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81
艾登·利迪醒来了,现在正躺在地宫的地面上呻吟着。
「哦,天啊,我的头!我这是在哪里?」
这正是帕普和朋友们所期待的。他们三个虽然个子小,但十分强壮,还没等艾登想起发生了什么事,一把把捆起来的艾登推过流动墙,让他进入奇那昂格。
「继续,」帕普对另外两人说,「现在轮到你们两人过去了。在他试图逃回来之前,抓住他。」
「那你呢?」其中一个人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过去吗?」
谁都不知道帕普打算违抗唐纳尔的指令。事实上,他应该和其他人一起过去,待在奇那昂格,但他并不准备这么做。
「别为我担心,」他说,「我很快就会过去的。」
士兵们犹豫了一下,然后向他敬礼告别,穿过时间膜。帕普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折返后,捡起地上残余的蜡烛条,穿过狭长的石室,走出了古堡。
天快黑了,陆地上空朦胧可见一些星星,而海面上空却什么也没有。帕普感到一阵新的暴风雨将要来临。他多希望不用再面对那些,他多想和其他人一起,去往明亮的一边。那里没有暴风雨,不用担心一切。但在走之前,他还有些事情要做。
在古堡的土堤上,正在演奏里尔舞曲的安古斯·奥格突然停了下来,放下了琴弓。远处的山坡上和石阶下,乱石轰隆作响,尘土飞扬。尘埃落定后,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型盒子出现了。
安古斯醉心于吉吉的狮头小提琴,捡起弓继续演奏。多数世人并没在意轰隆声,而是继续听安古斯的演奏。少数世人在艾斯琳和达格达的带领下,爬上山坡去探个究竟。此时,没有人发现艾登·利迪从地宫口出来。他倒在地上,双手抱头,身旁两个年轻的士兵用枪顶着他。
「真是糟糕透顶的音乐!」他抱怨道,「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是地狱!」
78吉吉的肺和意识都濒临崩溃。他极度想要呼吸空气,又不得不用力咬紧嘴巴,以免自己被海水呛死。他的人生——两个世界的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他觉得一切都完了。
同样地,白马也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尽管它来自奇那昂格,但也不比其他的马、仙人或世人更擅长水下呼吸。快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时,它冲入海床,猛地穿过时间膜,回到了奇那昂格。吓傻了的吉吉坐在踏实、温暖的平原上,大口喘气。他也一起回到了奇那昂格。
帕普正打算出发前往营房,突然听到古堡另一侧有声响。他朝声音寻去,在若隐若现的灯光中看到了珍妮。不仅是珍妮,还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弟弟——比利。帕普跑过去抱住他,听他讲述午夜被绑的故事,以及他如何在大篷车棚屋里过着漫长又恐惧的监禁生活。
「我们要和珍妮一起前往奇那昂格。」比利最后说,「在那里我们不会再挨饿受冻,也不会再害怕。」
「你属于那个地方。」帕普说。
「为什么?」比利问。
「你一开始就来自那里,」帕普说,「或者说你的父母是那里的。对吧,珍妮?」
「事实上,」珍妮说,「我不确定。但不管怎样,我们要去那里,对吗,伙伴们?」
「你会来吗,帕普?」比利问。
「我会的,」帕普说,「但不是现在。我要去帮将军的忙。不过,很快我就会过来的。」
一阵轰隆隆的碰撞之后,碎石瓦砾散落了一地。随后,一切都归于沉寂。不只是沉寂,而是一种宁静平和,一种完全的镇静和满足。这种久违的感觉,唐纳尔在很久之前经历过一次。这本不该发生,他还不想让它到来。他还有事要做,他还有责任——有人需要他的帮助。无论唐纳尔曾经多么努力坚持,现在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他甚至都记不起有哪些烦心事。一定还有最后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完成,但他再也回忆不起来了。
此刻,数十个无眠的夜晚所积压的疲惫击垮了唐纳尔。他小心翼翼地保护好普卡给他的珍贵的苹果树枝,然后瘫倒在货柜的地板上,进入了深度熟睡中。
79营房一片狼藉。燃料仓库被打开了,阅兵场周围燃起了熊熊大火。帕普目之所及处,士兵们瘫坐在地,都在尽享统帅留下的酒和食物。几乎所有的人都酩酊大醉,没人能清醒地说话。终于,帕普找到了穆尼上校。他勉强告诉帕普,说唐纳尔将军还在城堡里,仍没有出来。
帕普转身离开,在黑夜中走向幽暗的城堡。那个地方,里里外外寂静得出奇。吊桥放下了,帕普穿过城堡入口。尽管亲眼看到统帅和他的亲信们穿过时间膜,去了另一边,但他心中仍然非常忐忑,他害怕有人袭击他。
「利迪将军?」他喊道。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货柜里清亮地回荡着。
「将军!」他又一次大喊。
一只老鼠从洗劫一空的储藏室里蹿了出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帕普站在圆形庭院中央,环顾四周巨大的铁墙。尽管天空昏暗,却清晰可见铁墙轮廓中有个缺口。就在这时,他发现其中一个货柜不见了。
这种感觉就像早晨醒来,突然发现卡兰山消失一样。帕普走近仔细观察那块缺口。要移动这些货柜是不可能的。一队人带着绳索、滑轮和杠杆或许能移动它们。搭建一堆岩石才能使它们慢慢落在地上。帕普见识过一次,了解移动货柜是个巨大的工程,需要花时间组织,更需要时间执行。但现在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作,况且为什么要移动货柜,为什么还要在城堡的铁墙上留下缺口呢?
帕普盯着缺口看,发现旁边突起的管道像爆裂的血管一样,彷佛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乱糟糟地扭动了一番。还没细数缺了几个,他马上意识到是将军的货柜消失了。这种消失太诡异了,帕普吓得赶紧往后退,一边喊叫一边往外跑。趁着移走柜子的某种神秘力量把他锁在货柜之前,他冲过吊桥,逃离了城堡。
他不想再回营房,不想再面对那群愚蠢的烂醉如泥的士兵们。他渴望见到将军,告诉将军他为什么违抗了命令,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去奇那昂格,而是原路返回。他要帮助将军,那就是原因。他又想到了一个利迪将军可能去的地方。将军每天都会去那里,虽然帕普也不清楚原因。他抬头看着天空,星星早已消失了,天边透出的些许亮光足够指引他前行之路。他拉起夹克,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穿着大尺码的军靴,踩着石阶,向卡兰山山顶出发。
80终于,吉吉从白马身上落了下来,脸朝下趴在温暖清香的草地上。
「家啊,」他说,「家,家,我的家啊。」
他全身都湿透了,尾骨酸痛,双手为了拉住湿滑的缰绳和马鬃已经磨地起了泡。手臂和双腿疼痛无比,鼻子被马镫撞伤后一直在流血。这将是他以后在奇那昂格的常态,因为伤病在这里定格了,不会发生任何好转的变化。他小心地翻正身子,凝视着从不下雨的碧蓝天空,看着永不落的灿烂太阳。他不会变好,也不会更糟。能回到这里,这些伤痛算是很小的代价了。
回到奇那昂格的白马又开始拖着缰绳在地里游荡,吉吉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重新回到马背上。他想让白马知道到底谁说了算,还想载着它到村子里去看看。但是,当他意识到那可能是个错误冲动的时候,他打了个寒战。下一个骑上白马的人,也会像他和奥西恩一样被带离这个永恒之地,去往死亡就在一瞬间的地方。
他追上了白马,但没有骑上去。他脱下马鞍和马笼头,没有整齐地挂回安古斯之前找到它们的门上,而是扔在一堆树篱底下,希望不容易被人发现。他祈祷他是最后一个被白马带回爱尔兰的人。
一个孩子爬上了货柜,看到了吉吉出现在远处的平原,大声指给其他人看。艾斯琳的视力不是很好,看不清那么远的地方。听到人们在描述白马和马后跑着的满头白发老人,她激动万分。吉吉安全地回来了,和从前一样神秘而又出其不意地回来了。
「有小孩和他一起回来吗?」达格达问那个眼尖的孩子。
「没有,先生,」孩子说,「我没有看见。」
「这……」达格达说,「我还是先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等一下,达格达,」艾斯琳说,「让我们先瞧瞧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士兵打开了货柜的门。当达格达看见熟睡的唐纳尔时,说道:「又一个世人。他们溜过来的方式还真巧妙啊,不是吗?」
「我想我可能认识他。」艾斯琳凑近看了一下,心头猛地一震,她认出来这是唐纳尔。她的愁云瞬间消散,心情也雀跃起来。尽管唐纳尔和她一样年老,但依旧是她心爱的儿子。
达格达用靴子推他,艾斯琳制止了。
「让他睡吧,」她说,「他看上去需要多睡会儿。」
于是,她和其他的世人开始卸下所有的箱子、包裹和盒子。他们认真地工作着,而唐纳尔则继续在中间熟睡。达格达迫切地打开放在门外岩石地上的各种箱子,吩咐人们把乐谱和乐器都带到管弦乐队处。
随着劳动队伍人数的减少,他下令援兵上来提供帮助。与此同时,拆包工作还在继续。拆包队伍已经到了货柜的后面,这时一个高高大大的士兵从屋顶高的一迭东西上搬起一个盒子。艾斯琳瞥见了盒子后面的一些东西。她喘着气,急急忙忙跑去拆开。那些是她从未料到能再见到的东西,是会使她在奇那昂格的生活变得完整的东西。
那是两架钢琴,但她只对其中一架感兴趣。一台贝希斯坦钢琴,那是她自己的,是嫁给吉吉的时候她父母给她的。
「达格达!」她喊叫着,「这里有钢琴!」
「什么?」他走过来帮她搬动最后一些箱子,「像个小棚屋的东西?」
艾斯琳拉过一个盒子坐下,打开贝希斯坦的琴盖。看起来真不错。不管怎样,琴键都还在。她弹奏了几个音符,然后是几个音阶和琶音。有点走音,几个键有点卡顿,但也没那么糟糕,这应该是过了……艾斯琳看着唐纳尔默算了一下,过了二十五年?还是三十年?这不算什么问题。过去都是吉吉为她调琴,他肯定会想出办法让钢琴正常响起来。何况有比没有强多了。
她垫了几本厚书,调好座位高度,试着用脚踩踏板,然后开始演奏。
帕普快靠近石塔时,停了下来。他看到一个人站在石塔顶部,但走到跟前却发现是一只大白羊——一只不普通的山羊。它伸展开来,呈现出人形。帕普怀疑自己在地底下迷了路,然后进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都不正常了,士兵烂醉如泥,货柜不见踪影,现在还有奇怪的山羊。最主要的是山羊竟然开口说话了。
「该叫你男孩,」山羊说道,「还是士兵?男孩士兵,士兵男孩,该叫哪一个呢?」
帕普惊讶得不知道怎么回答。普卡继续问道:「这么晚了,是谁把你带来这里的?」
帕普慢慢镇定下来,回答道:「我在找利迪将军。」
「利迪将军?」普卡问,「哪个利迪?」
「唐纳尔,」帕普说,「唐纳尔·利迪将军。」
「哦?唐纳尔。」普卡说,「如你所见,他不在这里。可我恰巧知道他在哪里。」
「真的吗?」帕普问,「他在哪里?」
「在奇那昂格。」普卡说,「今年夏天暴雨肆虐,他们都涌到那里去感受阳光了。」
「将军不会的,」帕普说,「他不会去那里的。」
「我向你保证他在那里,」普卡说,「我亲自把他送过去的。他和他一整箱的回忆。」
「你做的?」帕普问,「是你移动了柜子?」
「小事一桩。」普卡打了个哈欠,又叹了口气,尖声尖气地说,「还有其他我可以帮你的吗?」
「没有了,」帕普说,「我想我该走了。」
帕普转身往山下走去,但普卡在后面喊住他:「士兵男孩?」
「怎么了?」
「有人想让你带个口信。」
「谁?」帕普问,「在哪里?」
「是个年老的鬼魂。」普卡说道。帕普被吓得头皮发麻。「他希望你带个口信给利迪将军。你打算追随利迪将军去奇那昂格吗?」
「是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帕普在黑暗里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任何鬼魂的身影,「我还有事要先做。」
「没关系,」普卡说,「不着急。但是当你看到利迪的时候,请告诉他:麦奇说再见。」
「麦奇?」
「麦奇说再见。你能记住吗?」
「我记住了。」帕普说。
他沿石阶往回走。一阵风在他脚边吹过,威力越来越猛。天上没有一丝星光,余光中他瞥见了某样闪亮耀眼的东西。它似乎飘浮停留了一阵,然后慢慢升起,消失在云层中。
「麦奇说再见。」为了保证日后不会遗忘,他又重复了一遍,「麦奇说再见。」
81唐纳尔的梦里,传来了童年的乐曲。他母亲经常弹奏她最爱的曲子,以至于每个人都认为那首曲子是她的主题曲。在梦里,他坐在沙发上,珍妮蹲在电视机下面,把插头从墙上拔下来;艾登仍在蹒跚学步,手里拿着一个锤子走来走去。
达格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完全陶醉在音乐中。他双眼微闭,手在空中轻舞,好像在搜寻什么。艾斯琳环顾眼前的众人,觉得达格达或许是,或者曾是,天生的音乐制作家。他满身都是音乐的细胞,从轻轻打着节奏的指尖到头顶飞扬的秀发。只要给予正确指导,他可以打败所有的指挥家。她的手指伴随着熟悉的旋律在空中舞动,思绪却飞往九霄云外。不管怎样,她要将奇那昂格充满幻想的音痴们,训练成一支管弦乐队,交到达格达手里。
乐章进入尾声,达格达睁开眼,眨了眨。「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说,「这个棚屋里的牛轭难道是个管弦乐队?」
「不全是,」艾斯琳说,「只是架钢琴而已。」
达格达虔诚地点点头:「没骗我?」
「不骗你。」艾斯琳说。
「你过来,」达格达说,「难道说刚才你演奏的曲子是世人所写的?」
艾斯琳想了想。这首曲子比较老,是巴洛克时期的音乐,是一位名叫库伯兰的作曲家写的。吉吉第一次来到奇那昂格时,发现爱尔兰的音乐居然缘自仙族。谁还会说音乐不是全世界相通的呢?这首曲名意义深远,翻译成英文就是《神奇的藩篱》。
艾斯琳笑了笑。「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她说,「现在我不确定。有可能是我错了。」
尽管与普卡的会面以及谈起麦奇鬼魂让帕普紧张不安,但他并没有回到军营找来战友壮胆。相反,他鼓起勇气,回到城堡里,为接下来的几天和几周的事情做准备。如果将军真的去了奇那昂格,那么去或者留全由他自己决定。他必须考虑周全。
一些货柜的大门敞开着,老鼠们呼朋唤友大吃特吃。每个角落,猫咪和猫仔们要嘛在密切注视,要嘛在呼呼大睡,要嘛在忙着清理毛发。它们吃饱了老鼠,享受再一次捕猎前的休息。统帅的起居室已被洗劫一空,帕普在沙发底下发现了一串钥匙。借着剩余的烛光,他开始开锁,找寻士兵们没有打开的货柜。他惊讶地发现了许多东西:成箱的牙膏牙刷。牙膏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发硬,而牙刷在塑料包装保护下却完好无损;成箱的全新工具,已经被铁锈焊在了一起;一箱箱蜡烛、火柴、肥皂、洗发精,锅碗瓢盆、玻璃和杯子。有个货柜装满了没被使用过的电子设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有人用了。他根本分不清这些电子设备的功能和作用。
罐装食品很重,帕普带不走太多。他拿着统帅的钥匙,打开了很多挂锁。这时,他有了个好主意。于是,他挑选了第二排的一个空柜子,留做己用。他将接下来几周需要的东西打包放进了柜子。当然,不止这些,他还准备了更多东西:一堆新的防水服和六双尺码合适、不同类型的靴子;一打上了发条的手电筒和瑞士刀;几箱纸巾、塑料袋和钢笔。
一整晚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忙着打包和储存食物,他将自己的货柜越堆越高。他并没打算待很长时间把食物全部消灭,但对于经历过饥饿的帕普来说,什么样的未雨绸缪都不足为过。老鼠和猫们整晚陪着他一起工作,从它们的声响可以听出它们快吃不动了。帕普非常满意存储的物品,安心地锁好门,生起火,准备做上一顿大餐犒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