚动，知道自己的话传过去了。他停下来，喘了一口粗气，再次开口，对格豪特使者队伍里的一个武士说话。那是他自己的武士。他嘶哑着声音命令：“贝根，骑马回到军队里，把我的命令带回去：伽森的武士不可为这个人作战。”他顿了顿，又说，“从现在开始，追随我的弟弟！”
他办到了，他说出口了；其实，这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困难。他的目光离开国王足够长的时间，凝视着伽森武士队长的眼睛。他看见贝根犹豫了一会儿，在惊诧和恐惧之下抽搐一般地点点头，便拉动坐骑的缰绳准备执行命令。于是，他回过头，因为他必须面对刹那之间怒火冲天的国王。
然后，兰纳德·德·伽森怀着真诚的谦卑之心将灵魂献给了科然努斯。他决定做最后一件事，那是兄弟俩在孩提时期做过的一件事。他之所以做，更多的是因为它苦乐参半的讽刺意味。他不知是否有人真的能领会或者看出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但他希望，布雷斯也许能明白。然后，他不再思考了，因为没有时间了，艾德玛的剑已挥舞起来，剑舞快要结束了。
对于旁观者来说，接下来的事发生得非常迅速。
当布雷斯看见兰纳德气派十足地举起剑，先是朝着军队喊叫，然后对担任伽森武士队长多年的贝根下达惊人命令时，他明白了自己的哥哥在做什么，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转头过去，看见一辈子忠心耿耿的贝根接受了命令，并且转身要去执行。
伽森的贝根甚至没来得及完全掉转马头，背后就中了一剑，趴在了马背上。服饰华丽的博斯亚·德·安多里亚沉着脸，冷漠地把长剑从武士身上拔出来。贝根落在地上。波特赞人刻意看了布雷斯一眼，然后露出微笑。
格豪特军队爆发出一阵混杂了愤怒和不安的叫喊。他们已听见兰纳德的喊话，现在又看见波特赞人杀了他们的同袍。双方军队里，有一些人开始互相靠近，气氛很危险。
布雷斯无暇理会军队或者博斯亚。因为，当他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时，他的心思正在遥远的孩提时期寻找着一个缥缈而偶然的记忆。那段日子，他经常看着哥哥和武士们一起在院子里训练。兰纳德刚才做的那个华丽夸张的举剑动作，似乎是在刻意重复某件事、某个游戏、某个无聊举动。
记忆猛然清晰起来，他大叫了一声——事后才想起，自己叫的是哥哥的名字——回头去看结局。不论如何，那都是一个结局。
哥哥只在朋友之间做过那个动作，那是一个玩笑，而且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举起来的剑是一个邀请信号，其意图真是太过明显，就是要引诱对手反手去劈暴露出来的右侧空当。在伽森的比武场，如果有人做这个动作，那么后果通常是有失尊严的傻气结局，最终双方大多会一起滚在地上，一边咒骂一边大笑。
但迪尔那湖畔没有笑声。布雷斯看见，格豪特国王被兰纳德向手下发出的命令激得怒火冲天，完全上了当。只见艾德玛疯狂地挥剑劈下，力量如此之猛，如果砍中兰纳德盔甲的接口处，足以把他拦腰劈成两截。
但他没有砍中。兰纳德·德·伽森把剑丢掉，趴在了马脖子上。艾德玛的剑刃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只砍到空气。惯性带动国王在马鞍上歪到一边，马匹也被扯得半转过头去。等他诅咒着试图坐直时，一贯轻装的兰纳德已从自己的马背上一跃而起，扑向国王马鞍的后面。真是个孩子，布雷斯心想，一个不懂痛苦、悲哀和衰老，认为一切皆有探索乐趣的男孩。
但兰纳德竟然成功了。他几近完美地落在了艾德玛背后，一只脚还在马匹臀部晃荡着，一只手已开始摸索腰间的匕首。要不是一支弩箭正中他的锁骨上方、深深埋进他的喉咙，他也许真能杀死国王。
已被拔出一半的匕首从张开的手指里滑下。过了一会儿，兰纳德·德·伽森也缓缓滑落在它的旁边，躺在冬天的草地上。鲜血从他的脖子涌出，在阳光下，是那么地红艳。
在他旁边，格豪特的艾德玛勉强控制住坐骑，低头看着他，然后抬头望向端着那架隐秘的小十字弓的人。
“你干扰决斗。”格豪特国王的语气虚弱，显然大受惊吓。
“你宁愿被杀吗？”格豪特大长老伽伯特·德·伽森回答。他甚至看都不看自己儿子的尸体。艾德玛没有回答。北边军队骚动依旧。
“看住他。”布雷斯丢下一句话就翻身下马，彻底无视艾德玛，跪在了哥哥身边。身后传来脚步声，但他没有回头。兰纳德闭着眼睛，还有气息，但离死不远了。布雷斯极度小心地移动着哥哥，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伤口流出的血已浸湿了地面，现在又开始渗入他的裤子。
父亲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父亲对格豪特国王说：“成功近在咫尺，我不能容许酒鬼的愚蠢和你的粗心大意妨碍我。”
兰纳德睁开了眼睛。布雷斯看出，哥哥认得自己。兰纳德脸上闪过一丝真诚的虚弱微笑。
“差点就成功了。”他轻声说，“我只当是开玩笑似的试了试。”
“请保留你的力气。”布雷斯喃喃道。
兰纳德轻轻摇头。“没有用。”他艰难地说，“我感觉到毒素了。箭头上有西瓦仁。”
当然了。当然有毒。这次轮到布雷斯闭上了双眼，悲痛和一阵可怕而久远的怒火几乎令他窒息。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兰纳德的目光已移到自己身后的什么人身上。
“我没有资格要求什么。”哥哥轻声说。布雷斯回头看去。那是罗莎拉，她站在他身后，高挑而庄重。
“我知道你没有。”她低声赞同。即使在最后一刻，她仍然坚守自己的原则，“不过，我有权去做自己同意的事。”她犹豫了一下。布雷斯以为她会跪下来，但是她没有。她十分平静地说：“兰纳德，你最后的举动非常英勇。”
沉默。远处传来吵闹声，似乎有人在打架。布雷斯知道自己应该转身，外面的事太重要了。但他就是无法转过去。
兰纳德说：“尽你的能力守护他，我是指凯达。”然后，他用轻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补充道，“那真是个好名字。”布雷斯听出话中隐含的意味和一世失落的悲凉，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罗莎拉似乎也听出来了，于是她蹲下身，优雅地跪在丈夫身边浸满鲜血的草地上。她并没有伸手去碰他，不过，布雷斯听到她用同样庄重而平静的声音说：“现在改成凯达·兰纳德·德·伽森，这是你应得的。希望你喜欢，大人。”
泪水模糊了布雷斯的双眼。他看见哥哥最后笑了一次，听到哥哥用游丝般的声音说：“我喜欢，夫人。”
布雷斯握着兰纳德的双手——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握住它们的了——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感觉到手里有压力，感觉到，那些强壮的手指使劲捏了捏自己的手，然后才松弛下来。
布雷斯低头看着死去的哥哥，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过他们两人。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一只手，把兰纳德的眼睑合上。他见过许多死人。有时候，当人们的生命逝去、走上通往父神的第二旅程时，他们的面容会变得平静而安详。不过，兰纳德的样子看起来和以前一样，也许，如果死者是你非常熟悉的人，那么那种安详的幻觉就很难出现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道别。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最后的话，就只有保留你的力气。真是傻啊，对一个脖子中箭、还沾染着冰冷的西瓦仁的人说这种话。也许他们的接触，那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就足够了吧。必须足够，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做更多了。
他强逼自己抬起头。艾德玛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只是骑马站在旁边。布雷斯没有对国王说一句话，他回头看去，只见父亲仍拿着那架偷偷带到这个谈判地方来的致命小十字弓。布雷斯一直都知道，对于伽伯特来说，这些古老规则，这些谈判、决斗的仪式和法令，都毫无意义。但艾德玛似乎不知道。
格豪特国王也许正在琢磨，自己在一场正式决斗里被人以如此羞耻的方式救了下来，以后在各国面前——甚至在他自己的国民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也许，嘲讽他、进一步动摇他，是个合理的策略。但布雷斯根本没有心情那样做。事实上，如果换一个时刻、换一个地点，他甚至会为艾德玛感到遗憾。艾德玛也许直到现在才发现，就连他自己，也已如此彻底地沦为伽伯特·德·伽森计划中的另一件工具。
布雷斯似乎又在低头看哥哥了，仿佛是想努力记住兰纳德的遗容。他的容貌和自己是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你最好起来吧。”罗莎拉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一般。她已经站起来了，布雷斯抬头看她。眼前的罗莎拉腰杆笔直、神情骄傲，脸庞仿如石雕，竟是如此地像科然努斯的矛之少女，如同圣堂檐壁上走下来的人物。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罗莎拉·德·萨瓦里·德·伽森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他的死值得哀悼，不过，战斗已经开始。”
看来，确实如此。
于是，布雷斯用手托住兰纳德的头，抬起来，把腿收回，再把哥哥放回草地上。他站起来，看着艾德玛。在北边越来越响亮的喧闹声中，他十分正式地说：“作为他的弟弟，我要求领走他的遗体。你有异议吗？”
艾德玛摇摇头，“相信我，我不想要。”
布雷斯点点头，“很好。”此刻他感觉非常平静，平静得几乎有点怪异。一种麻木感渐渐侵入他的内心。“日落之时，如果我们两人都还活着，我会去找你。”
艾德玛目光一闪，往下看了看兰纳德，然后转回来看着布雷斯的眼睛。不论人们对他有什么说法，他从来不是个懦夫。“我不难找。”说完，他掉转马头，往北朝着战场而去。
直到这时，布雷斯才转身去看父亲。
伽伯特看着其他人离开，似乎一直在等布雷斯。他那宽大光滑的脸庞也许有点发红，但十分镇静。布雷斯仔细地选择着用词：“我不会是杀死你的人，因为我不愿意让弑父的罪名玷污我的灵魂。不过，就算不是今天，通往父神的旅程也迟早会等着你。你违背了谈判和决斗的规则，你在这里谋杀了自己的儿子，科然努斯知道该如何审判你的罪行。”他顿了顿，“瑞安也一样。”
伽伯特大笑一声，开口要回答。
“滚出这个地方！”贝特冉·德·塔莱尔抢在大长老之前喝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当着使者的面杀人，但现在的我完全做得出来。”
“什么？”伽伯特嘲笑道，“然后接受和我一样的审判吗？”说完，他掉转马头离开。塔莱尔城堡北边的山谷里，双方军队最靠近的分队已经在交战。旗帜在风中飘扬，猎猎作响。
布雷斯看看地上死去的哥哥，又看看父亲北去的背影。那副魁梧庞大的身躯在马鞍上仍显得轻松甚至优雅。在他看来，这两个影像有一种非常虚幻的感觉，仿佛他的意识不知怎地拒绝承认两者之间的关联。此时此刻，军队正在交战。布雷斯竭力提醒自己这个无情的现实是多么地紧急，想借此摆脱试图占领他的麻木感。
身后传来摩擦声。他转过身，看见两艘船正在被人拖上石头湖岸。女人们开始登船。在其中一艘船里，他并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第一次来这个湖边时遇到的那个高挑苗条的年轻女祭司。他想起当时的地上也有死人。她看了看他，但只是一扫而过，面无表情。然后，她伸出手，扶女王上船。
其他女人很快也上了船。两艘小船回到波浪起伏的湖水中，扬起船帆，好让北风把它们带走。当他站在石头岸上观看、迟疑之时，阿芮恩转过身来，用目光寻找他，一头黑发在她身后随风飘扬。他们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布雷斯在另一艘船上看见了维扎特的莉秀，她也转过了身，正向他这边张望。莉秀今天也一样失去了亲爱的人。她有点生硬地抬起一只手，但是又放下了。他看见，她在哭。
罗莎拉根本没有转过身，所以，他到最后也没有看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背影，腰挺得笔直，坐在纤小精致的女王身旁。两艘小船滑过迪尔那湖，朝圣岛而去，留下她丈夫的尸体躺在北岸石滩旁的草地上。
布雷斯缓缓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吸一口。他转过身，背对船上的女人。贝特冉·德·塔莱尔走到他身边。
“你没事吧？”公爵低声问。布雷斯看见福克·德·萨瓦里站在贝特冉身后，眼神里问着同样的问题。
这时，第三艘船正靠上湖岸，摩擦着石头。他意识到，他们是来接兰纳德的。他必须把哥哥交给他们安置，必须相信瑞安的神仆会给予哥哥应得的荣誉。他没有选择，也没有时间。时间已被剥夺了。眼下，他的任务在其他地方，在活人之中，在那些他要杀死的人之中。
“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他对塔莱尔公爵说，那声音听起来连自己都有点怕，“真的，都没有关系。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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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算很惊讶。大家一直都知道，格豪特的军队可能会入侵。湖中圣岛是亚波娜北方最神圣的避难所。格豪特战士们正在以父神的名义南征，至于这里同样崇拜科然努斯的事实已无关紧要。莉苏哀伤地想，如果崇拜科然努斯有用，那么女祭司、孩子们，还有那些试图保护他们的人就不会被烧成焦炭了。
男女祭司们聚集在一起焦虑地议论纷纷，莉秀走开几步避开他们。想在这座窄小的岛上找一个私密的地方并不容易。最近，她似乎变得孤僻了。对于一个在吟游诗人这种社交活动频繁的圈子里长大的人来说，这也许有点奇怪。更准确地说，她是从那一晚开始变成这样的；那一晚，她唱着儿时的催眠曲陪伴布雷斯·德·伽森入睡，然后离开他的房间，和阿芮恩一起回到旅店。秋末，她乘船来到这个圣岛，登陆时，站在岸边，她心想，石头落水的那一刻会发出溅水声，可是，当它沉入深深的湖底时，再不会有任何声响。她认定，那就是她的感觉——或者说，是她以前的感觉。如今，冬天已经降临，那一切似乎都已被丢在身后。如今莉秀站在同一个岸边，内心已不再激烈波动，也不再心痛难忍。战争来了，与屠杀、焚烧的悲惨相比，关乎个人私事的想法是那么地微不足道，被她远远赶到了脑后。
她的目光越过波浪起伏的迪尔那湖面，越过北岸塔莱尔城堡的蜜色石壁，沿着山谷的绿草，望向冬天的葡萄园和远处耸立的森林。在那里的某处，有支军队正在杀过来。面对格豪特的怒火，幸存者纷纷逃往南方，带来可怕的故事：敌人挥舞战斧、长剑和烙铁，高举枪矛，舞动的枪尖上挑着亚波娜百姓的头颅。
莉秀双手插在背心口袋里。这件背心是阿芮恩在卡伦祖城堡送给她的。今天早晨很冷，天色亮如钻石，强风把三根烟柱吹得折往南方。空气清新凛冽，她可以看得很远。西边，在那两排榆树的尽头，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座古石拱门上的巨石。莉秀恨那座门。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它时，她就已经讨厌它了：那上面刻画出了太多压迫的力量，虽然雕刻家的精湛技艺无可否认，却全部用来表达如此野蛮、如此露骨的恐怖信息。如今，那座拱门每一天都在提醒她，这即将到来的命运。
她知道，回家会安全一些。入侵军队要过很久才会杀到维扎特。就算事情到了那个地步，身为著名歌手，她还可以到海边乘船，到波特赞或亚里蒙达去，她一样会受到欢迎。
最后那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即逝，甚至来不及仔细考虑。如今形势越来越明显：她和阿芮恩荣幸地接受的邀请——到瑞安圣岛上过冬——把他们带到了死路上，但莉秀知道，自己是不会离开的。
如果有人问，她可以给出理由。然而，最能形容她此刻心情的，却是鲁杉秋收节时拉摩所唱的那首歌。如果说，必须生存在这个可怕的乱世，那么她也决不会藏身在遥远的南方海边或者逃出海外。她承认，心中所想象的那颗默默沉入黑暗静止湖水中的石头也许对她做出决定有点关系——通常她对自己都很诚实，而且，现在最痛苦的阶段似乎已过去。距离鲁杉秋收节已经有好几个月，她甚至不知道布雷斯现在在哪里。此时，她在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就这么一点点思念，总是可以的吧？
阿芮恩也留在了岛上。她本来就猜他会的。她对这位小个子吟游诗人的感情日渐深厚。他甚至开始学习用剑了，每天下午都划船到塔莱尔城堡去，和那里的武士一起练习。他练得不是太好，莉秀曾有一天去看过他，不祥的预感如同另一副重担压在她心头。
此刻，当她的目光越过白色浪花望向西岸的那座古石拱门，努力理解大祭司派来的信使所传达的消息时，心里再次升起那种不祥预感。
“如果他们把我们全消灭了，会不会建立一座他们自己的拱门？”
莉秀没有听见瑞娜靠近的脚步声。对于这位沉静高傲的年轻女祭司，她还不太清楚自己有什么感觉。所以，她不太乐意地转过身，看着对方。
跟以前一样，那只猫头鹰令她犹疑。只有各座神殿的大祭司或者作为大祭司继承人受训的女祭司，才能带猫头鹰。瑞娜的年纪并不比莉秀大——她在非常年轻时就已经被指定为瑞安圣岛的大祭司继承人。一旦她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成为亚波娜的女神祭司体系之中地位仅次于比翠姿·德·巴本腾的人。莉秀甚至听到岛上的祭司们讨论，说瑞娜决意追随比翠姿所走的路，等到时机成熟，便献出双眼。
维扎特的莉秀是个俗世的孩子，她的快乐和悲伤源自身边的男男女女，献出双眼的念头令她十分不安。如果瑞娜年纪大一些、严厉一些、更像虔诚的狂热信徒一些，那么，莉秀也许会觉得容易接受一点。可这位棕发女祭司非常漂亮，个性沉稳，聪慧过人，而且，她似乎还十分了解和欣赏吟游诗人的歌唱艺术，她自己的水平几乎可与莉秀和阿芮恩相比。曾有一次，阿芮恩背诵佛奎特国王的一段古老演讲时，有一行读错了，便被她指了出来。当时莉秀真是非常吃惊，飞快地回溯记忆，发现女祭司是对的。只是，莉秀可不会因此而认为当众打断吟游诗人是件好事情。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是：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
那次小小的不快，同这个冬天的入侵威胁和今天早晨的消息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莉秀看着身边这个高挑苗条的女人时，忽然意识到，万一格豪特占领亚波娜，瑞娜的命运比她自己的更清晰、更残酷，受制于对女神发下的誓言，女祭司甚至连逃向南方、逃亡海外的选择都没有。想到这里，想到黯淡的时势，莉秀觉得，就因为瑞娜纠正了一句读错的诗句而对她不满，实在是非常地不合人情。。
自从格豪特的艾德玛率军翻越山脉、入侵亚波娜的绿色山川河谷以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二座拱门？”她轻声回答女祭司的问题，“我不知道。那些北方人有能力建设吗？”
“他们当然能。他们不是怪物，他们同我们的差别其实没那么大。”瑞娜平静地回答，“你知道，他们只是受了严重的误导，仅此而已。”
“在我看来，我们和他们的差别大得很。”莉秀尖刻地说，“他们会把女人活活烧死，把死去男人的头颅和下身割掉。”
“那正是因为他们受了严重的误导。”瑞娜重复道，“想一想，他们拒绝承认瑞安，因此而错失了多少生命的奥秘和力量。”
“请你原谅，可我眼下没有那么多工夫去从这个方面可怜他们。我很惊讶你竟然能这样想。”
瑞娜优雅地轻轻一耸肩膀，望向西岸和那座拱门。“我们接受的训练就是要这样思考。这是个不幸的时代。”她说，“俗世一直都是如此。五百年后，我们将统统化为尘土，我们和我们的命运将被世人遗忘，但瑞安和科然努斯却继续掌控着世界的方向。”
对于莉秀来说，这种圣洁心境实在难以理解。“我想知道，”她已经忘记对瑞娜示好的意图了，刻薄地说，“等我们看见格豪特军队手举火把、渡过湖面、朝我们杀来时，你是否还能这般目光长远。”
话一出口，莉秀就后悔了。
瑞娜转身面对她。清澈的晨光之中，莉秀看见她的眼睛远非语气和言辞所暗示的那般宁静。她迟钝地发现，自己刚才所听到的话都不过是努力控制恐惧的结果。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被人活活烧死，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个结局。”圣岛的瑞娜说，“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你也许可以跟我解释一下，你想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莉秀别无选择，只有竭尽全力道歉。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和接下来的两天里，她都包裹在御寒背心和内心深处由恐惧带来的寒意之中。阿芮恩每天都划船就着白浪，配着一把借来的剑，前往塔莱尔城堡。第二天下午他回来时，额头上有一道鲜红的擦伤。他开了个小玩笑，说自己假装笨拙，逗大家玩儿。可是，莉秀发现，他说话的时候，双手在颤抖。
第四天，亚波娜军队赶到了这里。
正午时分，布雷斯站在塔莱尔城堡高耸的城墙之上，低头望向下面空地里那群筋疲力尽的战士。他们从巴本腾和鲁杉出发，以不要命的急行军赶到这里。他又抬头望向北边，在明亮的阳光中搜寻着敌人的第一缕踪迹。他不安地意识到，他们能够率军及时赶到迪尔那湖真是非常惊险的一件事：除了因为大祭司那不可思议的预言之外，唯一的原因就是希尔利·德·卡伦祖小心谨慎的预防措施。
这一场翻山越岭的深冬入侵惊得人目瞪口呆——没有人会冒这种风险在冬天率领大军穿越山隘。要不是卡伦祖公爵早在秋收节结束之时便以女王的名义下令，要求各位男爵、公爵开始逐步组建亚波娜军队，亚波娜将会全无准备，只能等死。卡伦祖的想法是，利用冬天的几个月时间，让军队在各个城堡里配备武装、进行训练、准备迎战。所有人都以为，入侵会在春天开始。
一直以来，布雷斯与同性恋男人相处时都觉得很别扭，而他自己和阿芮恩共度的夜晚更是让这个问题复杂化了。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卡伦祖公爵的敬意迅速增长。希尔利为人稳重可靠，讲求实际。布雷斯觉得，当一个国家最强大的贵族是塔莱尔公爵和米拉瓦公爵两位时，这样的美德真是非常重要。
因为有了那些准备，当消息传来，说格豪特军果真翻山越岭、穿越山隘杀来时，亚波娜比起最开始时已有了可说是相当充足的准备。他们先是有秩序、有速度地行军——尽管南方的道路由于冬雨而泥泞不堪——向北赶到巴本腾，然后，收到比翠姿的消息之后，再赶往塔莱尔城堡和迪尔那湖。
贝特冉的武士一直在等他们。布雷斯也知道，米拉瓦的战士就在不远处。可惜那些战士就算不会做出更糟糕的举动，也不会参战了。
自四天前的巴本腾会议至今，布雷斯第一百次发现自己在寻思女王指派贝特冉统军的决定是否明智。她肯定早就料到厄特会有什么反应。就连布雷斯，作为一个一年前才听说那个悲惨故事的陌生人都可以猜出，厄特将会如何地轻慢贝特冉的指挥。即使德·塔莱尔显然是率领亚波娜军队的最佳人选，但值得为此放弃一千五百人吗？难道选择希尔利·德·卡伦祖就那么糟糕？
还是说，塞娜期望厄特面对国家生死存亡时，能够放下塔莱尔与米拉瓦之间的仇恨？因为一切、一切都危在旦夕。如果是这样想，她错了。对战争历史的了解足以让布雷斯知道，亚彼娜绝不是第一个因为不愿放下萧墙之斗而陷于外侮之手的国家。
布雷斯站在贝特冉城堡的城墙上，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摇了摇头，保持着阴郁的沉默。从那次议事厅会议至今，他都是如此。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一切也许都将成为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枯燥课题：那些人会仔细地检查战争年代的遗骨，就像夜间出来捡食尸体和垂死之人的食腐动物一般。
眼前的残酷现实是，即使算上米拉瓦的武士，他们仍需要补充大量的雇佣兵才谈得上防御。然而，冬季入侵已使这个可能性消失。格豪特的艾德玛平安带出山脉的军队人数远远超过他们——应该说，是艾德玛和伽伯特一起率领的军队。布雷斯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场冬季战争出自他父亲的谋划，是他父亲抱着父神会保佑其穿越山隘的极端而坚定的信念、耗费多年时间而最终达成的诡诈计划。可怕之处在于科然努斯竟然真的保佑了他。格豪特的军队、父神的军队，已经来到亚波娜。当布雷斯和贝特冉、福克·德·萨瓦里等众人一起站在城墙上向北眺望时，恐惧如同顽石般压迫着他的心。
面对战斗，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不害怕。布雷斯的第一个长官曾经这样告诉他，而他自己多年来一直用这句话安慰自己指挥的年轻战士们。然而，他可以肯定，此时此刻，他的父亲为了追逐一生的梦想而来到这里，心中肯定没有恐惧。这意味着什么，他真的不敢想象。
“我们将在东南边的山谷尽头列下阵势。”他听见贝特冉对刚刚赶到的另外三人解释。这些人是南方的男爵，其中就包括玛林·德·鲍得。玛林只来得及和布雷斯草草寒暄两句、交换了一下眼神，也许，以后都不会有时间让他们多说了。“背靠城堡和大湖，”贝特冉继续说道，“使得他们无法从侧翼攻击。那里有一个和缓的斜坡——仔细看就能看出来——往西边下降，可以利用，至少可以增加一点弓箭射程。”布雷斯心想，贝特冉对这块土地如同对儿时的摇篮曲一样熟悉。这个比喻令他自己吃了一惊，随即又想，也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自己毕竟是身处亚波娜军队之中。
“瑞安圣岛怎么办？”一个新来的男爵问，“如果我们留下湖西岸的空当，他们会不会自那边登上圣岛？”
“他们没有船，我们会把船全部收到我的码头或者岛上的码头。再说，我认为他们不会考虑攻岛，除非先把我们消灭掉。”贝特冉语气平静。布雷斯很佩服，但也不觉得太意外：他同这个人相处已有一段时日，对他有所了解。他相信贝特冉，也喜欢贝特冉。然而，仅仅在一年前，他还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这个人产生这种感情。
贝特冉一如往常地不戴帽子、不穿盔甲，只着惯常的、朴素的褐色外出服装。今年春天，当布雷斯第一次见到他骑马走向鲍得城堡时，还觉得一个有钱有权有势的贵族穿这种粗布衣裳真是矫情；但是现在，很奇怪地，贝特冉的打扮显得非常适合战斗前夕的指挥官身份，仿佛德·塔莱尔一直在以某种无法言喻的方式为这场战斗做着准备。布雷斯琢磨，这也许是实情：他还记得——另一个情景挤进脑海中——公爵在鲍得城堡里演唱的那首关于艾德玛、伽伯特以及瓦兰撒的道佛里迪的歌，歌词是那么尖锐、那么讽刺。写出那种歌词的人，也许早已料到它们的后果。布雷斯瞥了眼站在城墙走道不远处的鲁德尔，心想：第一个后果是一支蘸了西瓦仁的毒箭；第二个后果，似乎是战争。
他向西边望去。榆树小路尽头那座巨大的古石拱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稍近一点的地方，便是湖岸，六个米拉瓦武士就是在那里的路边射杀了他的坐骑和驮马，然后死于他的箭下。他记得，是圣岛上的年轻女祭司把自己送到塔莱尔的。她说，我们一直在等你。她的态度自信而高傲，似乎所有女祭司都是那个样子。他一直无法理解，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话，还有把他们带到这里的比翠姿的警告，属于同一张让他不安的神秘之网。
他父亲说过，谁知道那些女人夜晚到森林里去做什么？当时，他们正准备烧死伽森领地上另一个所谓的女巫。布雷斯不愿回想那事，然而，如果伽伯特成功，这里也将会燃起熊熊烈火，化为无法想象的地狱。布雷斯强迫自己赶走这个念头，转而回忆今年春天第一次在维里的陪伴下走进这座城堡的情景。那天，城堡里演奏着音乐，但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福克·德·萨瓦里走上前，把手肘支在石墙上，目光仍望向山谷北端，苦笑着咕哝道：“你想到什么天才主意没？”
布雷斯歪了歪嘴。“当然想到了。”他用和福克一样的口吻说，“我打算要求和艾德玛单挑。如果他愚蠢地接受了，我就会杀死他并接管他的军队。格豪特战士对此将会非常感激。我们会一起骑马返回格豪特，正好赶得上春天播种的时机。”
福克扑哧一笑。“听起来不错。”他说，“那我是不是要单挑你的父亲？”
这次布雷斯没笑。“想单挑他的有好几个人呢。”他说。
“包括你吗？”福克扭头看他。
“应该是吧。”他没有迎上对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福克·德·萨瓦里走开了。
在这个寒风阵阵的清凛冬日里，从布雷斯所在的高处可以清楚地看见西南方远处的米拉瓦城堡。即使到了现在，虽然他已知悉所有恩怨，虽然他亲眼看见厄特公爵双膝跪在塞娜·德·巴本腾跟前，然后扬长而去、走出议事厅，但他内心的某个角落仍然无法相信，如果真的打起仗来，那里的一千五百个战士会坐视不理。
他无法判断，这个念头带来的是希望之光，还是更深、更冷的忧惧。
他只知道，自己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追寻一个关于格豪特的梦境或幻想：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它曾经是什么样子？一切想象的核心，都是科然努斯；这是他宣誓一生效忠、决不辱没的神明。如今，在草率地自立为王之后，他将要同由女人统治的亚波娜的军队一起，以女神的名义，与自己的祖国和国王——说起来，还有自己的父亲——以及一支高举父神旗帜的军队作战。
一个人，布雷斯心想，如何能回溯自己命运的途径、找出这些分岔点究竟是在何处出现的呢？他无法回答。也许诗人可以吧，或者女祭司。他只是个战士，还有，没错，他也许还是个国王，想这种事情——
“他们在那里。”鲁德尔轻声说。他那双弓箭手的锐利双眼最先发现树丛里闪起金属反射的阳光。
——想这种事情的时间已然消逝，如同风中落叶、拍岸浪涛，如同消失在过去的许许多多个早晨。格豪特的军队，此刻已杀到了迪尔那湖畔。
布雷斯也看见了。格豪特军沿着蜿蜒的道路走出树林，举着他的家族旗帜，唱着一首他熟悉的歌一已经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尽管距离遥远，但是在亚波娜清新的空气中，他可以看见被他指为卖国贼的国王，还有父亲……多年以来一直梦想着统率这支军队的父亲。他还看见兰纳德骑着马出现在道路转弯处，然后，他并不算太意外地认出了安多里亚的狭长三角旗，而博斯亚走在自己队伍的前头。布雷斯心想：这个人，我会很乐意杀了他。
接下来，仿佛是为了嘲笑他这个念头似的，步兵们扛着长枪出现了。一杆杆长枪随着脚步摇晃起伏，其中某些枪尖上挑着人头，就像挑着准备拿去烧烤的肉一样。
贝特冉·德·塔莱尔突然做了一个激烈的手势，发出一个拒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个名字。过了一会儿，布雷斯看见一头令人难忘的金发，这才发现，自己也认得最前面的那颗头颅。他只觉得一阵恶心，不得不紧紧捏住石墙支撑自己。片刻之后，情况更加可怕。在唱着战歌张牙舞爪的格豪特军队中间，出现了一个滚动前进的平台，平台正中竖着一根柱子，上面绑着一个裸体男人。他的生殖器没有了，腹股沟上留下一大块凝结发黑的血迹，低垂歪扭的脖子上缠着绳子，上面嘲讽地吊着一些死鸟——那是猫头鹰。
布雷斯本来以为这个人也已经死了，直到看见那颗脑袋不知怎地抬了一抬——也许是对身体承受的极度痛苦的反应吧，布雷斯不知道——即使远在城墙之上，他们也看得出，他的眼珠被挖掉了。
当然是的，布雷斯强忍恶心，厌恶地想，这也是讽刺之一——盲目和瑞安的神鸟。然后，他更加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也认识这个黑发的残废男人。他再看了一眼那颗挂在最高处的摇晃枪尖上的脑袋，无言地扭头看向贝特冉·德·塔莱尔。公爵已低下了头，不忍再看。
四周的景色、城墙上的人们似乎忽然奇异地失去了焦点，布雷斯明白，自己快要落下眼泪了。他，在战场上、在这个神圣的湖泊岸边、在波特赞某个几近漆黑的夜晚，杀人无数；他也曾见过其他更可怕的死法。但他把那一切都视为自己选择这种职业的必然结果。然而，他从未试过把一个无助的老妇人指为女巫然后烧死，从未试过把尖叫着的女祭司从床上拖下来，也从未试过像这样把男人阉割折磨。这完全是一种战争暴行。
他近乎违心地回想起塔瓦那的仲夏之夜。金发的勒米，所拥有的灵气和才艺多于其成熟和智慧；黑发的奥尔琏，性格沉静。他们是音乐家，不是战士，两个都不是，而且，他们两个都那么年轻。正是这两个人，把比翠姿的消息从海上圣岛带到了巴本腾。布雷斯猜想，他们两人把大祭司的消息送到之后，肯定是一起北上了。他不知道原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看那儿。”有人说道。是鲁德尔，他的声音在风声中听来显得很不自然。
布雷斯用手背擦擦双眼，再次望向下面。顺着鲁德尔的手指，他看见布置在城墙下的亚波娜军队之中，有十几个穿深红色制服的弓箭手在行列之间有条不紊地往前穿梭。他不知是谁下的命令。也许没有人，也许只是这个国家最精英的战士们的本能反应。他们宣誓守卫并拥护爱之宫廷的荣誉——而亚波娜所有吟游诗人都宣誓毕生侍奉并且献身于爱之宫廷。
卡伦祖的弓箭手站成一排，一起弯弓搭箭，迎着风把箭高高射向空中。格豪特的队伍爆发一阵喊叫，歌声戛然而止，战士们纷纷举起盾牌，匆忙戴上头盔。
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做。这些箭并非是发动攻击。它们是弓箭手在悲伤与愤怒之中发出的祈祷；它们是一次悲痛的尝试，希望能帮助平台上那个已不成人形的男人结束痛苦。多数箭都射空了。但有三支命中，其中一支正中他的心脏。黑发男子的头猛地向后一仰，眼洞茫然地望向明亮却再也没有光芒的太阳。他的嘴张开，但没发出声音。奥尔琏，一生都以纯净、超卓的动人嗓音而闻名，死去的时候却没有任何声音，无法像天鹅一般发出最后一个音符。
“噢，女神啊。”贝特冉·德·塔莱尔喃喃低语，“噢，瑞安女神，请用您无尽的仁慈治疗他们、保佑他们。”布雷斯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于是紧紧捏住身前的石墙。
“恕我失陪。”希尔利·德·卡伦祖显然在竭力维持镇静，“我觉得，我必须下去告诉阿芮恩。这件事应该由我来通知她。”
布雷斯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想到，还有一个人也应该正式地从关心她的人口中得知这两个人的死讯。可是，他不知道莉秀在哪里，而且考虑到杀人凶手的身份，他也觉得不应该由自己去说。他看见山谷下面的父亲摘下了头盔，然后，那名英俊的现任国王也照做了。当布雷斯低头看着那两个人时，眼泪顿时收起，双手恢复稳定。
格豪特的艾德玛身处迪尔那湖旁的绿色山谷，听着山风呼啸，心情非常愉快。眼前排开阵势的亚波娜军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这并没有引起不快。大长老一开始就对他说过，这个大湖将会见证终结亚波娜的战役。他们本来以为所谓的战役指的是另一件事，攻陷并且焚烧瑞安圣岛，从而逼使这片土地上饱受女神之苦的战士们走出城墙来跟他们战斗。
他们没想到会有军队在列阵等待他们。不过，当艾德玛收回望向平台上那个死去歌手的目光时，看见大长老也在微笑。那个歌手和另一个傻瓜一起窥探他们的军队时，被他们抓住了。
“很好。”伽伯特深沉的声音显得十分满意，“他们不但懦弱，而且无知。如果他们知道我们食物短缺，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陛下，战争明天就能结束，亚波娜的谷仓和所有财富将会向我们敞开。看见他们的人数没，再看看我们自己的？抬头看看吧，父神的太阳照耀着我们呢。”
“很好。”艾德玛简单地回答。有时候，他觉得伽伯特虔诚的口吻很烦人，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大长老对烈火和阉割的热情对于国王那疲乏的胃口来说，也已濒临过度的危险。艾德玛到这里来是为了征服一片富饶的土地，同时扑灭伽森次子和福克·德·萨瓦里点起的叛变之火，他不像伽伯特那样怀有其他目的。国王承诺过，父神将会得到应有的甚至更多的献祭。他只希望这样的献祭不要持续太久，当最后一把火烧过之后，能够给他留下一些可以播种、收获的土地，给他留下一个可以统治的国家。不过，伽伯特有一点说得没错，眼前的军力对比确实非常悬殊，而且，他们还有份惊喜留给亚波娜。
“如果我们明天开战，”博斯亚·德·安多里亚骑着漂亮的坐骑走上前来，“我可否请求，把大长老逐出家门的那个次子、那个伪国王留给我来对付？请您理解，我有自己的理由。”
艾德玛不喜欢这个虚荣、易怒的家伙，可他不得不接受对方的帮助，让波特赞人参加他们的军队对于战争结束之后的时期来说非常重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接受了太多大长老的意见，只不过眼下格豪特国王愿意继续忍受。
他因忍受而得到许多承诺，那些承诺正在开花结果。
另一匹马走上前来，马背上的人讽刺地哈哈大笑。三个人都扭头去看。“我的弟弟，”兰纳德·德·伽森公爵对衣着华丽的波特赞人说，“可以一边忙着手里的其他事情，一边把你切成碎片。不要这么着急跟他单挑，大人，除非你想让你亲爱的妻子再次守寡、再次嫁人。”兰纳德有点放肆，脸色也不好。不难猜测，他今天早晨一边骑马一边喝酒了。他的父亲皱起眉头。但艾德玛见到德·伽森又来挑事、而波特赞人尴尬地涨红了脸，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认为很有趣。
“好吧，如果我们要讨论亲爱的妻子——”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尖刻地开口说。
“我们不讨论她们。”艾德玛立刻截断，控制住场面。他不想讨论这件事，现在不想，更是永远不愿意当众讨论。他不知道罗莎拉·德·伽森此刻是在塔莱尔城堡，还是留在巴本腾。他敏锐地猜测，她跟随军队来了，亚波娜女王也是；她们就在湖边城堡的城墙里。如果是这样，伽伯特的话就是对的，到了明天，一切就真的可以结束了。他有点好笑地想起，曾经建议他迎娶塞娜·德·巴本腾以控制亚波娜的人正是兰纳德。看样子，似乎没有必要那样做了。
“有些形式也许要走走。”大长老转身背对自己的长子，对艾德玛说，“我是否该派个使者去宣布您的要求，陛下？”这种事同样能讨国王欢心。不论格豪特军在南行路上对平民男女和孩子们施行过何种暴行，他们仍然十分讲究地执行此类仪式和礼节。艾德玛自许贤明地认为，这是宗教清洗和征服战争的完美结合。
“派吧。”他懒洋洋地回答，“不过，我们跟他一起去，看看他们会派什么人来接待我们。谁知道呢，大长老大人，也许我们甚至有机会同你那个野心勃勃的次子说说话。我仍然不明白，他是怎么产生那些危险念头的。”
“他不是我的儿子！”伽伯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反应有点过激，“我已经在山里的科然努斯圣堂正式同他解除父子关系。您当时跟我在一起的，陛下。”
这回，艾德玛哈哈大笑起来。他非常喜欢自己这种轻易就把参赞们——甚至包括善于察言观色的伽伯特——吓得紧张兮兮的能力。就在此时，国王有点吃惊地意识到自己很想要女人。也许这没什么好惊讶的，自从走出山隘以来，他就一直看着战士们享用女祭司，他自己则没有参与。他沾沾自得地认为，必须要在这场神圣的南征里维护王室的尊严。他回头扫了兰纳德·德·伽森一眼，又望向塔莱尔的城墙之上。他相当肯定，她就在这堵墙的后面。
他露出微笑，心想：就等明天吧。在解决需要这个问题上，他并不是一个习惯等待的人，不过，有时候如果稍微等一下，反而会增加快感。当然了，不是很久，只是稍微而已。在他的世界里，这是一条真理。他又看了一眼身为丈夫的兰纳德，然后移开目光。
莉秀跟随亚波娜女王及另外一些人骑马走出城堡，去和格豪特国王谈判。她看见了两位心爱朋友的遭遇。要不是希尔利提前警告过她，看见尸体时的恶心也许会让她彻底崩溃。她强忍内心阵阵噬咬的悲痛，骑马走过勒米和奥尔琏残缺的身体——这是她这辈子不得已而为之的、最最困难的一件事。她的眼睛死死盯住前面女王那腰杆笔直的身影，颤抖的双手紧紧捏住马匹的缰绳。她很想哀号，但她不能让自己叫出声来。
之前，她和阿芮恩、女王及罗莎拉·德·伽森一起坐在塔莱尔城堡的音乐厅。卡伦祖公爵从城堡塔楼走下来，通知她们格豪特军队已兵临城下，而且，她们都认识的两个男人遭到了非常残忍的对待。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泪如雨下、会晕倒，以为自己的心智会像门一般砰然关闭。可也许是因为震惊，也许是因为拒绝相信的本能，反正她并没有做出那样的反应，另外三个女人也没有。阿芮恩听丈夫正式地述说了勒米和奥尔琏的遭遇之后，僵硬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壁炉前，背对房间，凝视着炉火。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走了回来。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但无瑕的五官小心地维持着镇静。她坐在女王身边，伸出双手，握住了女王的双手。
房间里众人之中，只有罗塞特的阿芮恩当众哭了起来。莉秀走过去陪他。吟游诗人阿芮恩身材瘦小，腰间一直配着剑；他的剑术还是很生疏，然而，他划船渡过迪尔那湖来到这里，是为了加入塔莱尔战士，跟他们一起战斗的。
看来勒米和奥尔琏也有同样的念头，所以才跑去偷看格豪特的南征军队。莉秀本来还觉得他俩也许挺擅长做那种事；然而，她不懂打仗。
他俩也不懂。
她发现，自己在与那个名叫罗莎拉的女人对视。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有痛苦，还有另一种同样叫人心痛的感情，只是更难理解。不过，从罗莎拉的目光之中，莉秀看到了决心和安慰，她也竭力回报对方同样的感情。
“应该给他们两人写一首歌。”女王从椅子里站起来，转身看着莉秀和阿芮恩。阿芮恩抬起头，擦着眼睛。“不过，我不会要你现在写。”塞娜·德·巴本腾继续说，“现在不是创作音乐的时候。”
他们听到走廊再次传来脚步声。贝特冉带着几个人走进房间，其中一人是布雷斯。此刻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黯淡和冷漠的气息，仿佛城墙之外的寒冬渗入了他体内。他首先望向罗莎拉——那是他的嫂子——点点头打招呼，接下来他的目光落在莉秀身上，好一会儿，才用双手轻轻地做了一个无助的手势。当时莉秀真的很想哭。她还记得，他曾用剑划伤勒米，自己还因此上前质问他。那是在仲夏，塔瓦那的仲夏狂欢节。难以相信，亚波娜竟然有过欢庆的日子。
“他们吹响了号角，要来谈判。”贝特冉对女王说，“艾德玛和他的使者一起过来了。”
“那么，我也应该和我们的使者一起去。”塞娜平静地说，“只要你觉得合适。”
“我们是您的仆人，陛下。不过，是的，我觉得合适。我觉得您应该去，还有阿芮恩也去。这一场战争，首先是针对我们的女人的。我还觉得，应该让双方的军队都知道您出席了。”
“我也要去。”罗莎拉·德·伽森边说边站起来，“我是他们开战的借口。”贝特冉立刻望向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似乎想反对，但是没有说话。
当莉秀表达同样的愿望时，没有人阻止她。她也知道他们不会的。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是肆意妄为。在这件事情上不是。在她看来，在这种时候，大家甚至可能都认为，应该有个音乐家代表。此时此刻，她完全忘记了，贝特冉·德·塔莱尔也是个吟游诗人。
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格豪特国王没有忘。使者们挑选的会面地点是迪尔那湖北岸的西边，一片岩石滩旁。那里位于双方军队的视野范围之内，同时双方又谨慎地保持一定距离，毕竟双方军队里都有箭术精湛的弓箭手。巨大的古石拱门就在不远处。西南边远方，米拉瓦城堡高高耸立在森林之上，如同幻影。
两支队伍在白浪翻腾的迪尔那湖边站定。塞娜·德·巴本腾的声音响起，比湖水和寒风还要冰冷。“自从你的父亲战死，我就认为，格豪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堕落了。”她直视着肩膀宽阔的艾德玛，“然而，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你们的堕落竟是如此彻底。平台上的那个男人，在全世界所有国家都深受敬重。你们竟对他做出此种恶行，难道你们在科然努斯面前不会感到羞耻吗？”
“从你嘴里说出父神的名字，乃是亵渎。”伽伯特·德·伽森飞快地抢在艾德玛之前驳斥。国王瞪了他一眼。
“你的国王，连为自己说句话这种最起码的事都办不到吗？”塞娜假意温柔地说。莉秀看见艾德玛脸红了。她还看见，他在回答之前先看了罗莎拉·德·伽森一眼。
“他是个间谍，被我们抓住了。”他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尖细，不过很克制，“本来我们打算按照这个罪名来指控他、处死他；那个金发的也是一样。不过，他犯了个错误。”艾德玛望向贝特冉·德·塔莱尔，“他愚蠢地决定，演唱你写的某首歌的某一段，大人。错误的歌词，错误的曲子。而另一个家伙决定放声大笑。也许可以说，你应该对他们的遭遇负责。”
他首次露出了微笑。莉秀看在眼里，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发现，罗莎拉·德·伽森把头扭开了。然而，尽管内心恐惧，又或者说，正因为恐惧，莉秀不顾身边众人的身份，为了这两位心爱的死者大胆地开口对格豪特国王说：
“他给你唱歌了？你一点都不配听他唱歌。话说回来，他唱的是不是这几句？
什么样的男人，
能披着新逝父亲的孝，
拿起笔杆，摧毁长久以来的光荣之梦？”
她的心中燃烧着这辈子从未体会过的怒火，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补充道：“还是说，他提出了这首歌里的另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格豪特的丈夫气概失落何方？说真的，到哪里去了？全世界的人都在问，一个烧死无助女人的国家，丈夫气概到哪里去了。”这番话，蕴涵着她心中所有的激情。
然而回答她的是残酷的笑声。“实际上，我倒觉得丈夫气概失落这个问题，适用于平台上的那个家伙。”艾德玛收起笑容，用一双细小的浅色眼睛盯着她，“不过，既然你选择提出这个问题，那就让我记住你这张平淡无奇的脸好了。等我们办完明天的事情之后，再来和你一对一地讨论这个问题。”
“你的父亲，”贝特冉·德·塔莱尔平静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从不欺凌弱小。这一点，我还记得。”
“啊，”艾德玛立刻转向他，“又回到父亲的问题上来了，是不是？”他刻意看了看远处的米拉瓦城堡，“我听说，这个问题和一个杂种，以及一个愿意向除了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张开双腿的淫贱女人很有关系。真是羞耻呀，戴了绿帽子的米拉瓦公爵不能在这里为你提供英明建议。同样非常羞耻的是，”他的目光离开脸色变得苍白的贝特冉，“你们不得不从北方找来这种软弱不堪的帮手，以填补你们那少得可怜的军队。”
莉秀一直在猜测，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扯到布雷斯。接下来，她被迫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没能战胜得到他接纳的渴望。那幅石头静静沉入黑暗湖水的画面消失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尽管艾德玛死盯着布雷斯，后者却彻底地无视他，只把目光紧紧锁定在父亲脸上，仿佛格豪特国王只不过是次等官员，不值一提。可怕的伽伯特·德·伽森身穿蓝色教士袍，望向自己次子的表情让莉秀心寒。莉秀曾天真地以为周游列国能够教她知晓世事，然而，此时此刻，当她看见这两个人的眼神时，她才明白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懂。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世界的命运都系在这两个人身上。
“在科然努斯的圣经《奥赛尔之书》里，”布雷斯轻声说，“格豪特这片土地肩负着父神交托的重任，要为世界执行正义。它教导说，在我们足迹所及的所有地方，我们都要守护无助和被虐待的弱者。这是科然努斯交给我们的神圣任务。我们要以此报答他的恩宠以及他在我们死后所给予的永恒庇护。”他沉默了，无言地控诉着。
“你竟敢拿父神的教义来教训我？”伽伯特提高了深沉的嗓音，似乎他真的觉得难以置信。莉秀看见他身后有个男人，从外表判断，那一定是他的长子。此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是跟随大长老和国王前来会谈的少数人之一。此人的表情很不自然，奇异地纠结在苦笑和悲痛之间。她心念一动，回头看了看罗莎拉。后者的目光稳稳地凝视着丈夫，表情难以捉摸。莉秀心想：这个地方啊，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悲哀。
布雷斯似乎忽略了父亲的惊叹，像是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话似的继续道：“根据这些教义，你，背叛了科然努斯，就和这个伪国王背叛他的人民一样。因为你是我父亲，而父神教导我们敬重老朽糊涂的父母，所以你不会被处死，不过，等我们回到格豪特之后，你会被罢免。”
“你疯了。”艾德玛国王轻蔑而冷淡地说。
直到这时，布雷斯才望向他。“我很愤怒。”他的语气里首次流露凶狠和怒火，“我很厌恶。你竟然容许自己和自己的国家被人如此利用，实在令人鄙视。什么样的国王，会容许参赞的可耻妄想把自己带往邪恶和背叛的道路，并走得如此之远？”
“伪国王就会。”福克·德·萨瓦里突然接口，声音如银铃般清脆，“一个没有资格戴上王冠的人就会。”
“或者没有资格活着的人。”贝特冉·德·塔莱尔平静地说。
“又或者，等他投进瑞安此时准备迎接他的怀抱之后，根本没有资格留名于世的人。”亚波娜女王补充。所有人之中，她的语气最为冷酷，仿佛真的是在代表某种超越世间的力量发言。
格豪特国王逐个看着他们，第一次动摇起来。于是，不出所料，他的参赞开口打破了接下来的沉默。
“这些话，”伽伯特用深沉威严的嗓音宣布，“是注定毁灭者试图扰乱人心最后的装腔作势。我们要向这些胡言乱语退让吗？你们应该全部跪在地上，恳求仁慈的父神让你们体面地死去。”
“你就喜欢那样，是吗？”阿芮恩·德·卡伦祖骑马上前。她脸带微笑，但笑容仅仅挂在嘴角，眼中并无笑意，“你喜欢让亚波娜的女人跪在你面前。真的，我现在明白了。怪不得你的媳妇要逃走。科然努斯对这种欲望会有什么说法呢，伽伯特·德·伽森？”
“可憎可恨。”布雷斯平静地说，“必须赎罪。”这时候，他自己的脸色也很苍白。
“这次会谈，”格豪特国王慢慢恢复了镇静，“很闷啊。我到这里来，仅仅是因为战争的礼节要求这种使者会面。听好了：我们来到南方，是因为亚波娜女王收容并且援助了一个格豪特女人，而且拒绝把她交还给我们。其他一切，正如大长老所说，都是装腔作势。我再也没有耐心忍耐了。准备好明天受死吧。”
“如果我回去呢？”罗莎拉突然说，“如果我回到北方，你会不会率领军队回去？”
伽伯特·德·伽森纵声大笑。他开口想回答，但国王抬起手阻止了他。“这，”艾德玛轻声说，“来得太迟。现在，我们要给这些拒绝满足我们最正当要求的人一个教训。你想回家，对此我很高兴。然而现在，这已无关紧要。罗莎拉，如今不论是这里还是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人能阻止我把你带回科提尔。”
“连同那个孩子。”伽伯特赶紧补充。
没人理他。
“回科提尔，陛下？”罗莎拉提高嗓音，“你竟如此公开了吗？你是不是想说：带回伽森城堡，带回我的丈夫身边？”
随之而来的是死寂。莉秀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但在这片寂静中，她意识到，格豪特国王刚刚犯了一个错误。
遥远的南方，海上的瑞安圣岛，风平浪静，碧蓝的海水，苍白的冬日。瑞安大祭司比翠姿·德·巴本腾的盲眼大部分时间都对着炉火。此时，她忽然站了起来。
“刚刚有事发生。”她大声宣布。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白猫头鹰蹲在她的肩头。“一件也许至关重要的事。噢，亲爱的瑞安，请记挂我们，请把慈悲赐予您的孩子。”
她又沉默了，在黑暗里搜寻、等待着，希望女神也许会容许她窥视某些难以捉摸、不可强求的影像，让她看看，此刻在那寒风呼啸的遥远山谷里发生了什么，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
与此同时，湖边，敌对双方听到一个声音第一次说话。
“恐怕，”伽森公爵兰纳德驱马走到双方中间的空地，“出于我本人的感受以及我家族的荣誉来说，这话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了。”他瞪着格豪特国王，没有用敬称。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事后莉秀回想，公爵的话仿佛把所有人都震惊得当场凝固，兰纳德·德·伽森似乎是那个静止世界里唯一的活人。他转身看着妻子。此时的他，看起来真是非常地自在，感觉仿佛他的这个举动或者决定、他的这个动作，不知怎地把他从某种禁锢中释放出来了。他说：“原谅我，夫人，但我必须问你，而且我会相信你的回答是实情：格豪特国王是你的情人吗？”
莉秀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从眼角看见，布雷斯面白如纸。不过，罗莎拉轻松地坐在马背上，其镇静程度几乎可与其丈夫相比。她的回答一如往常地清晰：“不是的，大人。虽然这是他的意图，而且到现在已有一段时日了。全因为我怀了孩子，他才没有动手。我很遗憾地说，你的父亲出于自己的目的，一直在煽动他的这个念头。不过，我愿以我孩子的生命向你发誓，我没有和艾德玛发生过关系，而且，我宁死也不愿那样做。”
“这就是你离开的原因？”兰纳德的口吻里出现了另一种可说是露骨的感情，令莉秀忽然希望自己不在此地。她觉得，在场没有一个人有权听这番对话。
罗莎拉高高仰起俊俏且坚强的脸庞说：“这确实是我离开的原因，大人。我担心你不能或者不会保护我们免受你父亲和你的国王的迫害。他们一个想夺走我肚子里的孩子，另一个想占有我。”
兰纳德缓缓点头，仿佛罗莎拉正在一字一句地念出他的心中所想。
“兰纳德，父神圣名在上，不要丢我的脸。”伽伯特·德·伽森洪亮的声音变得有点刺耳，“别让这个堕落卑鄙的女人说出如此——”
“你闭嘴。”伽森公爵粗暴地说，“以后我再来考虑如何对付你。”他的口吻无礼得叫人吃惊。
“什么以后？”格豪特的艾德玛问。他也一样仰着头，骑在马背上的姿态气势逼人，眼里闪着一种光芒。莉秀心想，他知道，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我和你公开决斗之后，你的淫念侮辱了我的家族。从来没有一个格豪特国王敢如此恣意地侮辱我们国家的大贵族。我不会让你成为第一个。不论伽森公爵多么愚昧，公爵的妻子也绝不是随便玩弄的物品。”兰纳德顿了顿，“这是正式挑战，艾德玛。你是要亲自跟我交战，还是任命一个代理人，自己躲在后面？”
“你疯了吗？”伽伯特·德·伽森失声喊道。
“这，”兰纳德冷峻地说，“是你第二次针对你的儿子们提出这种问题了。事实上，我认为我们两个都没有疯。”他转向罗莎拉，“至于其他指责，也许用在我的身上很公平。我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补救。”
罗莎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神情严厉而高傲。莉秀觉得，她就像一尊来自北方的金发女神。不过她立刻反应过来，那只不过是无聊的想象：北方不容许崇拜女神。
兰纳德回头看着艾德玛。所有人都看着艾德玛。最初的震惊过去以后，格豪特国王露出了微笑，不过笑意只停留在嘴角，他的目光冷如顽石。
“我们身处异国，正在打仗。”他说，“你是我军队的指挥官。你现在却提议，要我们当着你妻子的面决斗。而你妻子的出逃，正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她声称我企图侵犯她。我的理解没错吧，伽森大人？”
这件事以这种方式说来，荒谬到疯狂，但兰纳德·德·伽森没有退缩。他脸上同样挂着微笑。他的个子比国王小，但坐在马鞍上的姿态却同样轻松。“你也许不记得了。”他说，“不过今年秋天，当你冲进科提尔的房间要求把罗莎拉抢回去的时候，我和我父亲都在那个房间里。你当时说的是，要把她抢回你的身边。”国王的表情变了，他的目光闪烁着避开兰纳德，又闪回来。
公爵继续说：“当时我就该挑战你，艾德玛。你利用罗莎拉的出逃作为战争借口——当然了，这是我父亲的主意，你远远不如他聪明。我敢说，她并不是为了逃避我，艾德玛。她离开丈夫，将我们的孩子置于极度危险之中，只因为你和我父亲。多年以来，我头一次把事情看透。如果你还有一点残存的自尊或者勇气，就拔剑吧。”
“我要逮捕你、阉割你，然后烧死你。”伽伯特·德·伽森伸出戴着护手的手指，指着长子咆哮。
兰纳德哈哈大笑。“还要烧？随便你。”他说，“国王也许会非常感激你的保护。然而我不愿意——”他仍然平静得异常，“再和皮条客说话。”他甚至懒得把目光从艾德玛身上移开，他对着国王说：“叛国这个罪名，在这里用得够泛滥的了。你指责我的弟弟，我的弟弟指责父亲和你。我觉得，这全是文字游戏。我宁愿用你的行为来指控你，艾德玛：你是个傻瓜，你是个躲在参赞后面、不愿意拔出自己的剑来维护尊严的懦夫。”
“兰纳德。”艾德玛近乎温柔地念着，“兰纳德，兰纳德，你知道我可以杀死你。这十年来，你除了喝酒之外什么都不干——那才是你的妻子逃到南方的理由。我怀疑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满足过她一个晚上。去见父神之前，不要欺骗自己。”
“我理解这话的意思是，你接受挑战。”
“他不会接受！”伽伯特斥道。
“会的，我接受。”艾德玛同时回答，“大长老的这些儿子，终于让我忍无可忍了。我要了结你们。”
说完，格豪特国王拔剑出鞘北边的军队一阵骚动。阳光十分明亮，那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国王拔剑。然后，当兰纳德·德·伽森作为回应，拔出自己的剑、驱马沿着湖边与其他人拉开距离时，骚动变成尖声惊呼。艾德玛跟在他身后。当国王放下头盔面具时，众人看见他面带微笑。西边不远处，古石拱门在阳光下闪着蜜色光芒。
“如何？”莉秀听见贝特冉低声问道。
“十年前，”福克·德·萨瓦里轻声回答，“也许是棋逢对手。但现在，我遗憾地说，不行。”
布雷斯没说话，但他肯定听见了。他望向哥哥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心痛的感情。罗莎拉也在看，但她的表情难以看透。莉秀注意到，兰纳德连头盔面具都懒得放下。
“你们也知道，这场决斗不会带来什么改变。”伽伯特·德·伽森沉声对亚波娜的队伍说，“就算艾德玛死掉，明天我们也会照样摧毁你们，何况他是不会死的。兰纳德今天一整天都在喝酒，否则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看看他的脸吧。他很快就会面对父神的审判，呆头呆脑，颜面尽失。”
“要我说，是得到救赎。”布雷斯的声音很空洞，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湖边路上那两个人。他们已经开始互相绕着对方转圈。
接下来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幕，确确实实是一种救赎。两把明晃晃的长剑开始交击，先是优美的一触，再是剧烈得令虎口震痛的碰撞。莉秀忽然想到，眼前的一幕有一种壮丽。她不愿意这样想，却忍不住去想。她以前没有见过兰纳德·德·伽森，也没有见过他作战。有人告诉过她，兰纳德曾是格豪特的大将军，侍奉艾德玛的父亲，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兰纳德一边用膝盖和臀部控制着坐骑，一边向艾德玛身侧迅速而猛烈地砍了一下。一时之间，仿佛他号称大将军也不是那么遥远的事情。他的剑刃落在鼓起的盔甲上，偏转了方向。但格豪特国王在马鞍上摇晃了一下，军队那边再次哗然。莉秀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布雷斯，他脸上的表情促使她立刻回头望向路上交手的两个男人。
布雷斯甚至没看见兰纳德的第一击打中哪里，战斗开始时，他就闭上了双眼。不过，听到剑刃落在盔甲上的敲击声之后，他睁开了眼，刚好看见艾德玛在马鞍上摇晃了一下才稳住身体，回手乱砍一剑。兰纳德持剑的右手一扭，挡住那一击，然后驱马向旁边一让，躲开艾德玛从另一边削回来的一剑。
正是那骑士持剑在马背上作战多年而养成的近乎下意识的本能动作，带着布雷斯穿越时间的迷雾，回到童年，哥哥第一次偷偷向他传授剑术的时候。当时，伽伯特禁止布雷斯碰剑。被人揭发之后，两个男孩都挨了鞭刑。但布雷斯直到很久以后才从一个武士口中得知，原来兰纳德也受了惩罚，兰纳德自己则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只是，他再也没有教过布雷斯剑术。伽伯特达到了目的。他几乎总能达到目的。
布雷斯又看向父亲那张威严的光滑脸庞。伽伯特竟然在微笑，刚才担忧皱起的眉头已经舒展，脸上挂着那种布雷斯熟悉的、抿起嘴唇自鸣得意的神情。是呀，他怎能不笑？兰纳德已十年没有上战场，而艾德玛很可能是格豪特最强壮的战士。这次挑战，从发起的那一刻开始，就已注定了结局。在这一刻，布雷斯明白，伽伯特根本不在乎儿子的性命。兰纳德的死甚至可以让事情简单化。对于大长老来说，他几乎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只不过在这里，他变成了麻烦和干扰，甚至威胁到伽伯特对国王的控制。
事实上，如果罗莎拉的话是真的——那当然是真的——伽伯特已完全不顾伽森家族的荣誉和尊严了。大长老只关心自己对艾德玛的控制，以及由此而来的焚烧亚波娜的机会。他长久以来的梦想终于结出成熟果实。这件事，加上凯达，才是他的心念所在。伽伯特的孙子是他冷酷地追逐格豪特权办消灭亚波娜的棋子之一。
布雷斯心想，绝不能让他得到凯达。
他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长矛刺戳着他的心——罗莎拉是否曾下令，万一战败，就杀死那个婴儿。他意识到，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实上，几乎可以肯定已经发生了。
悲伤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他牢牢包裹。他的目光离开父亲，回头去看哥哥。兰纳德在他的眼里变得那么奇怪，尽管今天的亚波娜阳光灿烂，伽森公爵却仿佛距离非常遥远，仿佛已渐渐淡人过去、淡入雾中。
兰纳德·德·伽森也在回想过去，放任身体凭着直觉响应战斗的呼唤。剑舞刚刚开始的最初几步唤起一阵强烈的熟悉感，几乎令他窒息。眼下他可以应付，他甚至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幸福感。他用盾牌和剑刃挡住一连串攻击，同时呼啸着挥砍还击。但他明白，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他的年纪并不比国王大多少，然而他的全盛时期早已过去；艾德玛却强壮得如同大树，而且仍处于巅峰状态。
就像是为了彰显他们两人都已知道的事实一般，国王凭着纯粹的力量，把兰纳德迟钝的格挡动作生生压了下去，剑刃重重地敲在他的轻盔甲上。兰纳德在马背上向来喜欢轻装，倚靠敏捷取胜。然而此刻，肋骨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他一边瑟缩，一边勒马连连退出战圈，心里清楚，如今的自己已经不再敏捷了。
要是在十年前，兰纳德想，我早就把他撂倒在地了。他并不觉得悲伤，也非妄自尊大：十年前，他被德尔伽国王任命为当朝大将军；整整两年里，他代表国王出战，从哥茨兰到南边的波特赞、再到亚里蒙达王宫，他没有输过一场骑士比武。然后，在一个深冬之夜，尔雷伯特·德·伽森去世，兰纳德在科然努斯的圣堂完成必不可少的烛光守夜之后，成为了伽森公爵。骑士比武、宴会，还有男女崇拜者们对他威力的颂扬，都向伽森城堡的财产管理和父亲各种图谋的无情约束与干预让路。伽伯特当然没有把他当成心腹：伽伯特并不信任兰纳德，而兰纳德也很少和父亲交流想法。作为伽森公爵，兰纳德变成了伽伯特的阴谋工具，仅此而已，甚至有时候连工具都不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啤酒、葡萄酒开始成为他的安慰品，帮他忘记烦恼。
不过，他的心思没有在那段记忆中逗留。他躲避着又一轮攻击，手臂和肩膀被国王的力量震得接近麻木，他的心思往更久远的过去飘去，非常非常久远。
布雷斯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但兰纳德不一样，他有一段关于母亲的记忆。
事实上，是两三个场景。然而，孩提时期的他每次说起那些记忆，他的老师都严厉地告诉他，那都是虚假的；对于一个未来的战士来说，那些全是没有意义的幻想。母亲去世时，兰纳德两岁。老师宣布，那个年纪的孩子根本记不住东西。不久之后，兰纳德又尝试去问父亲，说自己不停地梦见一个红发女子在烛光里为自己唱歌，伽伯特以痛苦的鞭刑坚决禁止他再提。当时兰纳德六岁，那是他最后一次试图对父亲倾诉心事。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有对任何人倾诉过。
这么多年以来，虽然他再也没有提过，但那个红发女子的形象一直留在他心底。他头一次想到，自己也许可以告诉罗莎拉，也许可以和罗莎拉谈谈母亲。于是他用左膝迅速顶了一下坐骑，同时“嘿”的一声弯腰下去，避开横扫过来的一剑，挥手猛砍一击，“铛”的一声敲在艾德玛的盔甲上。他发现，这种简单的横劈攻击很容易打中国王。他的一部分心思仍然在注意着这类细节，仿佛以为自己能利用这个弱点做些什么。他想：我应该告诉她的。罗莎拉也许希望听他说说这种记忆。不管怎样，最初她应该是愿意听的，可到了他们两人相处的后期，他就不太肯定她是否会有兴趣了。说真的，那是他自己的错。
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这也是他自己的错。他感到早晨喝下去的酒开始产生作用：察觉威胁或者机会的意识与身体迟钝的反应之间，时间如有放慢，四肢如有灌铅。他知道情况会变得更糟。艾德玛连粗气都没喘，而兰纳德可怕地意识到，自己的盾牌和盔甲在国王的敲打之下已凹痕处处。他的左侧肋骨恐怕已经断了，除了躲闪之外，他已很难再做其他动作。
艾德玛似乎也很清楚这个情况。格豪特国王轻蔑地放缓攻击，从放下的黑色面具后对他说话。他的声音很轻，以免被其他人听见：“如果你不是如此愚蠢，我几乎要可怜你了。我要你想象：明天，她就是我的了。我要你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被我杀死。明天晚上，等她披散头发，按照我的教导，用嘴巴含住我的下身时，你以为，曾经被迫与你同床的她，会哀悼你这个可怜、哀怨、醉醇酿的男人吗？”
兰纳德想回答，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回敬国王，再说，他实际上也想不出自己能说什么。他的肋骨非常痛，每一次吸气都觉得有把匕首在割自己的身侧。他认为国王是错的，他相信，罗莎拉说她宁死也不愿被国王凌辱的话是真心的。心念至此，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国王杀了自己，那么几乎等同于杀了罗莎拉。紧接其后的一个念头如同冰风般抽打在他的心坎上：等同于杀死了那个孩子，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儿子。
他说得一点没错，兰纳德·德·伽森的心头涌起阵阵悲伤，我浪费了我的生命。
他想起——伴随这个记忆而来的，同样是悲伤——就在不久之前，弟弟布雷斯站在浓雾缭绕的伽森城堡吊桥上，说：你不一定要跟他走，兰纳德，但我也不会逼你留下。多年以来，这是你第一次可以自由选择。他记得，当时的自己处于盲目的怒火之中，几乎窒息，出口的回答是多么地苛刻。科然努斯作证，那一晚，他的心中燃烧着如此之多的愤怒，然而怒火却都发泄在了错误的地方。他这一辈子，似乎总是在犯错。
那一晚，布雷斯还说，曾几何时，我愿意追随你到大地尽头。兰纳德警惕地注视着格豪特国王，心想，可我从来都不知道布雷斯有过那样的想法。今天，布雷斯也在这里，在看他。布雷斯，自立为王，挑战父亲——甚至要科然努斯为他见证。他走上了一条光荣之路，人们会为他骄傲，哥哥也会为他骄傲。
艾德玛举起剑，像刽子手一样剑尖前指。兰纳德知道，他现在是要做戏给军队看。他听见北边的军队传来持续不断的嗡嗡议论声，时不时还爆发出一两句尖声喊叫。快要开始了，兰纳德·德·伽森心想，也快要结束了。他抬头看了看照耀着亚波娜田野和森林的明亮太阳。
他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只有悲伤和满腹的遗憾。然而，他心想，真的是太迟了，再也没有时间去弥补如此之多的错误和弱点。他想起那个给自己唱摇篮曲的红发女子。他不知道，假如父神愿意赐予他这样的人以恩惠，她是否会在等他。他又想到了弟弟，最后想起妻子和自己错过的儿子。凯达。一个强大的名字，世人尊敬的名字之一，比起他自己的名字留下的记忆，好太多了。
最终，竟是这个念头最让他心痛，并且激发他做出最后一个动作、最后一个补救的尝试。
兰纳德不顾身侧的剧烈痛楚，把长剑猛然举到头上，动作夸张且引人注目。艾德玛迟疑了。
兰纳德吸了一口珍贵的空气，透过敞开的头盔面具，竭尽全力放声大喊，希望军队能听见：“艾德玛，在我们最神圣的父神面前，我认定你是伪国王。我以格豪特的名义，将我的剑锋指向你。”他听见北边军队传来新的骚动，知道自己的话传过去了。他停下来，喘了一口粗气，再次开口，对格豪特使者队伍里的一个武士说话。那是他自己的武士。他嘶哑着声音命令：“贝根，骑马回到军队里，把我的命令带回去：伽森的武士不可为这个人作战。”他顿了顿，又说，“从现在开始，追随我的弟弟！”
他办到了，他说出口了；其实，这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困难。他的目光离开国王足够长的时间，凝视着伽森武士队长的眼睛。他看见贝根犹豫了一会儿，在惊诧和恐惧之下抽搐一般地点点头，便拉动坐骑的缰绳准备执行命令。于是，他回过头，因为他必须面对刹那之间怒火冲天的国王。
然后，兰纳德·德·伽森怀着真诚的谦卑之心将灵魂献给了科然努斯。他决定做最后一件事，那是兄弟俩在孩提时期做过的一件事。他之所以做，更多的是因为它苦乐参半的讽刺意味。他不知是否有人真的能领会或者看出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但他希望，布雷斯也许能明白。然后，他不再思考了，因为没有时间了，艾德玛的剑已挥舞起来，剑舞快要结束了。
对于旁观者来说，接下来的事发生得非常迅速。
当布雷斯看见兰纳德气派十足地举起剑，先是朝着军队喊叫，然后对担任伽森武士队长多年的贝根下达惊人命令时，他明白了自己的哥哥在做什么，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转头过去，看见一辈子忠心耿耿的贝根接受了命令，并且转身要去执行。
伽森的贝根甚至没来得及完全掉转马头，背后就中了一剑，趴在了马背上。服饰华丽的博斯亚·德·安多里亚沉着脸，冷漠地把长剑从武士身上拔出来。贝根落在地上。波特赞人刻意看了布雷斯一眼，然后露出微笑。
格豪特军队爆发出一阵混杂了愤怒和不安的叫喊。他们已听见兰纳德的喊话，现在又看见波特赞人杀了他们的同袍。双方军队里，有一些人开始互相靠近，气氛很危险。
布雷斯无暇理会军队或者博斯亚。因为，当他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时，他的心思正在遥远的孩提时期寻找着一个缥缈而偶然的记忆。那段日子，他经常看着哥哥和武士们一起在院子里训练。兰纳德刚才做的那个华丽夸张的举剑动作，似乎是在刻意重复某件事、某个游戏、某个无聊举动。
记忆猛然清晰起来，他大叫了一声——事后才想起，自己叫的是哥哥的名字——回头去看结局。不论如何，那都是一个结局。
哥哥只在朋友之间做过那个动作，那是一个玩笑，而且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举起来的剑是一个邀请信号，其意图真是太过明显，就是要引诱对手反手去劈暴露出来的右侧空当。在伽森的比武场，如果有人做这个动作，那么后果通常是有失尊严的傻气结局，最终双方大多会一起滚在地上，一边咒骂一边大笑。
但迪尔那湖畔没有笑声。布雷斯看见，格豪特国王被兰纳德向手下发出的命令激得怒火冲天，完全上了当。只见艾德玛疯狂地挥剑劈下，力量如此之猛，如果砍中兰纳德盔甲的接口处，足以把他拦腰劈成两截。
但他没有砍中。兰纳德·德·伽森把剑丢掉，趴在了马脖子上。艾德玛的剑刃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只砍到空气。惯性带动国王在马鞍上歪到一边，马匹也被扯得半转过头去。等他诅咒着试图坐直时，一贯轻装的兰纳德已从自己的马背上一跃而起，扑向国王马鞍的后面。真是个孩子，布雷斯心想，一个不懂痛苦、悲哀和衰老，认为一切皆有探索乐趣的男孩。
但兰纳德竟然成功了。他几近完美地落在了艾德玛背后，一只脚还在马匹臀部晃荡着，一只手已开始摸索腰间的匕首。要不是一支弩箭正中他的锁骨上方、深深埋进他的喉咙，他也许真能杀死国王。
已被拔出一半的匕首从张开的手指里滑下。过了一会儿，兰纳德·德·伽森也缓缓滑落在它的旁边，躺在冬天的草地上。鲜血从他的脖子涌出，在阳光下，是那么地红艳。
在他旁边，格豪特的艾德玛勉强控制住坐骑，低头看着他，然后抬头望向端着那架隐秘的小十字弓的人。
“你干扰决斗。”格豪特国王的语气虚弱，显然大受惊吓。
“你宁愿被杀吗？”格豪特大长老伽伯特·德·伽森回答。他甚至看都不看自己儿子的尸体。艾德玛没有回答。北边军队骚动依旧。
“看住他。”布雷斯丢下一句话就翻身下马，彻底无视艾德玛，跪在了哥哥身边。身后传来脚步声，但他没有回头。兰纳德闭着眼睛，还有气息，但离死不远了。布雷斯极度小心地移动着哥哥，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伤口流出的血已浸湿了地面，现在又开始渗入他的裤子。
父亲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父亲对格豪特国王说：“成功近在咫尺，我不能容许酒鬼的愚蠢和你的粗心大意妨碍我。”
兰纳德睁开了眼睛。布雷斯看出，哥哥认得自己。兰纳德脸上闪过一丝真诚的虚弱微笑。
“差点就成功了。”他轻声说，“我只当是开玩笑似的试了试。”
“请保留你的力气。”布雷斯喃喃道。
兰纳德轻轻摇头。“没有用。”他艰难地说，“我感觉到毒素了。箭头上有西瓦仁。”
当然了。当然有毒。这次轮到布雷斯闭上了双眼，悲痛和一阵可怕而久远的怒火几乎令他窒息。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兰纳德的目光已移到自己身后的什么人身上。
“我没有资格要求什么。”哥哥轻声说。布雷斯回头看去。那是罗莎拉，她站在他身后，高挑而庄重。
“我知道你没有。”她低声赞同。即使在最后一刻，她仍然坚守自己的原则，“不过，我有权去做自己同意的事。”她犹豫了一下。布雷斯以为她会跪下来，但是她没有。她十分平静地说：“兰纳德，你最后的举动非常英勇。”
沉默。远处传来吵闹声，似乎有人在打架。布雷斯知道自己应该转身，外面的事太重要了。但他就是无法转过去。
兰纳德说：“尽你的能力守护他，我是指凯达。”然后，他用轻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补充道，“那真是个好名字。”布雷斯听出话中隐含的意味和一世失落的悲凉，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罗莎拉似乎也听出来了，于是她蹲下身，优雅地跪在丈夫身边浸满鲜血的草地上。她并没有伸手去碰他，不过，布雷斯听到她用同样庄重而平静的声音说：“现在改成凯达·兰纳德·德·伽森，这是你应得的。希望你喜欢，大人。”
泪水模糊了布雷斯的双眼。他看见哥哥最后笑了一次，听到哥哥用游丝般的声音说：“我喜欢，夫人。”
布雷斯握着兰纳德的双手——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握住它们的了——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感觉到手里有压力，感觉到，那些强壮的手指使劲捏了捏自己的手，然后才松弛下来。
布雷斯低头看着死去的哥哥，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过他们两人。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一只手，把兰纳德的眼睑合上。他见过许多死人。有时候，当人们的生命逝去、走上通往父神的第二旅程时，他们的面容会变得平静而安详。不过，兰纳德的样子看起来和以前一样，也许，如果死者是你非常熟悉的人，那么那种安详的幻觉就很难出现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道别。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最后的话，就只有保留你的力气。真是傻啊，对一个脖子中箭、还沾染着冰冷的西瓦仁的人说这种话。也许他们的接触，那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就足够了吧。必须足够，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做更多了。
他强逼自己抬起头。艾德玛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只是骑马站在旁边。布雷斯没有对国王说一句话，他回头看去，只见父亲仍拿着那架偷偷带到这个谈判地方来的致命小十字弓。布雷斯一直都知道，对于伽伯特来说，这些古老规则，这些谈判、决斗的仪式和法令，都毫无意义。但艾德玛似乎不知道。
格豪特国王也许正在琢磨，自己在一场正式决斗里被人以如此羞耻的方式救了下来，以后在各国面前——甚至在他自己的国民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也许，嘲讽他、进一步动摇他，是个合理的策略。但布雷斯根本没有心情那样做。事实上，如果换一个时刻、换一个地点，他甚至会为艾德玛感到遗憾。艾德玛也许直到现在才发现，就连他自己，也已如此彻底地沦为伽伯特·德·伽森计划中的另一件工具。
布雷斯似乎又在低头看哥哥了，仿佛是想努力记住兰纳德的遗容。他的容貌和自己是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你最好起来吧。”罗莎拉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一般。她已经站起来了，布雷斯抬头看她。眼前的罗莎拉腰杆笔直、神情骄傲，脸庞仿如石雕，竟是如此地像科然努斯的矛之少女，如同圣堂檐壁上走下来的人物。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罗莎拉·德·萨瓦里·德·伽森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他的死值得哀悼，不过，战斗已经开始。”
看来，确实如此。
于是，布雷斯用手托住兰纳德的头，抬起来，把腿收回，再把哥哥放回草地上。他站起来，看着艾德玛。在北边越来越响亮的喧闹声中，他十分正式地说：“作为他的弟弟，我要求领走他的遗体。你有异议吗？”
艾德玛摇摇头，“相信我，我不想要。”
布雷斯点点头，“很好。”此刻他感觉非常平静，平静得几乎有点怪异。一种麻木感渐渐侵入他的内心。“日落之时，如果我们两人都还活着，我会去找你。”
艾德玛目光一闪，往下看了看兰纳德，然后转回来看着布雷斯的眼睛。不论人们对他有什么说法，他从来不是个懦夫。“我不难找。”说完，他掉转马头，往北朝着战场而去。
直到这时，布雷斯才转身去看父亲。
伽伯特看着其他人离开，似乎一直在等布雷斯。他那宽大光滑的脸庞也许有点发红，但十分镇静。布雷斯仔细地选择着用词：“我不会是杀死你的人，因为我不愿意让弑父的罪名玷污我的灵魂。不过，就算不是今天，通往父神的旅程也迟早会等着你。你违背了谈判和决斗的规则，你在这里谋杀了自己的儿子，科然努斯知道该如何审判你的罪行。”他顿了顿，“瑞安也一样。”
伽伯特大笑一声，开口要回答。
“滚出这个地方！”贝特冉·德·塔莱尔抢在大长老之前喝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当着使者的面杀人，但现在的我完全做得出来。”
“什么？”伽伯特嘲笑道，“然后接受和我一样的审判吗？”说完，他掉转马头离开。塔莱尔城堡北边的山谷里，双方军队最靠近的分队已经在交战。旗帜在风中飘扬，猎猎作响。
布雷斯看看地上死去的哥哥，又看看父亲北去的背影。那副魁梧庞大的身躯在马鞍上仍显得轻松甚至优雅。在他看来，这两个影像有一种非常虚幻的感觉，仿佛他的意识不知怎地拒绝承认两者之间的关联。此时此刻，军队正在交战。布雷斯竭力提醒自己这个无情的现实是多么地紧急，想借此摆脱试图占领他的麻木感。
身后传来摩擦声。他转过身，看见两艘船正在被人拖上石头湖岸。女人们开始登船。在其中一艘船里，他并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第一次来这个湖边时遇到的那个高挑苗条的年轻女祭司。他想起当时的地上也有死人。她看了看他，但只是一扫而过，面无表情。然后，她伸出手，扶女王上船。
其他女人很快也上了船。两艘小船回到波浪起伏的湖水中，扬起船帆，好让北风把它们带走。当他站在石头岸上观看、迟疑之时，阿芮恩转过身来，用目光寻找他，一头黑发在她身后随风飘扬。他们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布雷斯在另一艘船上看见了维扎特的莉秀，她也转过了身，正向他这边张望。莉秀今天也一样失去了亲爱的人。她有点生硬地抬起一只手，但是又放下了。他看见，她在哭。
罗莎拉根本没有转过身，所以，他到最后也没有看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背影，腰挺得笔直，坐在纤小精致的女王身旁。两艘小船滑过迪尔那湖，朝圣岛而去，留下她丈夫的尸体躺在北岸石滩旁的草地上。
布雷斯缓缓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吸一口。他转过身，背对船上的女人。贝特冉·德·塔莱尔走到他身边。
“你没事吧？”公爵低声问。布雷斯看见福克·德·萨瓦里站在贝特冉身后，眼神里问着同样的问题。
这时，第三艘船正靠上湖岸，摩擦着石头。他意识到，他们是来接兰纳德的。他必须把哥哥交给他们安置，必须相信瑞安的神仆会给予哥哥应得的荣誉。他没有选择，也没有时间。时间已被剥夺了。眼下，他的任务在其他地方，在活人之中，在那些他要杀死的人之中。
“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他对塔莱尔公爵说，那声音听起来连自己都有点怕，“真的，都没有关系。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