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Chapten Twenty-Twe 阅读
法鲁克动作缓慢迟钝地邀请奥菲丽穿过另一扇巨门,门后是他套间的另一个区域。
图书馆里直线、有序的环境让位给了末世般的混乱。五颜六色的地毯被各色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东西埋住了:比例巨大的家具、真人大小的机器人、堆成金字塔的磁带、像树木一样高耸的水烟筒,还有和房子一样宽敞的大床。剪得不齐整的画页堆积成山,完全遮盖了墙壁。
奥菲丽好几次被巨大的拼图图块绊了脚,鞋底还粘了一块大概是牛奶焦糖糖块的东西。她开始理解为什么法鲁克会把女儿认作一个竞争性的存在了。
“坐在这里吧,”他说,“您会更自在一点儿。”
他把一张掀翻在地上的扶手椅摆正,再用一只手有力地扫过桌面。在一阵瓷器的“哐啷哐啷”声中,茶壶、糖罐、奶壶、茶碟和脏杯子全都掉到了地毯上。
奥菲丽艰难地坐上这把对她来说过高的椅子。与此同时,法鲁克把书摆在桌面上。他用手一扫书面,像是要扫掉上面的灰尘。瞬间,镶嵌了宝石的书壳随着一阵烟消失了,只留下光秃秃的皮纸书。实际上,书壳只是个幻象。
奥菲丽聚精会神。她朝上推了推眼镜,手指反复地伸开又合上,好软化物灵阅读者手套。为了今天这个场合,她特意戴了一副新手套。焦急折磨着她的肚肠,但在没有完成合同任务前,她得把这种情绪置于一旁,托恩的命运取决于她的表现。
她翻开第一页,动作专业。法鲁克的书和亚底米存放在阿尼玛家族档案馆的那本惊人地相似。它看起来完全由皮肤制成,质地光滑柔软,没有一点儿霉变的迹象,甚至没有一点儿轻微的气味。然而,这件物品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在台灯的光线下,法鲁克的书看上去比亚底米的书颜色更浅,但这个区别实在微乎其微。
奥菲丽俯下身,研究它的内容。这真的是文字吗?这套字母系统有着复杂的阿拉伯花式字母和变音符号,目前没有已知的对应文字。它用一种类似于文身的技术印在书的皮页上,不可磨灭。某些符号有时会回到行首,但这也是这种混乱的文字中唯一还算有逻辑的线索。
翻到某页的时候,奥菲丽皱了皱眉。
“怎么?”法鲁克问。
他坐在桌子的尽头,面前展开了一本崭新的备忘簿。他手里握着圆珠笔,随时准备记下他自己记不住的东西。看到这位庞大的帝王摆出小学生的姿势,真是让人惊叹。他那长长的白发宛如一条牛奶河,流淌在他的周围,几乎挡住了他那纹丝不动的目光。
“自您拥有这本书后,它有被损坏过吗?”她问。
法鲁克没有回答。奥菲丽戴着手套的手指划过两页纸之间那道长长的、贯穿了整道书脊的割痕。它很难被发现,剩下的那一丁点儿皮像个愈合不好的伤口。
“缺了一页。我曾经接触过几次亚底米的书,那本书在同一个地方也有同样的异常。您得承认这个巧合很奇怪。”
法鲁克很久没有反应,然后开始用圆珠笔慢悠悠地在备忘簿上写着。
“这就是您想告诉我的全部吗?”他说话和他写字一样慢,“那就太、太让人失望了。”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观察,我还没有开始呢。”
奥菲丽摘下手套,把手掌放在书上,皮肤对着皮肤。
虚空。
法鲁克的书无法被“阅读”,和一个活着的有机体如出一辙。其实,既然亚底米的书也有同样的特性,这也没有那么出人意料。但是,奥菲丽该如何做她的鉴定呢?她小心翼翼不在法鲁克面前表现出失望,她能感受到他在桌子另一头对她高度关注。奥菲丽一页一页地翻,触摸每一寸皮肤,但除了自己担忧,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如果这本书是不可“读”的,托恩绝对不会提议去读它,一定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漏洞。
翻到最后一页,奥菲丽找到了这个漏洞。它就嵌在书脊上,是一个小小的金属尖,因为年深日久而生了锈。
“这是原先就嵌在里面的吗?”奥菲丽吃了一惊。
法鲁克透过他的头发和悬在备忘簿上的圆珠笔凝视着她。
“我认为这是您该告诉我的。”
“好吧。我不能保证可以给您翻译这本书的文字内容,但我会追溯到这块金属碎片把我带到的最远的过去。”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整个精神状态是那样紧张,奥菲丽担心他会拒绝。当她听到答复的时候,她感到非常困惑。
“关于这本书,我忘记了一个什么我本不该忘记的东西。我能感知到它至关重要。如果您能帮我找出这是什么,亚底米的孩子,我就可以当作您完成了合同。”
奥菲丽解开了围巾,它有可能会干扰她。她尽可能把骨折的胳膊放成“阅读”的姿势。从现在起,直到“阅读”结束,她都得忘记疼痛。
“您能转开眼睛吗,大人?”
法鲁克耸了耸眉毛,动作慢到没有尽头。
“为什么?”
“您的家族超能力太强大了。每次您看着我,都很……干扰我。”字斟句酌后,奥菲丽解释,“如果您期待高品质的鉴定,请移走一点儿您的注意力。”
一阵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沉默之后,法鲁克转开了头,直到达到某个惊人的角度。任何一个常人把头扭到这个程度,脊椎骨都会断掉。
奥菲丽一把手指放在这块生锈的碎片上,她就知道这次“阅读”将是她整个职业生涯里最漫长也最难以承受的。大部分的物品都经历过没有任何活动的时期:被忘在架子上、抽屉里、行李箱的底部。这些安静的时间段可以让物灵阅读者在他们的时间旅行中稍事休息,这本书却不是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个十年接一个十年,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法鲁克一直把它放在胸前。这块金属上积聚了如此深邃又如此浓烈的过往,宛如一整串地质层。
我是谁?我是什么?
随着时间朝前推移,她感到自己越来越陷入一道深渊。这深渊中的浑水里只有不满。这种未完成的感觉让她感到自己正在一种永恒的不完满中走向毁灭,好像她注定什么都不是。是的,现在,奥菲丽的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在她的肉里,在她的肚子里,在她的血管里:法鲁克的拼图还缺少一个中心图块,一处绝望地渴望被填补的空虚。
有时候,在短暂的时间里,她会改变视角。科学上的好奇心、对赏赐的渴望、深刻的困惑:这些都是奥菲丽之前的那些专家留下的短暂痕迹。
我是谁?我是什么?
奥菲丽沿着时间的长河一路回溯了好似永恒那么久。突然,毫无征兆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她无法呼吸。那是一种残酷的感受,好像一只隐形的手伸进了她的肚子,扯出了内脏。“我的书页!”奥菲丽想,心里充满了一种不属于她的恐惧。“那页书。”她立刻修正。书里缺少的那一页——对法鲁克来说,撕掉这页纸无异于经历了“截肢”。奥菲丽徒劳地和这一切保持距离,守着她旁观者的立场,不断告诉自己这种痛苦和恐惧都属于彼时,属于极为久远之前的法鲁克。她还是差点儿半途放弃。她想到托恩,她能看见法鲁克的巨手放在他的头上,吸走他的家族超能力,清空他的记忆,直到他记不起自己,然后把像孩子一样脆弱的他丢到巨型北极熊的爪子之下。
她咬紧牙关,继续她的“阅读”。
痛苦结束了,和它开始时一样突然。
奥菲丽惊异地感到,她内在的视角清晰了好多,几个世纪以来笼罩着法鲁克的存在的浓雾散去了:撕书是个分界岭,分为撕书前和撕书后。奥菲丽看见族灵那只洁白漂亮的手正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书脊上的金属碎片。这块碎片不再生锈了。她感到自己被更强烈的情感和更清晰的想法填满。她看不见法鲁克的脸,因为她是透过他的视角来重温过去的。不过,每次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书的时候,她都能从内心深处感知到他的青春、希望、怀疑和疑问。
我是谁?我是什么?
一些高强度的画面在奥菲丽眼前一闪而过:一名站在太阳底下的无头士兵,一所旧学校走廊里响起的说话声,还有香味,一种奥菲丽此生从未闻过的香味,然而,她却能非常肯定地辨认出,那是金合欢花的味道。
突然,时间跳转,奥菲丽看见了法鲁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处在童年到成年途中的、少年版的法鲁克。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抬起脸看向她,脸上写满了矛盾的情绪,而这些情绪正在不断斗争:挑战和恐惧、反叛与爱慕、傲慢和慌乱。她能看见他,是因为她不再是他了。书被移到了另一个人手上,这个新主角一会儿查看嵌进肉里的金属光芒,一会儿又望向正在脚下死死盯住她的法鲁克。奥菲丽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变成了别人,仿佛只是滑进了一张自己的旧皮囊里。她觉得那个正朝着年轻法鲁克俯下身子的人就是她,是前生的她本人。她还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体验。有那么一下子,她的震惊让她自己的情绪覆盖了那个场景。
“为什么?”法鲁克用眼神挑战她,“为什么我得按照书里写的去做?对你来说,我是什么,神?”
“神?”奥菲丽内心震惊的声音盖过了法鲁克的声音。她很想倒转这个场景,然后一遍遍回放,就像老艾瑞克的幻象投影机所做的那样。然而事与愿违,她被卷到了更加久远的过去,直到法鲁克用一把厨刀捅了自己的书,在里面留下金属刀尖的那一夜。那一夜,痛楚刺穿了他的身体,他彻底明白了他是谁,他是什么。同时,他也知道,他永远、永远都不会接受。
奥菲丽终于松开了压在小金属碎片上的手指。她动作缓慢,有点儿发抖地把手伸进物灵阅读者手套。她的鉴定已经结束了。从此,她的人生再也无法和以前完全一样了。
她清了清嗓子,法鲁克又把头转回到一个人体可以接受的角度,他的圆珠笔仍旧悬在备忘簿上,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您请说。”
奥菲丽顶住他目光里强大精神力量的重压。她没有按照惯例在鉴定之后把书还给他,而是选择把它留在桌面上。当她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之后,她再也没办法去触碰它而没有一种对极其私密的东西的亵渎感。
“关于这本书,您忘记的那个‘什么东西’,我知道是什么了。”
“您请说。”法鲁克又说了一遍。
话还是刚才的话,但他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了:比八度音还要低,几乎听不见了。
奥菲丽无疑应该采取一些预防措施,比如温和地请法鲁克对她即将要说的事做好心理准备,但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这种天赋。她听见自己讲述了一遍这次阅读向她透露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说话:“这本书是您自身身体的延长,它的肉就是您的肉,它的历史就是您的历史。它细致入微地描述了您是什么以及您将成为什么。”
法鲁克的脸上一根线条都没有动,也没有在备忘簿上写字。
“换言之,”奥菲丽依然带着这种“听自己从遥远的地方说话”的奇怪感觉,继续说道,“您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以自然的方式,很有可能所有的族灵都不是。”
桌子的那一头还是顽固的沉默,其实就连奥菲丽自己,也几乎不敢相信她正在说出口的话。
“至于缺失的书页,在过去的某个时候,有人截掉了您的一部分。我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一页包含了有关……呃……您记忆运作的说明文字。这没有影响到您的家族超能力,既然您能够把超强的记忆力传给您的某些后代。”
法鲁克看起来彻底变成了雕像,而奥菲丽则变成了唱片兀自转动的电唱机。
“我试着告诉您的是,大人,您的健忘症是有人故意为之。亚底米的也是,既然她的书也少了同一页。如果我说所有的族灵都是同一种‘截肢’的受害者,我想也没有言过其实。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某个人想把你们所有人都困在永恒的遗忘中。”
法鲁克依然纹丝不动。
“我也不知道这个某人是谁,”奥菲丽继续说,“也许是创造了书的那个人……那个创造了你们——族灵的人。”她咽了一下吐沫,总结道,“那位您称之为‘神’的人。”
奥菲丽吓了一跳:法鲁克刚刚把他的脸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他抓住她的座椅靠背,把它连带奥菲丽整个人朝后掀去。一个这样迟缓的巨人,动作怎么会如流星赶月般迅速?座椅的木头在他手指的按压下噼啪碎裂,但这跟他施加在奥菲丽身上的精神压力相比不值一提,她觉得自己的头骨就要像核桃壳一样炸开了。
“给我一个此时此地不杀死你的理由。”
法鲁克的声音不过是一句耳语。他的眼睛化成两道缝隙,里面闪着捕食者的光芒。他离她那么近,当他对她说话时,他呼出的气在她的眼镜上喷上了一层雾气。
“你偷走了我的记忆,”他低声说,“你从我身上夺走了我自己。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您把我当成别人了。”奥菲丽用微弱的声音说。
法鲁克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丝可怕的微光,接着微光变成了熊熊大火。
“您对我说的,亚底米的孩子,不是我想听的,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您想知道书里的秘密,我已经给您揭示了。”
奥菲丽的座椅后背在法鲁克的手指下面碎得更厉害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压倒性的,奥菲丽承受不了多久。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她的眼前出现了重影,她觉得一把看不见的刀正在试图刺穿她的头骨。她好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从楼梯上摔下去,差点儿被勒死,心脏骤停,她都活下来了,但她的身体仍然有它的极限。
“您把我弄疼了。”她用坚定的语气说。
法鲁克松开了椅子,椅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奥菲丽以为他就要给自己致命一击了,但他只是转身离去。他用缓慢的动作掀翻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花瓶、灯、衣柜、钟、软垫躺椅、水烟筒、糖果盒、机器人和磁带在地上碎成了千万片。等法鲁克发泄完毕后,屋里只剩下奥菲丽的座椅和桌子还挺立在原处。
“有问题吗,大人?”一个细小而礼貌的声音问。
是备忘纪要,他年轻而精致的轮廓像剪影一样出现在门框里,用完全中立的目光望向混乱的环境。见到一名网族成员还从来没让奥菲丽感到这么高兴过。
“送亚底米的孩子出去。”法鲁克喃喃地说。
他站在一旁,双拳握紧,坚定地转向一堵被图片覆盖了的墙,洁白的长发挡住了侧脸的表情。奥菲丽坚信,在这一刻,无论谁进到他的视线之内,都会被雷暴当场击毙。
围巾吓坏了,她尽可能地让它裹住胳膊。她滑下椅子,双腿几乎支撑不住,但在她没有确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她不能就这么离开。
“您会信守承诺吗?”她问。
法鲁克的头发里起了一阵骚动,但他仍然面对着墙。
“什么承诺?”
“那份合同,大人。”奥菲丽用她剩余的最大程度的耐心提醒他,“作为我‘阅读’的交换,您承诺会维持我和托恩今天的婚礼。”
一阵纸张的窸窸窣窣声后,法鲁克从他的毛皮大衣底下取出了合同的复印件,花了相当长的时间重读了一遍。
“嫁给托恩先生。”他终于宣布。
奥菲丽深吸了一口气。等待判决的时候,她是那样担忧,都忘了呼吸。
“谢谢。”
“嫁给托恩先生,”法鲁克又说了一遍,既没有从复印件上转开眼睛,也没有从墙那里转过身来,“把您的超能力传给他。他要学会使用它,我给他的期限是到明天早上。”
“学会使用它?”奥菲丽惊呆了。
“您对我说的,”他一字一顿地低声说,“不是我想听的,还有别的东西。因此,您没有完全履行合同。我委托您的丈夫明早替您完成它。他若是成功了,我就赦免他。他若是失败了,我就给他‘截肢’。备忘纪要?”
“在,我的大人?”
“确保我的决定一字不差地执行。现在,走吧。”
奥菲丽惊慌失措。
“您在要求不可能的事!我的鉴定已经非常完整了。托恩永远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为专业的物灵阅读者。您不能……”
“我可以做任何事。”法鲁克打断她。
他的语气不允许任何反驳。同时,他把合同复印件收进长袍里面。
奥菲丽还是反驳了:“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您更加懂得被剥夺了记忆的滋味。您怎么能把同样的命运施加给托恩呢?”
“再多说一个字,亚底米的孩子,我就一分钟都不多给他了。明天见。”
奥菲丽盯着法鲁克的后背看了很久,又盯着桌子上那本书看了很久,最后只能跟着备忘纪要走。备忘纪要陪她来到电梯前,把发生的事告知了侍者,指示他把消息传到每一层,然后鞋跟优雅地一转,转向奥菲丽。
“警察局见,小姐,我会处理好手续的。”
奥菲丽整个人呆若木鸡,她没有注意到金色的栅栏门在她身后关上,没有注意到电梯仓里清脆的震动声,也没有注意到电梯骤停了几次。这归咎于侍者那不同寻常的笨拙,他操作手闸就像个新手。下楼的过程没完没了,奥菲丽一路双眼圆睁,但除了那笼罩她全身的难以言状的恐惧感,她什么都看不见。
当侍者打开栅栏门时,她迈着机械的步子走出电梯。
“封藏你的妩媚。”
奥菲丽犹豫了一下,转向侍者。眼前的人和刚才把她和萝丝琳姨妈送上七楼的人是同一个,但他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他的胳膊朝后弯曲,握住手闸的姿势令人费解,嘴唇扭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专业精神。
“请您再说一遍。”
“封藏你的妩媚。”侍者重复说,“我是说‘擦干你的眼泪’。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要发生的也会发生。”
侍者合上栅栏门,和电梯一起升上去了,奥菲丽一丁点儿都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