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此时在柯宾堡,稚气的伊莲正准备启程。她要从桂妮薇手中把蓝斯洛抢过来,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对这场远征感到同情。她手无寸铁,
也不知该如何作战,她这么做也毫无尊严可言。蓝斯洛并不爱她,她仍无药可救地爱着他。她能够用来和王后的成熟相抗衡的,只有她自身的
不成熟和卑微的爱情,还有那个带去见父亲的白胖婴儿——然而这孩子对他父亲来说,仅象征一桩残酷的诡计。这场远征就像是赤手空拳的军
队,要攻下牢不可破的要塞,同时还将一只手绑在身后。伊莲个性朴实,这只能归因于她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那座魔法大釜中遗世独居,而
这样的她,决定要在桂妮薇的地盘与对方交锋。她定制最华丽精巧的衣袍,要去卡美洛向英格兰王后挑战;不过,穿上这些衣服,只会让她看
起来既呆蠢又土气。
如果伊莲不是伊莲,她可能会把加拉罕当武器。同情和归属可以打动蓝斯洛这种人,也许能够成功地约束他。但伊莲并不聪明,也不懂要
如何约束她的英雄。她带着加拉罕是因为她爱这孩子,她把他带在身边不过是因为她不想和她的宝宝分开,同时也想在他父亲面前炫耀他,还
有部分原因是她想比较他们的相貌。她最后一次看到她那幼小心灵所系的男人,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而在伊莲计划要俘虏蓝斯洛的同时,蓝斯洛正在宫廷和王后在一起,不过现在,他的心再也无法保持国王离家在外时他为自己编织出来的
短暂平和了。国王不在的时候,他还能让自己沉浸在过去的时光中,但国王现在无时无刻不在他肘腋之侧,仿佛批判着他的背叛。他对桂妮薇
的热情并没有埋葬他对亚瑟的爱,他仍感觉得到那份情感。对蓝斯洛这样的中世纪人物来说,这是很痛苦的,因为他们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
看到高位者便会兴起敬爱之心。而蓝斯洛无法忍受的是,这让他觉得他对桂妮薇的感情是低贱的,但这却是他一生中最深刻的感情——然而现
在所有的密会都让它看起来很低贱。这名丈夫的出现,迫使这对情人匆匆相会、关门落锁,想出卑劣的计谋和罪恶的花招,这一切都玷辱了那
些若非如此美妙,则根本不该碰的事物。而在这个污点中,折磨他最甚的莫过于他知道亚瑟是个仁慈、单纯又正直的人,莫过于知道他总是游
走在重伤亚瑟的边缘,而亚瑟是爱他的。桂妮薇也有自己的痛苦。此前的争吵,使得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种下了(或说见到了)痛苦的种子。对
他来说,去爱一个忌妒而多疑的女人是件痛苦的事。她没有立即相信他对伊莲这件事的解释,是个致命打击,但他无法不爱她。最后,他的性
格当中出现一些反抗因子,也就是他对纯洁、荣誉与性灵上的优越所怀抱的奇特欲望。这些事,再加上他下意识对伊莲要带着他的儿子到来心
怀恐惧;凡此种种,不但粉碎了他的快乐,也不容许他逃避。他很少坐下,总是不安地四下徘徊;把东西拿起来,却连看也不看就又放下;走
到窗边往外看,却什么也看不见。
而桂妮薇确实察觉自己对伊莲的到来有所恐惧,她在伊莲要来的那一刻便知道了。然而,对她和所有女性来说,这种恐惧比男性更甚。男
人常常指控女人,说他们本来并没有任何不忠的念头,都是被女人无意识的忌妒给逼出来的。但是不忠的念头可能原本就存在,只有女人才能
够意识、察觉。举例来说,伟大的安娜·卡列尼娜就是用狂热的无理忌妒把渥伦斯基逼到某种地步[1]——虽然那是唯一能实际解决他俩问题的方
法,也是无可避免的解决之道。她能够看到的未来比他要多很多,因此她以一股激情朝着未来前进,毁了现在,因为她知道,未来必然走向毁
灭。
这就是桂妮薇的状况。也许伊莲这个急迫的问题并没有让她过度紧张,也许她并没有真的怀疑过蓝斯洛,然而,她的先见之明已然察觉她
的爱人见不到的厄运与忧伤。更精确地说,她并非以逻辑理性察知这些事,而是这些事浮现在她更深层的意识中。可惜的是,语言是种笨拙的
工具,一个母亲“无意识”地感到她的宝宝在隔壁房里哭泣,我们就不能说她“没察觉”这回事。在这层面上,桂妮薇潜意识里感知到的事实,包
括亚瑟与蓝斯洛的情形、宫廷里会发生的大部分悲剧,以及她自己没有生子——这桩事实令人痛苦,永远都无法弥补。
她对自己说,蓝斯洛已经背叛了她,她是伊莲诡计之下的受害者,而她的爱人一定会再次背叛她。她用上千句类似的话折磨自己,但在内
心未知的角落里,她的感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或许她确实在忌妒,但不是对伊莲,而是对那个婴儿;或许她害怕的是蓝斯洛对亚瑟的爱;又
或许,那是一种对整个局势的恐惧,因为局势并不稳定,而且注定会遭到报应。女人远比男人清楚,上帝的律法终会彰显。她们有更多理由明
白这一点。
不管如何解释桂妮薇的态度,结果都为她的爱人带来痛苦。她变得跟他一样焦躁烦乱,无理、残酷的程度更是远胜。
亚瑟的感觉是这场宫廷悲剧的最后一个环节。他的成长过程完美无缺,这对他本身来说是种不幸。他的老师教导他的方式就像让他在子宫
内接受教育,在那里,他以从鱼类到哺乳类的姿态来体验人类历史。同时,他也像个在子宫里的孩子一样受到爱的保护。这样的教育造成的影
响就是,他在成长过程中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生活技能——没有恶意、虚荣,没有怀疑、残酷,甚至没有一般程度的自私。在他看来,忌妒可
说是最不名誉的恶行。可悲的是,他既无法恨他的朋友,也无法折磨他的妻子。他得到太多爱与信任,而他也擅长对别人付出爱与信任。
亚瑟并不是那些动机玄奥到可以拿来详细解剖的有趣角色,他只是个单纯而情感丰沛的男人,因为梅林相信爱与单纯有其存在价值。
现在,这个在他眼前发展的情势是个恶名昭彰的难题(非常难解,所以人称“永恒的三角习题”,就像欧几里得的几何习题“驴桥定
理”[2]),所以亚瑟只能退开。也只有那些信任别人又乐观进取的人才有办法退开,那些得不到爱情又背信忘义的人,会受到自我厌世的想法驱
使,转而攻击别人。亚瑟的强壮和温柔让他抱着希望:如果他信任蓝斯洛和桂妮薇,事情终究会好转。对他来说,这么做似乎比用一些手段逼
迫他们立即回到正途要来得好些,例如,以不忠的罪名送这对情侣去砍头。
亚瑟不知道蓝斯洛和桂妮薇是一对恋人,他从来没确实发现他们在一起,也没有找出他们有罪的证据。在这些情况下,他那无畏的天性希
望自己不会发现他们在一起,而不是设下陷阱来破坏眼前的情势。他并非纵容的丈夫,而是希望以拒绝察觉此事的方式,让麻烦自行消失。当
然,在他的下意识中,他很清楚他们正睡在一起,而他的下意识也明白,如果他质问妻子,她会承认。她有三项最大的美德:勇敢、慷慨和诚
实。所以他没办法问她。
国王对眼前局势的态度并没有让他变得比较快乐。他不像桂妮薇那么激动,也没有蓝斯洛那样不安,但他变得更加沉默。他在自家宫廷中
像只老鼠那样偷偷摸摸,不过,他确实一度试图抓住那把刺人的荨麻。
“蓝斯洛,”某日下午,国王在玫瑰花园里找到他,“你最近看起来不大好,出了什么事吗?”
蓝斯洛折下一朵玫瑰,掐着花萼。这种花后来被称为远古玫瑰,五枚花萼都从花瓣底下向外伸展,如同玫瑰纹章[3]。
“这,”国王孤注一掷地问,“和那位声称有了你的孩子的女孩有关吗?”
如果亚瑟只问了他第一个问题,或许那件事就会在回应那个问题的沉默中揭露出来。但是亚瑟担心有什么不该说的事在这阵沉默中透露,
所以他用第二个问题去引导对方,于是机会转瞬即逝。
“是的。”蓝斯洛说。
“我猜,你没办法逼自己娶她?”
“我不爱她。”
“嗯,你自己的事你最了解。”
那时的蓝斯洛无法自制地想找人诉苦,好解除他心中某些痛苦,但又无法对眼前这个特殊的倾听者说出事实,于是他开始说伊莲的事,那
是一段冗长而琐碎的陈述。他对亚瑟说出了部分事实:他是如何蒙受耻辱,又失去了他行奇迹的能力。而他被迫让伊莲担任这场告解的主角,
于是在半小时后,他无意之间给了国王一套可以采信的说辞,亚瑟不想知道事实真相时,可以说服自己的说辞。对这可怜的家伙来说,这部分
事实很有用,他在之后那几年学会用这套说辞来取代可怕的真相。身处文明制度下的我们,面对这种状况时会马上采取离婚法庭、赡养费等等
补偿措施;我们能以一种合宜的轻蔑态度看待那些戴绿帽的懦弱丈夫。但亚瑟只是中世纪的野蛮人,并不了解我们的文明制度,面对像忌妒这
样的堕落情形,也只能继续保持过度宽大的礼仪。
后来在玫瑰花园里找到蓝斯洛的人是桂妮薇,她的态度一派甜美而理性。
“蓝斯,你听说了吗?有个使者刚到,说那个让你心烦的女孩带了宝宝,正要到宫廷来。她今晚就会到。”
“我知道她要来。”
“当然,我们应该尽全力好好待她。可怜的孩子,我想她并不快乐。”
“她不快乐不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你的错。不过这世界总会让人不快乐,我们一定要在行有余力的时候去帮助那些人。”
“珍妮,你对这件事情表现得如此宽大,真是太好了。”
他转向她,想要抓住她的手。她的话语让他燃起希望,以为一切都会没事。但珍妮把手抽回。
“不,亲爱的,”她说,“她离开以前,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我要你保持自由之身。”
“自由之身?”
“她是你孩子的母亲,又是个未婚女子。我们俩永远不可能结婚。假如你愿意,我希望你能和她结婚,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但是,珍妮……”
“不,蓝斯,我们要讲道理。她在这里时,我要你离我远一点儿,让你确定自己究竟爱不爱她。至少这是我能为你做的。”
[1]典出托尔斯泰(Leo Tolstoy)名著《安娜·卡列尼娜》( Anna Karenina),女主角安娜·卡列尼娜为爱抛夫弃子,与军官渥伦斯基私奔,但两人的爱情终
究破灭,最后安娜自杀身亡。
[2]即商高定理,又称勾股定理、毕式定理,直角三角形两短边的边长平方和等于斜边的边长平方。
[3]此处是指英国兰开斯特家族的红玫瑰和约克家族的白玫瑰两种纹章,由五瓣玫瑰构成,花瓣间有绿色花萼伸出。为了英格兰王位,这两大家族的支持者
断断续续于一四五五至一四八七年间发生内战,后称为玫瑰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