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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

  第一章 Chapten One 棋局

  奥菲丽被晃到了眼睛。她刚从小阳伞下面朝外探了一眼,阳光就从四面八方攻了过来。强光像是从天而降的龙卷风,被涂了清漆的木质观光大道反射出去,让整片海洋都闪闪发光,也让每位廷臣的首饰都光芒耀眼。奥菲丽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但这一眼已经足够让她看明白伯赫尼尔德和萝丝琳姨妈都不在自己身边了。

  奥菲丽必须面对现实——她走丢了。

  对于一个下定决心要在宫廷里找到自己位置的人来说,这个开场可不怎么成功。她今日有约,要被正式引荐给法鲁克。这世上若是有一个最不该让他等的人,那非这位族灵莫属。

  他在哪儿呢?在这些大棕榈树的树荫底下?在沿着海岸一遛排开的奢华宫殿群的某一座中?在海滩上的某间小木板房里?

  奥菲丽的鼻子撞在了天空上。为了寻找法鲁克,她把身子伸向护栏外面,但大海其实不过是一堵墙,是一张活动的巨型壁画。壁画上的潮水声跟地平线和沙子的味道一样虚假。奥菲丽扶正眼镜,默默观察四周的风景。这里几乎什么都是假的:棕榈树、喷泉、大海、太阳、天空和空气里的炎热。那些宫殿也很可能不过是些二维平面的外墙而已。

  幻象。

  话说回来,她还能期待什么呢?此刻,她正站在一座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塔的第五层。而这座城市正绕着一座气温不超过零下十五度的极地悬岛不停地转动。这里的人徒劳地变形空间,在各个角落粘贴幻象,但这种创造力还是有它的极限。

  奥菲丽不信任这些矫饰伪装,她更加警惕那些利用它们操控别人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这些推搡着她的廷臣中间,她感到格外不自在。

  这里全是幻族——幻术大师。

  他们身材魁梧,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极浅,带着家族的标志性文身。在他们中间,奥菲丽感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矮小,更加近视,头发颜色更棕,也更像个外岛人。他们时不时朝她投下一个傲慢的眼神,俨然是想知道这位不遗余力朝小阳伞底下躲藏的小姐是哪一位,但她什么都不会跟他们说。她孤身一人,没有保护。如果他们发现她是托恩——那个整个司法系统里最被憎恨的男人的未婚妻,她定将小命不保。又或者说,是神志不保。她近期祸事不断,已经有一根骨裂的肋骨、一只黑黄的眼睛和一张带着伤口的脸颊,还是别让自己的情况更加恶化吧。

  不过,这些幻族至少给了奥菲丽一个有用的信息。他们全都朝着一座架在木桩基座上的观光栈桥那里走去。在相当成功的光学效果下,这座观光栈桥像是延伸到了虚假的海面上。奥菲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渐渐地,她开始明白栈桥底部的闪光来自一座宏伟建筑的反光。这建筑由玻璃和金属搭建而成。所以,这座观光栈桥不是视觉陷阱,而是真实的。

  如果说奥菲丽还有一线希望找到法鲁克、伯赫尼尔德和萝丝琳姨妈的话,一定是在那里。

  她跟随着廷臣们的队伍往前走,虽然想尽可能地保持低调,但只要这条围巾在,她就别指望。围巾的前半部分绕着她的脚踝,后半部分在地上蠕动,让人联想到正在进行求偶炫耀的蟒蛇。奥菲丽没办法让它停下来。在和围巾分离了那么多天后,奥菲丽一方面很高兴看到它健健康康,另一方面,她也很想对自己是个阿尼玛姑娘这件事保持低调。至少,在没找到伯赫尼尔德之前是这样的。

  在路过一个报刊亭时,奥菲丽用伞把脸压得更低了。所有的报纸上都印着同样的大标题:

  龙族末路:谁出门捕猎,谁就丢了位置

  奥菲丽觉得这些报纸的品位差到极点了。龙族是她的婆家,他们刚刚以悲惨的方式全部丧生于森林。然而在宫廷人的眼里,不过是少了一个对手家族而已。

  奥菲丽上了观光栈桥。之前那个小小的不明闪光现在变成了建筑的绚丽焰火。宫殿比她原以为的还要恢宏。它有纯金的穹顶,穹顶的尖端像雷电一样直指苍穹,与太阳比肩。然而,这穹顶不过是一座更加庞大的建筑物的最高点。这建筑由玻璃和铸铁打造,四处点缀着阿拉伯式的小塔楼。

  奥菲丽望着宫殿、大海和人群,心想:“这一切不过是法鲁克塔的第五层而已。”

  她真的开始有些怯场了。

  当她看见两只像北极熊一样巨大洁白的狗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时,胆怯变成了惊恐。它们久久地凝视着她,但让奥菲丽感到恐惧的并不是它们,而是它们的主人。

  “小姐,您好。您在独自散步吗?”

  奥菲丽认出了这些金色的发卷、这对瓶子底似的眼镜片和这张小天使般圆鼓鼓的脸。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骑士。如果不是这位小幻族,龙族成员至今都还健在。

  他也许看起来和别的小男孩没什么两样,甚至要更木讷一点儿,却是个没有人能控制得了的祸害,就连他的家人都怕他。幻族通常只在四周散布一些幻象,而他则把幻象直接吹进人体。在天赋使用上离经叛道是他的癖好。他就是这样把一名女仆逼到歇斯底里,把萝丝琳姨妈关进记忆的泡泡中,再让龙族捕猎的巨兽反过来猎捕龙族,而这一切,他都做得不留痕迹。

  奥菲丽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整座宫廷里,没有一个人阻止他出现在公众场合!

  “您看起来迷路了,”骑士用极其礼貌的语气下了结论,“您需要我当您的向导吗?”

  奥菲丽没有回答他。她不知道“是”或“否”中的哪一个会签下自己的死亡契。

  “终于找到您了!您跑去哪里了?”

  是伯赫尼尔德,奥菲丽深深松了一口气。只见伯赫尼尔德优雅地移动裙子,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平静得宛如一只游过湖面的天鹅。然而,当她用胳膊搀住奥菲丽的胳膊时,奥菲丽明显感到她非常用力。

  “您好,伯赫尼尔德夫人。”骑士含糊不清地说。

  他的脸颊变得绯红,笨拙而腼腆地在他那身水手服上搓着手。

  “赶紧的,亲爱的孩子,”伯赫尼尔德看都没看骑士一眼,也没有回答他,“棋局就要结束了。您的姨妈帮您留着位置。”

  骑士的表情其实很难分辨,瓶子底般的眼镜让他的眼睛看上去特别奇特。不过,奥菲丽几乎确信——他受到了打击。她觉得这个孩子真是不可理喻。他总不至于期待在他一手炮制了整个族群的死亡之后,还能得到感谢吧,是不是?

  他用一种担忧的语气问:“夫人,您不和我说话了吗?您一个字都不对我说吗?”

  伯赫尼尔德犹豫了一下,然后带着最甜美的微笑转向他:“骑士,如果您坚持的话,我甚至有九个字要送给您:年龄不能永远保护您。”

  伯赫尼尔德用几乎算是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这个预言后,便转身走向宫殿。奥菲丽朝后看了一眼,不禁脊背发凉。她看到,骑士的眼睛正在吞噬她,是她,而不是伯赫尼尔德。他的脸因嫉妒而扭曲。他会放狗来扑咬她们吗?

  伯赫尼尔德把奥菲丽的胳膊拽得更紧了一些,对她耳语道:“在所有您绝对不能跟他们单独相处的人当中,骑士位列第一。所以,我的建议您从来都不听吗?”

  “我们快点儿走,”她加快步伐,补充道,“这一局就要结束了。我们绝对不能让法鲁克大人等。”

  奥菲丽大口喘着气:“什么局?”

  她那骨裂的肋骨越来越疼。

  “您得给我们的大人留个好印象。”伯赫尼尔德命令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今天我们的敌人比盟友多,他的保护将成为天平上决定性的砝码。如果您第一眼不招他喜欢,就等于给我们判了死刑。”

  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把肚里的孩子也包括在内。

  奥菲丽不停地踢到缠在脚上的围巾,路都走不顺当了。伯赫尼尔德的话对缓解她的精神焦虑毫无益处。她的裙子口袋里还装着家人的电报,这更是让她忧心忡忡。她的父母叔伯、姨妈姑母、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们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因此决定提前几个月来极地。此刻的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的安全也取决于法鲁克的善意。

  奥菲丽和伯赫尼尔德进入宫殿的主体圆厅,从里面看更加壮观。以圆厅为中心,五条回廊辐射出去,每一条都比一座主教教堂的中殿更雄壮威严。厅中最微弱的窃窃私语,裙子最细小的沙沙声,在巨大的玻璃顶下面都被放大了。这里只有上流阶层:部长们、行政长官们、艺术家们以及他们时下的缪斯。

  一位穿着金色号服的管家朝伯赫尼尔德走来。

  “请女士们随我去鹅园。棋局结束后,法鲁克大人将在那里接见各位。”

  他一边取走奥菲丽的小阳伞,一边引她们进入五条回廊中的一条。

  “我更愿意留着它。”奥菲丽礼貌地回绝了想要收走围巾的管家。他对于在脚踝这么不合时宜的地方看见这件装饰品感到十分困惑。“相信我,它让我别无选择。”

  伯赫尼尔德叹了口气,再次确认奥菲丽的脸在面纱的蕾丝屏障后面藏好了。

  “不要露出伤口,这是最没品位的表现。如果您能够全身而退,那么您便可以把观光栈道视为自己的第二个家。”

  在奥菲丽内心深处,她问自己哪里是她的第一个家。自从来到极地,她已经拜访过伯赫尼尔德的宅邸、月光堡的大使馆和未婚夫的总管府,但她在哪里都没有找到家的感觉。

  管家刚把她们引入一座恢宏的玻璃天棚,一阵伴随着“太棒了!”和“好棋,大人!”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就响了起来。白色蕾丝面纱让奥菲丽感到很不方便,她试着搞清楚室内花园的那些棕榈树下发生着什么。一大群戴着假发的贵族聚在草坪上,围着一块类似小迷宫的场地。奥菲丽太矮了,无法从挡在前面的人的肩膀上望过去,但伯赫尼尔德毫不费劲地帮她们开出一条道来,带着她走到最前面:贵族们一认出伯赫尼尔德,就纷纷往后退让。他们这样做倒不是因为绅士风度,而是为了跟她保持谨慎的距离。他们在等法鲁克的裁决,好在行事上唯他马首是瞻。

  看见伯赫尼尔德带着奥菲丽回来了,萝丝琳姨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却用一个不快的鬼脸来掩饰。

  她嘟囔道:“总有一天你得跟我讲明白,怎样才能监护一个总是跑出我监控范围的小丫头?”

  现在,奥菲丽可以将棋局一览无余了。迷宫由一系列刻着数字的石板组成。在某些石板上,鹅被拴在小木桩上。两名仆人站在螺旋路上的特定位置,看起来是在等待指令。

  奥菲丽转向此刻所有目光的交会之处:一个设置在迷宫高处的小圆台。小圆台上有一张和它同样颜色的漂亮桌子。在那里,一名玩家正握着一只拳头摇晃。他拖延着时间,因为让观众等得不耐烦而开心不已。奥菲丽从那顶漏了底的礼帽和那个把脸一分为二的放肆笑容上认出了此人:阿尔奇巴德——法鲁克的大使。

  他终于张开拳头,骰子的叮当声打破了安静。

  “七步!”司仪宣布。

  话音刚落,棋局中的一名仆人就朝前踏过七块石板,并在奥菲丽惊愕的目光中掉入洞中,消失不见了。

  “我们的大使棋运还真是不好,”有人在奥菲丽身后讽刺道,“这已经是第三局了,他还总是掉进井里。”

  从某种意义上说,阿尔奇巴德的在场让奥菲丽感到安心。虽说他不是一个完美无暇的人,但他是这里最接近于“朋友”的人。至少,他是属于网族的。除了几个特例,这里的廷臣都是幻族的人。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敌意,让人都无法正常呼吸了。如果这些幻族都像骑士一样变态,那未来的日子还真是值得期待呢。

  和其他观众一样,奥菲丽这一次把注意力转到了圆台上方另一位棋手的桌子上。一开始,因为面纱的缘故,她只看到了一大片光彩夺目的钻石。慢慢地,她明白过来它们属于那一大群用胳膊缠绕着法鲁克的宠姬。这些女人围绕着他,一个梳着他的白发,一个靠在他的身上,另一个跪在他的脚下,诸如此类。法鲁克的一个胳膊肘放在对他而言显然太小的桌子上。他看起来无论对自己正在玩的棋还是对那些被不遗余力地献给他的爱抚都毫无兴趣。反正,奥菲丽是这么觉得的,只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了——一边大声打着哈欠,一边扔出骰子。从她所在的位置,她看不太清他的脸。

  “五步!”司仪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欢快地叫道。

  第二名仆人立刻一格一格地朝前跳。每次,他都能跳到有鹅的格子里。鹅愤怒地嘎嘎直叫,试图咬他的脚踝,但他马上就又跳开了。他五步五步朝前跳,直到正好跳到迷宫中央的最后一格[1]。贵族们欢呼起来,仿佛眼前是一位奥林匹克冠军。法鲁克赢了这一局。奥菲丽觉得这表演也太超现实了。她只希望有人能快点儿想到那名掉入洞中的仆人,赶紧把他捞出来。

  在圆台上,一个通身洁白的小个子男人趁着棋局结束走到法鲁克面前,手上拿着一个像是文具盒的东西。他在法鲁克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微笑。奥菲丽震惊地看见法鲁克漫不经心地在男人递过去的纸上盖了章,却连一个字都没有看。

  伯赫尼尔德对她耳语道:“学学鲍里斯伯爵。他选了个好时机,轻松地把一座庄园收入囊中。您做好准备,现在轮到我们了。”

  奥菲丽没有听见她的话。她刚刚在圆台上看到了另一个男人,他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他站在后面,那么阴沉,一动不动。若不是他突然把怀表盒甩得啪嗒一响,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一见到他,奥菲丽就感到体内升起一股滚烫的热浪,耳朵都要着火了。

  托恩!

  他那身配有厚重金质肩章的立领黑制服和玻璃天棚里闷热的气温极不相配。诚然,这高温是虚假的,却非常逼真。他从头到脚都很拘谨,像法警一样僵硬,像影子一样沉默。他看起来和宫廷荒唐的世界格格不入。奥菲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取他的缺席。否则,他会一如既往地出面控制局面,告诉她该扮演什么角色。

  “伯赫尼尔德夫人和阿尼玛的女士们!”司仪宣布。

  在一阵沉重的寂静中,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奥菲丽,只有那几只鹅不时地发出嘎嘎的叫声。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到了她入局的时刻。

  她会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既“朝向”托恩,也“背对”托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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