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服噩梦的女孩
从前,有个叫拉维尼娅的女孩,她只想成为一名像父亲那样的医生。她有颗善良的心,还有敏锐的头脑,喜欢帮助别人。她本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但父亲坚持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也有颗善良的心,他只是想把女儿从失望中拯救出来,因为美国当时根本就没有女医生,她被医学院录取好像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所以他敦促她追求更实际的志向。“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帮助别人,”他告诉她,“你可以当老师。”
但拉维尼娅讨厌她的老师。在学校里,男孩们学习科学的时候,拉维尼娅和其他女孩只能学编织和烹饪。但拉维尼娅并不气馁。她偷来男生的科学教科书并记住了里面的知识。父亲在办公室为病人做检查的时候,她从锁眼窥视,缠着他问了关于他工作的数不清的问题。她在院子里抓住青蛙,剖开它们,检查它们身体的构造。有一天,她发誓,她一定要找到某种疗法。总有一天她会出名。
她不可能想到那一天会有多快或者以什么形式到来。她弟弟道格拉斯一直遭受噩梦的困扰,最近越发严重。他经常尖叫着醒来,认为有怪物要来吃他。
“没有怪物,”一天晚上,拉维尼娅安慰他说,“睡觉的时候,试着想一些小动物,或者想象奇基正在田野上嬉戏。”她拍了拍家里的寻血猎犬,它正在床脚旁蜷缩着。所以,接下来的那个晚上,道格拉斯睡觉的时候,试着想奇基和小鸡,但是在梦中,寻血猎犬奇基变成一只怪物,咬掉了小鸡的脑袋,他再次尖叫着醒来。
父亲担心道格拉斯可能生病了,看了看他的眼睛、耳朵和喉咙,看他身上有没有起疹子,但他没检查出儿子身体上的任何问题。道格拉斯夜里的惊恐变得如此严重,拉维尼娅决定亲自对他进行检查,以防父亲漏掉了什么。
“但你不是医生,”道格拉斯抗议说,“你只是我姐姐。”
“闭嘴,别动,”她说,“现在说‘啊’。”
她注视着他的喉咙、鼻子、耳朵——一直到耳朵深处。在光的帮助下,她发现了一团奇怪的黑色物质。她把手指伸进去,扭动了一下,当她移出手指,发现指尖缠绕着一条黑色的线一样的东西。她移开手,这东西从道格拉斯耳朵里伸出了三英尺长。
“嘿,痒痒!”弟弟笑着说。
她把那东西在手里揉成团。它轻轻地扭动着,好像还活着。
拉维尼娅把它给她父亲看。“真奇怪。”他说着,将它凑近一盏灯。
“这是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他皱着眉头说。那东西慢慢地扭动着,想离开他的手,去找拉维尼娅。“不过,我想它喜欢你。”
“也许这是个新发现呢!”她激动地说。
“我很怀疑,”父亲说,“不管怎么说,你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拍了拍她的头,把那东西放进抽屉,锁上了它。
“我也要检查一下它。”她说。
“该吃午饭了。”他回答说,然后赶她出去。
她跺着脚走到自己的房间,非常恼火。这事可能就这样解决了:那天晚上或者从此之后,道格拉斯晚上再也不做噩梦,他将自己的康复完全归功于拉维尼娅。
父亲则不那么肯定。不过,不久之后,一个病人向他抱怨说自己因为噩梦而失眠,医生开出的药方似乎没什么作用,于是他勉强地让拉维尼娅看了一下这个病人的耳朵。当时她只有十一岁,必须站在椅子上才能往里看。果然,病人的耳朵被一大团黑色线状物质堵住了,而她父亲没能看到。她将自己细小的手指伸了进去,在里面扭动几下,然后从病人耳朵里拉出一条线。它是那么长,紧紧地附着在病人脑袋里面,以至于为了拉松它,她不得不从凳子上爬下来,站在地板上,猛拉着双手。当它终于从病人脑袋里出来,她跌倒在地板上,病人则从检查桌上摔倒下来。
父亲抓起那团黑色的东西,塞到另一组抽屉中的一个里面。
“但它是我的。”拉维尼娅抗议。
“实际上是他的。”父亲说,他帮那个男人从地板上爬起来。“现在去和你弟弟玩吧。”
三天后,那个人回来了。自从拉维尼娅把他耳朵里的线取出来后,他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你女儿是个奇迹!”他对拉维尼娅父亲说道,但是喜气洋洋地对着她。
关于拉维尼娅神秘的天分的流言传开了,他们的家开始源源不断地迎来客人,他们都希望拉维尼娅能带走他们的噩梦。拉维尼娅很激动,也许这就是她帮助别人的方式呢。[1]
但父亲把他们都赶走了。她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父亲只是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把手指伸进陌生人耳朵里是不合适的。”
不过,拉维尼娅怀疑父亲的反对另有原因:来见拉维尼娅的人比来找她父亲的人还要多。他这是嫉妒。
痛苦和沮丧中,拉维尼娅只能等待时机。幸运的是,几个星期后,父亲因为紧急事务被叫走了。那是一次意想不到的旅程,他没时间安排别人替他看护孩子。
“答应我你不会……”父亲说着,指着自己的耳朵。(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所做的事,而且无论如何都不喜欢谈论这事。)
“我保证。”拉维尼娅说,她的手指在背后交叉着。
这位医生吻了吻孩子们,拿起背包出发了。他走了才几个小时,便突然有人来敲门。拉维尼娅打开门,发现走廊里站着一位可怜的年轻女子,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眼睛周围全是黑眼圈。“你就是能赶走噩梦的那个人吗?”她轻声问道。
拉维尼娅请她进屋。父亲的办公室已经被锁上了,于是拉维尼娅把她带到起居室,让她坐在沙发上,然后从她耳朵里拔出一根黑线。当她完成,年轻女子感激得哭了起来。拉维尼娅给了她一条手帕,拒绝接受报酬,把她带到门口。
她走后,拉维尼娅转过身,发现道格拉斯正从大厅里看着她。“爸爸告诉过你别这样做。”他严厉地说。
“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拉维尼娅回答说,“你不会告诉他的,对吗?”
“我会,”他不怀好意地说,“我还没决定呢。”
“如果你这样做,我就把这些东西放回原来的地方!”她举起那团噩梦丝线,假装要把它伸进道格拉斯的耳朵,他赶紧逃离。
她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吓到了弟弟,心里生起了一丝愧疚。她手里的线像被施了魔法的蛇一样抬起头,对着大厅。“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
她紧随其后。当她走到大厅的尽头,它转过身,向父亲的办公室点点头。到了锁着的门那里时,那根线向锁伸了过去。拉维尼娅把它举起,让它钻进锁眼,过了一会儿,门咔嗒一声开了。
“我的天哪,”她说,“你是个聪明的小噩梦,不是吗?”
她溜了进去,关上了门。那根线从锁里滑出,落在她手上,然后指着房间里对面的抽屉,那里面有她父亲放着的其他细线。它想和它的朋友在一起!
她略感内疚,但很快赶走了这种感觉——毕竟她们只是在拿回她合法的东西。来到抽屉跟前,那根线按照之前的方法打开了上面的挂锁,抽屉打开了。两根线相见了,它们都拉紧,跳跃起来。它们在桌子上彼此环绕,像狗一样试探地嗅着对方。接着,它们都认为对方是友好的,在一片模糊中,它们彼此交织,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球。
拉维尼娅笑着拍手。这多么神奇!多么好玩啊!
一整天中,不断地有人上门来寻求拉维尼娅的帮助:一位母亲总是梦到失去的孩子,备受折磨;焦急的父母带来了小孩子;一位老人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半个世纪之前参加的那场血腥的战争。她拉出了几十个噩梦,把它们放进球里。三天后,那个球已经有西瓜那么大了。六天后它的大小已经和奇基差不多,每次见到它,奇基都会露出牙齿,冲它咆哮。(当那个球咆哮着反击,奇基从打开的窗户里跳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晚上,她熬夜研究这个球。她捅了捅它,把它放在显微镜下研究。她翻阅父亲的医学教材,看看哪里提到了生活在耳道里的丝线,但没有找到。这意味着她已经取得了科学突破——也许,拉维尼娅自己就是个突破!她怀着激动的心情,梦想着开一家诊所,用自己的才能去帮助别人。从乞丐到总统,每个人都要来看望她,也许有一天,人类的噩梦将成为过去!这个想法使她如此高兴,以至于一连几天里她都像是在云端漫步。
与此同时,大部分时间里,弟弟都在逃避她。那个球使他深感不安——它不变的样子,即便安静地坐着时也会不断扭动;它散发出的味道虽然微弱,但到处都能闻到,就像臭鸡蛋;它发出的嗡嗡声稳定而低沉,到了晚上万籁俱寂的时候,这声音便不可避免地传到他耳朵里。姐姐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像个忠诚的宠物一样咬着她的鞋跟:上下楼梯、去床上、去餐桌,在那里耐心地等待残羹剩饭——甚至在姐姐去浴室的时候,它也会贴着门,直到姐姐出来。[2]
“你应该扔掉这东西,”道格拉斯告诉她,“这只是人们头脑中的垃圾。”
“我喜欢让巴克斯特在我周围。”拉维尼娅说。
“你给它起名了?”
拉维尼娅耸了耸肩:“我觉得他很可爱。”
但事实是拉维尼娅不知道如何摆脱他。拉维尼娅曾试着把巴克斯特锁在汽车后备箱里,这样她走进城的时候他便不会在后面滚着跟着她,但他打开了后备箱的盖子。她大声怒斥他,但巴克斯特只是弹起了一下,并为他引起的注意感到兴奋。她试着把他系在袋子里,带着他来到郊外,将他扔进河里,但巴克斯特不知怎的从河里挣脱出来,当晚就回来了——扭动地穿过信件投递口,滚上楼梯,浑身脏兮兮、湿乎乎地跳到她胸前。最后,给这个有感情的噩梦球起个名字,它的出现便没有那么令人不安了。
她一直在翘课,但一星期后,她不能再逃学了。她知道巴克斯特会跟着她,而她不愿向老师和同学解释噩梦球,宁可把他放在包里,挂在肩膀上,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只要她把包带在身边,巴克斯特就能安静地待着,不惹任何麻烦。
但巴克斯特并不是她唯一的问题。关于拉维尼娅的本事的消息已经在其他同学中传开了,趁老师不注意,一个名叫格伦·法库斯的胖子将一顶纸做的女巫帽戴在了拉维尼娅头上。
“我想这个属于你!”他说,男生们都笑了。
她把它扯下来,扔在地上。“我不是女巫,”她低声说,“我是医生。”
“哦,是吗?”他说,“这就是你被送去学编织而男生都学科学的原因吗?”
男生们笑得很厉害,老师则大发脾气,让大家抄字典。他们默默地抄着,拉维尼娅把手伸进包里,从巴克斯特身上拉出一根线,低声对它说了什么。这根线顺着她课桌的腿往下扭动着,扭过地板,爬上格伦·法库斯的椅子,钻进他耳朵里。
他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任何人都没注意。但是第二天,格伦来到学校时,面色苍白,站都站不稳。
“怎么了,格伦?”拉维尼娅问他,“昨晚没睡着吗?”
男孩睁大了眼睛。他找个借口走出教室,没再回来。
那天晚上,拉维尼娅和道格拉斯得到了父亲第二天就要回来的消息。拉维尼娅知道她必须找个办法把巴克斯特藏起来不让他知道,至少要藏一段时间。根据她在讨厌的家政课上学到的知识,她将巴克斯特编织成一双袜子,把他穿在了腿上。虽然袜子穿着有点痒痒,但父亲是不太可能知道的。
第二天下午,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抱了抱两个孩子后,他把道格拉斯打发走,这样可以单独跟拉维尼娅说话。
“你过得还好吗?”父亲问她。
突然,拉维尼娅的腿开始痒得厉害。“还好,爸爸。”她回答说,然后用一只脚挠了挠另一只。
“那么我为你骄傲,”父亲说,“特别是我离开之前没给你一个很好的理由以解释为什么不想让你发挥你的天赋。但我想现在我可以解释得更好。”
“哦?”拉维尼娅说。她极为心烦意乱。她全身心关注和父亲的谈话,没法注意并挠她的腿。
“噩梦和肿瘤以及坏掉的肢体不一样。当然,它们令人不悦,但有时,令人不悦的东西可以用于某个目的。也许它们根本不想被移除呢。”
“你认为噩梦可能是好东西吗?”拉维尼娅说。她找到了缓解痒痒的办法,用一只脚蹭着坚硬的椅子腿。
“确切地说,不好,”父亲说,“但我认为有些人做噩梦是活该,有些人则不该受这样的折磨——你怎么知道谁该谁不该呢?”
“我可以判断。”拉维尼娅说。
“如果你错了呢?”父亲说,“我知道你很聪明,维尼,但没人能聪明一世。”
“那我就把它们放回去。”
父亲看起来很吃惊。“你能把噩梦放回去吗?”
“是的,我……”她差点说出了格伦·法库斯的事,但随后改变了主意。“我想我能做到。”
他深吸一口气。“对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个责任太重了。答应我你不会再这样做,直到你长大一点的时候。大很多的时候。”
她现在痒得如此难受,以至于只听到了一半。“我保证!”她说,然后跑上楼,扯下长袜。
她把自己锁在房里,脱下衣服,撕扯着长袜,但那双袜子就是不肯下来。巴克斯特喜欢粘在她皮肤上,无论她怎样拉扯,他都一动也不动。她甚至尝试使用开信刀,但在将巴克斯特从她皮肤上刮下来前,开信刀的金属边缘已经向后弯曲了。
最后,她点燃一根火柴,把它放在脚边。巴克斯特尖叫着扭动着身体。
“别逼我这么做!”她说,然后把火柴拿得更近了。
巴克斯特无奈地掉了下来,恢复球状。
“坏巴克斯特!”她责骂他,“真坏!”
巴克斯特泄了点气,羞愧地瘪了下去。
拉维尼娅一屁股坐到床上,精疲力竭。她想着父亲说的话:取走人类的噩梦是个重大的责任。他肯定是正确的。巴克斯特已经这么大了,随着她从人们身上取下的噩梦越来越多,他也会越长越大。她打算怎么处置他呢?
她很快便坐起来,有了新的主意。父亲说,有些人做噩梦是该得的。而她突然想到,她取走噩梦并不意味着必须把它们留下来。她可以当罗宾汉,缓解好人所受的折磨,把好人的噩梦转移到坏人身上——这样一来,作为奖励,就不会有一个噩梦线团成天跟着她了!
弄清楚谁是好人是很容易的,但找坏人的时候她必须小心;她不愿意把噩梦错误地转移到好人身上。于是她坐下来,列出了镇上最坏的人的所有名单。排在第一位的是亨内平夫人,她是当地孤儿院的院长,人们都知道她管理孤儿院的时候会用马鞭抽打孩子。排在第二位的是比蒂先生,每个人都说他杀掉自己的妻子又侥幸地逃脱了惩罚。接下来是旅游巴士司机吉米,酒后驾驶时,他碾死了盲人弗格森先生的导盲犬。接下来的人只是粗鲁或让人不悦,这个名单比较长;还有只是拉维尼娅不喜欢的人,这个名单就更长了。
“巴克斯特,过来!”
巴克斯特滚到她坐的地方。
“你愿意帮我完成一个重要的计划吗?”
巴克斯特急切地扭动着。
那天晚上他们就开始了。拉维尼娅穿着一身黑衣服,把巴克斯特放在包里,背在后背上。午夜的钟声敲响时,他们偷偷地溜了出去,去镇上把噩梦送给名单上的人——名单最上面的人得到的最多,名单上越往下的人得到的越少。拉维尼娅从巴克斯特身上抽出线,让它们顺着排水管扭动着往上爬,穿过打开的窗户,向预定的目标爬过去。那天晚上的行动结束时,他们已经去过几十户人家,巴克斯特已经缩小到一个苹果大小,可以放在拉维尼娅口袋里了。她疲惫地回到家,头一挨着枕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过了几天,很明显,拉维尼娅所做的事产生了后果。她下楼,发现父亲正坐在早餐桌旁看报纸。巴士司机吉米发生了一场可怕的交通事故,因为缺乏睡眠而精神不足。次日清晨,拉维尼娅得知亨内平夫人因为某种未知的疾病而发疯,把几个孤儿鞭打得陷入了昏迷。第三天早晨,比蒂的消息传来了,这个据传杀死自己妻子的家伙从桥上摔了下去。
拉维尼娅深感内疚,发誓再也不利用她的天赋,直到她长大、可以相信自己的判断。人们还是不断地上门,但她把所有人都赶走了——甚至那些试图以眼泪打动她的人。
“我现在不接收任何病人,”她告诉他们,“对不起。”
但他们不停地上门,她开始失去耐心了。
“我不管;走开!”她喊着,当着他们的面摔门。
这并不是真的——她在乎——但这点残忍的举动是她抵御其他人感染痛苦的盔甲。她不得不狠心,否则她将造成更多伤害的风险。
几个星期后,她似乎主宰了自己的感情。接着,一天深夜,有人敲她卧室的窗户。拉开窗帘,她发现那是个年轻人,站在月光下的草地上。那天早些时候她把他赶走了。
“我不是叫你走开吗?”她透过裂开的窗户说。
“对不起,”他说,“但我很绝望。如果你帮不了我,也许你知道还有谁能赶走我的噩梦。恐怕它们会把我逼疯。”
早些时候打发他走时,她几乎看都没看他。但现在,他的表情上有一些东西使她的目光停留了下来。那是一张温柔和善的脸,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但他的衣服很脏,头发凌乱,好像从某种创伤中死里逃生。虽然夜晚温暖而干燥,他却在颤抖。
她知道她应该拉上窗帘并再次打发他走。但她没有根据这个更好的判断行事。她倾听着这个年轻人详细地描述睡觉时折磨他的噩梦:魔鬼和怪物,女妖和梦魔,来自地狱的情景。只是听到这些,拉维尼娅就不寒而栗——她可不是能轻易地被吓得发抖的人。然而她并不想帮他。她再也不想要麻烦的噩梦线,于是她对他说,尽管她很为他难过,但她不能帮他。“回家吧,”她说,“很晚了,你父母会担心的。”
年轻人突然大哭起来。“不,他们不会的。”他哭了。
“为什么不会呢?”她问,虽然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他们很残忍吗?他们虐待你吗?”
“不,”他说,“他们死了。”
“死了啊!”拉维尼娅说。拉维尼娅自己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便死于猩红热,她一直过得十分艰难——而他失去了双亲!她感觉自己的盔甲正在裂开一个缝隙。
“如果他们是平静地死去的,或许我可以忍受,但他们不是,”年轻人说,“他们是被人杀死的——被谋杀了——就在我的眼前。我所有可怕的噩梦都来自于那一幕。”
这时,拉维尼娅知道自己要帮他。如果她生来就有这个天赋,生来是为了让一个人摆脱噩梦,她想,那个人一定是这个年轻人。如果这意味着巴克斯特会变得太大以至于无法隐藏,那么,就让父亲看到他、承认她所做的事情好了。她想,当他听到这个年轻人的故事,他会理解的。
她邀请他进来,让他躺在她床上,从他耳朵里拉出了一条长得惊人的黑线。堵住他大脑的噩梦比她治疗过的任何人的都多。当她拉完,那根线在地板上铺成了一张宽大的垫子,轻轻地蠕动着。年轻人向她道谢,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微笑,飞快地溜出她的窗户,以至于衬衫都被窗户的边框撕破了。
一个小时后,天色已破晓,拉维尼娅仍然在为那个微笑感到困惑。新线还没有聚成球形,巴克斯特似乎被吓坏了,蜷缩在她口袋里。
父亲叫孩子们过去吃早饭。拉维尼娅意识到她还没有做好把自己所做的事情告诉他的准备。那是个漫长的夜晚,她需要先吃点东西。她把线扫到床下,关上卧室的门,锁上,然后下了楼。
父亲坐在餐桌旁,全神贯注地看着报纸。
“糟透了。”他咕哝着摇头。
“什么事?”拉维尼娅问。
他放下报纸。“这件事如此败坏,以至于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但这事发生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我想你总是会听到这个消息的。几个星期前,一个男人和他妻子被残忍地杀害了。”
所以那个年轻人说的是实话。“是的,我听到了。”拉维尼娅说。
“嗯,这还不是最坏的部分,”父亲说,“警察终于确定了主要嫌疑人——这对夫妇的养子。他们正在追捕他。”
拉维尼娅觉得脑袋一下子晕了。“你说什么?”
“你自己看看吧。”
父亲把报纸推到桌子对面。头版上的人和几个小时前去过她房间的年轻人有点相似。拉维尼娅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紧紧地抓住桌子边缘,房间仿佛开始旋转。
“你感觉还好吧?”父亲问。
她还没有回答,她卧室的方向便传来一声巨响。新的噩梦球已经成形,现在它想靠近她。
砰。砰。
“道格拉斯,这是你玩的把戏?”父亲喊道。
“我在这儿。”道格拉斯说着,穿着睡衣走出厨房。
“那是什么声音?”
拉维尼娅跑到她的房间,移开椅子,打开了她的房门。这条线确实形成了球体。新巴克斯特身材庞大——身高接近她的一半,和门口一样宽——而且它是个坏家伙。它紧紧地围着拉维尼娅打滚,咆哮着,嗅着,仿佛在决定要不要把她吃掉。当父亲跑上楼,新巴克斯特向他扑了过去。拉维尼娅赶紧伸出手,设法抓住了它的一根线,并用尽所有的力量把这个怪物往回拉。
她把新巴克斯特拉到她的房间,关上了门。她心惊肉跳地看着它吃掉她的桌子和椅子并拉出一堆木屑,在身后形成一条粪便。
哦,这太糟糕了。太可怕了。
和老巴克斯特相比,新巴克斯特就像条疯狗——它并不是用无辜孩童的梦做成的,而是一个堕落的杀人凶手的噩梦——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杀人凶手还逍遥法外。因为她,他现在免于恐惧和抑制。如果他再次杀人,至少部分是她的过错。她不能只是把新巴克斯特扔进火里了事。她必须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那个年轻人的脑袋里。
这个想法让她吓坏了。怎么找到他呢?即便找到了,怎么才能阻止他杀死她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试试看。
她从新巴克斯特身上扯下一大团线,把这团线像皮带一样绑在胳膊上。接着,她带着它走过房间,钻出打开的窗户。窗户外的地上还有一块从那个年轻人衬衫上掉下的破布。她捡起这块破布,让新巴克斯特闻了闻。
“去吃晚饭。”她说。
就在一瞬间,新巴克斯特几乎把拉维尼娅的胳膊拉掉了。它拽着她,穿过院子,一路走去。新巴克斯特跟着那个年轻人的气味追踪了大半天,带着拉维尼娅在镇里转来转去,然后从小镇的另一端走了出去。他们沿着一条乡间小路,来到了一个不知道的地方。最后,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巨大建筑物跟前:亨内平夫人的孤儿院。
下层的窗户正在冒烟。孤儿院着火了。
拉维尼娅听见了大楼另一边传来的尖叫声。她跑过拐角,把新巴克斯特拉在身后。五个气喘吁吁的孤儿正站在上层的窗户旁,周围浓烟滚滚。下面的地面上,那个年轻人正站在那里狞笑。
“你做了什么!”拉维尼娅叫道。
“我在这栋恐怖的房子里度过了成长的岁月,”他说,“现在,我正在消灭噩梦般的世界,和你一样。”
新巴克斯特向这个年轻人伸过去。
“去抓住他!”拉维尼娅说着,放下了它。
新巴克斯特在地上向年轻人扭去——但它没有吃掉他,而是跳上他的胳膊,舔着他的脸。
“嘿,老朋友!”年轻人笑着说,“我现在没时间玩,但是,给你——去拿吧!”
他拿起一根棍子扔了出去。新巴克斯特追赶着它,进入着火的大楼。不久,大楼里传出一声并非人类发出的尖叫,新巴克斯特被燃烧殆尽。
现在,手无寸铁的拉维尼娅试图逃跑,但年轻人抓住了她。他把她打倒在地,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
“你现在就要死了,”他平静地说,“我欠你很多,因为你从我脑袋里取出了可怕的噩梦,但我不能让你密谋杀死我。”
拉维尼娅挣扎着呼吸。她感到眼前发黑。
接着,一个东西在她裤子口袋里抽搐着。
老巴克斯特。
她把他拉出来,塞到年轻人耳朵里。年轻人把手从拉维尼娅喉咙上移开,摸索着自己的耳朵,但是太迟了;老巴克斯特已经钻进了他的脑袋。
年轻人凝视着远方,仿佛在看只有他才能看见的东西。拉维尼娅扭动着,但仍无法挣脱他。
年轻人低头看着她,笑了。“一个小丑,几只巨大的蜘蛛,床下还有一个恶魔。”他笑着,“这是孩子的梦。多么甜美啊——我应该享受!”接着他继续勒她。
她用膝盖顶着年轻人胃部,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从她喉咙上拿开了。接着,他把手握成拳头,但在他打到她之前,她说:
“巴克斯特,过来!”
老巴克斯特——忠实的巴克斯特突然从年轻人脑袋里钻出,猛地飞出他的耳朵、眼睛和嘴巴,和它一起飞出的还有一股鲜红的血液。他向后倒下,鲜血汩汩地流着。拉维尼娅坐了起来。
孩子们尖叫着喊救命。
拉维尼娅鼓起勇气站了起来,跑进大楼里。她被浓烟呛住了。亨内平夫人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一把剪刀插在她的眼窝里。
通往楼梯的门被一个衣柜挡住了——当然是那个年轻人干的。
“巴克斯特,帮我!推!”
在巴克斯特的援助下,拉维尼娅把衣柜拉到一边,打开门,然后不顾烈火和浓烟,跑上楼梯。她把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房子里背了出去,经过亨内平夫人的时候,她还不忘捂住他们的眼睛。当孩子们都安全了,她瘫倒在草地上,因为烧伤和吸入的烟雾,她已经半死了。
几天后,当她在医院里醒来,父亲和弟弟正低头看着她。
“我们为你感到骄傲,”父亲说,“你是英雄,维尼。”
他们有一千个问题要问她——她能从他们脸上看出来,但现在她不会回答。
“在睡梦中你还在扑打、呻吟,”道格拉斯说,“我想你是在做噩梦。”
她是在做噩梦——从那之后她继续做了好几年。把手伸进自己脑袋、把它们取出来对她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她没有这样做。相反,拉维尼娅致力于研究人类的心理,并成功逆袭,成为美国最早的女性心理学家之一。她创立了一套成功的做法,帮助了许多人。尽管她经常怀疑病人耳朵里潜伏着噩梦线,但她从没利用自己的天分把它们去除。她相信有更好的办法。
编者按:
这个故事不同寻常,有许多原因,最突出的是结局。最后一幕的节奏和视觉效果有明显的现代感,我怀疑这是在不太遥远的过去胡乱修补所造成的。我能找到一个更古老的替代结局。在这个结局中,拉维尼娅从年轻人头里取出的噩梦线站起来要消灭她,和她在童话前半部分编织的袜子一模一样。因为无法剥下这蠕动的第二层皮肤,她逃离社会,把自己变成了噩梦。这很不幸,不公平,我可以明白为什么近代一些讲故事的人会选择创作新的更有利的结局。
不管你喜欢哪个结局,其中的道德伦理或多或少有些相似,都不同寻常。它警告异能儿童,有些天赋使用起来太复杂危险,最好不要管它。换句话说,生来就具有一定的特异能力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使用这种能力,在极少数情况下,我们甚至有不使用的义务。总之,这是一个相当令人沮丧的教训——经受过特异能力所带来的挑战和痛苦后,哪个异能儿童想听到他的能力更多地是诅咒而不是恩赐呢?我的校长只把这个故事讲给年纪较大的异能儿童,我相信这就是原因所在;这则童话虽然引人入胜,但是晦涩不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米勒德·纳林斯
【注释】
[1] 在异能人历史上,有许多能操控梦的人,但只有一个人和拉维尼娅有着同样的天分,能使非物质的梦想成为现实。他名叫赛勒斯,是个偷好梦的盗贼:他需要好梦才能生存。他每天晚上光顾一户人家,偷走这家人的好梦,以至于小镇里所有人的好梦都被他偷过,他的名声因此变得很臭。
[2] 关于这一段的说法很多。有的人认为这是拉维尼娅的噩梦球有恶魔血统的证据,拉维尼娅本人则是梦里驱魔的大师。我个人认为这些想法很愚蠢,一些所谓的学者在业余时间看了太多的恐怖电影。这个球只是有一些令人不悦的习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