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傍晚时分,随着太阳的落下,窗户上的所有百叶窗自动升起,收回窗棱里。玛丽觉得自己能够习惯瑞基的溺爱,但此刻她真吃不下更多东西了。她忙用几根手指按在瑞基的手腕上,阻止了向她嘴边送来的满满一叉子土豆泥。
“我都被塞饱了。”她说着躺倒在枕头上,“我的肚子快要爆炸了。”
瑞基带着笑意把摆满盘子的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回她的身边。
今天一整天都不见他的人影。工作的缘故吧,她如是假设,而且很感激自己得到了充足的睡眠。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疲惫感越来越严重,她已经感觉到自己落入了病痛的手里。身体像在勉力挣扎,想要维持最基本的运作。小病小痛在全身上下不断体现,各种挫伤、擦伤卷土重来,青紫色的斑块以令人震惊不已的速度在皮肤各处盛放,如盏盏花朵般迅速出现。瑞基在看到这些瘀青时吓坏了,以为自己在做爱时伤到了她。玛丽花了不少唇舌才让他弄明白这并非他的过错。
玛丽又把注意力放到瑞基身上,不愿再去考虑病痛的折磨或是医生的预约之类的烦心事。上帝啊,和她相比,瑞基看上去同样不好受。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尽量对她露出微笑。这个可怜的人儿情绪不定。坐在床边陪着她的时候,他的手掌一直在摩擦大腿,就好像那里得了水痘或是长了毒藤蔓似的。
她正准备询问,他却先开了口:“玛丽,能让我为你做些事吗?”
尽管应该最后想到做爱,但她径直望向黑色衬衫下的二头肌。她问道:“我能不能选?”
他低声斥责:“你不该这样看着我。”
“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这样子看着我,会让我想吃了你。”
“你不抵抗自己的欲望啦?”
这句话仿佛是左右比赛结果的一个本垒打,瑞基的瞳孔霎时间变白。这真是最古怪的事了,上一秒还是绿色的,下一刻,白光就从双瞳中闪出。
“为什么会这样子?”她惊讶地问道。
瑞基蜷起双腿,抱在胸前,肩膀显得更加厚实。他突然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玛丽感应到狂暴的力量自他体内不断溢出、汇拢。
“瑞基?”
“你不用去担心这些。”
“可你的声音里有难处,它在告诉我,也许我应该担心。”
他摇头苦笑道:“不,你不用担心,说到帮忙,我们族里有个外科医生,他叫哈弗斯。你愿不愿意让我把你的医疗档案转交给他?也许我们的医学技术能帮上你的忙。”
玛丽皱起了眉头——一个吸血鬼医生,他真的在和她讲治疗的方案吗?
嗯,事实上,她还有什么害怕尝试的吗?
“好的,只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拿到档案的副本……”
“我有个兄弟,维,他就是个电脑之神,什么地方都能侵入,你的大部分资料应该都存在网上。我需要的只是名字和地点,还有时间,如果你有的话。”
瑞基拿来纸笔,玛丽把接受过治疗的医院和医生名字等信息一一写下。
他盯着纸片目不转睛。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有那么多。”他抬眼望着她,“到底有多严重,玛丽?”
玛丽首先想到的就是向他坦白:她做过两次化疗,接受过一次骨髓移植,侥幸活了下来。但她接着又想起之前那晚自己情绪失控的情形。她现在就像一盒炸药,而她的疾病则是触手可及的最佳燃料。她现在最不想被拖住,因为天知道会有什么更坏的事情发生。上两次她失控的时候,第一次,她对着他大呼小叫,而第二次……好吧,咬破他的嘴唇只是最轻的过错。
她耸耸肩,撒了个小谎,低声道:“没事,挺过去之后,我只会觉得很高兴罢了。”心中却愈发憎恨自己。
瑞基怀疑地眯起眼睛。
恰在此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瑞基的视线不曾移动,只是声音中显露出了急切:“总有一天,你会学着信任我。”
“我很相信你啊。”
“胡扯,给你个提示,我很讨厌有人对我撒谎。”
门口的重重敲打声再次响起。
瑞基过去打开门,准备对任何出现在门口的人说“去你妈的”。他预感到自己和玛丽会有一场争吵,而他只想让事情尽快过去。
托蒙特站在门的另一边,脸上的糟糕神情,仿佛刚被晕眩枪击中一般。
“你他妈的遇到了什么?”瑞基跨出屋外,半掩房门,紧跟着问道。
托蒙特闻到卧室里飘散出来的气味:“上帝,你标记她了,是不是?”
“你有意见吗?”
“没有,某种意义上,这让所有事情都好办多了。纪事圣女发话了。”
“说给我听。”
“你得和其他兄弟一起听……”
“去他妈的,我现在就要知道,托尔。”
当这位兄弟用古老的语言传达了纪事圣女的决定,瑞基深吸了一口气:“给我十分钟。”
托蒙特点点头:“我们都在瑞斯的书房里。”
瑞基回到房内,关上门:“听我说,玛丽,我和兄弟们有些事要处理。我晚上可能不回来了。”
玛丽身体一僵,目光从他的脸上滑落。
“玛丽,我向你发誓,不是女人的事。你得跟我保证,我回来的时候你会留在这里。”看到她犹豫的神情,瑞基跨前两步,抚摸她的脸颊,柔声道,“你说过,你和医生的预约要在周三。不是还有一个晚上吗?你可以有更多时间泡在浴缸里,你跟我提过,你有多喜欢那样子。”
她动容一笑:“你太会指使人。”
“我更喜欢把自己比作一个专门制造结果的工程师。”
“可要是我多留了一晚上,你就会试着一遍一遍跟我提下一个晚上……”
瑞基只是弯腰深深吻住她,他无比渴望继续陪伴她,再次进入她的身体。在心中期望着离开前能拥有更多时间。该死的,就算还有数个小时可以耗费,他也无法那么做,因为体内的刺痛和轰鸣几乎要将他震上半空了。
“我爱你。”说完,他退开两步,摘下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放到玛丽手中,“帮我保管这个。”
他走回衣橱里,脱掉外衣,搜索衣橱的角角落落,在两套他永远不会穿上身的睡衣后面找到了祭祀用的黑色长袍。他光着身子,然后套上密密缝制的厚重丝袍,在外面扣上一根镶边的皮带。
玛丽等着他走出来,评价道:“你看上去就像是去修道院。”
“答应我,我回来的时候你会留在这儿。”
玛丽迟疑片刻,点头答应。
他掀起袍子的罩帽盖住头:“很好,非常好。”
“瑞基,发生什么了?”
“只要等着我就好,求你了,等我回来。”
瑞基走到门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睡在他床上的玛丽。在这里,两人第一次正式说再见,是他俩重逢之后的第一次分离。他清楚今晚将很难挨。他只能由衷地希望,当他从那个地方爬出来时,惩罚造成的后果不会在身上逗留太久。而她,依旧留在他身边。
“迟点见,玛丽。”他边说着,边将她关在他的卧室里。
瑞基走进书房,将双重大门在身后关好。所有兄弟都在,没有人起身走动。一种令人难受的气味渗透进来,占据了整个房间,闻上去就像是清洗用的医用酒精。
瑞斯绕到桌前,他的脸和托蒙特的一样刻板、毫无表情。国王的注视自那副全包围的墨镜后传来,虽然没有直接的接触,却仍让瑞基感受到那穿刺般的锐利。
“兄弟。”
瑞基低头行礼道:“吾王。”
“你穿了这件袍子,看来,你还是想和我们待在一起的。”
“我当然想。”
瑞斯点了下头:“我现在宣布纪事圣女的决定,你侵犯了黑剑兄弟会的尊严,不仅无视托尔的命令,而且把一个人类带回了我们的世界。明确告诉你吧,瑞基,她的命令将逾越我关于玛丽的决定。她想那个人类离开。”
“你明知道那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我告诉了她,你准备走人。”
“估计她是因此才大受鼓舞的,”瑞基皮笑肉不笑地说,“她一直试图赶走我,已经有很多年了。”
“好吧,现在轮到你作决定了,兄弟。如果你想留在我们当中,而且如果那个人类也要继续留在这片高墙内,接受我们的荫护,那么纪事圣女会要求你自行请罪21。”
为了减轻冒犯者的罪责,这种仪式性的责罚是最理想的惩戒方式。在提出的请罪得到接受后,冒犯他人的一方将允许被冒犯的对象任意挑选一种武器来惩罚自己,而且不得作出任何抵抗。被冒犯的一方可以任意选择武器,从刀、铜指扣到枪,不一而足,只要武器造成的伤口不足以致命即可。
“我愿意提出请罪。”瑞基道。
“你必须向我们每一个人请罪。”
房间内的众人齐齐发出抱怨声,有人小声骂道:“操。”
“那就向所有人请罪好了。”
“如你所愿,兄弟。”
“但是,”瑞基的声音强硬起来,“我向所有人提出请罪的唯一前提,是仪式完成之后,我想让玛丽留在这里多久,就留多久。”
“这正是我和纪事圣女达成的协议。而且你要明白,这是在我告诉她你准备把那个人类当做你的谢岚之后,她才提出的约定。我觉得,女神会因为你答应接受如此苛刻的承诺而感到震惊。”瑞基回头道,“托蒙特会挑选所有人届时使用的武器。”
“三股鞭。”托蒙特压抑着声音说。
哦,该死,那玩意可疼了,瑞基暗自心想。
房内响起更多纷纷的议论。
“就这样吧。”瑞斯发话道。
“那只怪物怎么办?”瑞基突然问道,“在我剧痛的时候,它也会出现。”
“纪事圣女也会在场。她说她有方法抑制那家伙。”
她当然有办法了,这只该死的东西一开始就是她弄出来的。
“我们今天晚上就要执行,对不对?”瑞基环视屋内。
“我们现在就到墓穴去。”
“很好,让我们把事情了结了。”
这群吸血鬼们纷纷站起身,萨迪斯特第一个离去。其余人用沉闷的语调安排各自的准备工作。托蒙特需要祭祀的袍子,就询问谁有多余的;费瑞说他会带上武器;维肖斯提出由他开凯雷德载所有人一起过去。
最后一条想得的确周到。刑罚结束之后,他们需要交通工具来送他回家。
“我的兄弟们?”瑞基突然道。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停止交谈。他望着每一个人的脸,都带着严肃的神情,所有人都厌恶这样的安排,他知之甚深:伤害到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对他来说都是难以承受之重。处于受刑的那一方,反而更好受些。
“我有个请求,我的兄弟们。不要把我带回这里,行吗?请罪结束之后,把我送到其他地方去,我不想让玛丽看见我那个样子。”
维肖斯开口了:“你可以待在地窖里,布奇和我会照顾你的。”
瑞基惨淡一笑:“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就要照顾我两次。这次之后你们俩就可以出去当护工了。”
维肖斯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房间。托蒙特同样拍拍他的肩,随后离开。费瑞在从他身边走过时,拥抱了他一下。
瑞斯在离开之前也停住脚步。
看到盲眼君主沉默不语,瑞基按住他的上臂说:“我明白,吾王。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不过我够坚强,我受得了。”
瑞斯撩开罩帽,一双手掌按在他的脸上,将他往下压了压,亲吻了他的额头,维持数秒。这是君王对他麾下的战士表达的誓言,也是对众人之间羁绊的再次确认。
“我很高兴,你愿意留下和我们一起。”瑞斯淡淡笑着,“要是失去你的话,我会恨自己的。”
十五分钟之后,赤着双足、身披黑色长袍的兄弟们重新聚到庭院中的凯雷德旁。他们都带着罩帽,几乎难以区分谁是谁,费瑞除外。他的义肢露在外面,肩上还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野营背包。毫无疑问,除了武器,他把绷带和止血带都塞进了里面。
维肖斯驾车从屋后出发,沿着一条沾满泥土的车道深入山脉,行驶在密实的松树和铁杉树中,众人一路无语。
瑞基实在无法继续忍受这紧张、压抑而又沉默的气氛:“哦,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兄弟们。你们又不是去把我干掉,能不能稍微轻松点?”
没人看他一眼。
“维,放点卢达或者50美分的歌好吗?这么安静太无聊了。”
费瑞的笑声从右侧的长袍内传来:“也只有你才会把这事情变成一场派对。”
“好了,他妈的,你们不是一直都很想为了我说的某些废话好好揍我一顿,对吧?今天就是你们的幸运日。”他一拍费瑞的大腿,“我说的是,别这样好吧,兄弟?这么多年,我一直拿你没有女人当做笑柄。还有瑞斯,几个月之前,我的话刺痛了你,结果你就飞刀子过来。还有维,就在前两天你还威胁说要亲手掐死我,记得不?当我告诉你说,我想起那只山羊怪的时候?”
维肖斯哑然失笑:“我得做点事情来让你闭嘴。从我开始蓄胡子开始,你每次看到我都他妈的胡说八道。你还问我是不是跟排气管来了次法式长吻。”
“然后我还是说服你帮我改装了GTO,你这混蛋。”
打开了话匣子后,瑞基的斑斑劣迹开始在车内纷飞,直到每个人都扯着喉咙争辩,没人能听清其他人的话语为止。
兄弟们开始发泄不快,瑞基却靠回位子,仰望着窗外的夜空。他真希望纪事圣女了解她究竟作了怎样一个混账决定,他体内的野兽一旦在墓穴内失了控,他的兄弟们将深陷危险之中。到最后,或许他们不得不把他干掉。
他皱紧眉头,望着周围众人,目光落在背后的瑞斯身上。中指上佩戴的那枚归属君王的黑色钻石指环让他分辨出瑞斯的身份。
瑞基仰身后探,低声请求道:“吾王,我请求帮助。”
瑞斯俯过身,平静但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要帮什么?”
“如果我没有……没能撑过去,不管什么原因,我求求你,看好玛丽。”
吸血鬼之王点了点头,用古老的语言回答:“如你所愿,我就此起誓。我会像照顾同一血脉的胞妹那样照顾她,像守护所有我家族中的女性一样守护她。”
瑞基轻叹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没过多久,维肖斯将凯雷德停到一处空地上。众人走出车子,围成一圈,探听周围的动静。
这是个惬意的夜晚。在这个宁静的平台上,微风自数不清的树杈和枝丫中穿过,带来泥土和松针的沁人芳香。头顶之上,明月透过牛奶般的云彩撒下光来。
瑞斯做出手势,吸血鬼们走到百米开外,进入了山脉里的一处洞穴。这处隐藏的地点看上去毫无别致之处,就算走进里面,你也得明白自己在找什么,才可能在后面的墙壁上找到一处小小的接缝。正确开启之后,一块平滑的石板侧滑开,露出墓穴的入口。
兄弟们鱼贯走进洞穴内腹。一声唿哨,石楔在众人身后闭合。安置在墙上的火炬依次点燃,金色烛焰贪婪地吸食着空气,发出“嘶嘶”的声响,烟雾在廊道的高处飘荡。
步入地表之下,一条缓缓下行的朴素石道在众人脚下延伸开去。一直来到洞穴的底部,他们才脱掉外袍。一扇精铁大门随后缓慢开启,展现出前方的大厅,约摸十五米宽、六米高,里面摆满了架子。架子上摆放着成千上万只颜色、形状均不相同的陶瓷罐,罐身泛着清光,每一只容器内都存放着一颗次生人的心脏。在社团的入会仪式中,奥米迦会将他们的脏器切除,在次生人以杀手的身份继续存在于现世时,这个罐子就是它唯一的个人物品。黑剑兄弟会在完成击杀后,都会尽可能地回收这些罐子。
大厅的尽头是另一扇双层大门,此时也已经为众人开启。
早在十七世纪初期,第一批欧洲移民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在岩床之上,用黑色大理石砌成了这座属于黑剑兄弟会的神圣殿堂。整座圣殿空间广阔,天花板上倒悬的白色钟乳石如同一把把锐利的匕首。如成年男人手臂粗细、大腿长短的巨型蜡烛置于黑铁底座上,发出强烈的光芒。
前方是一座略微隆起的平台,几层浅浅的台阶与之相连。祭坛顶端则是一整块从古老国度带来的石灰岩,沉重的石块仅依靠两根简单隔开的石梁撑起,祭台的正中央则放着一枚头骨。
祭台后方是一片平整的墙壁,上面镌刻着所有成为黑剑兄弟会成员的吸血鬼名字,而兄弟会首位成员的头盖骨正摆放在祭台之上。铭文覆盖了装饰板的每一寸表面,只剩下中间的延伸部分还不曾留有记号。
整块大理石拔地而起,竖直向上伸展。在离地面一米多高处,两个粗壮的石桩突兀地伸出,正好供人抓住,维持身体的位置。
空气中潮湿的泥土味和蜡烛燃尽的气味闻来异常熟悉。
“欢迎,黑剑兄弟会的战士们。”
所有人都转过身,面向女性声音传来的方向。
身形娇小的纪事圣女出现在远处的角落,一袭黑色长袍拖到地上,将她遮盖得严严实实,连面容也无以得见。在那如帘般垂落的黑色袍子下,光辉如同水般散落在地,向外溢出。
她朝众人漂浮而来,停在瑞斯身前:“战士。”
他微微一屈身:“纪事圣女。”
她依次朝众人致意,将瑞基留到了最后:“瑞基,托切尔之子。”
“纪事圣女。”他低下头,问候道。
“你的近况如何?”
“我很好。”或者应该说,他会好起来,在这一切尽早结束后。
“你一直很忙碌,是吧?不停开创先例,你好像是对此上了瘾啊。真可惜,这些先例并非朝着值得赞扬的方向在开拓呢。”她的嘴角划起一个角度,“不管是什么原因,最后在此和你相遇,并不让我觉得惊讶。你是否也有所察觉呢?这似乎是黑剑兄弟会内部进行的第一次请罪。”
并不尽然,瑞基心想。在七月的时候,托蒙特曾经拒绝了瑞斯提出的请求。不过他并不准备向纪事圣女指出这一点。
“战士,你是否准备好接受你提出的请罪了?”
“准备好了。”他异常谨慎地挑选用词,因为谁也不得向纪事圣女提出任何质疑,除非他想吞下自己酿成的苦果,“我愿向您祈求,不会伤害到兄弟们。”
她的声音变得冷峻而严肃:“你的措辞几近在质问我了。”
“我无意冒犯。”
那个低低的轻笑声再次从黑袍下传来。
天啊,他敢打赌,她正为此感到异常快乐。
不过,她就从没喜欢过他,而他也不想因此而责怪她。他早已为她心中的厌恶感提供了足够的理由。
“你无意冒犯,战士?”袍子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在晃动,“恰恰相反,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你从不会犹豫去做那些冒犯的行为。一直以来,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也是为什么我们今天晚上会聚集在这里的原因。”她转过身,“你们拿武器来了吗?”
费瑞丢下野营背包,拉开拉链,掏出三股鞭。一掌长的握柄由原木制成,包上棕色外皮,经历了许多手汗的滋润,已经呈现出深沉的色调。在铁杆的前端,三根黑色铁叉直立空中。在每一处分叉的末梢有一处尖刺,仿佛一枚装上倒钩的松果。
三股鞭是一种邪恶的古代兵器。托蒙特的选择颇为明智。为了让仪式得到成功认定,无论是挑选武器,还是击打方式,兄弟们都不可以放水。为了维护传统的公正性、昭显瑞基的懊悔心意,乃至为了真正获得洗刷罪行的机会,都不能对仪式对象过于仁慈。
“那就这样吧。”纪事圣女命令道,“贴到墙上去,瑞基,托切尔之子。”
瑞基走上前,一次跨过两阶台阶。通过祭坛的那一刻,他盯着那颗神圣的颅骨,看到眼窝的空洞和獠牙间透出的光芒。他将身体固定在黑色大理石的墙面上,抓住石桩,感受到背后传来的冰冷光滑。
纪事圣女飘到他的面前,抬起手臂。她的袖子垂了下来,一道像是焊接时的白光出现,刺眼的光芒隐约间显出手的形状。仿佛低频电子鸣叫的声音从他的体内传出,他感觉到体内的变化,似乎里面的器官都移了位。
“你们可以开始举行仪式了。”
兄弟们列成一排,赤裸的上身闪耀着力量的光辉,脸上却表露出深深惆怅,显得沟壑纵横。瑞斯从费瑞手中接过三股鞭,第一个走上前来。武器的甩动声和停在纪事圣女肩上的鸣鸟叫声合二为一。
“兄弟。”吸血鬼之王轻声唤道。
“吾王。”
瑞基盯着瑞斯的太阳镜,后者将鞭子划出一个圈,用以加大力道。鞭子在空中发出低低的嗡鸣,甩向前方,声音渐强,刺破了空气。铁器击中瑞基的胸膛,尖刺扣在皮肉上,将他肺中的空气压迫出去。他伏在石桩上,保持着高举的头颅,目光略一黯淡,重又恢复清明。
接下来是托蒙特,鞭子的抽击带着风声砸到瑞基身上,他的膝盖在承受住身体重量前就瘫了下来。
随后动手的是维肖斯和费瑞。
每一次,他都会遇上兄弟们的痛苦眼神。待到费瑞转身离开,瑞基再也无法支撑脑袋,无力地垂下,搁在肩膀上。他看到胸前流淌的血液,滴落在大腿之上,滴落到脚背上,最终在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血池,映出烛光的倒影。凝视着这池殷红,他感到头晕目眩。下定决心想要保持站立的姿势,他试图屈起手肘,利用所有关节和骨头的力量来支撑自己不会倒下。
突然而来的间歇让他隐约注意到,眼前的兄弟们出现了争执。他尽力眨了几下眼睛,才让涣散的目光集中到可以视物。
费瑞举着鞭子,萨迪斯特却不停后退逃避,脸上现出近似恐惧的表情。他高高举起的手握着拳,沉重的呼吸让他的乳环在火光之下隐隐闪烁,浓雾般浅灰色的皮肤不自然地闪着光泽。
费瑞轻声说着什么,想要抓住萨迪斯特的手臂。萨迪斯特猛然转身逃走,但费瑞紧随不舍。两人的追逐如同一场沉闷的舞蹈,鞭子的投影笼罩在萨迪斯特的背上,在肌肉的移动下,影子的形状变幻莫测。
这样闹起来,什么事都解决不了,瑞基心道。萨迪斯特像是被逼到困境的动物,接近疯狂,必须换个方式来劝他。
瑞基深深吸气,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又试了一次。
“萨迪斯特……”他发出的尖利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祭坛上,“动手了结吧,阿萨……不能……我没法再撑多久了。”
“不要……”
费瑞打断了萨迪斯特:“你必须……”
“不要……你他妈的离我远点。”
萨迪斯特如箭矢一般冲向大门,却被纪事圣女抢在前头,迫使他停下脚步,避免撞到她身上。看到这个娇小的身影拦住了身前的去路,萨迪斯特的双腿颤抖着,肩膀不住抖动。她悄声和他交谈了几句,声音传得不够远,瑞基也无法从他痛苦的眼神中解读出什么来。
最终,纪事圣女向费瑞走去。费瑞将武器递给了她。她将鞭子持在手中,伸出另一只手,拉过萨迪斯特的手,将皮质手柄塞到他的掌心。随即朝祭台一指,萨迪斯特顺从地垂下了头。等待片刻,他摇摇晃晃地大步向前走来。
瑞基抬眼望着这位兄弟,差点准备建议由其他人来代替萨迪斯特执行。那双圆睁的黑色眼睛里瞳孔微缩,眼神支离破碎。萨迪斯特的喉头在不停涌动,像是努力要将尖叫抑制在胸腔。
“没事的,我的兄弟。”瑞基喃喃道,“不过,你需要结束这一切,就现在。”
萨迪斯特喘息不止,身体有些东倒西歪,汗水绕过眼眶,沿着脸上的疤痕落下。
“动手啊。”
“兄弟。”萨迪斯特低声呼唤,将鞭子高举过肩。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也不曾挥下,或许是无法协调手臂的动作吧。但他的神经足够强韧,武器终是划过空气,发出歌咏般的啸声,锁链和尖刺在瑞基的腹部留下一道伤痕,带来针刺般的灼烧疼痛。
瑞基的膝盖彻底脱力,他试着用手臂撑起自己,发现它们也罢了工,拒绝支撑他的躯体。他整个人跪倒在地,手掌撑在自己留下的那滩血迹上。
不过,至少仪式结束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坚持住没有昏厥过去。
陡然间,一阵密集而急促的声音穿过神殿,仿佛钢铁在相互撞击。他没有多想,因为正忙于和自己的胃对话,试着说服它,现在干呕并不是个好计划。
等他觉得休息够了,才手脚并用从祭台上爬起。他站起身,再次深深呼吸,然后抬头望向前方,看到兄弟们已经列成了一排。瑞基揉着眼睛,想要分辨眼前的情景,却弄得满脸血污。
这并非仪式的一部分啊,他心叹。
各位兄弟右手握着黑色匕首。瑞斯开始带头吟唱,其他人齐声相和,众人嘹亮的声音在神殿内回响。和声不曾停止,直到每个人几乎都在嘶吼一般,紧接着,歌声戛然而止。
他们的匕首齐齐划过前胸,整齐划一的动作有如五人一体。
萨迪斯特的伤口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