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亡者之声
一行人离开墓地，我的心情悲痛沉重。我抬手挡去阳光，望向小屋的屋顶。棕榈树、蕨类植物及长着树瘤的大树四处丛生，可想见当年曾是精心设计的景观。老旧的木阶及腐朽的树枝栏杆，通向林间小屋，小屋的四周环着竹竿搭起的阳台。
妮莉曼和墨菲回飞机上了，我拍去第一道木阶上的灰尘，坐着等待阿岚和季山，我发誓等我们破除魔咒后，一定回来此地。我浸淫在自己的思绪中，直至听见阿岚和季山的脚步声绕过拐角。
为了暂解众人的悲恸，我要珠炼变出几大杯冰水，大伙静静喝着。然后我把飞机上做的怪梦告诉他们。
「你们觉得那个梦有什么含义?」我问。
「不知道。」阿岚说。「或许罗克什拿到第四块符片后，妳和他的联系就变得更强了。」
「或者是卡当先生托梦给卡西。」季山表示，「就像上次我们救出卡西后，她也梦到了卡当。」
「但愿是后者。」我说。
阿岚蹲到我面前，摸着我的脸说：「我也是。」
「我们迟早会解开它的含义的，凯儿。」季山说着朝上方的屋子偏了偏头，那是被施了虎咒后，他与家人避难的地方。季山问：「想参观一下吗?」他拉起我的手，领我走上旧阶梯。「我们把阶梯打造得十分牢固耐用，不过还是该修一下了。」
我的手滑过木节四布的栏杆。「年代这么古老，这栏杆的状况算是很棒了。」
房子以平滑的木板筑成，结构设计十分简单。地上铺着竹编的垫子，旁边有成套的木雕桌椅。屋子一角有一组嵌着大水盆的架子，其中一层架子上，整齐地迭放着挖空的瓠碗，木制的流理台上，还留着一条残破的毛巾。
我看到一只奇怪的对象，便吹开上头的蛛网与尘埃，发现那是一把有象牙雕把的梳子。「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留下它。」
季山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说：「我一点都不介意，小猫咪。」
「你和阿岚就睡在这儿吗?」
他摇摇头。「那时我们全天都是老虎，所以睡在丛林里或阶梯附近，夜里可以看哨。有时我们会住到对面卡当的家里，若遇到暴风雨，母亲会坚持要我们留在屋里陪他们，但大部分时候，我们尽量让父母亲有更多的隐私。」他拉着我的手走向大门。
我问：「你觉得他们在这里快乐吗?我是指，远离皇宫与财富，躲到丛林里过这种生活?」
季山在桌子边停住脚步回头说：「是的，他们在这里很幸福。」他伸手轻抚我的下巴，「生活里若充满爱，就不会再感到匮乏。」
我在屋中缓缓漫步，想着季山的父母、卡当先生，以及卡当先生漫长人生中的无数阅历。我仅知其一星半点，好想知道更多他的事。我掉着泪，现在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季山耐心地看着我触摸每个蒙尘的物件。
「妳爱他吗，凯儿?」
「爱。」我答说，心中很清楚他指的是谁。
「妳爱我吗?」
「爱。」
「妳确定要选我?」
「是的。」
季山粲然一笑，「很好，我保证会尽力给妳幸福。」他伸手抱住我。
我叹息着把头靠到他肩上，「季山……如果我们两人想在一起，就得离开阿岚。只要他在旁边，我就无法专心陪你，这对大家都很痛苦。」
他亲吻我的额头，「那我们就离开吧，等找到第四项圣礼后，我们就走。」
「你愿意为我离开印度吗?」
「绝无迟疑。」
我悠悠叹气。离开时，我搭住季山的胳臂说：「将来我还想重游此地，我想在卡当先生的墓地上种点花草，也要将树林修剪整齐。」
季山笑吻我的额头说：「只要妳想回来，我们就回来。」
我们走下屋后的阶梯时，我问季山：「如果有材料的话，你能把房子整修好吗?」
「为什么想整修房子?」他跃过最后几道破损的阶梯，平稳地落在地面上。
「有时到这儿小住一下也不错。」我解释着，也安全地跳下来。「这里对你和你的家人非常重要，这里是你们的家。」我拨弄他腕上的皮环，这是我在马哈巴里普兰送给他的。「我希望你能缅怀光耀自己的承传。」
季山搂住我说：「妳就是我的家呀，卡西。妳在何处，何处就是我的归宿。」
我们在前阶底下找到阿岚，他正拿着一把旧刀削着木棍。看到我们双手紧握，阿岚皱起眉头。「我找到爸爸的旧猎刀了，就埋在土里。」
「阿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想找个时间回来把这里整修一下。」我嗫嚅地说，「理论上，这房产是你的，因为你是继承人。」
他嘀咕着陡然站起身，「当继承人一点意义也没有。」他紧盯着季山，「所以你们两人想建立一个温暖的小窝，打造一个叫作家的地方，是吗?」
我朝他走近一步，「阿岚，你别这样。」
「别怎样，卡西?不要有反应?不要有感觉?不要说话?妳究竟要我别怎样?」
「阿岚，我不想吵架，尤其是今天，拜托你。」
他含泪望着我，端详半晌后无奈地扭开头，「你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吧，我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了。」
阿岚朝向飞机迈步离开。
❦
来时匆匆，去时亦快，墨菲载我们回到两兄弟森林里的华宅。兄弟俩和我留在车道上，与卡当先生的飞行员道别，最后我们来到厨房，找到哭成泪人的妮莉曼。
「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这些全都是卡当的安排!」妮莉曼说。
我按住她颤动的肩头。
「妳究竟在说什么?」我问。
妮莉曼大声抽着鼻子，转身从厨房桌上抓起一把文件和一个牛皮纸袋。她见着手里的文件吼道：「这是我找到的，他留给我们的东西，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阿岚拉住妮莉曼的手，快速浏览文件，然后蹙眉说：「我想妳应该念给大家听听，凯儿，可以吗?」
牛皮纸袋以急件方式，从孟买某间法律事务所寄来，首页是一封信，我朗声读道：
◇◇
亲爱的孩子们：
当你们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我知道过去你们有很多问题我无法回答;现在，我还是有很多事不能与你们分享。或许你们已经猜到，我身上戴的护身符可治小伤、防疾病;让我延寿几个世纪。但是它的能力，远比我们所想的强大。
符片有控制时空的能力，我是在船上抢救妮莉曼时，意外发现的，这可能是最危险的力量。护身符将我们抽离时空，游荡在虚无里。
我花了些时间才明白我们遭遇了什么，也学会了控制护身符。妮莉曼对那件事的记忆，已被我移除了。请原谅我，亲爱的，因为我希望我们两人中，至少能有一个摆脱那次经验，过着正常的日子。
我在那段时间，看见了时间的长河，知道了常人不该知道的事。预知未来是可怕的沉重负担，我不希望妳背负这个包祇，妮莉曼。
我若知道有其他万无一失的办法，绝不会轻言牺牲自己，这点请你们相信我。我会很乐于协助你们完成杜尔迦的任务，并享受含饴弄孙之乐，卡西小姐，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妳，但我非如此不可。
我要是活下来，你们之一或全部的人都将被杀害，我不能容许那样。罗克什夺走护身符时，我利用符片的力量把他送回过去，因为他命该如此。但这不表示他会永远消失不见，也不表示你们能高枕无忧。
我坚信打败罗克什是你们的命运，而完成这项壮举的办法只有一个──透过老虎的力量。
这份力量，注定要由两位卓越的印度之子发挥，虽然此时我无法进一步透露，但我可以说，没有人比你们二位更杰出勇敢了。命运之神果然慧眼识英雄，将苍生交付于你们二人之手。慎思自己的一举一动，革命尚未成功。
卡西小姐，我把我的图书馆遗赠与妳，我所有的书，现在都属于妳了，妳可以它为起点，展开自己的收藏。妳可以把书留在这里，或等妳结婚后带走，都由妳做主。我把妳当成自己的女儿，这份礼物，比起妳带给我的，简直不足挂齿。
请仔细研读关于杜尔迦创生的部分，那些内容在旅途中将极具帮助。好好照顾阿岚和季山──他们两人都需要妳──好好保护妳的护身符，那是唯一能防范罗克什毁灭世界的对象，他将不择手段地从妳手中夺走。
妳认识罗克什的时候，他还是个凡人，但在过去，他曾经投向恶魔，让自己的灵魂在阴暗的角落里化脓。罗克什透过巫术及护身符，让自己变成妖魔。虽然他终将败在妳手上，却不是在这个时空里。妳必须穿越到过去，正面迎击极盛之时的罗克什，才能打败他。
随信附上第四则预言的翻译，做为旅途中的引导。妮莉曼会带你们到安达曼群岛寻找光明之城。切莫惧怕火焰，卡西小姐，只要妳做好准备，火焰伤不了妳。你们要寻找的东西叫火绳，火绳能带你们到罗克什被我送去的时空中。妳会在那边遇见一位向导，他将协助妳战斗。操作火绳时，只要凝思于想去的时空，并挥绳划圈，便能开启漩流，穿越时空。
我死后，公司营运难免出现各种问题，所以妮莉曼必须留下来处理公事。倘若她跟随你们回到过去，必将遭逢不测，因此妮莉曼绝对不能去!
我真希望能与你们同行，能把一切告诉你们。我已看到你们的未来了，知道你们终将获胜，击败那个恶魔。你们要相互依靠，彼此信任。你们未来的一生，将充满爱与幸福。
有个国王与王子的故事，或许能带给你们些许慰藉：某祭司预言，王子将在婚后第四天遭蛇吻而死，国王得知消息后倍感煎熬，誓言绝不让儿子结婚，并教王子挑剔每位想与他联姻的公主的毛病。
数年过后，有天国王不在家，一名年轻女子闯过城堡大门，指控王子误将她的父亲关入监狱。
王子极为震惊，因为从来没有任何女子敢对他如此说话，他瞅着女子脸上的污斑，及另一只较蓝的眼眸。女子苦苦哀求时，王子渐渐注意起她曼妙的曲线、灼亮的眼神和乌黑的秀发。
王子下令释放女子的父亲，但女子并未歌功颂德，仅是生硬地屈膝行礼，惹得王子对她愈发动心。王子对女子表达情意，却遭她不屑地驳斥。但王子的坚持终于博得佳人芳心，女子疯狂地爱上他，程度与当初的怨恨不相上下。
国王虽疑虑重重，但两人依然结为连理，于是国王把祭司的预言告诉了新娘。就在他们成婚后的第四天晚上，新娘摆出所有的金银珠宝，陪王子彻夜警戒，等待毒蛇现身。她点亮灯火，对夫婿讲故事唱歌，让他维持清醒。
夜深人静时，死神阎摩化身为眼镜蛇，悄然来到，但他的目光被灯火及地上成堆的财宝所眩，并随着抑扬顿挫的歌曲左右舞动，直至旭日东升。无法实践预言的死神最后只好蛇行离去。
我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个故事有两个原因。首先，我要你们记得，命运之途虽非你们自己所选，但你们仍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只希望你们能幸福快乐。这故事便是绝佳的例子，你们可以扭转命运，创造自己的福祉。
我也要你们知道，我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我死得所愿，这是最好的结果。莫为我哀伤，要为我精彩的一生感到高兴。
俗话说：「父亲给予孩子时，两人都笑了;孩子回报父亲时，两人都在哭。」我的儿呀，你们已回报我太多了，我真的好以你们为荣。想到将离你们而去，我便经常垂泪，但是我知道，即使我已不在，你们也会坚强地走下去。好好照顾我的卡西小姐。
谨以此诗向你们告别，或许诗文能安慰我们所有人。
∮
十四行诗第三十首
──莎士比亚
❖
在甜蜜的默想中
我追忆过往，
为许多渴求不至的事物而叹，
为虚掷的光阴旧悲重添感伤：
吝于流泪的眼，就要潸然如雨，
好友们已幽明两地，
我为早殁的山盟海誓悲泣，
为淘去的荣景哀啼，
昔日的悲苦怅惘不已。
我沉痛地一一细数前尘，
往事之悲并不如烟，
旧伤还赋新恨。
唯是在思及你时，我亲爱的故人，
一切伤痛化于无形，所有哀愁得以消泯
❖
我将时时怀念你们，我亲爱的朋友，期待来日相逢
阿尼克‧卡当
❦
阿岚和季山变为虎儿，默哀怀思。我颓手放在膝上，木然地望着厨房窗外。妮莉曼轻声哭泣着。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帮他分担的呀。」妮莉曼激动地说。
「他就是不想让妳去承受。」我揉着她的背说，「他不希望我们任何一个人去承受。」
我拾起那些文件，读着卡当先生翻译的第四个预言。
◇◇
天空的火焰，
日落与日出，
炽烈的气息等待着你。
从火山口下降，
有麒鳞护卫着，
罗剎欲置你于死地。
当玻达临近，
你所惧怕的，
将威胁把你撕成两半。
在盔甲利剑的相助下，
终将获得回报，
幻影的魔咒将迎刃破解，
火焰双神
心怀诡诈
从中阻拦。
一条燃烧的长鞭
来自契玫拉的密藏(注)
是他们不愿交出的宝物。
当你获胜
任务结束时，
便该回到过去。
当命运逼近时，
战胜你的仇敌，
带给印度永世和平。
注：Chimera，希腊神话中的喷火怪物。
❦
「预言上还夹了张字条。」我读道：「我写下这份清单，列出你们在最后这趟历险中，可能要克服的事。首先，你们得去安达曼群岛，然后搭船到巴伦岛。巴伦岛是火山喷发形成的小岛，直径仅三公里。我已在船上装好卫星导航，会指引你们前往巴伦岛。
「等抵达小岛后，你们得攀上悬崖顶端，再下到火山口里。请务必小心，这是座活火山，悬崖十分陡峭险峻，今年才刚喷发过。岛上虽无人居，却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你们必须克服烈焰才能进入玻达──也就是传说中，位于地球核心的光明之城。
「世人对光明之城及其居民所知有限，但美国作家威利‧乔治‧埃默森曾写过一名挪威水手失踪的故事，说他在北极发现一个洞穴，可通往地底城市。法国作家朱勒‧凡尔纳的作品《地心历险记》中也有玻达的影子，故事中，一名冒险家进入冰岛的火山熔岩管，深入地球核心，发现了一座失落的城市。
「根据预言，你们在旅途中还会遇到麒麟与罗剎等动物。麒麟是中国神话中的动物，龙头鹿角，身披鱼鳞甲，据说个性温和，象征吉兆。罗剎是可以任意变换形貌的食人妖怪，以魔法及幻术捕追猎物，罗剎是战士，所以很难歼灭，他们有毒爪。
「要小心契玫拉，卡西小姐可能已听说过这种怪兽了，它是留着蛇尾，及多了颗羊头的母狮。契玫拉会喷火，极度危险。
「你们还会与火焰双神交手，他们是一对狡诈的孪生兄弟，十分厉害且贪婪。你们可以离间他们，但这两人若连手，你们的下场可能会很凄惨。其中一人使用棘刺之枪──是种有沟槽，类似长矛的标枪，枪端在触及敌人时，会爆出三十个倒钩，被刺中后，只能整个挖开，才能取出武器。另一位火神使的是一双刺鞭。
「我并不清楚『日落』与『日出』是何种动物，只好做最坏的打算，但抱持最乐观的希望。我能为你们准备的只有这些了，祝各位好运。」
妮莉曼抽噎着，我放下信纸，感觉虎鼻子蹭着我的脚，阿岚意有所指地望向楼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是该把漫长的一天暂抛脑后的时候了。
妮莉曼和我互道晚安，双虎尾随我爬梯上楼，他们趴到我房间的地板上，瞇着惺忪的睡眼看我四处走动。我爬上床，努力将卡当先生的面容，巨细靡遗地永远烙刻在自己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