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Chapten Three 合同
奥菲丽刚走下圆台的台阶——围巾让她难以保持平衡,刚才发生的一切更让她头昏脑涨,一个强烈的闪光就几乎闪瞎了她的眼睛。这是她平生头一次照相,偏巧赶上一个她看上去最泄气的时刻。摄影师胳膊底下夹着暗箱,全身包在一层镁粉的烟雾里。他冲过来和奥菲丽打招呼。这是一个顶着鸡蛋一样的光头,像锅子一样容易沸腾激动的幻族男人。
“阿尼玛小姐!我是契科夫,《尼伯龙根》的总编。我们是整座天塞堡阅读量最大的报纸。您能回答几个问题吗?我们的大人法鲁克刚刚任命您为副手说书人。”他连珠炮似的说,压根儿不管奥菲丽接受不接受,“您认为您可以与我们的官方说书人——杰出的艾瑞克比肩吗?您得非常有才华,才能和他精湛的哑剧出现在同一张海报上。四十年的演艺生涯,没人能与他竞争!为了捍卫您在舞台上的地位,您有什么策略吗?”
奥菲丽不知道这位报纸总编是怎么做到的,单单是听他说话,她就已经汗如雨下,浸湿了裙子。一座舞台?所以除此之外,她还得上台演出吗?
在她的尴尬上火上浇油的,是那些廷臣全都目光冰冷地凝视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幸好,圆台上的法鲁克在伯赫尼尔德的头上放了一顶皇冠,瞬间所有人都对她没兴趣了。这让奥菲丽松了一口气。幻族用指尖为这场加冕礼鼓掌。
伯赫尼尔德披挂着钻石,面颊绯红,双目炯炯有神。在玻璃天棚灿烂的光线下,她显得华贵异常。加上背景里的棕榈树和九重葛,奥菲丽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位异域女王。一位女王?不,一位宠姬。
“我真同情她。”萝丝琳姨妈不断用胳膊肘东推西撞,终于来到奥菲丽跟前,“爱上这样一个家伙肯定不容易。他得靠钻石才能记住那些跟自己有亲密关系的女人。”
奥菲丽喃喃道:“她是为了我才接受他的。法鲁克先生保护我不受宫廷的伤害,伯赫尼尔德则保护我不被法鲁克伤害。”
“说句心里话,比起她我更同情你。我知道托恩先生不是什么重感情的人,但再怎么说,人心得是齿轮做的,才会只看到你身上的一双手。你像灯泡一样惨白,”萝丝琳姨妈开始担心,“你的肋骨还疼吗?”
奥菲丽把帽子上的面纱拆了下来,她实在受不了透过蕾丝看这个世界了。
“让我疼的是我自己做的蠢事!咱们家的人随时都会来到这里。大家的安全全指望我在台上的表现。您真的觉得我是当说书人的料吗?”
萝丝琳姨妈张开嘴又闭上了,这个问题显然让她为难。接着,她抓住奥菲丽的肩膀:“趁着这些廷臣看向别处,咱们赶紧走。我们在外面等伯赫尼尔德。走路时小心点儿,你的围巾真是毫无形状!”
奥菲丽最后看了一眼圆台。在那上面,贵族们纷纷拥向伯赫尼尔德,向她表示祝贺。托恩还站在那里,他是唯一一个丝毫没有注意他姑母的人。他全神贯注地读着那份书记刚刚拿给他的会议记录。托恩一抬起眼睛,奥菲丽就移开了目光。托恩的双眼像金属一样闪着光芒,从打字纸的上方盯住她。
“这可不是真爱!对不对?”
喃喃说出这句话的女人从花园的棕榈林中走过来。她身材丰满,裹着一条头纱。这条头纱上缀满了金坠子,相当有分量。看见她眼皮上幻族的文身,奥菲丽的心悬了起来。当这个女人把她的脸捧在手中,用一种令人困惑的亲密检查她的伤口时,她感到更不安了。
“我的小鸽子,是托恩先生把您弄成这样的吗?”
奥菲丽很想回答她说这也许是这世上唯一一件托恩没有责任的事了,但她只是打了个喷嚏。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这味道是那样醉人,令人头晕目眩。
“我们有幸在跟谁谈话?”萝丝琳姨妈问。
“我是鞠纳宫德。”幻族女士回答,眼睛并没有离开奥菲丽,“我爱死您在圆台上所做的事了,我的小鸽子。我们两个很像,您和我。”
鞠纳宫德抬起胳膊的时候,她身上的金坠子像铃铛一样叮当作响。她的手指向廷臣队伍中的一位幻族男人。他身材丰腴而威严,风度翩翩,让人在人群中就只看得到他。一个非常成功的幻象使他礼服上的条纹变幻着彩虹的各种颜色。不费吹灰之力,奥菲丽就认出了梅勒习奥尔男爵。在月光堡秘密当男佣时,她在小客厅里见过他不止一次。
“您的噩梦是托恩先生,”鞠纳宫德在奥菲丽耳畔轻轻说,“我的噩梦是我的兄弟。金手指男爵!伟大的幻象服装设计师!优雅部部长!他甚至还因为对家族做出的贡献被授予了荣誉军团勋章。梅勒习奥尔总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而我,注定只能当阴影里的艺术家。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的小鸽子?因为这些先生认为,在上层,只有他们才能运转机器。”
“我们该怎么做,才能从他们的阴影下站出来呢?”奥菲丽被鞠纳宫德的话深深打动了,问道。
“联合起来,我的小鸽子。我们为什么要因为这些可笑的家族纷争互为对手呢?我们首先都是女人,而且是有事业心的女人!”
萝丝琳姨妈插嘴道:“终于听到一段言之有理的话了。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亲爱的女士。如果我的外甥女能够自力更生,我也就能安心地回阿尼玛悬岛去了。您是从事哪门艺术的?”
鞠纳宫德的红嘴唇一咧,笑了起来:“我开了一些幻想屋,或者说是那种淘气的幻象店面。我把它们称之为‘性感乐园’。相信我,它们可不仅仅对男士开放。”
只看萝丝琳姨妈如何睁大了眼睛,奥菲丽就明白鞠纳宫德已经不是一位“亲爱的女士”了。
“我们的法鲁克大人身边只有两种女人,一种贡献魅力,另一种提供服务。如果您不给他提供欢愉,您就在这里活不长。我的小鸽子,我能看看您的手吗?”
奥菲丽困惑地犹豫一下,然后解开了物灵阅读者手套的扣子。鞠纳宫德用她那削得好似刀片一样的红指甲划过奥菲丽掌心的纹路,脸上挂着兴致勃勃的表情。
“它们看上去那么小,那么普通……您却有双让整座天塞堡战栗的手。”
“因为法鲁克大人的书?”奥菲丽很吃惊。
鞠纳宫德朝她抛了个媚眼,眼皮上幻族的文身一闪而过。“因为物品对您来说没有秘密。换句话说,您可以揭穿宫廷里的各种小秘密。相信我,”她降低音量,悄悄说,“它们数不胜数。”
奥菲丽更加留神地望了望那群围在赛鹅游戏围栏边的贵族。她发现他们从远处朝她投来一瞥瞥敌意的目光。尤其是女士们,她们紧张地确认着装扮用的小饰品,仿佛只要丢了一只发卡,就会身受牵连。
“我的小白鸽,我们做笔交易吧。”鞠纳宫德握紧奥菲丽的手,继续说,“我为您提供最好的幻象,保证您的表演能够超越现任说书人。作为交换,”她压低声音,“您的手指为我东摸摸,西碰碰。”
鞠纳宫德离得那样近,她身上的香水味就像火山爆发的气体一样让奥菲丽感到窒息。
“我感谢您的好意,”她回答,尽量不咳出来,“但是我得拒绝。我不会在没有得到物主允许的情况下‘阅读’任何物品。”
鞠纳宫德的微笑更加灿烂了,她的指甲却掐进了奥菲丽的手里。
“您拒绝?”
“我拒绝,夫人。”
“看起来我是被人鄙视了。我原本以为在这座圆台上看到了一个有野心的女人。我能给您一个小建议吗,我的小白鸽?(鞠纳宫德的指甲在奥菲丽的手上掐得更深了,萝丝琳姨妈抑制不住地焦虑。)永远都不要对一位幻族说‘不’。”
“这是威胁吗?”
问问题的人是阿尔奇巴德。他的双手插在礼服破了洞的口袋里,旧礼帽歪歪斜斜地戴在脑袋上,漫不经心地靠过来。陪伴他左右的还有两名老妇人。庞大漆黑的裙撑让她们看起来宛如两座丧钟。鞠纳宫德立刻松开了奥菲丽的手。
“一个建议,大使先生。”她的回答更像是对那两名老妇人,而不是对阿尔奇巴德说的,“一个简单的建议。”
说着,鞠纳宫德在一阵小坠子的叮当声中跑了,却没忘记朝奥菲丽投来沉重的一瞥。
“托恩的未婚妻,您真是分秒必争!”阿尔奇巴德哈哈大笑,“您刚被引入宫廷,就已经树敌了,还不是一个随便的角色。没有什么比绝望的艺术家更可怕了。”
奥菲丽扣上手套的扣子,因为疼痛而做了个鬼脸。鞠纳宫德的指甲可没有手下留情。
“绝望的?”她说。
阿尔奇巴德从礼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漂亮的蓝沙漏。奥菲丽听说过这个东西,尽管她自己从来没用过。人们只需要拔掉拉环,就能启动装置,被带去别的地方。“你试着想象一下,那些最鲜艳的颜色、最醉人的香气、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抚摸。”雷纳曾经跟她解释过,“反正无论你怎么想象,都达不到这幻象的高度。”
“鞠纳宫德夫人的生意比较惨淡。”阿尔奇巴德说,“自从亲爱的海德嘉尔把这些蓝沙漏投放市场,她的那些幻想屋就一个接一个地倒闭了。哪位贵族还会去这种丢人的地方抛头露面呢?他只需要私下里悄悄拔掉这个拉环就行了。请允许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你们的随行护卫。”他突然连珠炮似的说,“我曾向咱们亲爱的伯赫尼尔德允诺过给她保护。这里就是!”
阿尔奇巴德用一个戏剧性的夸张动作指向那两位静静站在他身后的老妇人。她们望着奥菲丽,黯淡的眼睛里有一种专业的冷静。她们的家族文身像是在两只眼睛中间画了个神秘的标点符号。
“护卫我们的是这些女士?”萝丝琳姨妈表示愤慨,“宪兵难道不是更合适吗?”
“和法鲁克所有的宠姬一样,你们将住在后宫。”阿尔奇巴德解释,“男人是进不去的。不要担心,瓦尔基里雅是保障你们安全的最佳人选。”
奥菲丽感到震惊,耸了耸眉毛。她在月光堡住得足够久,曾经听说过瓦尔基里雅。这些女人专门从事外交护卫工作。她们对每个细节都观察入微,对每次谈话都倾听得一丝不苟。她们和网族其他成员都有心灵感应。网族中一些人的工作内容就是日夜记录瓦尔基里雅的见闻。她们监控的那些大人物都被保护得很好。这种服务可不是随便哪位贵族都能获得的。
奥菲丽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好直视阿尔奇巴德的眼睛。这有点儿像透过两扇窗户凝望天空。
“我不幸被深深鄙视了,讲故事这事我不能胜任。大使先生,既然您向我抛出了友谊的橄榄枝,那么您能帮我解除误会吗?”
阿尔奇巴德摇摇头,脸上挂着半抱歉半讽刺的笑容。他的头发没有梳好,胡子没有刮干净,衣服也没有修补好,但他还是俊美异常。
“您省省吧,托恩的未婚妻。您这是自作自受,特别是面对法鲁克。”
“我没有时间为自己辩护。如果我能展示一下我那项目的优势……”
“您的项目?”阿尔奇巴德嘲笑道,“您是说那个可笑的博物馆?马上忘了它吧。这么无聊的东西,这里没人会感兴趣的。”
“您……”萝丝琳姨妈惊得说不出话来,“您比一块没劈方正的木板还要粗俗!”
阿尔奇巴德转向她,被这句骂人的话逗乐了。
“不,我的姨妈。”奥菲丽说,“他说得对。”
玻璃天棚强烈的光线让她眼镜上的灰尘格外明显。她摘下眼镜,在伯赫尼尔德送给她的漂亮白裙子上擦拭,根本不在乎会把裙子弄脏。她愤怒地思考着。她原本有好几个星期去想新的点子、新的可能性,但与其如此,她选择了抓住自己原来的生活不放手。
“我希望您能仔细看看这个,”阿尔奇巴尔打断了她,“是我从司仪那里‘借来的’。”
他取出两只漂亮的小骰子,就是他刚刚玩赛鹅游戏时用的那两只。他刚要把它们递给奥菲丽,就被萝丝琳姨妈抢了过去。她亲手把骰子递给外甥女。她在阿尔奇巴德的屋檐底下见识了太多荒淫的事,无法容忍两人之间有任何触碰,哪怕只是手指之间的触碰。
奥菲丽看见骰子的每一面都是空白的。
“您明白了吗,托恩的未婚妻?这里面有人搞鬼。司仪是幻族的人。投出的骰子上出现什么数字,是由他来决定的。”
“所以您才每次都掉进井里?”奥菲丽轻轻说,她被这个真相震惊了。
“法鲁克总是赢。就算您跟他提议要开奶酪店,他也能把它变成巧克力店。”
就在这一刻,鹅园的上空升起一阵欢快的叫嚷声。奥菲丽被棕榈树和喷泉挡住了视线,看不见棋手们的圆台,但她猜测游戏又开始了,又是一盘新棋和作了弊的骰子。
“除非手法能更巧妙一些。”她说这话的时候,想到了那位趁着法鲁克赢棋获得庄园的鲍里斯伯爵,“我本该向他提议‘读’他的书,而不是谈什么博物馆。我让托恩棋先一招了。”
惊讶之下,阿尔奇巴德的眼睛和微笑一起变大了。
“得了,得了。看来,至今没人告诉过您,之前来这里的‘阅读者’的命运吗?”
“据说他们都失败了。法鲁克先生对这事很不高兴。我可以试试运气啊。我对很多事都没什么信心,但我的鉴定技能非常杰出。”
阿尔奇巴德毫不迟疑地说:“放弃这个信心吧。刚才在圆台上,我很仔细地观察了您。您差点儿就移开眼睛,仅仅因为法鲁克看了您。试想一下他的愤怒会对您造成什么后果。我见过一些曾经让他失望的人。他们双目泣血,彻底疯了。我们的族灵根本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
奥菲丽晃了晃那只仍缠在围巾里的脚。如果阿尔奇巴德是想吓唬她,那么他成功了。
他坚持说:“放弃那本书。为了雇用最好的专家来解读它,我的家族几乎快要破产了:文献学家、物灵阅读者,还有专业机构。我至少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这本书是一道不可解的方程。无法给它确定年代,因为它不会随着时间而发生性质上的改变。它也无法翻译,因为它的文字没有对应物。”
“亚底米——我们的族灵,她的私人收藏里也有一本类似的书。”奥菲丽说,“所有的族灵都有一本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每座悬岛都有它的小秘密。”阿尔奇巴德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对她说,“让托恩替您粉身碎骨吧。您将变成一位可爱的小寡妇。”
尽管天上挂着假太阳,奥菲丽还是浑身一哆嗦。她来回看了看两位瓦尔基里雅。她们带着一种专业的冷漠,正安静地聆听他们的谈话。奥菲丽压低声音问:“为什么法鲁克大人会对他的书如此着迷?”
阿尔奇巴德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笑得那样厉害,连礼帽都掉到了草坪上。
“这个问题,托恩的未婚妻。”待他又喘得上气来,回答她说,“这也许是您和整个极地居民唯一的共同点了。这本书是法鲁克唯一关注的东西。为了您的利益,我警告您并且再次重申:永远、永远都不要跟他提起这件事。”
阿尔奇巴德捡回礼帽,旋转着抛到空中,再以一种小丑的姿势用头接住。奥菲丽非常严肃地端详着他。他也许是一个喜好挑衅滋事的人、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但至少,他不虚伪。
“在这里,我没有遇到多少为我的利益着想的人。谢谢,大使先生。”
“噢,不用谢我。我给您提供的信息越多,您欠我的债就越多。有一天,我会向您讨还账单的。”
“什么债?什么账单?”奥菲丽惊讶极了,“您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
“正是!好朋友,明算账。别担心,您会感到无比愉悦,以至于您自己都会急着再次借债。”
奥菲丽觉得很难过。她在宫廷里唯一可靠的支持,来自一个这么好色的男人。他最爱的消遣就是引诱有夫之妇。如果奥菲丽不是被许给了托恩,他永远都不会对她感兴趣。
“我已经说了不要跟这么糟糕的人来往!”萝丝琳姨妈叫道,她气得脸色比往常更黄了,“大使先生,我会亲自监督,确保您和我的外甥女保持距离!”
阿尔奇巴德的微笑像松紧带一样无尽延伸。
“萝丝琳夫人,我很抱歉反驳您,因为我已经开始欣赏您了,但您不能永远把这位小姐看在眼皮底下。您也不能,总务长先生!”
奥菲丽猛地一转身,骨裂的肋骨让她疼到无法呼吸。托恩就在那里,在她身后,高她两头的地方。站在草坪中间的他就像一块巨石,手中握着一张打了字的纸。虽说奥菲丽从没见他在哪里自在过,无论哪张椅子、哪个饭局或是哪场集会,但她不得不承认,在这座异域情调的花园里,他看起来尤其突兀:强烈的光线加重了他脸上的两道伤疤,汗珠从他浅色的头发上滚下,他的制服底下一定像火炉一样炙热。然而,他没有在高温下变得柔软,而是从头到脚都僵硬无比。托恩把纸递给奥菲丽,对阿尔奇巴德的无视只会比对一张地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来给您送合同。”
奥菲丽从他手上夺下文件,气急败坏地说:“您可千万什么都别说。”
她和托恩进行了一场战斗,她惨败了。现在只要一句批评、一句挖苦,她就会彻底爆发。
托恩丝毫不为所动:“同时我也想通知您,我和您的家人建立了无线电联系。关于您的近况,我成功地让他们放了心,也说服了他们晚些来。”
这也许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然而,奥菲丽把这个消息看作一次额外的冒犯。
“您脑子里就没有想过我会很高兴参与这次无线电通话吗?从我们离开以后,我的父母就没有收到过我们一封信,而我们也没有收到过他们的。我和姨妈因此感到的孤独隔绝,您能体会哪怕是一丁点儿吗?”
看起来,阿尔奇巴德对眼前的景象乐不可支。托恩看都没看他一眼,回答道:“事出紧急。您的家人在现在这种氛围下来到这里,对他们,对我们,都十分危险。我确保你们将来的信件会准时送达。”
“那么您的合同呢?”奥菲丽问,“我有权知道内容吗?或者这也跟我无关?”
虽说托恩一直皱着眉头,但奥菲丽的这句话让他那皱起的眉头更深了几分。他从制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这份影印本是为您准备的。永远都不要与它分开,必要时尽可能经常把它放在法鲁克的鼻子底下。”
奥菲丽拆开信封,里面的纸掉了出来。她从草坪上捡起纸张,聚精会神地读完了。这是托恩那份合同的副本,里面写明了一切:和一位阿尼玛悬岛的物灵阅读者的婚约安排(奥菲丽的名字没有被明确标注出来);八月三日的婚礼;甚至连“阅读”那本书的日期都定了,定在十一月。里面明确写了托恩的未婚妻不受本合同的任何牵连。当奥菲丽读到“阅读”的交换内容时,她的眼镜变暗了:“事成之后,托恩先生将获得正式的贵族头衔。从此,他私生子的身份将被认为无效。”
奥菲丽的嗓子眼堵住了。托恩所有的野心就只有这么两行。把她从她的家人身边强行带走,置于危险之中,就只是为了扮贵族。合同里没有提到伯赫尼尔德的名字。尽管为了帮助他完成此事,她个人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他也压根儿就没有为自己的亲姑母考虑过。
托恩谁都不顾。奥菲丽也决定不再顾及他了。
她对阿尔奇巴德承诺道:“总有一天,我会付账单的。让我来选择用哪种方式,我会确保公平公正的。”
阿尔奇巴德做出一整套微笑,奥菲丽从没见过他这样做鬼脸,仿佛她让他不好意思了。但这一切只在眨眼间,他很快就戏谑地拍了下礼帽。
“我迫不及待想看到您付账了,托恩的未婚妻。眼下,我得先行一步了。我离开月光堡太久了。”他敲着自己额头上的小文身说,“猫不在家,老鼠跳舞。”
老鼠,是他精心呵护的妹妹们。他单脚着地旋转了一圈,差点儿撞上站在那儿挡了他去路的萝丝琳姨妈。她下巴昂起,马脸相当严厉,小小的发髻朝天竖着,双手交握在朴素无华的裙子上,俨然女性尊严的化身。
“大使先生,您比一个盐盅还要淫荡。要说我对托恩先生有深刻的好感,那是在说谎,”她边说边朝当事人看了一眼,但当事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怀表,胜于关注其余任何人和任何事,“但是,他才是合法的未婚夫。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让我允许您和我的外甥女来往。”
“您会许可的,”阿尔奇巴德坚定地说,“因为您自己将是第一个寻找我陪伴的人。”
萝丝琳姨妈张开嘴想要反驳,显然是受了侮辱。阿尔奇巴德却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奥菲丽屏住呼吸。对于把吻手都视作下流举止的姨妈来说,是绝对不会接受这种亲密举动的,一定会响亮地扇一个巴掌过去。
巴掌始终没有落下。当奥菲丽看到萝丝琳姨妈蜡黄的脸上泛起红晕,绷紧的脸在一股强烈情感的作用下松弛下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姨妈凝视着奥菲丽,仿佛她刚刚在外甥女的目光里升到了云霄。
阿尔奇巴德最后一次朝萝丝琳姨妈、瓦尔基里雅和奥菲丽脱帽致敬,然后欢快地转着蓝沙漏的拉环,消失在棕榈林中。
“姨妈?”奥菲丽有些担心,“您还好吗?”
事实上,姨妈看起来年轻了二十岁。
“怎么?”萝丝琳姨妈嘟嘟哝哝地说,“我当然很好,这是什么问题?这座天棚底下太闷了。”她神经质地扇起了扇子,补充道,“咱们出去吧。”
奥菲丽望着她狼狈不堪地远去。看着宫廷里的那些女士被阿尔奇巴德魅惑是一回事,眼见自己的姨妈也抵挡不住又是另一回事了。
托恩收起怀表,评论道:“我认为您与阿尔奇巴德结盟是个坏主意。”
奥菲丽带着自己仅剩的从容把头抬向他:“行吧,您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不是。”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托恩钢铁般的目光更严厉了。奥菲丽心里也有数。既然刚才她在法鲁克的面前及众目睽睽之下试图反抗他,她就别想能逃过接下来的事。
她不耐烦地说:“您就对我直说吧。咱们一了百了。”
“您刚才在这座圆台上所做的,”托恩的嗓音像铅一样重,“非常勇敢!”
他把怀表装进制服口袋里,飞也似的逃了,一眼都没往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