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Chapten Five 剧院
奥菲丽把《物件的童话及阿尼玛悬岛的其他故事》的第一个句子读了二十遍,还是没看懂。周围的谈话声和笑声更是对她毫无帮助。电梯从塔的六层下到五层,里面挤满了人。奥菲丽的长凳两边坐着两位瓦尔基里雅,比以往更加严肃沉默,她们的裙撑都快把她压扁了。奥菲丽焦躁不安地翻着叔祖父的书。她该选这个故事吗?还是另一个?宠姬们不断地打断她。她们祝她好运,脸上却掩饰不住嘲讽。伯赫尼尔德运用她交际和奉承的手腕,让她们和奥菲丽保持距离。
“没扑好粉的假发!”萝丝琳姨妈咒骂道,“从我们到这里以后,她们一次都没跟我们说过话。现在我们需要一点儿安静,她们却没本事管好自己的舌头。还有你,别再翻页了。”她拍了一下奥菲丽的手指,“你在原地打转!选一个童话,然后通篇看几遍。”
奥菲丽一丝不苟地执行起这个建议。她随便选了一篇童话《玩具娃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行都没记住,只好重新开始。无论是电梯的栅栏朝阳光灿烂的庭院打开的时候,还是她被贵族的人流推着穿过观光栈桥长廊的时候,或是短靴上一根松了的鞋带几次让她差点儿失去平衡的时候,还有她走上铺了红地毯和黄金压条的台阶的时候,奥菲丽都没有把眼睛从书上移开。
直到一位管家在她的耳畔耳语,她才把眼睛从书上移开。
“副手说书人小姐,请走这边。”
奥菲丽眨眨眼,眼睛被强光晃得什么都看不见。剧院大厅里,白色的地砖、白色的柱子和白色的雕塑像雪一样反射着窗户的光线。整个上层社会都在那里,几乎人人一手拿着香槟杯,一手拿着蓝沙漏。女人们裹着亮片紧身裙,戴着长长的珍珠项链。男人们穿着整套的白西装,打着黑领结,头上戴着饰有蓝织带的狭边草帽。就连音乐氛围都和往常不同:阉人歌手[2]用拨弦古琴即兴弹奏着轻快的爵士乐。奥菲丽很少感到自己如此落伍:她紫色的小裙子一直扣到下巴,旧围巾乱七八糟,头发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她忘了梳头。
“这边,副手说书人小姐。”管家朝拳头咳嗽一声,耐心地重复道。他给她指了指接待前台后面一扇隐秘的门,“正常来说,副手说书人小姐应该走剧院后面的艺术家入口。”
“法鲁克大人在这里吗?”
“是的,大人已经就座了。他迫不及待等着听小姐的故事。对不起,夫人。”看见萝丝琳姨妈要跟随奥菲丽进入后台,管家阻止道,“这里禁止公众进入。”
“凭什么?”萝丝琳姨妈恼了,“听着,这可是我外甥女!”
“在‘璀璨’不是,夫人。在这里,小姐是法鲁克大人的副手说书人。出于安全考虑,后台进出是被严密监控的。”
“您看,我的裙子底下可没有炸药。”
“您不要担心,姨妈。一切都会顺利的。”奥菲丽向她保证,虽然她自己一个字都不信,“您试着在舞台附近找个座位吧。看到您,会给我增添莫大的勇气。”
“拿着,”萝丝琳姨妈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把梳子,轻声说道,“你有时间就试着梳通你的头发。”
“夫人,最后的建议?”奥菲丽转向伯赫尼尔德。
平生第一次,漂亮寡妇对她的微笑不再是那种平日里以演员的灵巧在脸上堆出的表情。这微笑有些脆弱,嘴唇有点儿颤抖,是一位担忧的母亲的微笑。
伯赫尼尔德把戴着丝绒手套的手放在奥菲丽的脸颊上:“惊艳众人吧!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让您紧张,而是因为您可以做到。我已经见证了不止一次。”
奥菲丽踉踉跄跄地走向那扇隐秘的门,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能惊艳众人。当鞠纳宫德挡在她前面,用大红指甲指向她时,她更不这么觉得了。
“哎哟,哎哟,我的小鸽子,这就是您所有的道具?”她指着奥菲丽的书问,“您得知道,我的提议依然有效:您的手换我的幻象。您接受,”她用鸽子般咕咕的声音说,“我今晚就给您提供特效。它足够恢宏,足以让您直接升为新任说书人。”
“我不感兴趣。”奥菲丽拒绝道。
鞠纳宫德带着惋惜的表情摇摇头,她面纱上的金色小坠子像铃铛一样叮当作响。
“您真是倔得像一头驴。”她朝奥菲丽弯下身子,嘴唇掠过她的耳朵,用非常低的声音说,“所以,您没有听到消息吗?您亲爱的阿尔奇巴德丢了一位客人,情形极度晦暗不明。也许您得重新考量一下您的友谊了,我的小鸽子。”
奥菲丽认定谈话已经结束了。她从隐秘的门溜进去,冲进了剧院的后台。她压根儿不知道鞠纳宫德在暗示什么。眼下,她也根本不在乎。
她心跳加快,怯场得要命,在看到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事后,她意识到自己坐在了一位老人身边。他正用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一块绘了图的玻璃板。他的眼皮上有幻族的标记。
“晚上好,”她对他说,“我是奥菲丽。您是说书人艾瑞克先生?”
听到问话,老人以非常缓慢的动作在椅子上转身,转到奥菲丽这边。就他的年纪而言,他的肌肉相当发达。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染成了蓝色,在胸前一同编成一条大辫子,长得几乎可以碰到地面了。
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抬起惊讶的眼睛看向奥菲丽的头顶,也许是被她头上那坨乱七八糟的发卷惊到了。然后,他皱起同样被染成蓝色的眉毛。
“愿您灵感充沛,副手说书人小姐。”他说这话的时候,小舌音很重,像是嘴里嚼着岩石一样,“就我而言,我会尽我所能,让我们的名字再也不会出现在同一封邀请函上。”
说着,他用一只手抓起玻璃板,另一只手抓住魔术灯,逃到后台的另一个角落里。
现在就剩奥菲丽一个人了,那条摇来晃去的围巾是她唯一的陪伴。她能感到自己的膝盖相互碰撞。她没有准备好。她已经把玩具娃娃的故事忘了一半。不过,若是让她再读一遍这个故事,她一定会恶心到生病的。她记起当初,在赛鹅游戏的圆台上,法鲁克只是看了她,她就感到无比痛苦。如果让这样一位人物失望,那会发生什么?如果失败了,奥菲丽还会有第二次机会吗,或是她的整个前途都毁了?她把萝丝琳姨妈的梳子插进厚厚的头发里,试着不让手闲下来,但梳子刚碰到第一个发结,就断了一根齿。
“喝了这个。”
奥菲丽盯住鼻子前冒出的杯子。杯子另一头站着阿尔奇巴德和他那永不磨灭的微笑。
“绝不。”奥菲丽立刻移开眼睛,嘟囔道。她的嗓子很干,但伯赫尼尔德给她列过一张宫廷里常见的毒药清单。清单是那么长,奥菲丽抓住了要点:永远不要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尽管在大使馆住了很久,但奥菲丽对阿尔奇巴德还是很不了解。
“我向您保证这只是水。”他用哄人的声音说,“看,我喝一口。”
他动作夸张地边说边喝,然后又把杯子递给奥菲丽。这次,她接受了,但她还是拒绝直视阿尔奇巴德。
“您在这里做什么?”她警惕地问,“后台禁止公众进入。”
阿尔奇巴德把老艾瑞克刚刚坐过的那张椅子转了个方向,椅背朝前,反着坐下了。他的胳膊肘随意地放在椅背上。
“这大使可不是白当的,我到处都有关系。还有,我认为您有权知道。”
“知道什么?”
阿尔奇巴德从墙上扯下一面镜子,一挥袖子擦掉灰尘,然后用戏剧性的动作扬起镜子。自从被困在后宫,奥菲丽就再也没有穿越过镜子了。不过,现在她真想冲进这面阿尔奇巴德递给她的镜子中,再也不出来了。
她的头上挂了两只可笑的驴耳朵。
奥菲丽很想把它们扯下来,但是她的手一下子就从驴耳朵穿了过去,仿佛穿过一阵烟雾。幻象,毫无疑问。鞠纳宫德刚才对她说:“您真是倔得像一头驴。”只有幻族的人才能把一种表达方式一字不差地付诸行动。
阿尔奇巴德观察着奥菲丽。现在,她握紧了杯子。
“您在相当程度上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托恩的未婚妻。您对我来说很新奇,我以前从没经历过。”
他把椅子向前倾斜,低头寻找奥菲丽的目光。借着蜡烛的微光,她刚一看清他那困惑的微笑、天空色的大眼睛和乱七八糟的金发,就转开了头,同时把手放在眼镜上充当眼罩。
阿尔奇巴德哈哈大笑起来:“是我想多了,还是您在逃避我的目光?”
“我不知道您是如何迷惑女性的,但我一点儿都不想掉进这个陷阱,特别是今晚。”
自鹅园那天之后,每次在谈话中听到阿尔奇巴德的名字,萝丝琳姨妈都会突然脸红。奥菲丽也尝试着跟她谈起此事,好明白大使先生对她做了什么,但她每次都靠转移话题避开了。
阿尔奇巴德沉着地说:“这样谈话不太舒服。”
“我并不想谈话。您正在让我分心。”
阿尔奇巴德凭借杂技演员才有的反射能力一把抓住了从奥菲丽手中滑落的杯子。
“正是,我让您从害怕中分心。好了,”他叹了口气,“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让您感到自在。”阿尔奇巴德把杯子放在隔壁的小桌上,抓住礼帽的帽檐,一把把它压到鼻子那里,“行了,您不用再担心我的目光了。”
他这个样子非常滑稽,加上他带鼻音的嗓音和从漏了底的帽子上面冒出来的一丛丛头发,奥菲丽惊奇地发现自己在笑。
“大使先生,您严肃一会儿吧。您为什么在这里?不只是为了给我送一杯水吧,是不是?”
阿尔奇巴德从交叉搭在椅背上的胳膊中间抬高下巴。因为那顶压低了的礼帽,奥菲丽只能从他的侧颜上看见一个笑容的巨大缝隙。
“我已经说了,托恩的未婚妻,因为好奇。我需要提醒您吗?您已经正式认我做朋友了。我观察您一段时间了。一开始,我只是偶尔看一眼,以确保您没有性命之忧。渐渐地,我好上了这一口。您的发音练习,您那些小小的笨手笨脚,您的阿尼玛仪态,您面对任何挑战时的坚韧,还有您的姨妈。我喜欢您的这种日常生活。刚才,读您的家书的时候,我几乎心中一痛。”
奥菲丽惊讶极了,不是因为阿尔奇巴德对她说的这些话,而是为她自己的大意。瓦尔基里雅!她怎么会忘记这些老妇人是跟网族的每一位成员,包括阿尔奇巴德相连的呢?所以这些时日,奥菲丽是在一群人面前说话、吃饭、睡觉的!她想到自己多次在这些老妇人的眼皮底下,先找一些读物再进入卫生间。这让她如此窘迫,几乎忽略了随着廷臣们的渐次进场,剧院幕布后面那越来越大的喧哗声。
“这太令人尴尬了。”
“为什么?”帽子底下的阿尔奇巴德很惊讶。
“您不介意吗?您,没有一点儿隐私?您所看见的、所做的得跟全家人分享?”
看不见阿尔奇巴德的双眼。他就这么在椅子上摇晃,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这帮我们省了电话费。不过,您的脑袋里最好不要有错误的观念,托恩的未婚妻。看起来,您以为此时此刻,整个网族都在旁听我们的谈话。事情不是这样的……该怎么跟您解释呢?”大礼帽下面,阿尔奇巴德的嘴撇了撇,若有所思,然后又咧成一个微笑,“我知道了!您想象一下,您和您的家人聚在一个房间里。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整个氛围是嘈杂的,永远嘈杂混乱。您理解这个画面吧?如果您想在某个具体时间知道您的姐姐或母亲在做什么,您就得转到她们的方向,侧耳聆听。当然,与此同时,您也就不可能知道同一时刻其他人在做什么。就这样,我们基本上也是如此!”
“但是,法鲁克大人。”奥菲丽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轻轻耳语道,“他的身上难道不是汇集了他后代所有的超能力吗?我是说……如果他倾听你们的每一场对话……如果此时此刻,在这里,他在倾听我们呢?”
“他集中注意力的能力不比樱桃核大。”阿尔奇巴德漫不经心地反驳,“他连正常的对话都没能力跟上。不,说真的,我曾经去其他悬岛旅行过几次。我还从没见过一位对管控自己的超能力如此无能的族灵。”
对奥菲丽来说,如果今晚会以灾难收场,她至少能稍稍安慰自己,算是知道了一两件事。
“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她突然宣布。
“什么样的信?”
“那种威胁性的,我想跟法鲁克大人的书有关。”
“在这里,恐吓很流行。留在瓦尔基里雅身边。”
阿尔奇巴德压瘪的帽子让奥菲丽看不见他的眼神,但她敢打赌他虽然脸上还挂着微笑,身子却在椅子上缩了一下。她突然想起鞠纳宫德在她耳边说的悄悄话了:“人们说的是真的吗?您……呃……丢了一位客人?”
“我不会说谎,”阿尔奇巴德说,“请允许我不回答这个问题。”
空气中回荡着开幕三击棍的声音。在黑色的幕布后面,观众们的吵嚷声渐渐停止了。
“大人、小姐们、夫人们、先生们,午夜到了!”一个欢快的声音宣布,“晚会开始!”
周围像夜幕突袭一样暗了下来,奥菲丽明白剧院里所有的灯都被熄灭了。现在只有阿尔奇巴德身边的小桌上还亮着蜡烛,可以让人辨认出后台梯子和家具的轮廓。
当老艾瑞克的声音从手风琴的背景音中升起时,奥菲丽屏住了呼吸。
“我的大人,今晚我会向您讲述一个独眼流浪汉是如何改变三位英雄命运的故事!”
他发出的小舌音像石子堆一样重重叠叠,但他的音色和刚才威胁奥菲丽时完全不同。现在,老艾瑞克使用的是一种洪亮的、引人入胜的低音。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一个真正的说书人的嗓音!听着他的表演,奥菲丽很想再喝一杯水清清嗓子。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黑色幕布的缝隙看见一面表演墙。眼前的一切让她明白老艾瑞克的话是多么有道理。在同一场演出中安排他们两个人登台,简直是对职业的侮辱。
一张白色的幕布在舞台的前部展开,遮挡了大部分的观众。老艾瑞克藏在舞台后面的布景区域,手指在一架手风琴的两个键盘上舞动,技艺精湛。在他身旁,一盏魔术灯在一大束光线中把玻璃板上活动的幻象投影在白色的幕布上。
一个披着斗篷的高个子走进了岩洞。岩洞里,一个小矮人正忙着锻造一把佩剑。从后台看,幻象的影像和观众眼里的是相反的。仅仅几秒钟后,幻灯片就开始循环播放,不过这丝毫不妨碍表演的美妙。每次播放,奥菲丽都能发现真实得不可思议的新细节:小矮人的锤子击打出来的火星,岩洞冰冷的墙面上映出的彩虹色影子,独眼流浪汉斗篷的动态。很难让人相信这只是一场平面演出,既没有影子也没有深度。
奥菲丽试着看向幕布另一边的观众。她在半明半暗中看到的景象让她陷入深深的沉思。没有一个贵族在看哑剧。后排的观众只有在前排观众鼓掌、欢呼、发出笑声时才会鼓掌、欢呼和发出笑声。这有点儿像扔进水里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效果。这场奇怪地震的震中当然是坐在第一排的法鲁克。
虽然屏幕让她看不见他本人,但她立刻就明白了,这和春季歌剧那晚一模一样。如果法鲁克打哈欠,大家就都打哈欠;如果法鲁克表示赞赏,大家就都表示赞赏。
奥菲丽盯着老艾瑞克看了很久。他不断地更换幻象玻璃板,却既没有停下手风琴的音乐,也没有停下英雄史诗。这故事里面满是巨人和妖怪,生者和死者在令人毛骨悚然的魔术幻灯片里共存。故事的每一集都比前一集更可怕,讲述着荣誉的争夺、乱伦的爱情和血腥的凶杀。
想到她的驴耳朵和玩具娃娃的故事,奥菲丽就觉得自己有点儿傻。
“他很出色,”她回到椅子里,小声说,“他非常出色。”
阿尔奇巴德“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说:“他是宫廷的官方说书人。您以为呢?”
他还是反坐在椅子上,礼帽压在鼻子上,但奥菲丽一点儿都不觉得他可笑了。她凝视着《物件的童话及阿尼玛悬岛的其他故事》的封皮,好像在期待会发生什么奇迹。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怯场过,”她承认,“我是没办法跟艾瑞克先生比肩的。”
“没错。”阿尔奇巴德用他惯常的坦诚回答。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大使先生,求您了。”奥菲丽恳求道。
阿尔奇巴德站起身来,却没有摘下礼帽。他把半只脑袋弯向奥菲丽,嘴唇下面露出一排牙齿,像个微笑的稻草人。
“您无法与他比肩,”他轻声耳语,“您得想办法与他不同。”
奥菲丽望着阿尔奇巴德。他伸出胳膊,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开,像一顶配了个身体的奇怪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