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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名崇拜英雄的少年带着一颗苦涩的心驰向卡美洛。十八岁的他将生命献给了国王,却只落得遭人遗忘,不啻一大打击;他在满是灰尘的

  兵器库里花上那么多时间,咬牙挥舞着沉重的武器,但加文爵士却早他一步成为骑士。而所有不平当中,最痛苦的莫过于他为了年长国王的理

  想摧残自己的身体,最后却发现国王的妻子翩然而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他的爱。蓝斯洛忌妒桂妮薇,同时又以自己的妒忌为耻。

  戴普大叔骑着马静静跟在这个受伤的男孩身后。有件事他很笃定:他教出了全欧洲最好的骑士,但男孩太年轻,还不了解。戴普大叔激动

  地跟在他的天才身后,就像只呵护着杜鹃鸟的山雀般兴奋。他背负战斗甲具,这些甲具根据他的巧思井然有序地用皮带系起来——因为从现在

  开始,他就是蓝斯洛的侍从。

  他们来到一块林间空地,一条小溪从中穿过,有片水深不过数英寸的浅滩,溪水流过那些洁净的石头淙淙作响。阳光洒落空地,旅鸽懒洋

  洋地唱着“呜咕——呜——咕咕”的调子,在那条悦耳的小溪对岸,有个头戴顶盔、身穿黑色铠甲的魁梧骑士。他端坐在一匹黑色战马上,盾牌

  罩着帆布套子,完全看不到盾徽的图案。那副铁甲让他显得高大肃穆,巨大的头盔隐没了他的脸,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你不知道他在想什

  么,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是个危险人物。

  蓝斯洛停了下来,戴普大叔也是。那黑骑士策马来到浅水处,在他们面前勒住缰绳。他举起长矛行了个礼,之后矛尖指向蓝斯洛身后的某

  处。这要么是叫蓝斯洛回家,要么就是要他到那里去,好好比画一场。不论是前者或后者,蓝斯洛用臂铠行了个礼,然后转身走向指定地点。

  他从戴普大叔那儿取来他的矛,将原本用链子悬在后面的顶盔拉到前面来,并将那钢制塔楼抬到头上,将绑带系上。现在,对方也看不见他的

  表情了。

  这两个骑士在小小的空地两端对阵,接着,虽然他俩一个字也没说,却不约而同地托起长矛,策动马匹,开始进行比试。戴普大叔躲在附

  近一棵树后头,喜不自胜地把手指捏得喀啦喀啦响。虽然蓝斯洛自己还不明白,不过他已经可以预见那黑骑士的下场。

  第一次总是会令人兴奋,比如说,第一次自己搭飞机总是令人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在此之前,蓝斯洛从来没有进行过真的比试——虽然他

  用上百个矛刺靶和上千个铁环练习过,却从未认真以性命相拼。在这场比试之初,他这么想:“现在可是骑虎难下,没人会来帮我了。”然而他

  随即镇定下来,下意识地以他一贯对付矛刺靶和铁环的方式来行动。

  他的矛尖击中了黑骑士肩甲边缘的底部,位置准确无误。他的马全速奔跑的同时,黑骑士的马还在小跑步。于是黑骑士连人带马快速地向

  左偏,以漂亮的抛物线双双飞起,轰然落地。蓝斯洛从他们身侧呼啸而过的时候,可以看到这一人一马倒在地上,骑士那支破碎的长矛落在马

  腿间,盾牌从马匹上掉落,一只闪亮的马蹄铁将罩在外头的帆布撕裂开来。只见人马缠在一起,彼此都害怕对方会伤害自己,因此都努力踢踹

  对方,想要重获自由。后来那匹马用前腿撑着,将身体抬直了,而骑士坐起身来,举起一只戴着臂铠的手,像是要揉揉自己的头。蓝斯洛勒住

  了马,转头骑回黑骑士身边。

  一般说来,一位骑士用长矛将另一位击落马下后,落马的那位通常会大发脾气,把摔倒的原因怪罪到马身上,并且坚持要对方下马,徒步

  用剑分个高下。他们的理由通常是:“那头母驴的儿子害我栽了跟头,不过我老爹的宝剑可就不同了。”

  然而那黑骑士并没有这么做,他虽然穿了一身黑,但个性显然开朗多了,因为他坐起来之后,透过头盔上的缝隙吹了声口哨,声音听来充

  满惊讶和赞赏之情。他取下头盔抹了抹额头。盾牌的外罩已被马蹄子扯坏,露出纹章图案:底色金黄,上面画着一只后腿直立的红龙。

  蓝斯洛把他的矛扔到一旁的灌木丛,跳下马来,在那骑士身旁跪下。他的心再次盈满了爱。不发脾气确实是亚瑟的作风,被人结结实实地

  打下马来却坐在地上赞美对方,也是他典型的风格。

  “大人。”蓝斯洛说,一边谦卑地取下自己的头盔,低着头,行了一个法兰西式的礼。

  国王十分兴奋,匆忙想站起身来。

  “蓝斯洛!”他高声说,“天啊,是那个小男孩蓝斯洛呢!你是班恩王的儿子吧?我记得当年班恩王来参与毕德格连之战时看过你。刚刚真是

  出色的一击!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攻击,你是打哪学来的?真不错!你是要到我的宫廷来吗?班恩王近来可好?你那位迷人的母亲好吗?真

  的,我亲爱的小老弟,刚刚真是太棒了!”

  蓝斯洛看着气喘吁吁、正伸出双手要扶起他的国王,心中的嫉恨之意烟消云散。

  他们把马抓回来,并辔而行,慢慢朝王宫前进,完全忘了戴普大叔。两人都有许多话要向对方说,一路上说个没完。蓝斯洛捏造了不知是

  班恩王或伊莲王后的传话,亚瑟则告诉他加文杀了一位女士。他还说派林诺国王结婚之后变得十分勇猛,结果在一次竞技中误杀了奥克尼的洛

  特王;又告诉他圆桌的事及他对圆桌的期望。虽然进度很缓慢,但现在蓝斯洛来了,一切都会步上正轨。

  他到卡美洛的第一天就受封为骑士(他在过去两年中随便哪个时间都能成为骑士,不过他希望亚瑟授勋,所以拒绝了其他人选)。当晚,

  他晋见桂妮薇王后。传说她的头发是金色的,不过并非如此;王后的头发是令人惊艳的黑色,而她那对深邃澄澈的蓝眼睛里也蕴含让人吃惊的

  无畏之色。她对这年轻人扭曲的面孔感到讶异,但并不害怕。

  “好了,”国王说,他将他俩的手拉在一起,“这是蓝斯洛,我和你提过他。他将会是我手下最好的骑士,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像他对我那样,

  把人打下马来。我要你好好对待他,桂妮,他的父亲是我的老朋友。”

  蓝斯洛冷冷地吻了王后的手。

  他并未发现她有何特别,因为此时此刻,他心里都是先前自行描绘的形象,根本容不下她真正的样子。他只觉得她是个强盗,抢走他的东

  西,由于强盗个个虚伪冷酷、工于心计,所以他也认为她虚伪冷酷、工于心计。

  “你好吗?”王后问。

  亚瑟说:“我们得跟他说说他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有很多事要说呢!从哪里开始好呢?”

  “就从圆桌开始吧。”蓝斯洛说。

  “噢,天啊!”

  王后笑了,也对这位新骑士露出微笑。

  “亚瑟老想着圆桌,”她说,“连晚上做梦都会梦到。除非讲上一星期,否则他是说不完的。”

  “这事进行得还算顺利,”国王说,“这种事不可能一直都很顺当。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想法,现在人们也开始理解,这是件好事。我确定这会

  行得通。”

  “那奥克尼一族的问题怎么办呢?”

  “他们早晚会改变主意。”

  “你们是指加文吗?”蓝斯洛问,“奥克尼一族发生了什么事?”

  国王看来有些不自在,他说:“问题出在他们的母亲摩高丝身上。她养育他们的方式既没有爱也没有安全感,所以他们很难理解那些待人

  以诚的人们,反而存有疑惧。他们没办法理解我要他们去做的事。现在他们有三人在这里——加文、加赫里斯和阿格凡。这不是他们的错。”

  “我们刚结婚的那年,亚瑟首度为圣灵降临节[1]举行庆典,”桂妮薇解释,“他派所有人出去探险,看看他的理念是否能够落实。等他们回来

  后,我们才知道加文砍了一位仕女的头,而亲爱的老派林诺也没能救出一位落难少女。亚瑟很生气。”

  “那不是加文的错,”国王说,“他是个好人,我喜欢他。都是那个女人的错。”

  “在那之后,情况有好转吗?”

  “有的。当然,虽然进展得很慢,不过我确定渐入佳境。”

  “派林诺很后悔吗?”

  亚瑟说:“是的,他确实很后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那只是他诸多糊涂事中的一件而已。真正的问题在于,自从他娶了法兰德

  斯女王的女儿之后,就变得非常勇猛,认真参加比试,而且常常获胜。我之前告诉过你,有天在和洛特王练习时他杀了对方。这件事引发很大

  的后果。奥克尼的孩子们发誓要为父亲复仇,现在全都去找可怜的老派林诺,说要血债血还。我实在没办法约束他们。”

  “蓝斯洛会帮你的,”王后说,“有个老朋友来帮忙真好。”

  “是啊,真好。好了,蓝斯洛,你应该想看看你的房间吧。”

  那时夏天已然过了一半,卡美洛的业余鹰匠带着他们的游隼,进行最后阶段的训练。如果你是个聪明的鹰匠,很快就能让你的鹰展翅飞

  行;如果你没那么聪明,犯错在所难免,有时候会没办法完成猎鹰最后的训练。因此,卡美洛所有鹰匠都想表明自己是个聪明的家伙,所以都

  尽早让鹰加入训练的行列。如果你到野地去散个步,常会看到四面八方气急败坏的鹰主们一边拉着放鹰绳,一边和助手争论不休。正如同詹姆

  士一世[2]所说,放鹰易令人情绪激动,因鹰本身性情凶猛,与之为伍的人也受此感染。

  亚瑟送了蓝斯洛一只关在鹰笼中的矛隼,供他娱乐之用。这件礼物极为贵重,因为只有国王才能够养矛隼。虽然这说法不一定正确,不过

  至少朱莉安娜·巴恩斯院长是这么告诉我们的:皇帝可以拥有金鹰,国王可以饲养矛隼,接下来的伯爵养游隼,贵族仕女养雌灰背隼,王室侍从

  养苍鹰,牧师养雌雀鹰,而圣水执事则养雄雀鹰。[3]蓝斯洛很喜欢这件礼物,而且忙不迭和其他气急败坏的鹰匠比赛。那些鹰匠使劲批评彼此

  的训练方式,互相说着一些心口不一的阿谀之词,眼中却带着猜忌。

  蓝斯洛得到的这只矛隼还没完全换羽,它和哈姆雷特一样,身体胖得直喘气[4]。由于换羽的关系,它在鹰笼里关了好一阵子,这让它有些

  怏怏不乐,而且暴躁易怒;所以蓝斯洛得先用放鹰绳拉着它飞几天,直到确定能够安全使用诱饵为止。

  所谓放鹰绳,是一条绑在老鹰系脚皮绳上的长索,用来防止老鹰飞走。如果你用放鹰绳放过鹰,就会知道这玩意有多难用。现在大家会使

  用钓鱼的卷线器,收放比较方便,不过在蓝斯洛的年代并没有好的卷线器,只能把放鹰绳像毛线那样绕成一颗球。这会有两个很糟糕的问题:

  一是所有的绳球都会碰上的问题:它们总会纠结成一团,而非一颗整齐的绳球;再者,如果你在一处未好好修整的野地放鹰,放鹰绳就会缠上

  蓟草和草丛,阻碍鹰前进,妨碍训练。因此,蓝斯洛和那些怒气腾腾的家伙都绕着卡美洛走,天空中满是打结的绳子、敌对的气氛以及振翅的

  鹰群。

  亚瑟王要他的妻子好好对待这个年轻人。她喜欢她丈夫,也察觉到自己横阻在他和他的朋友之间。她并没有蠢到试图为此补偿蓝斯洛,但

  她对他本人产生了某种兴趣。那张破碎的脸虽然丑陋,却讨她喜欢,而且亚瑟也要她好好对待他。由于当时卡美洛放鹰的人很多,放鹰的助手

  却没几个,所以桂妮薇和蓝斯洛一起去放鹰,帮他整理绳球。

  他没怎么注意这女人。“那女人过来了”或“那女人走了”——他是这么跟自己说的,他完全沉浸在放鹰的氛围里。这项活动对女性来说算不

  得一回事,而他看待她的态度,比女性对放鹰的态度好不了多少。他虽然外表丑陋,却是非常温文有礼的年轻人,而他的自我意识太强,不会

  让自己一直想着这种琐碎的小事。他的忌妒已经转化成漠视她这个人的存在。他继续放鹰,礼貌地接受并感谢她的帮忙。

  一天,那些蓟草惹出了大麻烦,他又误算了前一天应给的食料量。那只矛隼情绪很糟,蓝斯洛也感染了它的心情。桂妮薇并不擅长放鹰,

  对鹰也不特别感兴趣,那天就被他的臭脸给吓着了;因为她吓坏了,人也变得笨拙起来。她好心尽力想帮忙,但她知道自己对放鹰没什么天

  分,心里又慌乱,所以虽然小心又和善,专注尽力想把放鹰绳卷好,却还是卷错了。而他以一种几近粗暴的态度从她手中拿走了那颗可怜的绳

  球。

  “这样不对。”他说,然后深深皱起眉头,开始生气地用手指扯开她精心卷绕的绳球。

  瞬间,一切都静止了。桂妮薇站在那里,心里十分受伤。蓝斯洛感受到她的沉默,也站在原地。那只鹰停止扑翅,树上的叶子也不再沙沙

  作响。

  此时,这年轻人明白了一件事:他伤害了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他从她眼底看见她对他的恨意,发现自己吓坏她了。她

  一直试着对他好,但他总是以刻薄的态度回报她。然而,最重要的是,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既不工于心计,也不虚伪冷酷。她是美丽的珍

  妮[5],会思考,也有感觉。

  [1]圣灵降临节(Pentecost),基督教重要节日,即复活节五十天后的那个星期日;也指犹太教的五旬节。根据《使徒行传》第二章记述,基督复活后五十

  天,圣灵降临在使徒身上,他们开始向群众公开宣布耶稣基督的福音。

  [2]詹姆士一世(James the First,1566—1625),一六○三年即位为英格兰国王。

  [3]参见《石中剑》注释。

  [4]典出《哈姆雷特》( Hamlet)第五幕第二景,哈姆雷特与莱尔提斯斗剑时,其母葛楚德王后在一旁观战,说哈姆雷特“He is fat,and scant of breath”,之

  后拿了手巾给哈姆雷特擦汗。

  [5]珍妮(Jenny)是桂妮薇(Guenever)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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