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戴普大叔说话时,手里转着一顶头盔。“你的披饰破了,也有磨损。我们得再去弄一个来。披饰被砍破是荣耀,不过有机会换掉它却放着
不管,可就不是什么名誉了,反而像在夸耀。”
他们此刻正在一个北面有窗的小房间里说话,房内又冷又暗,青色光线看来就像是冻结在铁制品上的油脂。
“好。”
“欢悦剑的状况如何?还锋利吗?拿起来平衡感好不好?”
欢悦剑是由中世纪最出色的铁匠迦蓝所打造的。
“好。”
“好!好!”戴普大叔喊道,“除了‘好’以外,你能不能说点别的?蓝斯洛,我的灵魂已经要踏进棺材了,不过它还是要问你,你是不是哑
啦?说到底,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蓝斯洛正在顺他头盔上的羽饰,这羽饰原本是戴普大叔手上那顶头盔的装饰,是一种识别标记,而且可以取下来。透过电影和漫画,你脑
中那些穿铠甲的骑士可能通常会插着鸵鸟羽毛,像蒲苇茎干那样不断点头。这里的羽饰可不是那样。举例来说,凯伊的羽饰状如坚硬的扁平扇
子,前后摊开,孔雀羽毛上的雀眼纹都经仔细排列,看来就像一把坚固的孔雀羽扇竖在他头上。这样的羽饰既不是一丛羽毛,也不会点头;比
较像是鱼的脂鳍[1],但比较俗丽。蓝斯洛不大喜欢俗丽的东西,所以他戴的是几根用银线绑起来的苍鹭颈羽,和他盾上的银白色很相衬。他原
本抚摸着那些羽毛,现在却把它们猛力扔到角落去,站了起来,焦躁地在窄室里踱步。
“戴普大叔,”他说,“你还记得我要求过你,不要提起某件事吗?”
“我记得。”
“桂妮薇爱我吗?”
“这你该问她。”他叔叔以法式逻辑回答。
“我该怎么做?”他大叫起来,“我该怎么做?”
如果难以解释桂妮薇为何同时爱着两个男人,那么就更不可能解释蓝斯洛的情形。至少在这个年头不可能,因为我们不会受迷信和偏见所
囿;对我们来说,只要顺着自己的心意就行了。那为什么蓝斯洛不像已脱离蒙昧的现代人那样,要不直接和桂妮薇发生关系,要不干脆和他心
目中英雄的妻子私奔?
让他进退两难的原因之一是:他是个基督徒。身处现代世界,我们很容易遗忘在遥远的古代有一些人是基督徒;而在蓝斯洛的年代,除了
约翰·史考特斯·艾利基纳[2]之外,就没其他新教徒了。蓝斯洛在教堂长大(无论是谁,都很难背弃自己的出身),而他信仰的宗教直接禁止他
引诱挚友的妻子。而另一个阻碍他随心所欲的绊脚石就是骑士精神,或者也可以说是亚瑟所发明,而后深植于他那颗年轻心灵中的文明教化。
一个信奉强权的恶领主,就算当着教堂审议会的面,或许也会带着桂妮薇远走高飞,因为夺人之妻本身就是一种“恃强凌弱”、强者为王的表
现。但是蓝斯洛的整个童年岁月都在思考骑士言行与亚瑟王的理论,他认定这世上是有公理的,而他的信心一如亚瑟本人般坚定,亦如那些愚
信的基督徒般坚定。最后一个原因是他天生的障碍。在他那个乖僻脑袋的神秘角落里,在那些他深刻体会的无解纠缠的悲伤中,有些我们无法
解释的东西,让那男孩心中产生了障碍。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而对我们来说,那实在是太过遥远的事了。他爱亚瑟,也爱桂妮薇,但他恨他自
己。全世界最好的骑士——这项显然只有他能如此自称的荣衔,招来众人忌妒的目光,但蓝斯洛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的外在丑怪而高
贵,长得活像钟楼怪人,内在则藏着他自幼深植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现在要去深究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结果,已经太迟,要一个年幼的孩
子相信自己不讨人喜欢是非常容易的事。
“在我看来,”戴普大叔说,“这一切都取决于王后想怎么做。”
[1]脂鳍(adipose fin),鱼体表面一种由皮肤和脂肪构成的鳍状突起,位于背鳍与尾鳍间,只见于一些比较古老的鱼类。
[2]约翰·史考特斯·艾利基纳(John Scotus Erigena,810—877),爱尔兰神学家、哲学家和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