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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父亲离去之日

只要活在世上,就免不了会遇上分离。

不论是人类、天狗,还是狸猫,都一样。

分离的形式形形色色,有悲伤的分离,也有让人谢天谢地、犹如解脱的分离。有人举办盛大的饯别酒宴,热闹地道别;也有人无人送行,冷冷清清地独自离开。有漫长的分离,也有短暂的分离。有人说了再见后,又很不好意思地突然返回;相反地,有人看起来只是暂别,却迟迟不归。当然,还有一去不复返,一生仅此一次的真正告别。

我刚出生不久,还在纠之森举步学走时,父亲常与我们暂别。父亲下鸭总一郎是统管狸猫一族的大人物,诸事繁忙。他常外出,与妻儿守候的纠之森道别,其中有短暂的分开,也有长达数周的漫长分离。正因如此,当那年冬天我们得知父亲被煮成尾牙宴的狸猫锅,就此与世长辞时,费了一番功夫才意识到这次是真正的别离。

父亲与这世界告别时,将他伟大的血脉规矩地分成四等份。

大哥继承了他的责任感,二哥继承了他悠哉的个性,幺弟继承了他的纯真,我则是继承了他的傻劲。而将我们这群个性截然不同的兄弟凝聚在一起的,是母亲比海更深的母爱,以及伟大父亲与我们的告别。

父亲的辞世,将我们这群孩子紧紧联系在一起。

时序来到腊月,行道树的枯叶纷纷落尽。

就算是狸猫,面对京都的寒冬一样冷得屁股打战,可千万不能瞧不起我们,笑我们:“明明有浓密的皮毛,还这么没用。”

为了抵御从屁股直往上蹿的寒意,我整天窝在面向下鸭本路的咖啡厅里,坐在暖炉旁舒服地打盹。今天我依旧变身成模样萎靡的大学生,兴致来了就睁开眼睛,欣赏从大片玻璃窗外射进来的冬阳。今后会愈来愈冷,不过能在自小住惯的京都和家人一同迎接腊月的到来,实在谢天谢地。

因为盂兰盆节的“五山送火”事件,我惹恼了弁天。那之后我只身前往大阪工作,藏身大阪,其间多次返回京都,足足花了三个月才平息那场风波。十一月底时,我陪弁天前往岚山欣赏黎明的红枫,她朗声大笑吹散了红枫,我奉命收集了足足一包袱的枫叶。岚山枫叶之所以一夜落尽,全是弁天所为。也许是这场盛大的恶作剧一扫秋日的忧愁,弁天显得开朗许多,我也总算得以从大阪的二手相机店搬回京都。

路上遇见族人,他们总是连声向我道贺,我所到之处净是欢喜的泪水和花束,“落跑矢三郎”归来的消息席卷整个狸猫一族。我到寺町路的红玻璃向店老板问候时,他对我说:

“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煮成火锅吃掉了呢,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

“您这话可真恶毒。”

“趁还能喝酒时多喝一点,好好享受活着的喜悦吧。”

因此,我这阵子每天都舒服地睡大头觉。

当然,我并非每天都在睡梦中虚度。我早下定决心,要找回在“五山送火”之夜遗失的风神雷神扇,好奉还弁天。我每天在鸭川以西游荡,潜入空屋、钻进草丛或是在神社发呆,全力投入没有回报的搜索活动。这天也是从早忙到晚,同样无功而返。我独自在咖啡厅进行检讨。

我聆听着炉火传来的细微声响时,玻璃门突然打开,一名矮小少年走了进来。对方两颊油亮,活像少年侦探团里的少年小林[1]。我缓缓压低身子,试图躲在桌下,无奈对方早一步发现了我,快步跑来。

“哥。”幺弟哭哭啼啼地说,“救我!”

我们四兄弟都拜红玉老师为师。“红玉老师”是绰号,他的本名是“如意岳药师坊”。他因为伤了腰,被鞍马天狗赶出自己的地盘如意岳,后来他辞去教职,终日窝在出町商店街后方的“桝形住宅”公寓,是个个性古怪别扭的天狗。

红玉老师心中的懊悔可想而知。

他昔日翱翔天际的飞行能力已经大幅衰退,现在仅能在榻榻米上跃出数寸远,几乎与凡人无异;享受爱情的能力也早已丧失,没有执行力的空虚欲望让年纪一大把的老师更加迷恋弁天,然而意中人弁天始终避不见面。现在会来探望他的,只有几只傻瓜狸猫和四处广招信徒的宗教团体。他自然会懊恼。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使老师终日板着一张脸,在这间只有四叠半大的小房间,发泄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慢。

在红玉老师失势沦落的这出戏中,我也插了一脚,以致难辞其咎。我之所以照顾老师的生活起居,就是这个缘故,然而再也没有比“落魄的天狗”更难伺候的种族了。我逃往大阪,其实半是为了摆脱照顾老师的差事。那之后我将老师的事交给幺弟,若说我没在心里盘算慢慢将这烫手山芋塞给幺弟,那肯定是违心之论。

只可惜,我那没什么才干的幺弟实在应付不了任性的老师。

我和幺弟一起走出咖啡厅,穿过出云路桥,走在冷风飕飕的贺茂川畔时,可爱的幺弟摇头叹息地告诉我,老师坚决不肯洗澡。

红玉老师最讨厌洗澡了。

他究竟有多讨厌洗澡?从他为了让自家的脏浴缸无法使用,竟然亲自加以破坏,就可看得出。如今这时代,就连住在下鸭森林的狸猫也会因为在意毛发分叉而使用护发素,但老师连把手帕沾湿擦拭身体都不愿意。他把爱用的香水一股脑儿往脖子上倒,完全不把身上的污垢当回事。邀他上澡堂,他总有说不完的牢骚借口,例如天气不好、屁股痒、腰痛、看你的表情不顺眼云云。若想硬拉他出门,他就会拿又大又重的不倒翁砸人。

每当我们束手无策,公寓房间弥漫着一股宛如发酵般的怪味时,老师会频频往身上洒香水,那时,光是待在房间里便让人泪流不止。事态已不容迟疑,势必要和老师一战。我之前常押红玉老师上澡堂,每次都必须做好扯毛流血的心理准备。

幺弟走在我身旁,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哥,我真没用。我没有带老师去洗澡的才能……”

“用不着哭,矢四郎。这种才能根本不需要,你应该学学其他才艺才对。”

“老师会吹天狗风呢。”

“噢!没想到老师还有这种力量。”

“他用天狗风把我的毛吹成一团。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变爆炸头了。”

“竟然用所剩无几的本领对付这么小的孩子,老师实在有辱天狗之名!看我不把他扔进滚烫的洗澡水里才怪!”

“哥,你不能欺负老师哦。”

“我知道。”我轻拍幺弟的头,“我只是嘴巴说说而已。”

我们穿过挤满购物人潮的出町商店街,转向一旁的巷弄。

爬上公寓楼梯,我敲了敲门唤道:“我是矢三郎。”一踏进屋内,我便被浓雾般的香水味给呛着,泪水直流。幺弟咳嗽不止,露出了狸猫尾巴。我提醒幺弟:“喂,尾巴,尾巴!”幺弟赶紧屏住气息,但蓬松的尾巴似乎很想露脸,他一副屁股长虫犯痒的模样。

我拨开堆叠如山的松花堂便当盒和红玉波特酒的酒瓶,踏进四叠半大的房间。红玉老师蹲在从窗户射进的阳光下,身上披着一件新棉袄,正用喷壶给书桌上的仙人掌浇水。

我打开抽风机,敞开窗户,让冷空气进入屋内。老师头也不抬,很不高兴地说:“是矢三郎吗?从‘五山送火’之夜之后就没看到你,跑到哪儿鬼混去啦?你这个不懂尊师重道的家伙!满脑子只知道玩。”

“我并不是玩去了,不过我的确很久没来问候您了。”

“问候就不必了。你不来,我落得清静。”

“您又说这种话了,要是寂寞的话大可直说啊。”

“混账东西!”

一碰面就针锋相对,我将话题转移到“上澡堂”的交涉,结果毫无意义的激战持续了一个小时。我施展犀利舌锋批判老师的肮脏;老师则怒火四射,一面放屁一面大声说些狗屁不通的歪理。幺弟吓得躲在厨房角落。双方来去交战之间,窗外天色渐暗,四周变得益发寒冷。

“为什么我非得在狸猫的陪同下上澡堂!”红玉老师青筋暴露,朗声喊道,“门都没有!”

“您不喜欢和我们一起出门吗?如果对象是弁天大人,您就愿意吧?”

“那当然!我求之不得!”

“真是好色天狗。既然这样,我就变身成性感惹火的弁天大人吧。”

“你敢,我就拧死你!”

“有办法的话你就试试看啊,臭脾气的死老头!”

老师脱去蓬松的棉袄,单膝立起,伸长脖子。一道红光射进被杂物包围的房内,老师的脸在红光映照下宛如鬼面,只见他白眉怒扬,目光炯炯。“竟敢如此放肆!”老师猛兽般低吼着,“要是惹恼我,小心我用天狗风将你们吹得七荤八素!”

“放马过来!”

我退到料理台前,变身成巨大黑牛,以抵挡老师的强风。幺弟索性放弃变身,奋力朝我扑来,紧抓着我的后腿。只听见老师大喝一声,我们踩稳脚步,闭上眼睛。我做好身上的毛被吹扯的觉悟,准备抵挡即将席卷而来的天狗风。就是现在!强风快来了!快了!快了!可是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强风却始终不来。

蓦地,一阵轻柔的春风拂面而过。

我惴惴不安地睁眼一看,只见红玉老师单膝跪地,呆望着四叠半大的房间一角。尘埃漫天飞舞,我和幺弟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景象。终于,地上一个卷筒卫生纸滚动起来,松脱的白纸朝天花板盘旋而上。有趣,但无害。红玉老师的愤怒制裁不过是将这间四叠半大的房间弄乱罢了。

整卷卫生纸被吹上了天,充满了四周。被卫生纸活埋的老师双肩低垂,暗哼一声,一一撕扯榻榻米上的卫生纸,仔细折好。然后他端正坐好,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维持黑牛的模样,在厨房等得坐立难安。方才两人如此激动,最后却以如此无趣的结果收场,实在令人难为情。老师为了掩饰难堪,继续擤着鼻涕,我则是叫了几声“哞”来掩饰尴尬。毛茸茸的幺弟则在房里走来走去,把自己埋在气味芳香的卫生纸里拼命嗅闻。

“矢三郎,你在那里玩什么啊?”老师擤完鼻涕,望着红轮西坠的窗外,“别再哞哞叫了。”

“老师,您发了一顿火,想必流了不少汗吧?”

“嗯。”

“偶尔泡个澡也不错哦。”

“嗯。”

老师终于同意出门了。

由于附近没有澡堂,所以我得带红玉老师行经寺町路,前往位于御灵神社北方的一家澡堂。这条漫长的路程老师不可能自己走,我得向大哥商借伪车夫和自动人力车。

幺弟以手机联络后得知,大哥和母亲一同前往加茂大桥西侧的台球场了。连日忙着策划政治谋略,大哥十分烦躁不安,母亲决定带他出去散散心。大哥听到要用父亲珍贵的遗物接送这位偏执的老头,似乎不太高兴,但他毕竟是红玉老师的徒弟,而且向来重仁义,自然不会吝惜出借人力车。

不久,大哥一副小少爷的模样赶来,将人力车停在公寓前。

大哥一脸不悦地下了车,接着改由红玉老师爬上车,我和幺弟在后头推着他。“老师,好久不见了。”大哥低头行礼。红玉老师拉紧棉袄衣领,喊了声冷,瞪向大哥。

“矢一郎。”

“在。”

“你心里一定嫌麻烦对吧。”

“一点都不会。”

“说实话。”

“我句句属实。”

红玉老师暗哼一声,脸上泛起笑意,补上一句:“算了。我们走吧,还磨蹭些什么!”

来到寺町路,自动人力车一路咔啦咔啦地往北走。傍晚的天空,像棉花拉长般的白云染上淡淡的桃红。我们沿着寺院长长的围墙前行,不久看到直入云霄的焦褐色烟囱。随着接近澡堂,老师开始坐立不安,不断叨念着:“真是麻烦,真是麻烦。”

到了澡堂,老师钻过暖帘,直直往女汤走去,我们急忙制止他,把他押进男汤更衣室。可是都来到这里了,红玉老师还是不肯入浴。他一会儿望着张贴的通缉犯告示或置物柜上的电视,一会儿坐进按摩椅,不然就是窝在厕所不出来。我们连哄带骗安抚他,等到成功把他推进满室热气中,大哥和我早已累瘫了。我们四人鱼贯进入浴室,里头的客人不住打量我们。

我、大哥、红玉老师并排而坐,各自清洗身体。幺弟觉得稀奇,四处东看西瞧,以为他会乖乖光着屁股泡在浴池里,没想到他一会儿钻进蒸汽室,一会儿把脚伸进冷水池,大呼小叫地嚷道:“吓!哥,这浴池是冷的呢!”

“矢四郎,那本来就是冷的。”

相较于雀跃不已的幺弟,老师则板着一张脸,“我为什么得和你们这些毛球一起泡澡啊。”

“我们已经变身成人类,不必担心掉毛。”

大哥专心地刷洗身体,如此说道。老师嫌打肥皂泡泡麻烦,命大哥替他服务。

“既然要洗澡,真希望是弁天帮我刷背。”老师任性地说,“真想和弁天一起泡澡啊。啊啊,真想和弁天泡澡啊!”

大哥在老师瘦弱的背上搓出泡沫,压低声音说:“老师,您怎么可以将淫邪的欲望展现得如此露骨!至少要守住自己的颜面啊!”

“身为你的徒弟,真是颜面无光。”我叹息道,“就算你和弁天大人一起来,也不能进女汤啊。”

“少啰唆。”老师挥动手巾,啪的一声打中我的侧脸。真是痛煞我也!

“矢三郎,你前些日子不是和弁天一起去了星期五俱乐部吗?看来,你有缠着弁天不放的毛病。你这小毛球,该不会是爱上弁天了吧?”

“哪儿的话,狸猫爱上人类可怎么办?上演禁忌之恋吗?”

“你不是从不把规矩当回事吗?像你这种个性古怪的家伙,心里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您总在这种奇怪的方面高估我。”

“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才说这些,不过,你要是敢小看她,当她是一般人类小姑娘,可要小心被她吃了。如果她没偏离魔道,好好自我精进,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天狗,早晚会继承我的衣钵,成为第二代如意岳药师坊。”

我们刷洗完身体,泡进浴池,恍惚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涂成绿色,造型相当奇特,中央凹陷处安了一扇天窗。光线微微射进室内,映照出烟雾袅袅的水汽。

一次洗净从晚夏一直积到初冬的污垢,红玉老师心情畅快不少。他坐在气泡直冒的超声波浴池里,轻声说道:“弁天一定会让那些讨厌的鞍马天狗大吃一惊。”他的脸上绽放笑容。

“我父亲也曾摆了鞍马天狗一道。”大哥说。

“总一郎是吧,确实有这么回事……”红玉老师泡在热水里,望着从澡堂窗户外射进来的光线,“他确实是只不容小觑的狸猫。”

话说从前。

父亲与叔叔夷川早云争夺狸猫一族的龙头宝座,最后我父亲获胜,赢得“伪右卫门”的称号。在被星期五俱乐部那班怪人煮成狸猫锅之前,他是京都狸猫一族的首领。在他漫长的光荣时代,“伪如意岳事件”可说是巅峰代表作。在这之前,从没有狸猫能施展出让天狗大吃一惊的绝技。

事件的开端,是鞍马天狗与红玉老师的争执。

天狗个个脾气古怪,少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其中老师和鞍马天狗更是水火不容。尽管个性温和的岩屋山金光坊极力居中调停,始终不见成效。有一年,在一年一度于爱宕山召开的天狗聚会中,红玉老师嘲笑那三名总是形影不离的鞍马天狗,挑衅地说:“几颗山上的树果还在这儿装腔作势。”一场难得的盛会就此成了鞍马山派与如意岳派互吹天狗风的大混战,结果别说促进友谊了,根本就是进一步加深了彼此的嫌隙。后来鞍马天狗与红玉老师都被宴会主人爱宕山太郎坊给臭骂了一顿。

那件事之后,鞍马天狗始终对那天的争执怀恨在心。于是他们展开车轮战,轮番潜入如意岳,接连召开“药师坊拼斗大会”,企图让红玉老师疲于应付。他们不分昼夜豪饮,并篡改歌词,高声哼唱羞辱红玉老师的曲子。老师被气得晚上睡不好,甚至忘了到学校教课,终日恨得咬牙切齿。面对这场灾难,我大哥不知如何是好,二哥则是索性跷课到新京极看电影。

不忍看老师如此痛苦,决定挺身而出的,正是我父亲。他展现了豪迈气概,竟摇身一变成为如意岳。这便是“伪如意岳事件”名称的由来。

那些鞍马天狗被诱入真假难辨的冒牌如意岳,在山上设宴玩乐,浑然未觉。不久,当他们打算返回鞍马,竟发现走不出这座山。他们想飞,却被茂密的枝丫挡住去路;想下山,却总在相同的地方打转。此外,还饱受怪事袭击,像是从树洞掉出无数个不倒翁,遇上一群由能歌善舞的鸡组成的舞团“豪华鸡”,以及一只从烟雾弥漫的树林穿越而出的白色巨象,等等。鞍马天狗方寸大乱,在伪如意岳中四处逃窜。一星期后,他们个个狼狈得与野人无异,乖乖地向红玉老师磕头谢罪。

红玉老师与鞍马天狗的纷争到此也告一段落。

不过持续一个多星期变身成大山,完成这一生一次的壮举后,我父亲已经精疲力竭,后来在纠之森里足足躺了一个月之久。向来对狸猫不屑一顾的红玉老师,专程拎着礼盒前来探望。当时,他还差点踩扁一只在枯叶上打滚的小毛球,那就是年幼时爱在父亲身边打转的我。

“悠哉躺在床上度日,当狸猫可真是轻松啊。”

这是红玉老师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父亲从枯叶铺成的床上坐起身,笑着说:“我又干了傻事。虽然开心,但这次实在玩过头了。”

“凡事要懂得适可而止,你好好静养吧。”

“多谢关心。”

红玉老师心底想必很感谢父亲。而我父亲也明白他的心意,对自己为了保住老师名誉卖命一事,从未说过要他知恩图报之类的话。

红玉老师讨厌洗澡,可是一旦泡进浴池便久久不肯出来。

我劝他说:“差不多该起来了吧。”结果老师发火说道:“是你叫我洗澡,我才专程来的,难道我就不能悠哉地洗个澡吗!”四处游荡的幺弟这时已经泡昏了头,开始呼呼喘气,眼看随时就要在众人面前露出尾巴。我只好请大哥帮忙照顾老师,急忙带着幺弟逃往更衣室。

我们在藤椅坐下,看着电视喝咖啡牛奶。

“好甜哦。”

“真的很甜。”

“哥,咖啡和牛奶明明都不好喝,为什么咖啡牛奶这么好喝呢?”

“那是相乘效果。”

“香肠效果,那是什么?”

“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旦遇上了,一切都会顺利进行。”

幺弟心领神会,喝着咖啡牛奶。

“虽然老师嘴巴上那么说,他其实很喜欢哥吧。”

“呵呵,这我早知道了。”

“哥,你也很喜欢老师,对吧。”

“喂,这种事你可别跟别人乱说哦,有损我的名声。”

“哥,你去大阪那段时间,老师总是问我:矢三郎他怎么了?有没有被弁天吃了?”

“那可真是感谢他啊。”

接着我们坐着发呆,幺弟还打了个嗝。

变成青蛙终日窝在井底的二哥曾问我:“你还记得老爸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泡在井水中的二哥一直想不起父亲最后说过的话,并为此懊恼。

那天我在做什么呢?

我回想那个冬日的清晨。

我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走出纠之森,来到小河边,父亲扬起鼻子嗅了嗅,我也跟着嗅闻四周的气味。弥漫在森林中的气味改变了,那是渗进了京都各个角落的冬日气息。我和父亲一面嗅闻,走在无人的河畔。那是我和父亲共度的最后一个清晨。

一如往常的一天。

父亲带着大哥外出。二哥沉溺于扮不倒翁的游戏,然后像平常一样不知跑哪儿去了。幺弟在母亲身旁撒娇,我去向红玉老师学艺。虽然有人提醒过我,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将至,要多加小心,但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可怕。太阳下山后,和父亲一同外出的大哥独自返家,也没人感到不安。处理完祇园的事,父亲说“有个重要的约会”,和大哥分开。父亲是狸猫一族的首领,突然另有要事是家常便饭。入夜后,二哥也回到纠之森。他不知上哪儿玩乐去了,喝得酩酊大醉,不理会大哥的训话,像布袋和尚般嘻嘻笑着,后来在大哥的叨念下沉沉睡去。母亲也抱着幺弟入睡。

但我睡不着,就记得那晚自己在森林里一会儿跑一会儿走。

来到参道上,我茫然地眺望点着灯火的下鸭神社。半晌,大哥走过来对我说:“快去睡吧。”我没听他的话,一屁股坐下。大哥也没多说,径自坐在我身旁。就这样,我和大哥一起望着参道深处温暖的亮光,不过并不觉得特别心神不宁。我只记得自己坐着发呆,不记得当时是否想着父亲。

那一夜,父亲没有回家。

在大型壁扇的吹拂下,我和幺弟看着电视。突然,门外的鞍马口路一阵喧闹,然后一群男子鱼贯而入。

可怕的是,他们全长一个模样,同样挺个圆肚,下身只套着丁字裤,上身披着白衣。坐镇柜台的中年妇人惊呼一声。来客依序将入浴费叠在柜台上,走进澡堂,宛如输送带上传送而来的成排大福[2]。尽管人数众多,但全都不发一语,只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看到如此诡异的画面,在更衣室擦拭身体的客人急忙穿上衣服,纷纷逃离澡堂。

不久,这个诡异的团体挤满了更衣室。他们仰望着格子状的天花板,嘴巴呈倒V字,肚皮贴着肚皮,沉默无声。我和幺弟在他们的圆肚推挤下,被挤进浴室。挤满更衣室的那群男子隔着玻璃门瞪着我们。

“干什么?”红玉老师在浴池里嚷道,“你们这群狸猫又要干什么傻事了?”

“夷川亲卫队是吧?”大哥走出蒸汽室,甩动着布手巾。

“夷川亲卫队”是夷川早云那对双胞胎傻瓜儿子的手下,是群为了免费畅饮伪电气白兰聚集而来的不良帮派。夷川家的大当家早云是我们的叔叔,但他一向视下鸭家为敌,金阁与银阁对父亲的教诲奉行不二,动不动就来招惹我们兄弟。在夷川亲卫队变成的大福男瞪视下,我动都懒得动一下。光是送红玉老师上澡堂就累得我人仰马翻,现在竟然连金阁和银阁也跑来凑热闹,造成了相乘效果。

“大哥,你做了什么吗?”

“他们应该是奉叔叔的命令来逼我退出的吧。这个月要选出下任伪右卫门,以目前的局势来看,难以预料我和叔叔谁会胜出。”

这时,大哥突然发起飙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四处奔走!因为没人肯帮我!我的弟弟全都那么不中用……”

“又来了。”

“你也是,见我身陷困境也不来帮忙,自己逃到大阪去。”

“我是因为有生命危险,身不由己。”

“归咎起来,都是因为你——”

“等等,大哥你看。”

这时,就像从麻糬间的缝隙挤出来似的,走出两名高大的男子。来人穿着莫名其妙的银色内裤,上头分别写着“夸大广告”与“天地无用”。连四个字的意思都不懂就堂堂穿在身上,向人昭告自己的愚蠢,正是那对傻瓜兄弟的作风。那两个身穿银色内裤昂然而立的男子,各自报上名号。

“我是金阁。”

“我是银阁。”

“不用说我们也知道。”大哥不屑地说。

金阁抖了抖他浑圆的肥肚。“既然如此,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前来的目的吧。”

“你以为我会乖乖退出吗?”

“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不过根据我冷静的计算,你根本没有胜算。你应该不知道,吉田山支持我们夷川家,还有……宝池也站在我们这边,八濑也陆续有人拥护我们。”

“御所支持我,南禅寺也不会站在你们那边,既然南禅寺这么做,银阁寺也会跟进。高台寺和六波罗也一定会支持我。”

“有可能,有可能……”金阁突然结巴起来,“……真的?怎么会这样?和我知道的不一样,真是惊天动地啊!”

“哥,不可以认输。”银阁道,“跟他拼了,我们有秘密绝招。”

“没错,我们有秘密绝招。”金阁奸笑。

“什么秘密绝招?”

“因为是秘密绝招,当然不能随便让你们知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还是投降吧。有能力掌管狸猫一族的,只有我父亲,而我日后将继承他的衣钵。你们下鸭家这群丢人现眼的儿子,已经没你们的事了。没错!”

“没错!”

受辱的大哥大发雷霆,变身成老虎,张开血盆大口。

金阁与银阁有些狼狈,玻璃门后的亲卫队也吓得肥肉颤动。不过金阁、银阁立刻站稳脚步,抬头挺胸,展示他们身上银光闪闪的内裤。

“你休想再咬我屁股,这是住在长滨的一位铁匠勉为其难做出的铁内裤。要是你一口咬下,保准你牙齿掉光。”

“这点子如何?我哥很聪明吧!”

“就算你想硬扯也没用,就连我自己想脱都没那么容易呢。”

“而且穿着肚子好冷,哥哥和我正忍受着冻肤之痛呢。”

“没错!”

“哥,我觉得危机四伏,情况不妙哦。”银阁想到自己随时有拉肚子的危险,蹙起眉头说。

“老实说,我也是呢。”金阁说完,又急忙说道,“来吧,快说,说你放弃参选伪右卫门。再不快说,有你苦头吃!”

“好啊,我们无所谓。”我们应道。

金阁和银阁一时接不上话,显得手足无措。绞尽干涸的脑汁辛苦想出的办法,竟把自己逼上绝路,这是他们自小改变不了的宿命。

不耐烦的大哥大吼一声,金阁与银阁吓了一跳,赶紧护住屁股。他们的思绪都在屁股上头,以致变身术失了效。澡堂的角落,顿时出现两只躲在铁内裤里的狸猫。

“你们这两个家伙!”

大哥飞扑向前,金阁与银阁钻出铁内裤,连滚带爬地在湿滑的瓷砖地上逃窜。大哥轻轻咬住金阁的屁股,甩头将他抛出,金阁尖叫一声“呀——”飞向空中,落进浴池。红玉老师被溅起的热水淋了满身,咆哮道:“真是烦死人了!”看得目瞪口呆的银阁成为下一个目标,和哥哥金阁一样飞向空中。好一幕似曾相识的光景。

大哥收拾了他们两人,朝更衣室瞪了一眼,原本挤满更衣室的男子逐渐缩成了小老鼠,像退潮般消失无踪。看来亲卫队只是徒具虚名罢了。

大哥恢复成少爷模样,从冒泡的浴池里拉起金阁。

“喂,金阁。你不知道浴池的规矩吗?第一,在浴池里不能使用毛巾。第二,不能刷洗。第三,在泡汤前一定要先冲洗身子。突然跳进浴池是不对的,像你这种连泡汤规矩都不懂的傻瓜,当得了京都的狸猫首领吗?”

“可是,是你把我丢进浴池的呢。不是我自己跳进去的。”

“算了,这不重要。你说的秘密绝招是什么?”

“……我不能说。”

“这样啊,不说是吧。”

大哥一把抓起金阁。金阁在大哥头顶尖叫,死命挣扎。

大哥走向蒸汽室旁的冷水池。“再不说,我就把你丢下去,盖上盖子,包你肚子发冷。”金阁护着肚子讨饶:“我知道了,我说。我肚子好痛啊。”

金阁在冷水池前坐下。“是关于你父亲的事,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为什么现在还谈这件事?我父亲是被人煮成了狸猫锅。”

大哥说完,金阁摇着头不怀好意地笑着。

“你不觉得奇怪吗?像他那样厉害的狸猫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类逮住。因为我头脑清晰,老早就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和银阁联手调查,终于被我查了个水落石出。此事一旦对外公开,保证下鸭家从此一蹶不振。”

“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父被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捕获那天,似乎跟某人一起喝酒到三更半夜,才会醉得不省人事,大意被捕。酒真是要人命啊。不过,那晚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一直到现在都闷不吭声。这种人我无法饶恕,他应该负起责任,向大家谢罪才对!毕竟他也是狸猫,而伯父是大家的首领呢。”

大哥霍然站起,血气自他脸上抽离。

“那个人是谁,快说!”

金阁抬头看着大哥,高声笑道:

“就是你那没用的弟弟,躲在珍皇寺古井里的矢二郎啊。”

大哥发出一声低吼,将金阁抛进冷水池里。“哎呀!冷死我了!”大哥不理会金阁的哀号,光着身子冲出澡堂。我也随后追去,幺弟跟在后头直呼:“哥,怎么了?”我们变身成不致有伤风化的模样,跳上自动人力车,行经寺町路往南而去,抵达今出川路时,大哥突然停车。

“矢四郎,你回森林去!”他大吼,“待在妈身边!”

幺弟本想说什么,但看到大哥骇人的表情,心里害怕,急忙下了车。将幺弟留在今出川路,我和大哥沿着御所森林往南疾驰而去。

“你为什么留下矢四郎?”

“太可怜了。”

“大哥对矢四郎真好。”

“你错了!”大哥怒斥,“这是为矢二郎着想。”

来到丸太町,自动人力车往东行驶,以惊人的速度奔驰在蓝幽幽的大街。

大哥珍惜的伪车夫发出嘎吱声响,但他不予理会,继续以超乎极限的速度在黑暗中飞奔,路上行人莫不吃惊,但在他们为之哗然以前,人力车已经绕过街角。我们横越鸭川,经过夷川发电厂,奔驰在无人的巷弄。

不久,明亮的祇园逐渐接近,我忍不住把手搭在大哥肩上,但他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保持高速冲进夜里满是游客的花见小路。我这才明白大哥有多愤怒,平时的他绝不会在街上引发骚动。我们穿梭在不断尖叫避让的行人之间。

转眼来到了六道珍皇寺。

我们越过围墙,走向古井。井底一片漆黑。

“是矢三郎吗?”井底传来二哥冒泡的说话声,“连矢一郎大哥也来了,真是难得。”

“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问。

“我的生活圈子小,没什么新鲜事。毕竟这里是井底。”二哥呵呵笑着,“对了,听说你结束逃亡生活回到京都了,恭喜你啊。”

“你的生活圈虽小,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是昨天海星跟我说的。”

“哥……”

“什么事?”

我沉默不语,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身旁的大哥手搭在井边,一脸严肃地瞪着幽暗的井底。

“矢二郎。”

“噢,大哥。听你的语气好像很不高兴,你是来训话的吗?”二哥悠哉地说,“不过我没自信能符合你的期望,毕竟我只是只青蛙。”

大哥手搭在井边,对幽暗的井底说:“矢二郎,老爸在世的最后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和老爸去见洛东[3]的长老们,是坐自动人力车去的,等到事情忙完已近黄昏,我们最后拜访的是祇园的族人。事后,老爸说有个重要约会,叫我自己搭公车回家。不过这件事并不稀奇,因为老爸一向忙碌。老爸送我到东大路,目送我坐上公车,接着他往四条大桥的方向走。他当时的模样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最后一次目睹他的身影。”

“大哥。”二哥不安的低语声传来。

“我想问你,你最后一次和老爸见面是何时何地?你还记得吗?刚才,我听到一件不好的传闻,我不愿相信有这种事,才专程来这里问你。只要你说没这回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怎样?那天晚上,你该不会和老爸见过面吧?你和他一起喝酒了吗?你喝醉了吗?那老爸呢?老爸喝醉后,你弃他不顾吗?你快告诉我没这回事。”

大哥说到一半,闭上眼睛。他双手搭在井边,双脚张开,垂首不语,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井底会传来什么样的回答。

一阵沉默后,传来冒泡的声音。

“大哥,你没说错。”二哥的声音传来,“是我害死了老爸。”

“啊!竟有这种事!”大哥跌坐井边,“你这个大傻瓜!”

二哥一直是京都最没斗志的狸猫,名声传遍各地。二哥不受人尊重,终日沉溺于扮不倒翁的游戏,可说一无是处。而他唯一发挥斗志的时候,就是酒席。我父亲也爱喝伪电气白兰,常找二哥上街喝酒。

那天,父亲与大哥分开时说有“重要约会”,指的便是和二哥见面的事。若是平时,父亲不会刻意用这种说法,但那天情况特殊,因为遗传到父亲的悠哉个性、过着闲散生活的二哥遇到了麻烦。

父亲与二哥相约的地点,是木屋町小巷里的一家小酒馆。由于此事不方便让其他人知道,父亲谨慎地挑了一家没有狸猫出入的小店。二楼的小包厢里,父亲与二哥对坐共饮。

当时二哥正为单恋所苦,他向父亲表明心事,请他指一条明路。二哥单恋的对象是只年轻的母狸,但对方已有未婚夫,而那个未婚夫就是我这个亲弟弟。这就是二哥的烦恼。换句话说,二哥喜欢的人,就是我的前任未婚妻——夷川海星。

二哥一直说想告别家人,离开京都。

但那天父亲还是一样反对。

虽然二哥认为对曾经骗过天狗的父亲而言,世上没有事物足以令他害怕。但父亲其实很怕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儿子们四分五裂,甚至彼此憎恨。因为他与自己的亲弟弟夷川早云,便是如此憎恨对方。他不希望同样的不幸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

“你们是我分出去的四个血脉,一个都不能少。尽管大家把你批得一文不值,但凡事总存在着一种平衡,你也是下鸭家的‘秤砣’之一。那些不明事理的人说的话,你不必理会。你们兄弟绝不能分开。”

“可是爸……”二哥说,“我除了继续忍耐,没有其他办法吗?”

父亲思考了半晌后应道:“我替你想想办法吧,虽然不确定能成功,但一切都交给我吧。你再忍耐一阵子。”

之后,父亲与二哥决定忘却烦恼,开怀畅饮。

不久,夜已深沉,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与二哥走出酒馆。两人走在街上,唱着傻里傻气的歌曲,父亲突然命令二哥:“来玩那个吧!”

二哥变身成当时震撼京都的“伪睿山电车”,载着父亲疾驰于深夜的四条一带,叫那些沉溺于夜生活的醉汉吓得魂飞天外。二哥嘲笑警察的无能,尽情飞驰。父亲变身成布袋和尚,站在车厢前头笑得圆肚颤动。他们很喜欢这游戏,曾多次这么做,但那是二哥最后一次变身成伪睿山电车。因喝酒而发热的身体,吹着腊月的凉风;深夜的街灯打向自己的身体,折射出耀眼光芒;飞驰的快意、开怀大笑的父亲——这一切二哥都还记忆犹新。然而,他只记得这些光彩夺目的片段,接下来的记忆全都消失无踪。

隔天,二哥在纠之森醒来,因严重的宿醉无法动弹。他完全没想起父亲,就这样在床上呻吟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知道父亲彻夜未归。父亲后来的行踪,他也不知道。

那一夜,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隔天,我们才知道星期五俱乐部在前一晚举行了尾牙宴。

当知道躺在锅里的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自然哀恸欲绝。但当时的我完全无法想象二哥的心情。这严重的打击,使他一蹶不振。二哥当时想的是——是我将喝醉的父亲丢在街上,他才会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手中。

我在珍皇寺的古井旁聆听二哥的告白,想起父亲过世后二哥的种种行为。二哥当时完全失去生气,不再喝酒,还说“呼吸真麻烦”,被母亲推下鸭川。他被河水冲走,卡在五条大桥的桥墩下,我还记得抱起他时,感受到一股瘫软、哀戚的重量。然后,他一脚踢开紧抓不放的我们,就此离开纠之森。当时他那严肃、落寞的身影,我永难忘怀。

我和大哥默默聆听他的告白。

二哥从井底传来的声音愈来愈小,几乎快听不见了。

“是我害死老爸的。我就像大家说的,是只一无是处的狸猫,非但没用,还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看你们那么伤心,这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但我也无法继续若无其事地待在家里,所以我决定将一切埋藏心底,当一只井底之蛙,从此挥别狸猫的身份。”

不久,二哥轻声呜咽起来。

“我没脸见妈,我没资格当她的儿子。”

回程中大哥不发一语,一直眺望着街上的灯火。

来到出町柳时,我们才想起红玉老师被留在澡堂。

“得赶紧去接他才行。”大哥揉着眼睛,疲惫至极地说。

“不用了。大哥,你回去吧。我去就行了。”

我在出町桥旁让大哥下车,自己坐着自动人力车赶往澡堂。

深夜的澡堂挤满了人,鼎沸人声传到路上。我钻过暖帘,向柜台的妇人行了一礼,走了进去。更衣室里挤满了客人,从学生到老人都有,充斥着体臭、烟味和热气,人类臭味浓郁。

嘈杂的喧闹中,红玉老师顶着一张臭脸坐在按摩椅上,瞪着格子状的天花板,仿佛每一格都贴有鞍马天狗的大头照。老师左手拿柿种花生,右手握啤酒罐,大型壁扇吹乱了他的白发,那模样像极了可怕的妖怪,以致进出更衣室的客人都与他保持距离。他这副模样,倒还保有几分天狗的威严。

我蹲在按摩椅前,老师喃喃地说:“你竟然将恩师丢下不管,是要我自己走路回家吗?”

“真的很对不起。”

老师破口大骂,顽强抵抗,我使劲将他拖出澡堂,推进人力车内。

自动人力车静静地在漫长的夜路上行进,我走在一旁。老师穿着棉袄,全身圆滚滚的,像个小孩子。我夸那件棉袄好看,老师回道:“很羡慕吧?这是海星送我的。”

“什么?”

“你弃我不顾跑到大阪逍遥的那段日子,海星常来看我。她说天气愈来愈冷了,就送了我这件棉袄。她虽然嘴巴毒了点,做事倒是挺细心的。”

“不管对方是狸猫还是人类,只要是女性,老师就对她们特别好。”

“要你啰唆。”老师说,“……毕竟我只剩这点乐趣了。”

我们一语不发地走着。

寺町路昏暗冷清,感觉永远都走不完。夜空清澈,星光斑斓。我默默地走着,口中呼出白色的雾气。当年在清晨的纠之森,静谧无声的森林里,父亲也一样口吐白色的雾气。那天早上小河的潺潺水声,父亲嗅闻冬日气息的模样,逐渐在我脑海中浮现,但画面已经变得模糊,令我无比落寞。一想起从前,便觉得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真不敢相信自己过去竟然浑然不觉,我愣在夜色中,几乎停下脚步。

“矢三郎,”老师说,“你怎么啦?今天话特别少呢。”

“我在想我父亲。”

“抚琴?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老师,不是抚琴,是我父亲。”

“这样啊。原来不是抚琴,是你父亲啊。”老师长叹一声,“总一郎怎么了吗?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人,任凭你怎么想念也没用啊,所以我才说你傻。”

“我才知道,最后和我父亲见面的人是矢二郎哥哥。听说我父亲和二哥一起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因此落入人类手中。”

“他是落入火锅中吧。”

“说得也是。”

“不过,只要活在世上,不论天狗还是狸猫,早晚都会陨落。就连自由飞翔于天空的天狗也有掉在屋顶的一天,这世界就是这么无趣。狸猫掉到火锅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认为总一郎并没有掉错地方。”

“这我知道。”我口气强硬地应道。

老师也许是不高兴,沉默了半晌,不久他突然温柔地说:“总一郎最后见到的人,可不是矢二郎哦。”

我父亲被煮成狸猫锅的那一夜,红玉老师独自在寺町路的红玻璃喝酒。由于弁天一去不归,老师大生闷气,猜想她也许会露脸,便到她有可能会去的几家酒馆游荡。当然,红玉老师并不知道当时弁天人在星期五俱乐部,大啖用我父亲煮成的狸猫锅。

据说就算全京都的狸猫都聚在红玻璃,店内照样不会客满。位处地下的店面一路往内延伸,从未有人到过尽头。愈往内走,空间愈小,最后就像昏暗的走廊一般细窄,墙边摆设着铺有天鹅绒的椅子和木桌,垂自天花板的吊灯投射出昏黄的光线。那里总是寒气逼人,一年四季都烧着炉火,盛传这条走廊一路通往黄泉。

那天店内满是人类以及变身成人类的狸猫,喧闹无比,红玉老师手持酒瓶一路移往深处的座位。弁天不在身旁,老师很不痛快,那些饮酒作乐的人类略微吵闹,老师便无法忍受,直想朝他们吹天狗风。

老师一路走到店内深处,坐在火炉旁取暖,独饮红酒。

店内的喧闹传不到这里,能听见的只有火炉的细微声响,以及不时从深处飘来的神秘祭典音乐。老师觉得曾听过那音乐,好像是刚出生洗产汤[4]的时候听过。那么久远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况且我们狸猫又不洗产汤。

老师思念着弁天。当时弁天常不知会老师一声便自行外出,和不认识的人鬼混。老师听说她曾坐睿山电车前往鞍马山,很担心她会上鞍马天狗的当。

正当老师悬着一颗心黯然独酌,幽暗的地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闪过。老师“咦”了一声,望向那东西,发现吊灯下一只目光炯炯的狸猫端坐在地,抬头望他。狸猫油亮的狸毛颤动着,老师猜想应该是走廊太冷的缘故。

“这不是老师吗?您好。”狸猫说道。

“是总一郎啊。”红玉老师笑道,“这里很冷对吧,要不要喝一杯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陪您喝一杯。”

我父亲先爬向桌子另一头的椅子,接着爬上桌,双手动作很不灵活。看我父亲一直维持这种不方便的模样,没有要变身的意思,红玉老师感到不解,便询问原因。我父亲回答:“因为我已经无法变身了。”红玉老师在杯里倒入红酒,递给我父亲。我父亲战战兢兢地捧着酒杯,伸舌舔着红酒。不久,他拭去嘴角的酒滴,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杯酒了,谢谢您。”

老师望着坐在桌上的父亲。

“总一郎,你死了吗?”老师问。

“说来惭愧,就在刚才,我被煮成了火锅。”

老师取来我父亲喝剩的酒,一饮而尽。“你竟然干这种傻事!”

“您别这么说,这是每个人都会走的路。”

“所以我才一再告诫你,要胡闹也该适可而止。”

“我毕竟是狸猫,没办法想得那么周全。再说,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接着,父亲提到了许多事。

他谈到小时候向红玉老师学艺的事;后来和弟弟夷川早云交恶,被老师训斥的事;和母亲的相识都是多亏了老师的事;还有惩治鞍马天狗的事,希望四个孩子都能向老师学艺的事,以及希望老师特别关照矢三郎的事。

“老师,一切就有劳您费心了。”

“那小子脾气古怪,那股傻劲和你一个样。不过,他好像傻过头了。”

“的确……不过,我就是欣赏他这点。或许会给您添麻烦,但还是望您多多关照,日后他定能助老师一臂之力。”

“嗯。”

父亲从桌上跃下,对老师说:“我也该走了。”

“总一郎,”红玉老师说,“和你分别,我觉得很遗憾。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您这么说,我很欣慰。这趟黄泉路,有了很棒的饯别礼。”父亲呵呵而笑,皮毛颤动。

父亲站起身,朝红玉老师伸出毛茸茸的手。老师也弯下腰,回握他的手。结束道别的握手,父亲挺直腰杆,潇洒地说:“老师,那再见了。下鸭总一郎先走一步,请您见谅。我这一生虽然曾经惹出许多麻烦事,但过得精彩愉快。如意岳药师坊老师之厚恩,总一郎感激不尽。”

红玉老师目送我父亲踏上那条一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长廊。昏暗的长廊上,我父亲油亮的皮毛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了踪影。老师独自留在原地,啜饮红酒,不久,又传来那奇妙的音乐。那是道别的音乐。

“连到最后一刻都还是那么傻。”老师说,“他当狸猫真是可惜了。”

就这样,我父亲离开了人世。

我送红玉老师回到出町商店街的公寓后,从他房里摸走一瓶红玉波特酒。

我将自动人力车停在出町桥旁,走向鸭川三角洲。天空空阔无云,从北方一路蜿蜒而来的贺茂川与高野川河面映照着市街的灯光,荡漾着迷蒙的银光。寒夜里悄无人迹,我坐在三角洲前端独饮红酒。随着酒意渐浓,头部开始隐隐作痛,我垂着摇摇晃晃的脑袋,低语着:“哥哥……爸……”冷风飕飕。

我再也受不了刺骨寒风,决定返回纠之森。

穿过苍翠树林夹道的参道,前方出现神社的灯火。满脸愁容的母亲与幺弟就坐在朦胧的灯光下,他们一看到我便挥了挥手,母亲招手要我快点过去。我走下自动人力车,母亲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矢一郎垮着一张脸回家,什么都不肯说。”

“我们去了二哥那里。”

“然后呢?吵架了吗?”

我什么也没说,走进树林。

我恢复狸猫的姿态,踩着枯叶。母亲和幺弟紧跟在后。

大哥在床上缩成一团,安静不动,但似乎还没睡着。我靠近他,注意到床铺四周弥漫着泪水的气味。我轻唤一声“大哥”,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大哥依旧缩着身子背对着我,但似乎在听我说话。

“老妈很担心,你好歹说句话吧。”

不久,大哥翻过身来,长叹一声,喃喃地说:“妈。”

母亲应了声:“什么事?”走近大哥,“怎么啦?”

“妈,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矢二郎一直窝在井底的原因。”

母亲湿滑的鼻子闪着光,她望向我。我不发一语地点点头。母亲再次将视线移向大哥,沉思片刻。我感觉得出母亲的心就像湖水一样平静。我想,老妈果然早已知情。

“他是我儿子,如果连我都不明白他,他就太可怜了。”母亲说。

大哥蓬松的狸毛不住颤动,没有回应。

母亲靠向大哥,悄声地说:“矢一郎,算是妈求你,不要再责怪矢二郎了。”

母亲平静的声音感染了森林冰冷的黑暗,渗进我和幺弟心中。幺弟的鼻子不断在我的背上磨蹭,我的背就像抵着怀炉一样温暖。我和幺弟不发一语,聆听母亲说话。

“我都知道了,我懂那孩子。”母亲反复地说,“你是做哥哥的,就该懂他的心情。”

“妈,我知道。他是我弟弟,我当然懂他。”大哥蜷缩着身子说,“就是因为懂,我才这么痛苦。”


[1] “少年侦探团”是在江户川乱步的推理小说中登场的侦探团,由儿童组成,辅佐明智小五郎。团长小林芳雄是明智的徒弟。

[2] 豆馅团子。

[3] 京都鸭川以东的地区。

[4] 刚出生的婴儿第一次洗澡用的洗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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