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秋天,人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做准备。夜里,他们忙着拯救扑火的长腿飞蚊,以免它们被蜡烛烧死;白天,牵乳牛去吃收割镰刀留下的残株和杂草。猪群则被赶到森林地带,由男孩敲打树干,震落橡实给它们吃。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差事。从谷仓传来一成不变的连枷打麦声;带状田地里,缓慢而异常笨重的木头耕犁起起落落,播种者亦步亦趋,脖子上挂着箩筐,有节奏地撒着黑麦和大麦种子,右手往左脚边撒,左手往右脚边撒。出外搜寻粮草的队伍推着刺轮车,满载蕨菜而归,一边还睿智地说:
没了夏天,勤快赶工,
塞满牛棚,不愁过冬。
其他人则拖着柴薪回来,以便在城里生火。在刺鼻的空气中,大槌敲击楔子的声音响彻林间。
大家都很开心。虽说撒克逊人是诺曼人的奴隶,但是换个角度看,他们现在和每周得靠区区几先令过活的农场工人并无二致。有个像艾克特这样的主人,无论是古代农奴还是现在的农场工人都不会饿肚子。对于拥有大群牲口的人来说,让自己的乳牛挨饿,一点好处都没有,同样的道理,他何必让奴隶饿肚子呢?其实,农场工人愿意接受那么一丁点儿钱,是因为他不用出卖灵魂——在城里就不一样了——也无须放弃只有在乡间才能获得的精神自由。古时如此,至今依然。农奴都是劳工,他们与家人、鸡群、猪群或是叫作昆波克[1]的母牛同住在没有隔间的茅屋里,不但非常可怕,而且极不卫生。然而他们却乐在其中,生活健康,免受工厂浓烟的空气污染的侵害。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兴趣和技艺合而为一。他们知道艾克特爵士以他们为傲。对他来说,他们比牛群还要珍贵。由于牛群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仅次于孩子,因此农奴的地位不言而喻。他在村民之中行走工作,为他们的福利着想,还能分辨工人的好坏。事实上,他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农人。表面上看来每周花大钱雇用人力,实际上还多付原本工资的一半作加班费,提供农舍给他们免费使用,可能还不时赠送牛奶、鸡蛋或自家酿制的啤酒。
在格美利其他地方,的确也有邪恶暴虐的领主,而亚瑟王的宿命,正是惩处这些匪徒。不过邪恶的是这些滥用权力的人,而非那个体系本身。
艾克特爵士双眉紧锁,穿梭在农事之中。他身边有位老妇人坐在带状麦田的篱笆上,负责吓走乌鸦和鸽子。这时她突然站起来,发出恐怖的尖叫声,把他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他本来正在焦虑不安呢。
“该死的!”艾克特爵士说。认真思考之后,他又愤慨地大声补了一句:“我的老天爷!”他从口袋里掏出信,又读了一遍。
这位野森林城堡的大地主可不只是农夫,他还是军事将领,随时准备整顿部队,带兵保卫家园,对抗外来盗匪。此外他若有闲暇,有时会来几场长矛比武,所以也是个运动员。不仅如此,艾克特爵士还是猎狐犬管理人——或者称作猎鹿犬和其他猎犬的管理人,他带着自己养的猎犬打猎。克鲁西、汤尼尔、菲比、柯尔、格兰、塔伯特、路雅、路夫拉、亚波伦、奥斯洛、布兰、葛乐特、庞斯、小子、狮子、庞吉、托比、钻石和卡威尔可不是养来当宠物的。它们是野森林的猎犬,不需缴会费,每周出猎两天,由主人担任管理人。
假如我们把信从拉丁文翻译过来,就是这么写的:
国王致艾克特爵士等等:
在此派遣我们的猎师威廉·特威提及其同伴,带领我们的猎野猪犬,到你那里的野森林,以便猎捕两三头野猪。你有责将捕获之猪肉加以盐渍,妥善保存;兽皮你则应加以漂白,上述事项的细节由威廉向你说明。朕在此下令,在他们停留期间,你应满足其一切所需,并详加记录一切支出。
十一月廿日,见证于伦敦塔,寡人在位之第拾贰年。
尤瑟·潘德拉贡
这座森林的确属于国王,所以他当然有权遣自己的猎犬在林中打猎。更何况他还要养好多人——他的朝臣和军队,所以想尽量把猎来的野猪、公鹿、麃子等腌渍保存起来,也很合理。
有权归有权,这仍然无法改变一个事实:艾克特爵士将森林视为私人财产,对皇家猎犬的介入深感不满——仿佛他自己养的不够资格似的!国王只需吩咐一声,要几只野猪他都会亲自奉上。他担心自己的领地会被大群王室人马搞得不得清静——谁晓得这些城市佬会干出什么事?更怕这位叫特威提的御用猎师会瞧不起他简陋的狩猎设备,把打猎仆人弄得心神不宁,甚至插手管起他的猎犬。讲白了,就是艾克特爵士害羞啊!还有一件事,那群皇家猎犬可得往哪儿摆哟?难道说艾克特爵士得把自己的狗儿赶上街头,好让国王的猎犬有地方住吗?“我的老天爷!”这位倒霉的主人又说了一次。这简直和缴税[2]一样糟。
艾克特爵士将那封该死的信收进口袋,脚步沉重地离开耕地。农奴见他离去,还开心地说:“瞧咱们老爷又在那里毛毛躁躁的了!”
简单说,这就是暴政令人手足无措的例子。这事每年都要来上一次,但暴政就是暴政。每回他都用同样的办法解决狗舍问题,可是真碰上了还是教他烦恼。为了让皇家猎师留下好印象,他得特别把邻居都请来参加打猎前的集会,这意味着需要派遣信使穿过森林去通知格鲁莫爵士等人。再来他得扮演好主人,让客人都尽兴。国王这么早写信,表示他打算狩猎季一开始就派那家伙来。狩猎季一直要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才算正式开始。说不定那家伙为了摆派头,会坚持在圣诞节礼日[3]举行第一次集会,到时候将有几百个步行的随从到处叫嚷,驱赶野猪,四处践踏刚播下的种子,闹得天下大乱。现在才十一月,他哪知道圣诞节礼日那天最好的野猪会在哪里?不管这些野猪究竟是一岁、两岁还是三岁,反正野猪嘛就是种说不准的东西。还有件事。隔年夏天猎鹿要用的猎犬,向来是在圣诞节时先带去猎捕野猪。这是猎犬最初的“矫育”,先从追兔子开始,一路引导到它们真正的猎物。也就是说,特威提这家伙会带来大群毫无经验的狗儿,除了给大家制造困扰,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该死的!”艾克特爵士说,不幸踩在了一堆烂泥上。
他闷闷不乐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两个孩子在猎林里追逐残余的落叶。他们到外头去的时候,原本并无此意,虽然那是个遥远的年代,他们也不相信每抓着一片落叶,隔年便会快乐一整个月。可是金黄色的叶片被西风一把攫走,看起来既迷人,又难以捉摸。他们仰着头追逐落叶,又叫又笑头晕目眩,冲来跑去想拦住叶子。那些叶片仿佛有生命,狡猾地不断逃开。男孩就像两只幼鹿,在此年岁将尽的时刻腾跃嬉闹。这时小瓦肩膀的伤已经痊愈了。
艾克特爵士心想,唯一能让御用猎师开开眼界的,就只有罗宾汉这家伙了。这会儿他们好像都改称他罗宾森——想必是为了赶时髦。管他是森还是汉,反正这家伙最清楚好野猪要上哪儿找,虽然现在是禁猎期,但就算他已经吃了几个月的野猪肉,艾克特爵士也不会讶异。
可是,如果请人家替你猎几头野兽,没道理不邀他来参加狩猎集会。要是真把他给请来了,这家伙是个乱党,御用猎师和邻人会作何感想?倒不是说这罗宾森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家伙人不错,也是个好邻居。有时边界外的人马来打劫,他都会跟艾克特爵士通风报信;而且从来不惹麻烦,也不破坏农地。偶尔让他猎几头鹿有什么关系?听说这片森林有四百平方英里呐!够大家吃了。少管人家闲事,这是艾克特爵士的座右铭。可惜别的邻居不这么想。
还有一件事,就是打猎会引起的骚动。国王在温莎打猎,那个什么御用猎师在那种人工森林里打猎当然没问题,但在野森林可就不一样了。要是陛下的猎犬追独角兽去了怎么办?人人都知道,除非拿年轻闺女作饵,否则永远抓不到独角兽(见了年轻闺女,独角兽就会温顺地垂下雪白的头和珍珠色的角,趴在她怀里),所以那些小狗会一头冲进森林,无论跑多远,就是追不上,最后一定会走丢,到时候艾克特爵士要怎么向国王陛下交代?除了独角兽,还有大家这阵子常听到的格拉提桑兽呢!要放倒这只生了蛇头豹身鹿脚狮子屁股、叫声有如三十对猎犬追赶猎物时狂吠的怪物,想也知道得先赔上一大票皇家小狗狗。那也是它们活该。可是万一威廉·特威提猎师真把寻水兽给杀了,派林诺国王又会如何反应?更何况还有躲在石头底下的那些小龙,嘶嘶叫起来像茶壶,统统都是很危险的猛兽啊!若是碰上真的巨龙怎么办?甚至撞见狮鹫?
艾克特爵士怏怏地想了一会儿,总算是想开了。最后他下了结论:要是特威提师傅和他一群狗儿碰上寻水兽,被它吃个干净,那可是美事一桩!
有了这个念头,他心情开朗多了,便在田野外边转过身,迈开步子回家去。走到篱笆附近时,他运气不错,抢在那个吓乌鸦的老妇人注意到之前,先瞧见飞来的鸽群,赶紧发出一声吓死人的尖叫,吓得她跳起来,大大报了一箭之仇。相信这会是个愉快的夜晚。等妇人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向他行了个礼,他便亲切地说:“您晚上好啊!”
由于精神实在太过振奋,他走到半路,又把村子里的教区神父找出来,邀他共进晚餐。接着他踱上城顶,进了他专属的房间,重重坐下来,利用开饭前的两三个小时,回了封顺从的信给尤瑟国王。他先是把笔削尖,吸墨时又用了太多沙子,然后爬上楼梯问管家字怎么拼,要是写坏了还得重新来过,结果真花掉了两三个小时。
艾克特爵士坐在房里,急着避寒的夕阳在他光秃的头顶洒下一道道橘红。他又删又改,啪啪啪地写,辛苦地咬着笔尾。房里渐渐暗了下来。房间与主堡大厅一样大,位于其正上方。因为在三楼,南面开了大窗。房里共有两座火炉,随着日光逐渐退却,炉里的柴薪由灰转红。几只得宠的猎犬趴在炉边或酣然入梦,或搔抓跳蚤,或啃着从厨房讨来的羊骨。游隼戴着头套,站在角落的栖木上,宛如一尊静立不动的雕像,做着翱翔天际的梦。
如果你去了今日的野森林城堡,将会发现所有家具都已不复见。但是阳光依旧自两英尺厚的石窗流泻而入,为窗棂披上一条条彩带,从砂岩中获取温暖,这就是琥珀色的岁月光泽。如果你到附近的古董店去,或许可以找到房里原有家具的精巧复制品,例如有着亮澄澄歌德式镶板的黑色橡木箱子和碗橱,上面刻了阴森诡异的人面或天使(恶魔)图案,涂了蜂蜡,满是虫蛀痕迹,坚固有如棺材,是古老时代最幽暗的见证。然而城顶房中的家具原本不是这样的,恶魔头像和麻布折边的镶板当然都有,木料可就年轻了七八百岁。所以在温煦的夕照里,泛着琥珀色光泽的不只是窗棂,室内所有备用的坚固箱子(上面铺了毯子,可当椅子使用)都是年轻而金黄的橡木材质,恶魔和小天使的脸颊闪闪发亮,仿佛刚洗过。
[1]昆波克(Crumbocke)是一首英国古代民谣Take Thy Coat about Thee中母牛的名字,民谣中由女声唱“昆波克是一头好母牛,向来忠于主人,让他们有奶油和乳酪”。
[2]古时为了维持教会运作,教区人民将每年所获的十分之一捐给教会,称“什一税”(tithe)。
[3]圣诞节礼日(Boxing Day),指圣诞节后一天,十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