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黑暗
蜂鸣器响得越久,音调和音量就升得越高,于是我跳下床,知道我花了不到一秒钟就醒了。我发誓刚开始我还在做梦,在声音变成现实之前很久就梦见了它。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也许只是大脑在逗我玩,也许某些梦只有在回忆时才会成形。也可能为了以防万一,我每天夜里、每个睡觉的时刻都在梦见它。
蜂鸣器上方的灯是红色的。不是演习。
我一边套上衣服,一边穿过房间去按确认按钮。蜂鸣器刚停止鸣叫,我就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警笛声。我用来系鞋带的时间和做其他所有事情加起来的时间一样长。我从床边抓起背包,顺手打开电源。它的LED小灯开始闪烁,系统进入自检程序。
等我走到路边,巡逻车正在吱吱嘎嘎地刹车,后车门为我打开。我认识开车的安吉洛,但我没见过另一个警察。警车加速离开的时候,车载终端上出现了卫星拍摄入口的红外线伪彩画面——多色斑块背景中的一个漆黑圆圈。片刻之后,那块地区的街道图取代了卫星视图,这是城区最北端比较新的一个市郊居住区,拥有许许多多的死胡同和新月形小街;入口的周界和中心标在上面,用虚线标出“核心”应该在的位置。画面略去了最佳路线,因为障碍物太多,大脑会造反。我盯着地图,尽量记住一切。倒不是等进去之后我就没法儿查地图了,只是记在心里永远能让我反应更快。我闭上眼睛看目前的情况,脑海里的模型看上去就像游戏书里的迷宫。
我们开上高速公路,安吉洛放开了手脚。他是个优秀的司机,但有时候我怀疑这就是整件事里风险最高的一个阶段了。陌生警察不这么认为,他转向我说:“有句话我必须告诉你。我敬佩你做的事情,但你肯定是他妈的疯了。就算给我一百万,我也绝对不会钻进那东西。”安吉洛咧嘴笑了(我在后视镜里看见的),说:“哎,诺贝尔奖是多少来着?比一百万多吧?”
我嗤之以鼻:“恐怕没有。而且我也不认为他们会因为八百米的障碍赛发你一个诺贝尔奖。”媒体似乎决心要把我打造成某种专家,我不知道为什么——除非是因为我有次在采访中用了“径向各向异性”这个术语。没错,第一个携带科研“载荷”的正是在下,但其他跑手也都有可能做到,而现如今这已经是常规了。事实上,根据国际协议,一个人只要还有一丁点儿机会能为“入口理论”贡献力量,就绝对不能冒着生命危险进去。假如说我有什么非典型的特点,那就是我缺乏相关的资质了;其他志愿者基本上都有传统救援服务方面的经验。
我把手表切换到倒计时模式,与终端此刻显示的数字同步,然后同样设置了背包的计时器。六分钟十二秒。入口的显现完全服从半衰期为十八分钟的放射性原子核的统计学表现;79%的部分能维持六分钟或更久,但每分钟都要乘以0.962,你很难想象它的衰减有多么迅速。我已经把概率背到了一小时(10%),尽管这么做未必算得上明智。与直觉相反,入口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更加危险,正如单独一个放射性原子核不会变得“更加不稳定”。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刻,只要它还没有消失,它就有可能继续存在十八分钟。在所有的显现中,只有10%能坚持到一小时以上,但在这10%里,有一半在十八分钟后依然不会消失。危险并没有增加。
对于里面的跑手来说,想要问现在的生还概率有多大,他或她必须活着才能提出问题,因此概率曲线必须从那个时刻起重新开始计算。历史无法伤害你;一旦你活过了X分钟,那么从这X分钟里生还的“可能性”就是百分之百。随着不可知的未来成为不可更改的过去,风险必定会坍塌成确定性,非生即死。
我们中会不会有人真的这么想就是另一码事了。你无法阻止自己的直觉认为时间快过完了,逃生概率正在减小。入口一旦出现,无论理论怎么说两者毫无关系,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记录时间。在现实生活中,懂不懂抽象理论其实并没有任何区别。无论如何,你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做你该做的事情。
凌晨两点,高速公路上空荡荡的,但警车这么快就沿着出口匝道疾驰而下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我的胃在抽筋。我希望能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但你永远也不可能真的准备好。尽管已经出了十次任务,尽管经历了近两百次演习,我也还是没有准备好。我总是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供我镇定心神,但我根本不知道我想达到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更不用说该怎么达到它了。我心里比较疯狂的那一部分总是希望能拖延一下。假如我真的希望入口能在我赶到前消失,我就根本不该出现在这儿。
调度员反复告诉我们:“你们随时可以退出,别人不会因此看不起你们的。”这当然是真的(直到退出在物理上变得不可能的那一刻),但这是我宁可不要的那种自由。退休是一码事,但一旦我接受了一项任务,就不想在前思后想上浪费精力了,我不想没完没了地确认自己的选择。我催眠自己,让自己差不多相信了我没法儿一个人活下去(尽管我知道其他人肯定能行),这么做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谎言可能会自我实现,而我真的不想成为那种人。
我闭上眼睛,地图在我面前浮现。我的情况一团糟,这一点无可否认,但我依然能完成任务,依然能够成功。而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甚至不需要扫视天际线就知道离目的地不远了。所有的屋子都亮着灯,一户户人家站在他们的前院里。我们经过时,许多人挥手欢呼,这个景象每次都能让我抑郁。一群青少年站在路口喝啤酒,朝着我们飙脏话,做下流手势,尽管不正常,我却觉得受到了鼓舞。
“智障。”陌生警察嘟囔道。我一言不发。
警车拐了个弯,我看见右面高空中有三架直升机,拖着一个巨大的投影银幕徐徐爬升。屏幕的一角突然被遮住了,我的视线从这一小段弧线开始勾勒这个遮蔽物的曲线,直到看清了它令人眩晕的全貌。
白天从外面看,入口是个蔚为壮观的景象:一个巨大的黑色圆顶,完全不反射光线,吞噬了好大一块天空。你无法否认你面对的是个有实体的庞然大物。但在夜里,情况就不一样了。你依然不会看错它的形状,与这个天鹅绒般的黑色缺口相比,连最暗的夜晚也会变成灰色,但你不会产生任何坚实的错觉;你会意识到它只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虚无。
入口从近十年前开始出现。它永远是个完美的球形,半径略微超过一公里,球心通常靠近地面。它也会在海上出现,但为人所知的次数极为稀少,它出现在无人区的次数稍微频繁一些,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在人口稠密的区域显现。
目前流行的假说是未来文明在尝试建立虫洞,从而对遥远的过去进行采样,把远古生命的标本带回他们所在的时空供其研究,但他们搞砸了。虫洞的两端都脱钩了。这东西收缩变形了,本来想建造的应该是某种宏伟的时光大道,能够跨越地质时期,现在通道所跨越的时间甚至不够你以光速穿过一个原子核的。它的一端(也就是入口)半径一公里,另一端只有入口的五分之一那么大,在空间上与入口同心,但位于未来几乎无法测量的一小段时间之后。我们将内层球体(虫洞的目的地,看上去就在入口内部,但实际上不在)称为“核心”。
这个跨越时间的工程既然失败了,它萎缩的残骸为什么会来到我们这个时代呢?大家就只能瞎猜了,也许我们刚好位于原本两端的正中央,那玩意儿是对称坍塌的,纯粹只是倒霉。但问题在于,它并没有安息。它会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显现,固定存在几分钟,然后变得不稳固,随即消失,但又在一瞬间之后换个地方显现。科学家分析了十年的数据,依然没有找到预测未来显现地点的方法,但肯定还有某种残缺的导航系统在发挥作用,否则这个虫洞为什么会紧贴着地表不放(并且格外偏好有人居住的陆地),而不是沿着随机轨迹进入星际空间?就好像有一台痴呆但忠诚的电脑一直在英勇地工作,企图把入口固定在它的学究主人感兴趣的某个地点;找不到古生物没关系,21世纪的城市也能拿来凑数,因为附近没别的东西值得研究了。每次因未能建立永久性联系而滑进超空间的时候,它都会怀着无穷大的忠诚和无限度的愚蠢再次竭力尝试。
被感兴趣可不是什么好事。在虫洞内部,时间与一个空间维度混在一起,而(可能是存心设置的,也可能是物理学决定的)任何等同于从未来前往过去的位移都是不被允许的。转换成虫洞的几何构造,意味着假如入口在你附近显现,你就不可能朝着它的离心方向运动了。你必须在一段长度未知的时间里(也许是十八分钟,也许更长或更短),克服种种怪异的外在条件,找到前往安全核心的方向。更不妙的是,光线也会受到同样的影响,它只会向内部传播。比你更靠近中心的东西都存在于不可见的未来。你必须奔向黑暗。
我听到过别人嘲笑这一切有可能会多么困难的说法。还好我这人不是个够格的虐待狂,并不希望他们会用亲身经历体验真相。
事实上,向外的运动并非完全不可能。假如真的不可能,那么被困在入口里的人就会原地去世。心脏必须让血液循环,肺部必须吸气呼气,神经冲动必须朝着所有方向传递。每一个活细胞都靠来回搬运化学物质维持生存,要是连电子云都只能单向涨落,我真的没法儿想象那会在分子层级上产生什么样的效应。
也存在一定的容差余地。虫洞的八百米跨度只穿越了一段极其短暂的时间,而人体的线性标度则对应一段更短的时长——短得足以让量子效应产生作用。时空尺度中的量子不确定性允许你在极小的局部范围内违反经典物理法则的绝对限制。
因此,人们不会原地去世,而是会血压上升,心率加快,呼吸变得费力,大脑功能变得不正常。蛋白酶、激素和其他生物分子会细微变形,导致它们与目标的结合不再那么有效,这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每一个生化过程。举例来说,血红蛋白会更容易失去氧原子;水分会逸出身体(因为随机热运动忽然不那么随机了),导致你逐渐脱水。
身体情况本就堪忧的人们会死于这些效应。其他人只会感到恶心、虚弱和混乱——在无可避免的震惊和惊恐之外。他们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他们会被困住。
无论因为前者还是后者,每次入口显现时都会害得几百人丧命。入口跑手能救下一二十人,我必须承认这个成功率并不高,但在某位天才想到该怎么一劳永逸地除掉虫洞之前,这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投影银幕位于我们头顶上的高处,我们来到了南部行动中心,这儿其实只是几辆塞满了电子器材的厢式货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前的草坪上。我已经熟悉了的街道地图出现在银幕上,尽管它是由第四架直升机投射出来的,而向内的狂风吹得四架直升机摇摆不定,但画面非常稳定且对焦清晰。入口内的人当然能看见它,这幅地图(连同位于其他罗经点上的另外几幅)能拯救几十条人命。理论上,一旦你来到户外,径直走向核心并不是什么难事;寻找正确的方向和遵循正确的路径再容易不过了。然而问题在于,朝向内部的直线往往会让你撞上障碍物,而在你无法掉头往回走的时候,最普通的障碍物也有可能害死你。
因此,地图上画满了箭头,标出前往核心的最优路径,考虑到了安全地留在道路上的限制。另外两架直升机盘旋于入口上空,正在做一件更体贴的事情:用电脑控制的高速喷枪(环形激光惯性制导系统不断向抖动的电脑输入确切方位和朝向)和荧光反射涂料,在底下不可见的街道上画出同样的箭头。你看不见前方的箭头,但能回头看见你已经经过的箭头。这很有用。
厢式货车周围有一小群调度员和一两个跑手。这一幕在我眼中总是很凄凉,不考虑空中交通的话,它就像个因为下雨而取消的小规模业余赛事。我从警车跑向他们,安吉洛对我喊道:“旗开得胜!”我没有回身,举起手挥了挥。扬声器在向入口内播放标准提示,十几种语言的版本循环往复。我从眼角瞥见来了一辆电视转播车。我看一眼手表,九分钟。我忍不住心想:71%,尽管入口显然还百分之百地留在原处。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伊琳。她微笑着说:“约翰,咱们核心见。”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跳进了黑暗之墙。
德洛丽丝正在分发记录在RAM上的指派任务。世界各地的入口跑手使用的软件基本上是她一个人写的,但她靠制作电脑游戏挣钱过日子。她甚至以入口本身建模做了个游戏,但销量不怎么好;评论者认为这么做有点儿没品。“接下来是什么?咱们来玩《空中大灾难》?”也许他们认为飞行模拟里应该只有无穷无尽的好天气。另外,电视福音传道者在卖能让虫洞远离你的祈祷,你把信用卡插进家用购物机的卡槽,就能立刻得到佑护。
“要我干什么?”
“三个婴儿。”
“就这么多?”
“你来晚了,只能捡别人吃剩下的。”
我把卡带插进背包。一部分街区地图出现在显示屏上,三个鲜红色的光点标出了我的目标。我系好背带,调整活动臂上的显示器,如果需要的话,我往侧面扫一眼就能看见它。电子设备能被制作得在虫洞内正常工作,但一切都必须经过专门设计。
还有不到十分钟。我从一辆厢式货车旁的小桌上抓起一杯水。另外还有一种碳水化合物的混合溶液,据说为了我们的新陈代谢需求而被优化过,我只试过一次,除了后悔没有别的感受。无论它有没有经过优化,我的肠胃对吸收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还有咖啡,但这会儿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刺激物。我几口喝完那杯水,听见有人念我的名字,不由自主地去听电视记者的滔滔不绝。
“……约翰·内特利,高中科学课教师,不可思议的英雄,即将踏上征途,这是他作为志愿入口跑手的第十一次任务。假如今夜他能活下来,他就将创下新的全国纪录——但当然了,每次出任务都会让成功的概率变得越来越小,而到现在……”
这个白痴在胡说八道——概率不会变得越来越小,老兵不会面对额外的风险——但我现在没空去纠正他了。我挥动手臂,做了几秒钟不太认真的热身运动,但其实意义并不大。我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非常紧张,无论我做什么,在接下来的八百米内都会一直如此。我尝试排空思绪,只关注接下来的助跑——你越快撞上入口的边界,对你的冲击就越小——在我今夜第一次问自己你他妈究竟来这儿干什么之前,我就把各向同性[1]的宇宙甩在了背后,那个问题就此变成了学术探讨。
黑暗不会吞噬你。也许这就是最怪异的一点了。你会看见它吞噬其他跑手,但它为什么不吞噬你呢?它不但不吞噬你,反而会随着你的每一步而后退。边界不是一条绝对的线;量子模糊现象会形成逐渐淡出的效果,可见范围会随着每次迈步而向前延伸。若是白天,你会见到一个超现实的景象,目睹虚无在眼前撤退会导致人们发作癫痫和精神疾病。到了夜里,情况仅仅会变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好像你在追赶有智能的浓雾。
刚开始,一切都非常容易,疼痛和疲劳的记忆遥远得可笑。多亏了在压缩装备中的日常演习,呼吸时感受到的阻力状态算是相当熟悉。跑手曾经靠药物来降低血压,但经过充分的训练,身体的血管调节系统会变得足够有弹性,不需要借助外力就能应付巨大的压力。假如不是大致了解其中的缘由,每次抬腿时感觉到的古怪拉力很可能会吓得我发疯:朝向内部的运动(当用力方式是拉而不是推的时候)会受到阻碍,因为信息是向外流动的。假如我背后拖着一根十米长的绳子,那么我会连一步都迈不出去,拉绳子会把携带我运动方式的信息从我所在之处向外传递。自然规律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要不是因为量子层级的容差余地,我甚至不可能抬起脚向前放下。
街道朝着右侧弯曲,逐渐偏离了径向,但我还没找到便捷的岔路。我待在马路中央,沿着双白线向前走,而过去与未来的分界甩向我的左侧。路面似乎总是朝着黑暗倾斜,但那只是另一种虫洞效应——分子热运动的差异不但造成了向内的风和缓慢脱水,对坚固物体也产生了一种力(更准确地说,是伪力),垂直方向因此倾斜。
“——我!求求你!”
一个男人的声音,绝望而惶恐——甚至愤怒,就好像他坚信我一直都能听见他的叫声,而我出于恶意或冷漠假装听不见。我转身望去,但没有放慢速度;我已经学会了这么奔跑,它只会让我感到稍微有点眩晕。向外看,一切似乎都很正常,除了路灯早已熄灭,照明完全来自直升机上的泛光灯和天空中的巨幅地图。叫声来自一个公共汽车候车亭,它整体由防破坏的塑料和强化玻璃建造,现在位于我背后至少五米之处,但遥远得和在火星上没什么区别。钢丝网覆盖着玻璃,我只能勉强辨认出玻璃背后的身影,那是个模糊的剪影。
“救命!”
对我来说,幸运的是我已经消失在他眼中的黑暗里了,我不需要考虑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打手势和该做出什么表情。我转过身,加快步伐。我无法习惯于面对陌生人的死亡,但我习惯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入口出现已经十年了,公共开放区域每一个有潜在危险的地点周围,地面上都画着国际标准的符号。和其他措施一样,它也起到了一点儿作用。为了最终彻底消除威胁,国际上还制定了另外一些标准,通过设计,根除会困住人们的角落,但那需要数以十亿计的投入和几十年的时间,而且无法触及真正的难题:室内空间。我见过无陷阱房间和办公楼的范本,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有门或拉着门帘的门洞,但建筑风格还没有真的追上实际需要。我的住处就远非理想,在咨询了改造所需的报价后,我认为最便宜的解决方案是在每一面墙旁边放一把长柄大锤。
我向左拐弯,刚好看见一溜发光的箭头被咝咝地喷在我背后的路面上。
就快到第一个任务的所在地了。我点击背包上的一个按钮,看了一眼侧面的显示屏,画面刚好切到目标房屋的平面图。一旦确定了入口的位置,德洛丽丝的软件就会开始在数据库里搜索,整合出一个我们有很大机会能做点儿好事的地点清单。发给我们的信息从来都不是完整的,有时候甚至完全错误;人口普查数据往往已经过时,建筑物蓝图有可能不准确、归档错误或根本找不到——但总比盲目走进随机选择的房屋要好。
离目标只差两座房屋的时候,我把速度放慢到接近快走,给自己一点儿时间来适应虫洞的各种效应。向内奔跑会让身体周期性运动中朝外的部分(相对于虫洞而言)变轻,放慢速度似乎永远是最不该做的事情。我常常梦见我跑过一条狭窄的峡谷,它不比我的肩膀宽多少,只要我跑得足够快,两侧的峭壁就会保持分开。这就是身体对我放慢速度的看法。
这条街道偏离径向大约三十度。我穿过相邻房屋的前草坪,跨过一道齐膝高的砖墙。从这个角度观察,没什么东西会造成意外;看不见的大多数东西都很容易推测,你几乎能在脑海里见到它们。目标房屋的一角从我左侧的黑暗中浮现出来,我靠它校准方向,然后径直走向一扇侧窗。走正门会导致我无法进入屋子里近一半的空间,而德洛丽丝高度不稳定的房屋使用预测算法认为,最可能是孩子卧室的房间就在其中。人们可以把房间使用情况直接提交给我们,但很少有人会这么做。
我用撬棒砸碎玻璃,开窗爬了进去。我把一盏小电灯留在窗台上,因为带上它会让它失效,然后慢慢走进房间。我已经开始感到眩晕和反胃了,但我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多走一步,救援行动会困难十倍。多走两步,任务就不可能完成了。
衣柜从黑暗中显露出来,证明我找对了房间,因为它上面堆满了塑料玩具、爽身粉、婴儿香波和其他育儿用品。然后婴儿床的一角在我的左侧出现,以出乎意料的角度对着我。它一开始很可能是平行于墙壁的,但在向内的力量下不均匀地滑了一段距离。我横着走向它,然后向前挪动了几英寸,直到毯子底下的一块隆起出现在视野内。我讨厌这个时刻,但磨蹭得越久,做起来就越困难。我向侧面伸出手,连同毯子一起抱起婴儿。我踢开婴儿床,然后向前走,慢慢收回手臂,直到我能把孩子塞进我胸前的安全带里。成年人的力量足以把婴儿向外拽一小段距离,这通常会杀死婴儿。
孩子没有挣扎;他或她失去了知觉,但有呼吸。我微微颤抖,这是某种缩略版的情绪宣泄,然后我开始移动。我扫了一眼显示屏,重新确定出去的路线,最后允许自己看了看时间。13分钟,61%。更重要的是,核心就在前方两三分钟的路程外,全是下坡,没有障碍。一个任务成功意味着你必须放弃其他的任务。别无选择,你不能带着孩子进出建筑物,你甚至不能把孩子先放在某个地方,过一会儿再回来接他或她。
走出前门的时候,解脱感让我头晕目眩。也可能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大脑恢复了供血。我加快步伐,穿过草坪——却看见了一个女人,她在喊:“等一等!停下!”
我放慢速度,她追上了我。我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比我稍前一点儿的地方,然后说:“继续走,越快越好。要是你想说话,就到我后面去,我也会这么做。明白了吗?”
我走到她前面。她说:“你怀里是我女儿。她没事吧?天哪……她活着吗?”
“她挺好。你保持冷静。咱们现在只需要带她去核心就行,明白了吗?”
“我想抱着她,我想带她去。”
“等我们安全了再说。”
“我想自己抱着她去那儿。”
妈的。我侧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满是汗水和眼泪,一条胳膊上有瘀青和灰土,你想伸手去抓无法触及的东西,得到的结果往往就是这个。
“我真的认为你等一等比较好。”
“你有什么权利这么说?她是我女儿,把她还给我!”这女人非常愤怒,然而考虑到她所经历的一切,她算是非常清醒了。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感受:站在自己家门口,疯狂地希望能发生某种奇迹,住在附近的其他人纷纷从她身旁跑过,而副作用让她越来越难受。无论她的勇气是多么毫无意义和愚蠢,我都忍不住要敬佩她。
我运气不错。我前妻和一儿一女住在半个城区之外,也没有朋友住在附近。我非常小心地安排了我的情感地理,把最终可能无法拯救的所有人都抛在脑后。
所以我能怎么做呢?一个冲刺远离她,扔下她尖叫着追赶我?也许我就该这么做。然而,要是我把孩子给她,我就能再多检查一座房屋。
“你知道该怎么抱她吗?绝对不要向后移动她,让她远离黑暗。绝对不能。”
“我知道。我读过所有的文章,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好吧。”我肯定是发疯了。我们放慢脚步,我把孩子递给她,从侧面把孩子放进她怀里。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已经来到通往第二座目标房屋的岔路口了,我险些错过它。女人消失在黑暗里,我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快跑!跟着箭头跑!”
我看了看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已经15分钟了。但我还活着——所以从此刻开始算,虫洞能再存在18分钟的概率是五五开。当然了,我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但我刚走进虫洞的那一刻也同样如此。我并不比当时的自己更加愚蠢。管他的。
第二座屋子是空的,很容易就能看清楚。电脑推测的儿童房其实是书房,父母的卧室在婴儿卧室的外侧。窗户开着,清楚地显示出他们的移动路径。
离开这座屋子的时候,一种奇异的情绪笼罩了我。向内的风比先前更强了,道路径直通向黑暗,难以解释的平静感吞没了我。我以最快的速度奔跑,但对突然死亡的强烈恐惧已经消失。肺部和肌肉在与相同的束缚战斗,但我怪异地超脱了这一切。我能感觉到痛苦,也能感觉到我在努力奔跑,但不知怎的没有参与其中。
事实是,我很清楚我为什么来这儿。我在外面从没真的承认过,因为这个原因似乎过于异想天开和怪诞莫名了。我当然很高兴能够拯救生命,这一点或许也成了我动机的一部分。毫无疑问,我渴望能被视为英雄。然而,真正的原因过于奇异,不可能用无私或虚荣来衡量它:
虫洞具现了有关存在的根本真相。你无法看见未来,也无法改变过去。你的生命只剩下了奔向黑暗。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
我的身体变得……不是麻木,而是与我分离,就像一个木偶在跑步机上跳舞和抽动。我退出这种状态,查看地图,发现我险些错过时机。我必须向右急转,这下我想陷入昏睡也没有机会了。抬头看被一分为二的世界让我头疼,于是我盯着自己的双脚,努力回忆血液积聚在左脑里会让我更理性还是更不理性。
第三座屋子位于分界线上。父母的卧室比孩子的卧室稍微靠外一点儿,但通过房门只能进入半个房间。我翻了孩子的父母不可能使用的一扇窗户进入孩子的卧室。
孩子死了。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血,我突然非常疲惫。我能看见一小部分房门,所以我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母亲或父亲挤进房间,发现他或她刚好能碰到孩子——能抓住孩子的一只手,但仅止于此了。向内拉会遇到阻力,但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会不知所措;他们没想到过会碰上这种事儿,所以事情发生时,他们会与之抗争。假如你想把你爱的一个人从魔爪里拽出来,你一定会用上全身的力气。
从房门出去对我来说很简单,但对于从那儿进来的其他人,恐怕就没那么轻松了——尤其是这个人还处于极大的悲痛之中。我望着房间向内墙角里的黑暗,喊道:“蹲下,越低越好。”然后以同样的姿势蹲下。我从背包里掏出拆墙枪,瞄准高处扣动扳机。后坐力在正常空间中能把我撞得飞出去,但在这儿只是推了我一把。
我向前迈步,放弃了使用房门的机会。没有直接证据能表明我在墙上轰出了一个直径一米的窟窿,所有的灰尘和碎块都位于洞口向内的这一侧。我终于来到了一个男人的身旁,他跪在墙角,双手抱着头部。有一个短暂的瞬间,我以为他还活着,采取这个姿势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爆炸的伤害。没有脉搏,没有呼吸,多半断了十几根肋骨,我没兴趣检查。有些人能苟延残喘一个小时,他们被夹在砖墙和不可见的第三面墙之间,这面墙无情地把他们逼进墙角,他们每次站立不稳、每次放弃阵地的时候,这面墙就会又前进一步。但有些人就是会做出这种最糟糕的选择,他们会把自己塞进监牢里最向内的角落,所遵从的本能在当时肯定合乎情理。
也可能他并没有不知所措,也许他只是希望一切都能快点儿结束。
我从墙上的窟窿挤出去,跌跌撞撞地穿过厨房。该死的平面图错得离谱,应该有的一扇门根本不存在。我砸破厨房的窗户,在爬出去的时候割破了手。
我不愿去看地图。我不想知道时间。现在我独自一人,除了逃生没有其他的目标,无论做什么都会带来坏运气。我盯着地面,盯着一闪而过的金色魔法箭头,尽量不去数它们。
我看见一个被压烂的汉堡包躺在马路上,不由自主地呕吐了起来。常识命令我转身面对背后,但我还没那么愚蠢。喉咙口和鼻腔里的酸水呛得我流泪。我摇摇头甩掉泪水,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一道耀眼的蓝光在前方黑暗中的高处出现,照得我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阵眩晕。我抬起手捂住脸,然后从指缝里窥视。随着我逐渐适应强光,我开始辨认出一些细节。
一组细长的发光圆柱体悬在空中,就像某种疯狂倒置的玻璃管风琴,沐浴在闪亮的等离子体之中。它投出的光线没有照亮底下的房屋和街道。我肯定是产生了幻觉。我以前也在黑暗中看见过某些形状,但从没见过这么壮观和持久的东西。我加快步伐,希望能让头脑清醒过来,但天空中的幽影既没有消失,也没有动摇,只是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站住了,无法控制地颤抖。我盯着那不可思议的光芒。假如它不在我的脑海里呢?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虫洞的隐藏机体正在展露它的部分构件。愚痴的领航员在向我炫耀它毫无用处的灵魂。
我的脑袋里有个声音在高喊:不!而另一个声音冷静地断言:我别无选择,这个机会很可能一去不返。我拔出拆墙枪,瞄准射击。这个璀璨的造物属于一个连失败都能让我们敬畏跪拜的文明,我相比之下就像一只变形虫,却端起了微不足道的武器,奢望在它上面留下些许印痕。
发光的结构化为碎片,在寂静中内爆。强光收缩成一个炫目的光点,烙刻在我的视网膜上。直到我扭过头去,才敢确定真正的光线已经消失。
我继续奔跑。惊恐,欣喜。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但虫洞目前还没有衰变。残像在黑暗中不肯消散,我无法把它从视野中抹掉。幻觉会留下残像吗?领航员是存心暴露自己的吗?选择让我摧毁它?
我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但没有让自己摔倒。我扭头望去,看见一个人在路上向前爬,于是连忙命令自己停下,为我在经历刚才的超凡遭遇后见到这么平凡的景象而感到惊讶。这个人的双腿从大腿处被截断,他仅仅用手臂的力量拖着身体前进。在普通空间中这么做已经非常困难了,但是在虫洞里,他的挣扎无疑正在燃烧他的生命。
我们有能在虫洞里使用的特制轮椅(假如轮子超过一定的尺寸,就会在轮椅停下时弯曲变形),要是知道会派上用场,我们就会带上那东西,但它们太沉重了,跑手不可能为了以防万一而随身携带。
男人抬起头,喊道:“继续跑啊!蠢蛋!”声音里没有任何犹豫,就好像他不是在对着空荡荡的黑暗喊叫。我盯着他,困惑于自己为什么不听从建议。他块儿头很大:大骨架,肌肉发达,还有相当多的脂肪裹在外面。我恐怕扛不动他——我确定如果非要把他背起来,我蹒跚的速度还不如让他爬呢。
我灵机一动。我的运气不错,向侧面望去,我看见了一座屋子,正门不在视野内,但无疑就在我此刻位置向内一两米的地方。我用锤子和凿子弄断铰链,然后把门从门框里卸下来,拖着门回到路上。男人已经追上了我,我弯腰拍拍他的肩膀。“想试试雪橇吗?”
我向内迈了一步,刚好听见一连串骂人话的一部分,尽管不愿意,但我也看见了他血淋淋的前臂的特写。我把门扔在他前方的路面上,他继续向前爬。我等到他能再次听见我的声音,然后说:“想不想?”
“想。”他嘟囔道。
别扭归别扭,但能行。他坐在门上,身体前倾,用双臂撑住。我在后面跑,俯身用双手推他的肩膀。“推”是虫洞不会阻止你做的动作之一,而向内的力量使得一路都像在下坡。有时候门甚至滑得太快,我不得不松手一两秒,免得失去平衡。
我不需要看地图。我把地图背下来了,我知道我们确切的位置:核心离我们不到一百米。我在脑海里念诵咒语:危险不会增加,危险不会增加。而我心里知道“概率”这个概念根本毫无意义,虫洞在读我的思想,等待第一丝希望的出现,无论到时候我离安全还有五十米、十米还是两米,它都会在那一刻收了我。
一部分的我在冷静地判断我们还剩下多少距离,同时默默计数:九十三、九十二、九十一……我对着自己嘟囔随机的数字,每次发现我忘记自己数到多少了,就随便挑个数字重新开始:八十一、八十七、八十六、八十五、八十九……
一个新的宇宙,充满了光线、憋闷的空气、噪声——还有人,不计其数的人——在我周围突然爆发,开始存在。我继续推着门上的男人前进,直到有人跑过来,温柔地把我拉开,是伊琳。她领着我走向一座屋子的门前台阶,另一个跑手拿着急救箱跑向那个血淋淋的乘客。人群围着照明灯或坐或站,放眼望去,街上和院子里全是人。我把他们指给伊琳看:“看哪,他们是不是很美丽?”
“约翰?你没事儿吧?喘口气。结束了。”
“哎,真是的。”我看一眼手表,“二十一分钟,45%。”我歇斯底里地大笑,“我他妈害怕45%?”
我的心脏比它需要的跳得快一倍。我踱来踱去走了一会儿,直到眩晕感逐渐平息。然后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伊琳坐在我身旁。
过了一会儿,我问:“里面还有人吗?”
“没了。”
“那就好。”我的头脑开始变得清醒,“所以……你怎么样?”
她耸耸肩。“还行。救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她和父母团聚了,这会儿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没什么意外,几何结构对我有利。”她又耸耸肩。伊琳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论几何结构是否有利,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我讲述我的经历,但没提我见到的幽影。我应该先和医生谈一谈,弄清楚那是什么类型的幻觉或有没有可能是真的,然后再公开声明我朝来自未来的发光蓝色管风琴开了一枪。
再说,假如我做了正确的事情,我很快就会知道的。要是入口真的开始飘离地球,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新闻。我不知道分离会以什么速率发生,但下次显现很可能不会发生在地表上。要么在地壳深处,要么在半空中——
我摇摇头。没必要提前给自己制造希望,因为我还不确定我的猜想有多少真实性呢。
伊琳说:“怎么了?”
“没什么。”
我又看了看时间。二十九分钟,33%。我不耐烦地望向街道。我们当然能看见虫洞内部的情况,但一旦向外的光线不再能够穿透空间,亮度的陡降就会明确地划分出边界。但是,假如入口离开,你需要注意的可就不是照明的微妙变化了。虫洞出现在某个地方的时候,其效应会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首先,有差异的热运动无疑会降低熵)。因此虫洞在离开时,会做出更大的补偿,它会径向均质化它所占据的空间,粒度低到微米级。对于我们脚下两百米深处的岩石和头顶上的大气层来说(两者本身就是高度均匀的),结果不会有多大区别,但所有的房屋、花园甚至草叶(对肉眼来说可见的一切结构体)都会消失。留下的将只会是细尘组成的径向条纹,那是在核心内的高压空气最终逃逸时卷成的图案。
三十五分钟,26%。我扫视周围疲惫的幸存者,即便是没有抛下亲友逃出来的那些人,抵达安全地带的解脱感和感激之情无疑也已经消散。他们——我们——只希望快点儿结束。时间流逝所带来的一切,虫洞不确定的存在期间所带来的一切,都逆转了它们的重大意义。是的,这东西随时都能放我们回家——但只要它还没有那么做,我们就有一半的可能性会再在这儿困守十八分钟。
四十五分钟,21%。
“今晚肯定会有人爆耳膜了。”我说。或者更糟糕,在一些罕见的情况下,核心内的压力会变得出奇地高,随之而来的减压会导致潜涵病[2]。但那至少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假如真的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政府会空投药物帮我们缓冲影响。
五十分钟,15%。
现在所有人都安静了,连孩子也都不再哭闹。
“咱们的纪录是多久?”我问伊琳。
她翻个白眼。“五十六分钟。你在现场,四年前。”
“对,我记得。”
“放松,耐心点儿。”
“你不觉得有点傻乎乎的吗?我是说,要是我知道是这样,肯定会慢慢来。”
一个小时,10%。伊琳在打瞌睡,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我也开始眼皮沉重,但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使我无法入睡。
我一直以为虫洞之所以移动,是因为它想保持不变的尝试最终失败了——但假如事实刚好相反呢?假如它之所以移动,正是因为它想要移动的尝试每次都成功了呢?假如领航员每次都是在以最快速度脱离,以便再次尝试——但它出了故障的机体顶多只能在每18分钟的尝试中得到50%的成功率呢?
也许我结束了它的尝试。也许我终于让入口安息了。
到最后,气压本身会增长到致命的地步。那会需要近五个小时,发生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但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一次,没有理由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最让我苦恼的就是这个:我永远无法知道。就算我眼看着人们在我周围死去,在它真正发生之前,我都永远无法知道它会发生。我很确定,那就是最终的代价。
伊琳动了动,但没睁开眼睛。“还没完?”
“是啊。”我抬起胳膊搂住她,她似乎并不介意。
“好吧。结束了别忘记叫醒我。”
[1] 物体的物理、化学等性质不因方向的改变而产生变化。
[2] 因从高气压环境骤然进入低气压环境而引起的一种病。潜水员突然回到水平面时常患此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