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灿军光主
我只会表达直白的、甚至可谓残酷的事实。你们必须知道我做了什么，还有这些行动让我付出的代价。
——摘自《引誓》〈自序〉 “佩罗光爵的尸体和萨迪雅司陈尸的地点在同一区，”纱蓝一边说，一边在翻阅报告书的同时，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步。“这不可能是巧合。这座塔太大了。所以我们知道杀手潜伏的地方了。”
“是啊，我想是这样。”雅多林背靠着墙，解开外套的扣子，同时抛接一颗装着干谷物的小皮球。“我只是认为可能有两个杀手。”
“一模一样的杀人手法，”纱蓝说。“摆放尸体的方式是一样的。”
“除此以外没有关联。”雅多林说。“萨迪雅司是个招人怨的麻烦人物，身边通常也有护卫。佩罗很低调、讨人喜欢，管理能力也为人所知。他不像是士兵，而像是管理者。”
日落已经结束，他们拿出钱球放在地面作为光源。仆人端走了剩菜，图样则快乐地在雅多林头上的墙面哼着调。雅多林偶尔看到他的时候，依然觉得很不自在，这点纱蓝完全可以理解。她已经习惯了图样，但是他的线条的确很奇怪。
看看雅多林什么时候能看见幽界形态的谜族灵，她心想，虽然有完整的身体，头部却有扭曲的形状。
雅多林将小皮球抛向空中，以右手接住。雷纳林用神奇的能力治愈了这只手。纱蓝不是唯一在训练自己能力的人。她很高兴其他人也有碎刃。等到飓风回归，他们就要认真处理誓门，届时她会需要帮手。
“这些报告，”纱蓝一边说，一边用手敲了敲笔记簿。“信息详尽，但也毫无用处。佩罗和萨迪雅司唯一的共同点，只有同样身为浅眸人而已——还有他们尸体所在的区域。杀手可能只是正好在那时选定受害者。”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一时决定杀害藩王。”雅多林说。“这就只是无差别意外？就像是……酒馆后巷的杀人案？”
“有可能。埃拉达光主指出，你父亲下令人们在塔内无人处行动时，要遵守一些规定。”
“我还是认为有两个杀手。”雅多林说。“你看……可能有人发现萨迪雅司死了，因此认为杀了人也可以将罪行套在第一位杀手身上，自己则逃之夭夭。”
噢，雅多林。纱蓝心想。他遇到他偏好的论点时就不会松手。她的学术书籍里经常警告人们不要犯下这种错误。
不过雅多林有个论点很有理，藩王不太可能成为随机杀人的对象。萨迪雅司的碎刃不见了。那把名为引誓的碎刃，完全没有传出被任何人使用的谣言。
或许第二名死者是个圈套？纱蓝一边想，又翻起报告来。为了让犯行看起来像随机犯案？不，太复杂了——除了雅多林的论点外，她也没有其他证据。
这也让她开始思考，或许大家会注意到这两件杀人案，是因为发生在重要的浅眸人身上。他们是否忽略了比较不知名的死者呢？如果雅多林口中的酒馆后巷出现乞丐的尸体，会有任何人重视这件事吗？即便眼睛也刺上一把刀呢？
我得出门看看有什么线索。她正打算开口告诉他自己应该要睡了，他已经站起来伸展身体。
“我想我们已经尽力了，”他对着报告点了一下头。“至少今晚是如此。”
“是啊，”纱蓝假装打了个呵欠。“应该是。”
“所以……”雅多林一边说，一边深吸一口气。“还有……别的事情。”
纱蓝皱眉。别的事？他为什么突然一副要做出困难事情的样子？
他要解除订婚！一部分的她这样想，然而她压抑这股情绪，推到在心中藏匿这想法的帘幕之后。
“好，这难以启齿。”雅多林说。“纱蓝，我不想冒犯你。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吃男人的食物吗？”
“嗯，如果我接下来几天舌头都还辣辣的，就要怪你了。”
“纱蓝，我们需要讨论一些相似的地方。这些相似处是你我都不能忽视的。”
“我……”我杀了双亲。我刺穿我母亲的胸口。后来一边唱歌，一边勒死我的父亲。
“你，”雅多林说。“有一把碎刃。”
我并不想杀她。但是我必须这样做。不这样做不行。
雅多林抓住她的肩膀，吓了她一跳，才把注意力转回来。他正在……笑？
“纱蓝，你有一把碎刃！全新的一把。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多年来都梦想赢得自己的一把！许多人穷极一生追求这个梦想，但从来不能实现。现在你却有了一把！”
“这是好事，对吧？”她被他紧紧抱住。
“当然！”雅多林一边说，一边放开她。“但是，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女人。”
“所以是化妆还是洋装让我身为女人的事实败露了？还是说是胸部呢？总是让女人现形。”
“纱蓝，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她一边说，一边让自己冷静下来。“是的，雅多林，图样可以化身成碎刃。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我不能将他交给别人……飓父的。你想要教我如何用剑，对吧？”
他咧嘴而笑。“你曾说加丝娜也是位灿军。女人取得碎刃很奇怪，但是我们不能视而不见。碎甲呢？你也藏了一副吗？”
“就我所知没有。”她的心脏快速跳动，皮肤一寒，肌肉也紧绷起来。她正在与自己的情绪奋斗。“我不知道碎甲从哪里来。”
“我知道那并不像女人的装备，但是谁在乎呢？你已经有一把剑了，应该学着如何使用它，而礼俗什么的管他到沉沦地狱去吧。好，我说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桥小子都有一把了，他可是深眸人。好吧，他本来是。总之，你的情况也差不多。”
真是谢了，纱蓝心想，将所有女人归类在仆从的阶级。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这个时刻对雅多林很重要，他正试着开明一些。
但是……她想到自己的过去就觉得痛苦。拿起武器的感觉更糟。糟糕透了。
她想要藏住秘密。但是没有办法。脑中的真相拒绝让步。她有办法解释吗？“好吧，你说得对，但是——”
“太好了！”雅多林说。“太好了。我带了护手来，不会伤到彼此。我藏在守卫哨那里，这就过去拿。”
他马上走出门口。纱蓝往他离去的方向伸手，准备脱口而出的意见却反而开不了口。她收起手，把手放在心脏勐烈跳动的胸前。
“嗯嗯，”图样说。“这是好事。必须完成。”
纱蓝奔到房间里挂在墙上的小镜面前。她张大眼睛凝视一头乱发的自己，急促喘起气来。“我没办法——”她说。“图样，不能成为这样的人。我不能用剑。我不能装成杰出的塔城骑士，要人追随我。”
图样轻声哼着歌，她发现这是疑惑的声响。这是一种物种试着理解另一种物种时所产生的困惑。
纱蓝的额头冒出汗来，在她凝视自己时，从眼旁流到脸上。她准备接受什么情景呢？向雅多林坦白的思绪让她更加紧张。她全身肌肉紧绷，视线的角落也开始变得昏暗。她只能看见自己的身躯，而她想要逃走，逃到某处。离开这里。
不。不行，只要化身成他人就可以了。
她抖着手，跑去拿起素描簿。她撕掉纸页，扔到一旁，找到一片白页，接着拿出她的炭笔。
图样移到她身旁。这颗纹路不停变化的飘浮球体，担忧地嗡嗡作响。“纱蓝，告诉我，怎么了？”
我可以藏起来，纱蓝一边想，一边慌乱地画图。纱蓝可以逃走，让别人占据她的位置。
“这是因为你恨我的关系。”图样轻声说。“纱蓝，我可以死。我可以离开。他们会派出另外的灵与你缔结。”
房间开始传来尖锐的鸣响，纱蓝没有马上意识这声音是从她喉里发出来的。图样的话语就像是抵着她身子的刀。不。拜托。只要画图就好。
围纱。围纱可以拿剑。她没有纱蓝的破碎灵魂，也没有杀害她的双亲。她做得到。
不。不行，要是雅多林回来时，发现房里出现另一个女人呢？他不认识围纱。她握笔的手不断颤抖，画出破碎且粗糙的线条，很快画了自己的脸，但是束起头发。这是个情绪镇定的女人，不是那个轻浮、无意间会犯傻的纱蓝。
这个女人没有庇护。这个女人够坚强、够强大，足以握起剑。这个女人就像……就像加丝娜。
是的，加丝娜聪慧沉着、带着自信的微笑。纱蓝依照这些理想形象描绘自己的脸，创造一个比较坚强的版本。她……她能成为她笔下这个女人吗？
我必须成为这样的女人，纱蓝心想，从背包里抽出飓光作画，吹了口气，让飓光浮上身。她在化身的同时，站起身来。她的心跳慢了下来，也从眉间抹掉汗水，并冷静地松开内手的袖子，将绑在里面的多余密袋扔到一旁，再将袖子往后一拉，露出还戴着手套的手。
够好了。雅多林不可能要她穿上决斗服。她把头发往后挽成发髻，再从背包里拿出一支发簪插上。
等雅多林回到房间，眼前出现的就是这位沉着冷静的女人，与纱蓝．达伐有些许不同。要改称这女人为灿军光主，她心想。她只能用头衔称呼。
雅多林带了两把细长的金属，它们可以接上碎刃的尖端，让他们在训练时比较安全。灿军光主仔细检查这些道具，接着伸手向一旁召唤图样。碎刃化身成实体——那是一把几乎与她同高的细长武器。
“图样啊，”她说。“可以改变自己的形体，并且弄钝刃缘到安全的程度。我不需要那样笨重的配备。”图样的刃缘也开始波动、钝化。
“飓风的，这真方便。但我还是需要装上。”雅多林召唤自己的碎刃，这个过程需要十下心跳。在此同时，他转头看向她。
纱蓝低下头，发现她这身装束强调了她的胸部。当然，这不是为了雅多林。她只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加丝娜罢了。
雅多林的碎刃终于出现，那把剑比她的还要厚重，有着尖锐且弯曲的刃缘，剑背还有精巧的晶化剑嵴。他将其中一个护具放在刃缘。
灿军光主一步向前，双手高举碎刃至头旁。
“嘿，”雅多林说。“这姿势不错。”
“纱蓝的确花了不少时间画下你们。”
雅多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靠近她，拇指与另两只手指伸向她。她以为他要调整她的握法，但他却压住她的锁骨，轻轻一推。
灿军光主往后踉跄一步，几乎要跌倒。
“剑式，”雅多林说。“不仅仅是为了在战场上一展风采。它关乎你的立足点、平衡的中心，还有对战斗的掌握。”
“我会记下来。是以我应如何改善？”
“我正在想办法。以前和我一起练习的人，都是从小时候就开始用剑。我在想，要是我不曾拿过武器的话，萨贺（Zahel）会怎么教我。”
“以我对他的认识，”灿军光主说。“取决于附近有哪片屋顶适合跳楼。”
“这是他训练碎甲的方法。”雅多林说。“这是把碎刃。我该教你决斗呢？还是对抗军队的方式？”
“科林光爵，”灿军光主说。“我希望学会如何避免挥砍到杂件的技巧。”
“科林光爵？”
太正式了。好吧。这应该是灿军光主互动时的风格，但她可以让自己更亲切一点。加丝娜就办得到。
“吾乃是为了，”灿军光主说。“尝试以一介谦卑学徒之身分，向大师表示敬意。”
雅多林咯咯笑道。“行了。我们不需要这样。不过我们看看站姿可以怎么调整……”
接下来一小时，雅多林调整她的手脚、手臂十几次。他先教了基本的站姿，这样她才能适应几个正式的剑式——像是风式。雅多林就说这一式不依靠力量或攻击的范围，更重视机动性与技巧。
她不知道两人在没有击剑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带上练习防护套。他在不停调整她站姿的同时，谈到决斗的艺术，谈到如何保养碎刃、如何思考对手、如何对决斗的体系与传统表示尊敬。
其中有些很实际的内容。碎刃是危险的武器，因此解释了她为何需要示范，了解如何握持、如何带着它行走，如何小心不要转个身就把人切成两半。
至于他独白的其他部分则是……十分玄妙。
“碎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雅多林说。“碎刃不仅仅是你的工具，它是你的生命。要敬重它。它不会令人失望——如果你失败了，就是你让剑失望。”
灿军光主现在以僵硬的姿势站着，双手将碎刃举在前方。图样只刮上天花板两、三次，幸好在兀瑞席鲁，大多数的空间都有挑高的天花板。
雅多林指示她进行简单的攻击。灿军光主举起双臂，斜举起剑，接着向前一步挥砍。她动作的幅度几乎不到直角——要称作攻击还远得很。
雅多林笑着说：“你开始掌握技巧了。练几千次后，感觉就会自然些。不过我们还要调整你的呼吸。”
“我的呼吸。”
他毫不为奇地点头。
“雅多林，”灿军光主说。“我向你保证，我这一生呼吸都很正常。”
“是啊，”他说。“这也是你为什么要忘掉旧的方法。”
“不管是我的站姿、我的想法，还是我的呼吸。我很难分辨哪些确实相关，哪些又是剑士独有的文化与迷信。”
“这些都有关系。”雅多林说。
“在决斗前吃鸡呢？”
雅多林露齿而笑。“好吧，有些可能是个人的怪癖。但是剑的确是人的一部分。”
“我知道我的碎刃是我的一部分。”灿军光主将剑安在身旁，用戴着手套的内手按住。“我与它缔结。我认为这是碎刃师的传统。”
“真有学术精神，”雅多林一边说，一边摇摇头。“纱蓝，你得感受看看。与它共生。”
这对纱蓝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然而对灿军光主而言，她不希望在未经深思前去尝试事物。
“你有没有想过，”她说。“你的碎刃曾是灿军手中活生生的灵呢？这有没有改变你的看法？”
雅多林瞥向自己召唤出来、没有解散的碎刃，那把在护鞘中的碎刃现在平放在她的毯子上。“我一直以来略知一二。不是指碎刃是活的这件事。真蠢。剑不是活的。我的意思是……我一直知道碎刃有特殊的地方。我想这是身为决斗家会知道的事。我们决斗家都知道。”
她让话题偏离了。就她所见，剑士很迷信，和水手一样。就像……这样说吧，除了灿军光主和加丝娜这样的学者以外的人，都是如此。这让她好奇，雅多林为碎刃与决斗的辩护是否已让她回想起自己的信仰。
雅烈席人经常轻率看待自己的信仰，这是件奇怪的事情。纱蓝在贾．克维德的时候，会花上许多时间画出《证经》冗长的内容。大家必须大声诵念字句，一遍又一遍，在鞠躬或跪地时将它们镶到自己的记忆里，最后才将经句的纸页献以燔祭。雅烈席人则让执徒与全能之主打交道，仿佛全能之主是个可以靠仆人奉上好茶就能打发的食客。
雅多林似乎感觉到她已经厌倦被频频矫正姿势，于是任她练习攻击。她挥动武器的时候，他则拿起自己的碎刃到她身旁，示范剑式与攻击的方式。
她不久便解除了碎刃的召唤，拿起素描簿，翻过灿军光主的页面，描绘起雅多林的站姿。她必须让自己化身的灿军流失掉一部分。
“不要动，站在那里，”纱蓝一边说，一边用炭笔比着雅多林。“对，就像这样。”
她描绘了站姿，点了点头。“现在攻击，在最后的地方停下。”
他照做了。他已脱下外套，只穿着衬衫与长裤。她的确喜欢他如此适合紧身衣物的身材。就算是灿军光主也会欣赏——她没有消逝，只是变得实际。
她看着这两张素描，接着重新召唤图样，摆起架式。
“嘿，不错。”雅多林看着灿军光主挥舞几下武器。“嗯，你抓到要点了。”
他再次站到她身旁。他教的简单攻击显然不足以显示他的技巧，但他还是精确地执行这些动作，接着笑了满怀，谈起许久以前，萨贺刚开始指导他时的课程。
他的蓝色眼眸神采奕奕，纱蓝很喜欢这双明亮的眼睛，几乎像是飓光一样。她知道这种热情是什么——她知道这种会随着兴趣燃起，接着被他物吞噬殆尽，让人迷失在其中的美妙。对她而言，她的热情投注在艺术上，但是看着雅多林，她觉得自己对艺术与他的热爱不尽相同。
与他共享时光，啜饮他的振奋真是特别的体验。这是私密的体验。甚至比今晚稍早的亲密时光还来得更私密。她有时让自己回到纱蓝的身分，但是无论她实际上对自己当下的行动怎么想，只要持剑的痛苦一旦开始戳刺，她就化为灿军光主，阻痛在外。
她真心不希望结束练习时间，因此延续到深夜，超过她该喊停的长度。直到最后，汗流浃背的纱蓝才疲惫地向雅多林道别，看着他快步沿着岩纹走廊离开。他离开的时候跳了一下，手上提着灯，肩上则放着护鞘。
纱蓝得等另一个晚上才能造访旅店，寻找她要的答案。她慢步回到房间里——在世界即将迎来终结的此刻感到满足。这个晚上，她终于睡了平静的一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摘自《引誓》〈自序〉
“是啊，我想是这样。”雅多林背靠着墙，解开外套的扣子，同时抛接一颗装着干谷物的小皮球。“我只是认为可能有两个杀手。”
“一模一样的杀人手法，”纱蓝说。“摆放尸体的方式是一样的。”
“除此以外没有关联。”雅多林说。“萨迪雅司是个招人怨的麻烦人物，身边通常也有护卫。佩罗很低调、讨人喜欢，管理能力也为人所知。他不像是士兵，而像是管理者。”
日落已经结束，他们拿出钱球放在地面作为光源。仆人端走了剩菜，图样则快乐地在雅多林头上的墙面哼着调。雅多林偶尔看到他的时候，依然觉得很不自在，这点纱蓝完全可以理解。她已经习惯了图样，但是他的线条的确很奇怪。
看看雅多林什么时候能看见幽界形态的谜族灵，她心想，虽然有完整的身体，头部却有扭曲的形状。
雅多林将小皮球抛向空中，以右手接住。雷纳林用神奇的能力治愈了这只手。纱蓝不是唯一在训练自己能力的人。她很高兴其他人也有碎刃。等到飓风回归，他们就要认真处理誓门，届时她会需要帮手。
“这些报告，”纱蓝一边说，一边用手敲了敲笔记簿。“信息详尽，但也毫无用处。佩罗和萨迪雅司唯一的共同点，只有同样身为浅眸人而已——还有他们尸体所在的区域。杀手可能只是正好在那时选定受害者。”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一时决定杀害藩王。”雅多林说。“这就只是无差别意外？就像是……酒馆后巷的杀人案？”
“有可能。埃拉达光主指出，你父亲下令人们在塔内无人处行动时，要遵守一些规定。”
“我还是认为有两个杀手。”雅多林说。“你看……可能有人发现萨迪雅司死了，因此认为杀了人也可以将罪行套在第一位杀手身上，自己则逃之夭夭。”
噢，雅多林。纱蓝心想。他遇到他偏好的论点时就不会松手。她的学术书籍里经常警告人们不要犯下这种错误。
不过雅多林有个论点很有理，藩王不太可能成为随机杀人的对象。萨迪雅司的碎刃不见了。那把名为引誓的碎刃，完全没有传出被任何人使用的谣言。
或许第二名死者是个圈套？纱蓝一边想，又翻起报告来。为了让犯行看起来像随机犯案？不，太复杂了——除了雅多林的论点外，她也没有其他证据。
这也让她开始思考，或许大家会注意到这两件杀人案，是因为发生在重要的浅眸人身上。他们是否忽略了比较不知名的死者呢？如果雅多林口中的酒馆后巷出现乞丐的尸体，会有任何人重视这件事吗？即便眼睛也刺上一把刀呢？
我得出门看看有什么线索。她正打算开口告诉他自己应该要睡了，他已经站起来伸展身体。
“我想我们已经尽力了，”他对着报告点了一下头。“至少今晚是如此。”
“是啊，”纱蓝假装打了个呵欠。“应该是。”
“所以……”雅多林一边说，一边深吸一口气。“还有……别的事情。”
纱蓝皱眉。别的事？他为什么突然一副要做出困难事情的样子？
他要解除订婚！一部分的她这样想，然而她压抑这股情绪，推到在心中藏匿这想法的帘幕之后。
“好，这难以启齿。”雅多林说。“纱蓝，我不想冒犯你。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吃男人的食物吗？”
“嗯，如果我接下来几天舌头都还辣辣的，就要怪你了。”
“纱蓝，我们需要讨论一些相似的地方。这些相似处是你我都不能忽视的。”
“我……”我杀了双亲。我刺穿我母亲的胸口。后来一边唱歌，一边勒死我的父亲。
“你，”雅多林说。“有一把碎刃。”
我并不想杀她。但是我必须这样做。不这样做不行。
雅多林抓住她的肩膀，吓了她一跳，才把注意力转回来。他正在……笑？
“纱蓝，你有一把碎刃！全新的一把。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多年来都梦想赢得自己的一把！许多人穷极一生追求这个梦想，但从来不能实现。现在你却有了一把！”
“这是好事，对吧？”她被他紧紧抱住。
“当然！”雅多林一边说，一边放开她。“但是，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女人。”
“所以是化妆还是洋装让我身为女人的事实败露了？还是说是胸部呢？总是让女人现形。”
“纱蓝，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她一边说，一边让自己冷静下来。“是的，雅多林，图样可以化身成碎刃。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我不能将他交给别人……飓父的。你想要教我如何用剑，对吧？”
他咧嘴而笑。“你曾说加丝娜也是位灿军。女人取得碎刃很奇怪，但是我们不能视而不见。碎甲呢？你也藏了一副吗？”
“就我所知没有。”她的心脏快速跳动，皮肤一寒，肌肉也紧绷起来。她正在与自己的情绪奋斗。“我不知道碎甲从哪里来。”
“我知道那并不像女人的装备，但是谁在乎呢？你已经有一把剑了，应该学着如何使用它，而礼俗什么的管他到沉沦地狱去吧。好，我说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桥小子都有一把了，他可是深眸人。好吧，他本来是。总之，你的情况也差不多。”
真是谢了，纱蓝心想，将所有女人归类在仆从的阶级。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这个时刻对雅多林很重要，他正试着开明一些。
但是……她想到自己的过去就觉得痛苦。拿起武器的感觉更糟。糟糕透了。
她想要藏住秘密。但是没有办法。脑中的真相拒绝让步。她有办法解释吗？“好吧，你说得对，但是——”
“太好了！”雅多林说。“太好了。我带了护手来，不会伤到彼此。我藏在守卫哨那里，这就过去拿。”
他马上走出门口。纱蓝往他离去的方向伸手，准备脱口而出的意见却反而开不了口。她收起手，把手放在心脏勐烈跳动的胸前。
“嗯嗯，”图样说。“这是好事。必须完成。”
纱蓝奔到房间里挂在墙上的小镜面前。她张大眼睛凝视一头乱发的自己，急促喘起气来。“我没办法——”她说。“图样，不能成为这样的人。我不能用剑。我不能装成杰出的塔城骑士，要人追随我。”
图样轻声哼着歌，她发现这是疑惑的声响。这是一种物种试着理解另一种物种时所产生的困惑。
纱蓝的额头冒出汗来，在她凝视自己时，从眼旁流到脸上。她准备接受什么情景呢？向雅多林坦白的思绪让她更加紧张。她全身肌肉紧绷，视线的角落也开始变得昏暗。她只能看见自己的身躯，而她想要逃走，逃到某处。离开这里。
不。不行，只要化身成他人就可以了。
她抖着手，跑去拿起素描簿。她撕掉纸页，扔到一旁，找到一片白页，接着拿出她的炭笔。
图样移到她身旁。这颗纹路不停变化的飘浮球体，担忧地嗡嗡作响。“纱蓝，告诉我，怎么了？”
我可以藏起来，纱蓝一边想，一边慌乱地画图。纱蓝可以逃走，让别人占据她的位置。
“这是因为你恨我的关系。”图样轻声说。“纱蓝，我可以死。我可以离开。他们会派出另外的灵与你缔结。”
房间开始传来尖锐的鸣响，纱蓝没有马上意识这声音是从她喉里发出来的。图样的话语就像是抵着她身子的刀。不。拜托。只要画图就好。
围纱。围纱可以拿剑。她没有纱蓝的破碎灵魂，也没有杀害她的双亲。她做得到。
不。不行，要是雅多林回来时，发现房里出现另一个女人呢？他不认识围纱。她握笔的手不断颤抖，画出破碎且粗糙的线条，很快画了自己的脸，但是束起头发。这是个情绪镇定的女人，不是那个轻浮、无意间会犯傻的纱蓝。
这个女人没有庇护。这个女人够坚强、够强大，足以握起剑。这个女人就像……就像加丝娜。
是的，加丝娜聪慧沉着、带着自信的微笑。纱蓝依照这些理想形象描绘自己的脸，创造一个比较坚强的版本。她……她能成为她笔下这个女人吗？
我必须成为这样的女人，纱蓝心想，从背包里抽出飓光作画，吹了口气，让飓光浮上身。她在化身的同时，站起身来。她的心跳慢了下来，也从眉间抹掉汗水，并冷静地松开内手的袖子，将绑在里面的多余密袋扔到一旁，再将袖子往后一拉，露出还戴着手套的手。
够好了。雅多林不可能要她穿上决斗服。她把头发往后挽成发髻，再从背包里拿出一支发簪插上。
等雅多林回到房间，眼前出现的就是这位沉着冷静的女人，与纱蓝．达伐有些许不同。要改称这女人为灿军光主，她心想。她只能用头衔称呼。
雅多林带了两把细长的金属，它们可以接上碎刃的尖端，让他们在训练时比较安全。灿军光主仔细检查这些道具，接着伸手向一旁召唤图样。碎刃化身成实体——那是一把几乎与她同高的细长武器。
“图样啊，”她说。“可以改变自己的形体，并且弄钝刃缘到安全的程度。我不需要那样笨重的配备。”图样的刃缘也开始波动、钝化。
“飓风的，这真方便。但我还是需要装上。”雅多林召唤自己的碎刃，这个过程需要十下心跳。在此同时，他转头看向她。
纱蓝低下头，发现她这身装束强调了她的胸部。当然，这不是为了雅多林。她只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加丝娜罢了。
雅多林的碎刃终于出现，那把剑比她的还要厚重，有着尖锐且弯曲的刃缘，剑背还有精巧的晶化剑嵴。他将其中一个护具放在刃缘。
灿军光主一步向前，双手高举碎刃至头旁。
“嘿，”雅多林说。“这姿势不错。”
“纱蓝的确花了不少时间画下你们。”
雅多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靠近她，拇指与另两只手指伸向她。她以为他要调整她的握法，但他却压住她的锁骨，轻轻一推。
灿军光主往后踉跄一步，几乎要跌倒。
“剑式，”雅多林说。“不仅仅是为了在战场上一展风采。它关乎你的立足点、平衡的中心，还有对战斗的掌握。”
“我会记下来。是以我应如何改善？”
“我正在想办法。以前和我一起练习的人，都是从小时候就开始用剑。我在想，要是我不曾拿过武器的话，萨贺（Zahel）会怎么教我。”
“以我对他的认识，”灿军光主说。“取决于附近有哪片屋顶适合跳楼。”
“这是他训练碎甲的方法。”雅多林说。“这是把碎刃。我该教你决斗呢？还是对抗军队的方式？”
“科林光爵，”灿军光主说。“我希望学会如何避免挥砍到杂件的技巧。”
“科林光爵？”
太正式了。好吧。这应该是灿军光主互动时的风格，但她可以让自己更亲切一点。加丝娜就办得到。
“吾乃是为了，”灿军光主说。“尝试以一介谦卑学徒之身分，向大师表示敬意。”
雅多林咯咯笑道。“行了。我们不需要这样。不过我们看看站姿可以怎么调整……”
接下来一小时，雅多林调整她的手脚、手臂十几次。他先教了基本的站姿，这样她才能适应几个正式的剑式——像是风式。雅多林就说这一式不依靠力量或攻击的范围，更重视机动性与技巧。
她不知道两人在没有击剑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带上练习防护套。他在不停调整她站姿的同时，谈到决斗的艺术，谈到如何保养碎刃、如何思考对手、如何对决斗的体系与传统表示尊敬。
其中有些很实际的内容。碎刃是危险的武器，因此解释了她为何需要示范，了解如何握持、如何带着它行走，如何小心不要转个身就把人切成两半。
至于他独白的其他部分则是……十分玄妙。
“碎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雅多林说。“碎刃不仅仅是你的工具，它是你的生命。要敬重它。它不会令人失望——如果你失败了，就是你让剑失望。”
灿军光主现在以僵硬的姿势站着，双手将碎刃举在前方。图样只刮上天花板两、三次，幸好在兀瑞席鲁，大多数的空间都有挑高的天花板。
雅多林指示她进行简单的攻击。灿军光主举起双臂，斜举起剑，接着向前一步挥砍。她动作的幅度几乎不到直角——要称作攻击还远得很。
雅多林笑着说：“你开始掌握技巧了。练几千次后，感觉就会自然些。不过我们还要调整你的呼吸。”
“我的呼吸。”
他毫不为奇地点头。
“雅多林，”灿军光主说。“我向你保证，我这一生呼吸都很正常。”
“是啊，”他说。“这也是你为什么要忘掉旧的方法。”
“不管是我的站姿、我的想法，还是我的呼吸。我很难分辨哪些确实相关，哪些又是剑士独有的文化与迷信。”
“这些都有关系。”雅多林说。
“在决斗前吃鸡呢？”
雅多林露齿而笑。“好吧，有些可能是个人的怪癖。但是剑的确是人的一部分。”
“我知道我的碎刃是我的一部分。”灿军光主将剑安在身旁，用戴着手套的内手按住。“我与它缔结。我认为这是碎刃师的传统。”
“真有学术精神，”雅多林一边说，一边摇摇头。“纱蓝，你得感受看看。与它共生。”
这对纱蓝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然而对灿军光主而言，她不希望在未经深思前去尝试事物。
“你有没有想过，”她说。“你的碎刃曾是灿军手中活生生的灵呢？这有没有改变你的看法？”
雅多林瞥向自己召唤出来、没有解散的碎刃，那把在护鞘中的碎刃现在平放在她的毯子上。“我一直以来略知一二。不是指碎刃是活的这件事。真蠢。剑不是活的。我的意思是……我一直知道碎刃有特殊的地方。我想这是身为决斗家会知道的事。我们决斗家都知道。”
她让话题偏离了。就她所见，剑士很迷信，和水手一样。就像……这样说吧，除了灿军光主和加丝娜这样的学者以外的人，都是如此。这让她好奇，雅多林为碎刃与决斗的辩护是否已让她回想起自己的信仰。
雅烈席人经常轻率看待自己的信仰，这是件奇怪的事情。纱蓝在贾．克维德的时候，会花上许多时间画出《证经》冗长的内容。大家必须大声诵念字句，一遍又一遍，在鞠躬或跪地时将它们镶到自己的记忆里，最后才将经句的纸页献以燔祭。雅烈席人则让执徒与全能之主打交道，仿佛全能之主是个可以靠仆人奉上好茶就能打发的食客。
雅多林似乎感觉到她已经厌倦被频频矫正姿势，于是任她练习攻击。她挥动武器的时候，他则拿起自己的碎刃到她身旁，示范剑式与攻击的方式。
她不久便解除了碎刃的召唤，拿起素描簿，翻过灿军光主的页面，描绘起雅多林的站姿。她必须让自己化身的灿军流失掉一部分。
“不要动，站在那里，”纱蓝一边说，一边用炭笔比着雅多林。“对，就像这样。”
她描绘了站姿，点了点头。“现在攻击，在最后的地方停下。”
他照做了。他已脱下外套，只穿着衬衫与长裤。她的确喜欢他如此适合紧身衣物的身材。就算是灿军光主也会欣赏——她没有消逝，只是变得实际。
她看着这两张素描，接着重新召唤图样，摆起架式。
“嘿，不错。”雅多林看着灿军光主挥舞几下武器。“嗯，你抓到要点了。”
他再次站到她身旁。他教的简单攻击显然不足以显示他的技巧，但他还是精确地执行这些动作，接着笑了满怀，谈起许久以前，萨贺刚开始指导他时的课程。
他的蓝色眼眸神采奕奕，纱蓝很喜欢这双明亮的眼睛，几乎像是飓光一样。她知道这种热情是什么——她知道这种会随着兴趣燃起，接着被他物吞噬殆尽，让人迷失在其中的美妙。对她而言，她的热情投注在艺术上，但是看着雅多林，她觉得自己对艺术与他的热爱不尽相同。
与他共享时光，啜饮他的振奋真是特别的体验。这是私密的体验。甚至比今晚稍早的亲密时光还来得更私密。她有时让自己回到纱蓝的身分，但是无论她实际上对自己当下的行动怎么想，只要持剑的痛苦一旦开始戳刺，她就化为灿军光主，阻痛在外。
她真心不希望结束练习时间，因此延续到深夜，超过她该喊停的长度。直到最后，汗流浃背的纱蓝才疲惫地向雅多林道别，看着他快步沿着岩纹走廊离开。他离开的时候跳了一下，手上提着灯，肩上则放着护鞘。
纱蓝得等另一个晚上才能造访旅店，寻找她要的答案。她慢步回到房间里——在世界即将迎来终结的此刻感到满足。这个晚上，她终于睡了平静的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