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孤立无援 第六十四章
第十七地堡
下潜到机电区的过程非常顺利,甚至可以说是令人着迷。茱丽叶在荡漾着绿光的水中向下滑落,小心闪过楼梯的栏杆,一路上只听到空气进出头盔里的“嘶嘶”声,只看到头盔侧边接连不断冒出的气泡飘向上方。
茱丽叶看着那些气泡一路向上窜,仿佛看着顽皮的孩子在梯板间穿梭玩耍。有些气泡一碰到栏杆就破碎,变成无数小气泡依附着栏杆继续往上滑,一路翻滚交缠。另外一些气泡则是聚集在楼梯板底下的凹陷处,形成一个扁平的大气囊,摇晃颤动,在她头盔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这时候,她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正在做什么。眼前的楼梯井仿佛不再是她所熟悉的楼梯井,而是变成某种奇异的梦幻世界。从头盔里看着外面,每样东西似乎都变大了,很容易令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在下沉,而是那座楼梯从底下破土而出,一路往上升,伸向天际。她双手双腿夹住绳子,而绳子不断擦过肚子,从她手套中滑出去,那种感觉,仿佛她不是在往下沉,而更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上面扯绳子。
后来,她仰头看看上面,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多深的水底。看着上面平台上的紧急照明灯,虽然只隔着一两层楼,那绿光已经变得好幽暗,而她头盔顶上的手电筒也好不到哪里去。茱丽叶呼吸很急促。她拼命提醒自己,空气供应源源不断,没什么好怕的。她刻意不去注意肩上那沉重的水压,不去想自己现在被埋在水底。她告诉自己,紧急的时候,随时可以切断绑在腿上的负重杠片。只要轻轻划一刀,她立刻就可以浮上水面。她一路往下沉,一路不断地安慰自己。她一手放开绳子,拍拍胸口的刀,看看刀还在不在。
“慢一点!”她忽然听到无线电传来叫声。
茱丽叶赶紧两手抓住绳子,用力抓紧,没多久下滑就停止了。她提醒自己,那是孤儿。上面被堆成一整捆的输气管和电线正逐渐被她拉开,孤儿在上面盯着,免得管线纠缠在一起。她想象得到,孤儿此刻一定是手忙脚乱,在管线间跳来跳去。头盔的排气孔冒出无数气泡,在暗绿色的水中翻涌而上,浮向水面。她仰头一看,看到气泡沿着绳子一路往上窜,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耽搁这么久。她注意到螺旋梯板底下聚积的大气泡,乍看之下犹如一团团水银。由于她的身体在水中移动激起了水流,那些大气泡也随着水流不停晃动——
“好了。”她脖子后面的无线电又传出声音,“这里没问题了。”
茱丽叶被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心里暗暗咒骂,为什么没有先调整无线电的音量就戴上头盔。现在她已经无可奈何了。
于是,她又继续往下沉,四下一片寂静,只听得到耳中嗡嗡作响,就这样又下了一层楼,她放慢速度,随时注意管线会不会绷太紧。后来,她下降到一百三十九楼的平台,这时候,她忽然看到一片门板不见了,而另一片门板也已经歪斜。显然,整层楼都已经淹水了,这意味着他们有更多的水要抽。而就在她快要下降到平台下面的时候,她忽然看到门里的走廊上有几个黑影浮在水中。她头盔上的手电筒光线很微弱,但就在她往下沉的瞬间,她还是勉强辨认出那是一具具的尸体,她看到那些苍白浮肿的脸。
茱丽叶根本没想到自己还会看到尸体。这时候,她仔细想想,认为那些人不可能是淹死的,因为渗水速度很慢,不可能一下子淹上来,所以,那些人应该是被打死的。这底下水很冰冷,那些尸体可能都还没有腐烂。这时候,她开始感觉到那种冰冷已经开始穿透她的防护衣,不过,也可能是她的幻觉吧。
她一直抬头注意绳子会不会绷太紧,突然间,她感觉到脚碰到地面,这才意识到楼梯井已经到底了。那一刹那,猝不及防踏上地面,震得她膝盖有点痛。直接从水里降下来,比下楼梯速度快很多。
茱丽叶一手抓着绳子保持平衡,另一手在凝滞的水中挥了两下,然后用下巴去压通话钮。“我到了。”她告诉孤儿。
接着,她很吃力地抬起脚,试探着走了几步,边走边挥舞着双臂,以半游泳的姿势前进,走向机电区。楼梯井光线微弱,勉强只能照到十字旋转门,门里显得如此深邃黝黑,感觉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知道了。”孤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一听到他的声音在头盔里轰轰回荡,茱丽叶全身肌肉突然紧绷起来。无法调整无线电音量,真的会把人逼疯。
很费力地走了几步之后,她终于领悟到诀窍了。在这种网格铁板上,应该要拖着沉重的鞋子往前移动。充气的防护衣就像一个气球,感觉上,仿佛双手双腿在气球里拨来拨去,用身体顶着它前进。过了一会儿,她停了一下,转头看看输气管有没有被楼梯卡住,然后看看那条绳子,看最后一眼。虽然距离不远,她却觉得那条绳子看起来好细小,仿佛一根麦秆竖立在楼梯井,随着她激起的水流轻轻摇曳,仿佛在跟她说再见。
但茱丽叶赶紧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转身继续走向机电区门口,心里还是在想:你实在不需要这样做。她可以在上面加装两台小抽水机,甚至装三台,然后再多接几条水管到水耕区。或许那会耗掉好几个月,而且还要好几年才有办法把水抽干,不过,等水干了之后,她就可以到底下去检查,看看孤儿说的那些被埋起来的钻掘机状况怎么样。这种方式,比较没有危险,不过,缺点是她可能会发疯。
她为什么要回去?如果动机纯粹只是为了要复仇,那么,她可能会选择等待,选择比较安全的方式。此刻,她感觉到那股冲动,很想把腿上的杠片割断,然后沿着楼梯井浮上水面,就像她小时候梦中看到的那样,张开双手,不断向上浮,飞过一层楼又一层楼,飞向自由——
问题是,卢卡斯已经告诉过她,她走了以后,她的朋友为了替她报仇,起来暴动,结果现在处境很危险。服务器房底下的密室里,墙上装了一部无线电,每次他和茱丽叶通电话的时候,无论白天晚上,茱丽叶都听得到那部无线电传来刺耳的枪声。底下孤儿的房间里也有一部同样的无线电,不过那只能在第十七地堡里通话。茱丽叶并不那么想知道无线电怎么用。
内心深处,她暗暗有点庆幸,还好这边的无线电听不到那些枪声。她只想赶快回去,阻止那一切。这已经变成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她一定要回她的地堡。有时候她会想到,从上面走回去,路程并不远,问题是,那扇闸门从来不曾打开让人走进去。那扇门,只有要杀人的时候才会开。想到这些,真的会把人逼疯。还有,就算她回去了,她能做什么?如果地堡里的人亲眼看到她出去清洗镜头却能够活着回来,那么,白纳德和资讯区的阴谋就会被揭穿吗?
既然从上面回不去,她只好想了一个比较危险的办法。或许那可能只是一种妄想,不过至少能够给她一丝希望。她的梦想是,但愿能够到地堡最底层,挖出埋藏在那里的钻掘机,修好其中一部,然后用那部机器钻出一条通道,到第十八地堡最底层,穿透外墙,然后带她的朋友从这条通道到第十七地堡,让这个荒废的地方再重新运作。她的梦想,是要建立一座没有谎言、没有欺瞒的地堡。
茱丽叶在凝滞的水中一步步往前走,走向十字旋转门,边走边沉浸在这些梦想中。她忽然发觉,这些梦想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力量,支撑她更坚定地继续往前走。她慢慢靠近十字旋转门的时候,忽然发觉这将会是她碰到的第一道障碍。想跨过那道旋转门,恐怕没那么容易。于是,她转身背靠着旋转门,手撑在支柱上用力推,脚在支柱底下猛踢,好不容易才坐上支柱顶端边缘。
问题是,她的腿太重了,很难抬起来……抬得不够高,跨不过去。当初错估了防护衣的浮力,腿上绑的杠片太重。她用力挣扎往后坐,坐稳在支柱上,这样等一下才有办法转身。接着,她一手托住膝关节下方,身体往后仰,用尽全力把腿抬起来摆到门板上,然后休息一下,气喘吁吁,心里有点得意,忍不住笑出来。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竟然要这么费力,想起来实在有点荒谬。现在,一脚已经跨上来了,另一脚就比较简单了。她感觉到腹肌和大腿的肌肉紧绷,没多久,另一脚也抬上来了。这几个礼拜来拼命爬楼梯,果然肌肉变得比较结实。
她摇摇头,松了口气,满头汗水沿着脖子后面往下流。想到等一下回来的时候还要再爬一次,不由得胆战心惊。现在,要翻到另一边就轻松了,跳下去就好了。她检查了一下缠在手腕上的电线,再看看头盔接环上的输气管有没有接好,有没有缠在一起,然后就开始走上那条中央走廊。现在,这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她头盔上的手电筒。
“你还好吧?”孤儿的声音又吓到她了。
“没问题。”她用下巴压着通话钮说,“有事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主动跟你通话。我头盔里无线电音量太大了,每次你说话就会把我吓得半死。”
她放开通话钮,转头看看电线和输气管有没有被缠住。无数的气泡浮到屋顶上,在她头盔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犹如一颗颗的小宝石——
“好,我知道了。”
她前进的时候,脚几乎没有离开地面,而是一路拖着走,一脚接着一脚,慢慢走过中央走廊,经过大餐厅。如果是在她自己的地堡里,那么,沿着她左边的走廊再转两个弯,就会到老沃克的工坊,不过,在这里,那个房间也会是工坊吗?她不知道。在这里,说不定是一间储藏室,或是住家。
如果往右边那条走廊进去,就会到她住的地方。她转头看着那条走廊,这时候,她头顶上的光束突然照到一具尸体浮在天花板上,被水管电线缠住。她撇开头不忍心看。这种景象会令她联想到乔治或史考特,或是任何一个她关心的人。他们都已经死了。她宁愿想象那具尸体是她自己。
她拖着脚步走向楼梯间。在水底行动,感觉沉重凝滞,但水本身却是异常清澈。她鞋子很重,而防护衣却有浮力,在这两种力量的交互作用下,她绝对不会倒下去。来到楼梯间入口,她忽然停下脚步。
“我要继续往下走。”她用下巴顶住通话钮,“注意管线,压缩机要记得加油。还有,除非出了什么问题,否则不要主动跟我通话。上次你说完话,到现在我耳朵还在嗡嗡响。”
茱丽叶抬起下巴放开通话钮,然后跨出第一步。她本来以为他还会跟她说个一两句,没想到他竟然没吭声。她紧紧抓住电线和输气管,拖着它们绕过九十度转角,一步步走向黝黑的底下。水中一片漆黑,只有她头顶上的光束扫来扫去,一片寂静,只有“哗啦啦”的气泡声。
转了六次弯之后,输气管和电线越来越难拉动,因为在楼梯板上拖动,摩擦阻力太大。于是,她停下脚步,用力拉管线,拉下长长的一大段,捆成一大卷背在身上。还好水有浮力,感觉并不太重。接着她继续往下走,让管线从手中慢慢滑出,偶尔停下来检查管线接合处的胶带,特别是输气管。后来,她注意到输气管有一个接合处冒出微小的气泡,看起来很像一排细细的小亮点在黑暗的水中摇摆着往上浮。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后来,她终于走到楼梯最底下。预留管线的长度已经够了,于是她转身朝抽水机的方向走过去。最艰巨的部分已经完成。清凉的空气源源不断灌进她的头盔,在她耳边“嘶嘶”作响,而排气孔的阀门则是冒出无数气泡,每次她一转头,那些气泡就像一片帘幕一样遮住她的视线。输气管和电线长度很充足,拉到抽水机那边绝对没问题,而她身上的工具也很齐全。现在,她感觉轻松多了,因为她已经不需要再到更深的地方。现在,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电线接上抽水机,简单的一个动作,然后她就可以出去了。
目的地已经在望,她开始觉得越来越有信心,觉得自己真的办得到,让这座地堡的机电区恢复运作,让发电机重新运转,然后,启动一部钻掘机。整件事进展顺利。再过不久,她就可以出发去拯救她的朋友。历经好几个礼拜的绝望挫折后,现在看来,这个梦想似乎已经不远了,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没多久,茱丽叶终于来到污水坑。这座地堡的污水坑,位置和她的地堡果然一模一样。她走到水坑边缘,弯腰凑向前,头盔上的光束照向水坑侧边上的数字。那个数字显示积水有多深。想到现在的水深至少一百多米,水坑边的数字忽然显得好渺小,好可笑。可笑而悲哀。这座地堡竟然无法保护人命。
但茱丽叶转念一想,知道自己错了:是地堡的人没有好好保护地堡。
“孤儿,我已经在抽水机旁边,准备要接上电线了。”
她仔细打量坑底的抽水机,看看抽水口有没有被残骸堵住。这里的水清澈无比,跟她自己地堡里的水坑截然不同。从前,她总是踩在水深及腰的水坑里,和油污烂泥搏斗,而这里的水,是渗透进来的地下水,大概有好几万升,干净得几乎可以直接喝。
接着,她打了个冷战,这才猛然意识到她的防护衣已经开始挡不住这深水中的奇寒刺骨,她的体温已经开始在流失。她告诉自己,快到了。她一步步走向那台巨大的抽水机。抽水机安置在墙上,好几条水管一路延伸到水坑边缘。那些水管几乎和她的腰一样粗。而抽水机另一边也接着另一条同样粗的水管,沿着墙面向上延伸到上面的机电区,和无数的管线会合。她站在巨大的抽水机前面,解开缠在手腕上的电线,忽然想起当初在机电区做的最后一件工作。当时,她就是在修理一台同样的抽水机,把轴心抽出来,发现涡轮叶片已经整个锈烂了。而现在,她从口袋里挑了一把螺丝起子,松开正极电线接头的螺丝,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这部抽水机的涡轮叶片不会像上次那台一样也整个锈烂。但愿通电之后可以顺利运转。她可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再下来修理。她不怕修理抽水机,不过,她可不想在水里修理。
正极接头的螺丝很轻易就松开了,出乎她意料。接着,茱丽叶把电线锁上去,这时候,她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在头盔里回荡。她用螺丝起子把接头转紧,转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因为,空气灌进头盔里的“嘶嘶”声已经不见了。
茱丽叶吓呆了。她敲敲头盔侧边,发现排气孔阀门还是持续冒出气泡,不过速度变慢了。防护衣里还有气压,不过,已经没有空气继续灌进来。
她用下巴去压通话钮,感觉到汗水沿着头边往下流到下巴。她感觉两脚冰冷,可是头上却开始冒汗。
“孤儿?我是茱丽叶,你听到了吗?上面怎么回事?”
她等着他回答,同时转头让手电筒照向输气管,看看管子有没有打结。她还吸得到空气,不过,那是防护衣里剩余的空气。奇怪,孤儿为什么没回答?
“喂?孤儿?你怎么不说话?”
头盔顶上的手电筒必须调整一下,不过,她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提醒她,没时间调整了。她无法确定空气输送是什么时候中断的,那么,从那个时间起算,她还剩下多少空气?刚刚从上面下来,到现在至少花了一个钟头。不过,在空气耗尽之前,孤儿应该就会修好压缩机了吧?她还有很多时间。说不定他只是在加燃料。她告诉自己,时间还很多,然后用螺丝起子对准负极接头,转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滑掉。负极接头卡住了。
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处理这种问题,修理坏掉的东西。正极接头的电线已经锁紧了。她伸手想去挪一下头盔上的手电筒。手电筒照射的角度偏高,走路的时候方便,可是工作很不方便。她把手电筒往下压了一点,照向巨大的抽水机。
接地线应该是要接到抽水机外壳没错吧?她拼命回想。整个机壳就是地面,对吧?对吗?她怎么想不起来了?为什么思考突然变得这么费力?
她把黑线的尾端拉直,然后隔着厚厚的手套很费力地把尾端的铜丝折弯。接着,她凑近抽水机后面的排气孔扰流片,把这一小截铜丝压在扰流片上。这一小片金属板显然和整个机壳是一体的,可以导电。接着,她把电线缠在一个小螺丝帽上,打结固定好。她告诉自己,这样应该会有用,可以启动这部抽水机。老沃克一定懂。该死,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
这时候,她脖子后面的无线电忽然发出“嗞嗞”声,一阵静电杂音,然后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好遥远——然后那声音就不见了。
茱丽叶的身体在冰冷漆黑的水中浮动摇晃。刚刚那阵静电杂讯又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她用下巴去压通话钮,叫孤儿嘴巴不要靠无线电太近,这时候,她赫然发现头盔排气孔阀门已经不再冒出气泡。防护衣内的气压不见了。
现在,她感觉到的是另一种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