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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低泣

六年前
伊尚尼一向对她的妹妹说,翻过一座山以后,一定有更美好的风景。结果有一天,她翻山越岭,遇见了人类。
从前她以为人类就像歌中所述,是种不成形的黑暗怪物。然而他们其实是美妙且奇异的生物。他们没有跟随节奏说话;他们穿着比甲壳还要灿烂的服饰,但是长不出自己的盔甲;他们害怕飓风,因此旅行时还要躲在车里。
最特别的是,他们只有一种形体。
她本来以为是人类遗忘了他们的诸多形体,正如聆听者也一度遗忘那般,这让她觉得彼此之间有种亲切感。
如今,在一年过后,伊尚尼一边哼着赞叹节奏,一边卸下拖车上的鼓。他们长途跋涉,来到了人类的家乡,在这里步步都是惊奇。她抵达科林纳这座绝妙城市的宏伟王宫时,她的赞叹更是无以复加。
如洞穴般的卸货区位于宫殿西侧,这里大到可以让两百名初抵此处的聆听者停驻,却还塞不满。的确,大多数聆听者不会参加楼上见证双方条约的宴会,但是雅烈席人还是款待了楼下众人大量的食物与饮料。
她边往拖车外用力一拉,边望着装载区的上方,哼着兴奋。之前她告诉了凡莉自己制作世界地图的决心时,心里想的是要发掘自然景观,像是高山与峡谷,以及生机盎然的森林与垒地。然而外面的世界却有这幅景象。就在他们一族伸手可及之处。
同时还有更多的聆听者。
伊尚尼第一次见到人类时,看到有群小小的聆听者跟着他们。这支不幸的部族困在迟钝形体中。伊尚尼认为人类是在照顾这些无歌的生灵。
唉,最初见面时的想法真是天真啊。
这些无法逃离的聆听者不只是小小的部族,而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人类也没有照顾他们。
人类奴役他们。
一群被人类称作“帕胥人”的同胞,聚集在伊尚尼与工作者的圈子之外。
“他们一直想帮忙。”吉捷司用好奇说着。他摇摇头,胡子上的红宝石闪烁着和肤色一样的红光。“这些没有节奏的小家伙想要接近我们。我跟你说,他们是察觉到自己的心灵出了问题。”
伊尚尼从拖车后拿了一张鼓给他,自己也跟着哼起好奇。她跳下车,接近这群帕胥人。
“你们不用帮忙。”她张开手,用和平说。“我们比较想要自己搬自己的鼓。”
无歌者用迟滞的眼神看着她。
“去吧。”她一边用恳求节奏说着,一边将手挥向一旁宴饮的群众。宴饮中的聆听者与人类的随从不受语言隔阂,一同欢笑。聆听者唱出古老的歌谣,人类则拍手附和。“好好享受。”
少数几个帕胥人看向歌谣的方向点点头,但是没有离开。
“没有用啦,”布兰莉雅把手臂放在她附近的鼓上,用质疑说。“他们根本不能想象什么才叫生活。他们只是让人买卖的财产罢了。”
奴隶?是谁创建起这个想法的?五人组中的克雷德去了科林纳的奴隶市场,想看看这是不是真的。他买下一名奴隶,甚至不是帕胥人,那里只买卖雅烈席人。帕胥人贵上很多,也被视为高档奴隶。有人特别告诉聆听者这件事,以为他们会以此为荣。
伊尚尼哼着好奇,向旁边点点头,看着其他人。吉捷司笑着哼出和平,挥手让她离开。大家已经习惯伊尚尼中途放下工作去闲晃——这并不代表她不可靠……好吧,她可能的确如此,但也只是偶尔会这样。
不管怎么说,国王的庆祝会很快就会要她上场;她是聆听者之中,最了解人类呆板语言的高手。她很自然地接受这个优点——毕竟这帮她赢得远行的资格——但也成了个问题。她因为会说人类的语言而成为重要人物,然而太过重要的话,就没了去扩展见识的自由。
她离开卸货台,走上深入王宫的阶梯,试着沉浸在这座充满各种装饰与艺术品的奇观里。王宫由被当作商品的人负责清理,这就是为什么自由的人类得以创造柱上雕饰与大理石镶嵌地板这样作品的奥秘吗?
她穿过一群金属甲壳士兵。此时伊尚尼并没有披上盔甲,用的是工人形体,而不是战争形体。她更喜欢前者的灵活。
人类就没有什么选择了。她本来以为他们失去了其他形体,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他们一直都只有一种形体:集配偶形体、工人形体与战争形体于一身。他们的表情比聆听者更能生动地表达情绪。噢,伊尚尼的族人也有笑有泪,但雅烈席人远超于此。
王宫下层有宽广的大厅与走廊,挂着经过精巧切割的闪烁宝石,点亮了这些空间。她的头顶上方有吊灯,如太阳般撒下充盈室内的光线。也许因为人类平凡得只有几种单调肤色的肉体,正是他们想要装饰一切的原因之一,从服装到这些梁柱皆然。
我们也办得到吗?她哼着赞美。要是我们得知创造艺术的正确形体的话?
王宫上层如同隧道一般有着狭窄的走廊,房室好似在山上挖空的碉堡。她往宴会厅走去,本想看看自己是否需要帮忙,中途却停下来瞥向这些房间。有人告诉她,除了有门卫的区域,她想闲晃到王宫任何地方都可以。
她经过一间墙上挂满画作的房间,又走过另一间放了张床与家具的寝室。有扇门后竟有会流水的室内厕所,这幅奇景她无法理解。
她闯入了十二个房间。只要她准时在国王庆祝会要奏乐时出现,克雷德和其他五人组的成员就不会抱怨。他们已经习惯她的作风了。她总是到处闲晃、乱闯,往门内窥视……
然后遇见国王?
伊尚尼愣在那里。她朝这间有着厚重红毯、书柜与随意摆放书堆的豪华房间窥看时,门扉应声而开。她看见了太多,一时没办法承受这么大量的讯息。更让她震惊的是,加维拉王就站在桌旁,指向桌上的某个东西。他身边还有五个人:两名军官、两名穿着长裙的女人,还有一名穿着长袍的男人。
加维拉为什么不在宴会中?为什么没有门卫?伊尚尼转到焦虑节奏,勐然一退,但是有个女人已经碰了碰加维拉王的手臂,指向伊尚尼。伊尚尼脑中的焦虑大响,于是把门关上。
接着一个穿着制服的高个子男人走了出来。“帕山迪人,国王想要见你。”
她装作困惑的样子。“先生?说的是?”
“别害羞,”士兵说。“你是翻译员之一。进来吧。你没有惹上麻烦。”
她焦虑地颤抖着,任由士兵领她入房。
“谢谢你,梅利达司。”加维拉说。“让我们独处一下。大家都出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留下伊尚尼转到慰藉,然后大声哼唱——不过人类不会理解其中意涵。
“伊尚尼,”国王说。“我要让你看个东西。”
他知道她的名字?她紧抱着双臂,往这间温暖的小房间里再踏了几步。她不能理解这个人。不只是因为他疏离、冰冷的语调,而是她不能理解他的情绪,他仿佛体内有战争形体与配偶形体,正彼此争斗。
这个男人是人类之中最让她疑惑的人。他为什么给自己一族这么优渥的条约?最初那看来像是部族之间的和平条约,然而这是她见到这座城市与雅烈席军队之前的想法了。族人的歌谣中提到,她的一族一度有自己的城市以及令人称羡的军队。
那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如今他们是失落一族的裂片。他们是背叛诸神而获得自由的人。眼前这个男人可以击溃聆听者。族人一度以为不让人类发现碎具,就可以保护他们。但是她发现雅烈席人已经有十几副碎刃与碎甲。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笑?他究竟隐藏了什么,可以不吟唱节奏就安抚了她?
“伊尚尼,坐下吧。”国王说。“噢,小斥候,不要怕。我本来就想跟你聊聊。你能掌握我们的语言,是很罕见的事呢!”
她坐上椅子,加维拉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它散发红色的飓光,设计美妙地结合了宝石与金属。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一边问,一边把东西推向她。
“陛下,我不知道。”
“我们称之为法器,是利用飓光能量的装置。这个法器会制造温暖。可惜这只是个小玩具。我的妻子对她手下的学者有信心,认为他们可以制作温暖整间房的法器。那不是很棒吗?炉里就不会再有燃烟呛人了。”
这东西看起来毫无生气,但她没有脱口而出。她把它递还回去,一边哼着赞美,这样他就会高兴把这件事告诉她。
“靠近点看,”加维拉王说。“仔细看看里面。你看得见里面有什么吗?那是个灵。这就是装置生效的方法。”
就像困在宝心里一样,她心想,转成惊叹。他们模仿了我们切换形体的方法,做了这些装置?人类虽然受限,却能达到如此境界!
“裂谷魔不是你们的神,对吧?”他说。
“什么?”她转到质疑问。“为什么问这个?”这话题转得真硬。
“噢,那只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情。”他把法器拿回去。“我的属下充满优越感,以为已经了解你们了。他们认为你们是野蛮人,但他们错得离谱。你们不是野蛮人。你们是失落的记忆,是让人一窥过往的窗。”
他的身子向前倾,红宝石光芒自他的指间流泻。“我需要你向你的领袖们传达一个讯息。‘五人组’对吧?你和他们很亲近,我看得出。我需要他们帮我完成一件事。”
她哼出焦虑。
“别紧张,”他说。“伊尚尼,我会帮你的。你知道吗?我懂得如何唤回你们的众神。”
不。她哼着恐惧。不是吧……
“我的先祖,”他拿着法器说道。“先是知道如何用宝石掌握灵,后来得知用一种非常特别的宝石,甚至可以掌握神祇。”
“陛下,”她一边说,一边莽撞地抓住他的手。他感受不到节奏。他不能理解。“拜托。我们不再崇拜那些神了。我们离祂们而去,抛弃了祂们。”
“可是,这是为你们好,也对我们有益。”他站起身来。“你们的神祇曾为我们带来荣誉,如今我们的生命中已经失去了荣誉。没有这些神祇,我们就没有力量。这个世界陷入了窠臼,伊尚尼!困在呆滞、乏力的转化阶段。”他望向天花板。“联合他们。我需要一种威胁,只有危险才会联合起他们。”
“你说什么……”她用焦虑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被我们奴化的帕胥人本来和你们一样,我们找到方法阻绝了他们的变形。我们借着捕捉灵来达到这点。我们捉了一只关键的古灵。”他一边说,绿色的眼睛显得兴奋。“我知道要如何逆转这个过程。新的飓风会引出藏匿的神将,还有一场新的战争。”
“你疯了。”她站起来。“我们的众神原本要消灭你们。”
“我们必须重新说出古老箴言。”
“你不能……”她顿住,终于看见旁边桌上的地图。广大的地图上有块被诸洋围绕的陆地——制作之精巧,让她自己的版本相形见绌。
惊叹不已的她起身往桌边走去,脑中响着赞叹。这太美了。即使是吊灯与雕墙也比不上它。这是结合了知识以及瑰丽的综合体。
“我以为你知道了我们是寻思召回神祇的盟友会很开心。”加维拉说。她几乎以为他死硬的言语中带着训斥节奏。“你宣称惧怕祂们,但既然祂们让你们生存,那么恐惧又从何而来呢?我的人民必须团结起来,我的帝国不能在我逝去以后发生内战。”
“所以你求的是战争?”
“我求的是完成未竟之事。我的人民本来是灿军,你的族人——帕胥人——也一度欣欣向荣。我的人民在这个枯燥的世界中不停争斗,却没有引导他们的光;而你们的族人则如同行尸走肉。这样谁获得了好处?”
她的视线回到地图上。“哪里……破碎平原在哪里?是这个位置吗?”
“伊尚尼,你指的是整片那塔那坦!这里,才是破碎平原。”他指向占据整张桌子的地图上,一块不及拇指般大的小点。
她的认知一瞬间受到可怕的冲击。这才是整个世界吗?她以为光是走到科林纳,就已经是陆地的尽头了。为什么人类以前不让她知道这件事?
她双腿一软,转成哀叹。无力再站稳,她只好倒向椅子。
太广大了。
加维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一个球体?这颗黑色圆球却仍散发微光。仿佛……有黑暗的光晕,是一种不能称作光的幽光。那种光带着少许深紫色,似乎还从四周吸收光线。
他把球体放在桌上,挪到她的面前。“把它交给五人组,把我的话传达给他们。告诉他们,回想起你们族人的本性吧。伊尚尼,醒醒吧!”
他拍拍她的肩膀,接着出了房间。她注视着那可怕的光球,想起歌谣里曾经提过它的存在。形体的力量与这闇光有关,是诸神之王的闇光。
她抓起桌上的圆球,跑了出去。

众人架好鼓后,伊尚尼坚持要加入他们。这是她焦虑的出口。她照着脑内的节奏,用尽全力击鼓,每次击打都想把国王的话语驱出脑海。
还有她做过的事。
五人组坐在高桌前,没有人动过宴会最后一道菜。
他打算召回我们的神祇。她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五人组。
闭上眼睛。专心你的节拍。
他办得到。他知道的太多了。
激动的节奏窜过她的灵魂。
我们必须做些什么。
克雷德的奴隶是个杀手。他宣称有个带着节奏的声音,领他到那个奴隶面前,而这名奴隶被迫说出他的技能。凡莉显然和克雷德在一起,伊尚尼从今天一早就没见过她妹妹。
五人组在激辩以后,同意这是他们行事的征兆。很久以前,聆听者提起勇气接受迟钝形体,好从他们的神祇手中逃脱。他们会为了自由不计任何代价。
而今天,保有自由的代价将会非常高昂。
她打着鼓,感受那节奏。她开始低声哭泣,并在那个怪异的杀手身着克雷德给的白衣离开时,回避了视线。她和其他人都参与了此举的投票。
感受音乐中的平静。就像她母亲一向告诉她的话。寻求节奏。寻求歌谣。
有人想要拉走她,但是她抗拒了。她抛下乐器时仍止不住泪水。她为她的族人而哭,他们可能会因为今晚的行动而被消灭。她为这个世界而哭,因为这个世界永远不会知道,聆听者为此做了什么。
她为国王而哭,因为她把他交付给死亡。
鼓声戛然而止,消寂的音乐在大厅回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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