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将达文的名片递给黑衣人,他满脸狐疑的打量,我顶著寒风,充满耐心地在台阶下方等待,达文的厚底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达达的声响,他越走越近,直到前门,壮硕魁武的保全人员转身背对著我,挡住达文的视线。
「茜希!」达文大声嚷嚷,拍拍男子的肩膀,绕过他身旁。
「嗨。」我随口招呼。
「很高兴看到妳。」达文快步跑下台阶,伸出手臂,预备像平常一样抓著我的手,但他飞快的从左到右瞄了一眼,陡然缩回手,催促我快快进门。「进来,进来。」
他迅速带我走进温暖的屋内,毫不浪费时间的接过大衣和手提袋,我上次来这裡,经过了精心地打扮,一身都是名牌服饰;这回却像大杂烩一样,就是普通牛仔裤配衬衫,仅有的装饰是水晶髮夹和蝴蝶面具。
背后的达文在我臂膀上下揉搓,「妳没穿毛衣,肯定快冻僵了。」
「谢谢,」我微笑,「我很好。」达文不知道我可以控制自己的体温。
「要喝什麽饮料?」他带我穿过门厅,来到会客室,让我坐在真皮厚软的大沙发,面对维多利亚风格的壁炉,他伸手推了推眼镜,把眼镜推到鼻樑底下的小凸起上面。
「或许来一杯卡本内葡萄酒?」他绅士地询问我。
「当然。」我欣然答应,厚软的大沙发几乎将我淹没。
旁边的炉火劈劈啪啪地燃烧,橘黄色的火焰窜得很高,就在一瞬间,第三度空间颠倒的五芒星图案窜出大火的景象闪过眼前。
达文进来时,一手端了两支酒杯,另一手拿了一瓶极高档的葡萄酒。
他斟酒的时候小心翼翼,我不自觉地盯著他斜纹软呢西装底下的白色T恤。
「不要惊慌,随时带毛巾?」我大声唸出T恤上的标语。
达文递过来一杯酒,低头瞥了T恤一眼。「这是银河旅游指南的语录。」他咧嘴而笑。
果然。
「你真是忠实的粉丝,我也读过那本书,只是时间有限,没有看完。」
「那就挪出时间把它看完,保证会改变妳的一生。」
达文也在沙发上坐下来,我们之间留了一点小空隙。他深思地甩动杯裡的红色液体。
「妳不打算留下来,对吗?」他正确解读了我的心思,敏锐的洞察力让我惊奇。
「你怎麽知道?」抿了一小口葡萄酒。
「因为妳戴著面具,如果真的决定接受我的提议,就会摘下它。」
「我只是经过,希望再看一眼你家传的画像,就是挂在二楼转角平台上、描述大灾难情景的那幅画。」我没有理由找藉口掩饰自己的来访。
达文困惑地盯著我看,伸手顶起鼻樑上的眼镜,说道。「当然可以,有什麽特殊的理由让妳对它感兴趣吗?」
「最近全世界发生那麽多的灾难,加上你所说的话,我一直在思考末日的问题。」我的回答坦率诚恳。
「所以妳就想到那幅可怕得让人不忍卒睹的画作,认定它背后另有含意?呃,除了作者是疯子以外的理由?」看我没有立刻回应,他又接著说。「我知道妳有很多面向,茜希,但妳不是傻瓜,不管先知、徵兆、占卜或抽籤说了什麽……那些都是唬人的噱头。」他一口喝完剩馀的红酒,我依旧抿了一小口。
「你说即便你的父亲地位崇高、又备受尊敬,常常能够在各样事情中看到徵兆和隐匿的讯息……」我停顿了一下,等著看他是否会打岔,但他一言不发,我才继续阐述下去。「只因为我在考量某个人的预言,你就帮我贴上傻瓜的标籤,但另一方面,你却期待我毫不质疑地接受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和那幅怪画的创作者藉由它想要传递的信息,两者之间有极大的差异,我的警告是基于真相而来,这些真相都有坚固可靠的事实作依据,至于那幅画,我只知道它年代久远,创作者是所谓的先知,当然啦,这些只是道听涂说,没有人可以看到未来的发展。」
我不自觉地拱起眉毛。
达文继续低声说道。「传说他看到一个非常可怕的异象,在作画之前,眼睛已经瞎了。」他中途停顿了一下,语气轻鬆许多。「这麽说实在不合常理,撇开画得很丑不说,我高度怀疑一个视力受损的人,哪能够刻画出那样的场面。」
达文的思考过程在很多方面跟乔纳有雷同之处。乔纳跟我讨论过,针对所谓的「吸血鬼」这件事,预期和事实的差异。他进一步解释,许多真实的事蹟经过时间洗礼,逐渐就被归类成传说故事,就像小朋友玩的传声筒游戏,口耳相传的结果就开始扭曲。因此跟这幅画作有关的故事或许产生谬误,然而如果这幅画带著某种徵兆性的含意,那它隐含的讯息正等著被人挖掘出来。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还是想要再看一眼。」我放下杯子,站起身来。
一贯保持绅士风度的达文立刻跟著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当然没问题。」
他带我回到门厅,伸手搭著我的腰背,走向左边蜿蜒向上的楼梯,我伸手扶著铸铁制的栏杆,抬头仰望悬挂在天花板中央、造型宏伟的水晶吊灯,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取代了原来的那一盏。我随即回想起那晚吸血鬼的尖嚎,淹没宾客恐慌的惊叫声,牠们像潮水似地涌进屋裡,搜寻来自水晶星际的水晶,那时加百列带了一些来到这裡跟商业伙伴谈贸易,对方就是达文的父亲蒙莫雷西爵士,对我而言,就像是几天前发生的事情,只是对他来说,已经是过了好几年的光阴。
「妳还好吧?」达文询问。
「没事。」我向他保证,壮观的水晶吊灯的光芒经过他样式时髦的眼镜折射之后,亮得让我眯起眼睛,我匆匆越过楼梯间的平台,不假思索地立刻找到那幅画的所在。
达文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上了亮光漆的硬木地板在他脚底下吱嘎作响。我把头髮拨到右耳后面,另一隻手对准画像,想要把所有的细节一寸一寸地烙印在脑海中。
第一次看到这幅画,距离自己坠入虚无不过几小时的时间,真正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内容,而是感受,当时头皮发麻,麻痺顺著脖子扩散到脊椎,而今第二次看到,还是一样,它所挑起的颤动蔓延到皮肤底下,不是暖洋洋的,而是连灵魂都会冻僵的怪异感受。
乔纳素描出来的机器人站在似乎血迹斑斑的草地边缘,倒三角形的眼睛绿得透明,画面的重点在那团射向高空、发出白光的火球。
我拉长脖子仔细查看,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印证心底的怀疑,靠著右眼的视力漫游在画面上,直到失去焦点、出现重叠的影像,实质的画作旁边是另一个模糊的版本。
我退后一步拉长距离,加重失焦的感觉,扭曲的影像变成一块一块的颜色,这时才看到以前没有发现的一面。红色、绿色的区块其实不是草地的血迹,泼洒在天空的橘红也不是漫天的狱火,而是渲染的极光,悬崖边缘所有的一切都染上它的色彩。
原本隐藏在肉眼底下的讯息变得无比清晰。
我一眨眼,发光的火球透出蓝色的色泽,就像橘子皮似的一一剥开,往外延展。
再次眨眼,这回璀璨的蓝色突然爆开,我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看到无数的蝴蝶从中衍生而出,不停拍动翅膀、盘旋飞翔,最后衝向那团火球,消失在画布以外。
我吓了一跳,整个身体往后倒。
再次抬头的时候,画面模糊不清——除了透明的绿色三角形。
这幅画的确是一个预兆。
传递的讯息关乎我的结局。
机器人就是警告。
达文立刻伸手扶稳我的身体。「茜希,妳还好吧?」
过了半晌我才回过神来。「是的,对不起,你说的对,这幅画可怕极了,不是吗?」我就事论事的说,转身对他微微一笑。「谢谢你再次带我来看这幅画,我还是回去吧。」
就在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达文轻触我的手臂。「妳不能离开,外面有严格的宵禁。这次妳没有妥协的馀地,因为顶多走到路底,就会有士兵过来盘查。」
以我的超能力,离开这裡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没有船隻和驾船的舵手,我不可能横渡爱尔兰海,加上入夜之后宵禁管制,要找到开船的人几乎不可能,我皱眉思索。
「我父亲出差去了,要到早上才回来,除了员工之外,屋裡空空荡荡,老实说,我很希望多一个同伴。」达文把眼镜架在头上,翡翠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期待的看著我。
「我有美酒、美食,还有……叠叠乐。」
「你有叠叠乐?」
他咧嘴而笑。「我有很多种桌游,叠叠乐是其中之一。」
虽然收拾了过夜行李,但我本来的打算是当天赶回卢坎镇,因为眼前没有逗留的必要性,我依旧可以尝试找人横渡爱尔兰海。
「好吧,妳瞧,」达文从口袋掏出一枚硬币,「丢硬币决定吧,如果是正面的话妳就留下来,反面的话妳就尝试离开这裡。」
我叹了一口气,不忍心拒绝,也无法否认达文的提议听起来有诱人的地方,最终我点头同意。「好吧,如果是正面我就留下。」
达文将铜板弹向半空中,落下时紧紧接住,故意卖关子停在那裡,制造戏剧性的效果,然后才鬆手露出硬币。
「正面。」
他说,这时我才领悟自己也希望是正面,因为我喜欢达文,更想在走向人生尽头的时候,最后一夜可以过过正常人的生活——多一些人际间的接触。
「很好,再开一瓶葡萄酒,我去把叠叠乐拿出来。」达文笑道。
我们一直熬夜到凌晨一点,地上躺了好几个空酒瓶,达文和我面对面、坐在炉火前方的地毯上,在棋盘上布局厮杀。
达文的位置最靠近炉火,他热得脱掉斜纹西装外套,双眉深锁,专注沉思下一步,原先玩叠叠乐和其他桌游时的嬉闹与傻笑早就消失无踪,他现在的神情专注而严肃,每当他认为自己正走向赢家之路时,印著愚蠢语录T恤底下的三头肌就会不自觉地绷紧。看到他搬出一双达斯‧维达14的室内拖鞋,我差点笑翻,等他也拿出了特地预备的R2–D2造型拖鞋时,我更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达文喝完剩馀的葡萄酒,咬著最后一颗橄榄,伸手擦了擦嘴巴,然而再大的纸巾都遮不住他在最近几分钟裡已经连打三次呵欠的事实。
「我们玩得非常愉快,但你看起来非常疲惫,今晚就到这裡吧,你该休息了。」我站了起来。
「好吧,但我不想这麽轻易就放过妳,明天吃完早餐以后再来一决胜负。」他靠著小桌子支撑身体站起来。
我看了棋盘上的佈局,如果没有步步为营,顶多再走五步,达文就要喊将军了。当他拿著精雕细琢、美丽万分的棋盘走进来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要跟加百列以外的人下棋,有种非常怪异的感觉,然而我和达文不算泛泛之交。就算知道他的父亲跟天使有生意往来让我心裡多了一些质疑和挂虑,不知怎麽的,他依然成为了我的朋友。
我起身过去收拾空酒瓶,达文打岔的说。「没关係,放著就好,等一下我再处理。」然后他大步离开,过了一会儿拎著我的行李回来。「我先带妳去找间客房。」
客房不是只有一间,而是很多间。这栋宅邸跟我记忆中的一样奢华宏伟,也难怪会有很多房间给宾客选择。我们走到二楼平台最远处,达文推开房门,华丽的装潢,室内瀰漫著薰衣草的芳香,这是一间套房,我走进去,将手提袋放在床罩上,确信四柱大床的床具肯定所费不赀。
「很漂亮。」我忍不住夸讚,双拱顶的天花板增添了这裡的空间感,拉拢的帷幕几乎是我身高两倍的高度,达文拉开帷幕,开启藏在后面的门,带我走到一个可以俯瞰花园的露台。
「景观很不错。」我说,地面的照明用的是太阳能电灯,当我仰望夜晚的天空,圆圆的月亮高挂在天上,就像达文的铜板一样大放光明。
「妳先安顿一下吧,睡前要不要来一杯热热的饮料?」他礼貌地询问,走回屋内。
我关上背后的门,顺手拉起帘幕。「不用了,谢谢。」
达文迅速地亲了亲我两边的脸颊,这才转身离去。
我信步走向浴室,打开电灯开关,立刻望著猫脚浴缸——它发出诱人的邀请。我开始宽衣解带,换上挂在房门后面的浴泡,两脚伸进傻气的室内拖鞋,正要转开热水的时候,突然想到应该来一杯温暖、熟悉的热茶,虽然没有需要,但是一想到泡泡浴就觉得应该跟热茶水搭配在一起。
我走出客房,酒杯框啷响的声音在走廊迴盪,达文仍然在厨房,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距离三个房门之外的地方传出吱嘎的声响,我愣在原处。
我可以把房门半掩的事实归因于窗户没关、风把门吹开,然而这无法解释门内传来「叮——噹——叮」,类似游乐场欢乐的音乐声响。
14 Darth Vader;电影《星际大战》中的人物,R2–D2也是同系列电影裡的机器人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