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复视
你们不能只听过香料的描述，却从未亲自品尝。
——摘自《引誓》〈自序〉 纱蓝化身成围纱。
飓光让她有了张更为三维且年轻的脸庞。她有了直挺的鼻子，脸颊还有一道小疤。她的红发化为雅烈席人的黑色。制造这样的幻象需要更大颗的飓光宝石，但是化身完成以后，她可以靠一小颗宝石来维持幻象好几个小时。
围纱扔开长裙，穿上长裤和紧身衣，再套上靴子和白色的长外套，最后为左手戴上一只简单的手套。围纱本人对这简单的遮掩一点也不觉得害羞。
这个样子让纱蓝轻松缓解自身的痛楚。她有了隐藏痛苦的新方法。围纱没有受过纱蓝遭遇的痛苦——围纱也坚强得足以应付这种事。化身成围纱，仿佛可以放下一个重担。
围纱披上围巾，背上特别为围纱准备的破旧背包。希望背包上方露出的那把显眼刀子能让这一切变得自然，甚至有威吓力。
她脑海里还有一部分的纱蓝，那一部分仍为此担心。她看起来是否虚假？她几乎肯定自己漏掉了行为、衣装或言谈的什么细节。这些部分会让了解世事的人，认为围纱伪装出来的艰苦过往并不存在。
总之，她得尽力让自己从必然的错误中复原。她在腰带绑上另一把刀，这把刀很长，但不足以称作是剑，符合围纱并非浅眸人的身分。幸好，浅眸人女子不会带着这么明显的武装乱晃。降低自己的社会地位后，有些规则会变得更加宽松。
“如何？”围纱转向墙面，问向挂在墙上的图样。
“嗯……”他说。“很好的谎言。”
“谢谢你。”
“和另一人不一样。”
“灿军光主？”
“你在她之中进进出出。”图样说。“就像躲在云后的太阳。”
“我只是需要更多练习。”围纱说。好，声音听起来很完美。纱蓝掌握声音的技巧远超以往。
她按住墙面，让图样从墙上进入她的皮肤，再钻入外套。他快乐地哼着声音，她也穿越房间走到阳台。第一月亮萨拉思已经升起，放出紫色的耀光。萨拉思是亮度最低的月亮，也代表现在外面是最暗的时候。
多数房间都有小小的阳台，但是她在第二阶楼房间的阳台特别好。这座阳台有阶梯可以走向下方的田野。田野的水道有着种植石苞的田埂，这片田野的边缘也有种植块茎与观赏植物的盆栽。塔城的每一阶都有类似的构造，十八阶各有独立的区域。
她在黑夜中走下阶梯，进入田野。这里怎么长得出作物呢？她吐出一口气，寒灵围绕在她的脚边。
除此以外，谁知道墨瑞兹与鬼血集团的秘密成员又在哪呢？自从她到兀瑞席鲁第一天以来，他们一直没有联络她，但是她心知肚明他们还在监视她。她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他们承认刺杀了加丝娜，这足以让她憎恨他们；他们似乎也知道什么，知道这个世界的重要秘密。
围纱手提小小的油灯，在走廊上漫步，而不是使用会让她引人注意的钱球照明。她走过瑟巴瑞尔区域的傍晚人群，这里和他的战营一样繁忙。这里与达利纳的区域比较，似乎停不下来。
沿途引人入迷的岩纹领着她离开瑟巴瑞尔的区域。走廊上的人变少了，只剩下围纱和孤寂无尽的隧道。她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塔城其他阶层的重量，那些空荡荡的阶层仍未有人探索，此刻却压在她身上。这是以未知之石构成的岩山。
她继续赶路，图样从她的外套中哼吟。
“我喜欢他。”图样说。
“谁？”围纱说。
“剑士。”图样说。“嗯嗯。你还不能一起交配的那一位。”
“我们能不能别用这种方法谈他？”
“好吧，”图样说。“但是我喜欢他。”
“你讨厌他的剑。”
“我领悟到，”图样的语气开始兴奋起来。“人类……人类不在乎死者。你们用尸体制作椅子跟门！你们吃掉尸体！你们用尸体的皮来制造衣物。尸体对你们而言，只是物品。”
“好吧，我想这是事实。”他似乎因为领悟而异常兴奋。
“这很荒唐，”他继续说。“但是你们必须依靠杀戮与毁灭来存活。这是实体界的法则。所以我不能因为雅多林．科林持有尸体而恨他！”
“你喜欢他，”围纱说。“是因为他对灿军光主说，要敬重剑。”
“嗯嗯。是的，非常、非常好的人。也非常聪明。”
“那你自己跟他结婚。”
图样嗡嗡叫。“这是——”
“不，那不可能。”
“噢。”他在她外套上满意地嗡嗡叫，他这时的形状就像是外套上的奇异刺绣。
他们走了不久，纱蓝认为自己还得再多说一些。“图样。你记得那晚，我们第一次……化身为灿军光主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有关死亡吗？”图样说。“纱蓝，这可能是唯一的途径。嗯嗯……你不需说出事实才能继续，但是这样做你会恨我。所以我可以死，事成之后你就可以——”
“不。不要，拜托别离开我。”
“但是你恨我。”
“我也恨我自己。”她低声说。“可是……拜托。不要走。不要死。”
图样似乎对此很高兴，哼吟的次数增加了——虽然他愉快的哼声与焦虑的哼声有些相似。现在，围纱任自己为了晚上的任务分心。雅多林继续努力寻找凶手，只是没什么进展。埃拉达是情报藩王，他的警备队与书记是可用的资源——但雅多林却在他父亲询问时不情愿地接手协助。
围纱认为两者可能都搔错地方了。她终于在前方看见亮光，因此加快脚步，最后找到围绕着高达数层楼高的洞穴巨室走道。她抵达了离散地，一处由闪烁的烛光、火炬与灯笼点亮的帐篷群。
这座不符合娜凡妮精心计划的市场发展得极为快速。娜凡妮的想法是创建一条购物大道，而不是由小巷、陋屋与帐篷建成的市场。前者更好巡逻，也更好管制。
商人反其道而行，抱怨他们缺乏仓储空间，或者需要更接近有净水的水井——事实上，他们想要一座更难管理的大市场。商业藩王瑟巴瑞尔也同意。虽然他自己管帐管得一塌煳涂，但是谈起交易时就很精明。
这里的混乱与多样性令围纱兴奋起来。好几百人不管现在的时间，吸引了十几种灵，聚集在不同颜色与设计的帐篷上。其实，有些地方根本没有帐篷，只能称为摊贩——只是用绳子隔开、由几个手持短棍的壮汉把守的区域。其他部分则是真正的建筑物，是灿军时期就创建在这洞穴中的小石屋。
来自十座战营的商人在离散地混处，她连续经过三个修鞋匠的店面。围纱一直不明白，贩卖同样商品的商人为何会集结在一起。如果字面意义上的邻居并非竞争对手的话，不是会更好吗？
商人在这里搭起的帐篷与店面已经提供光源，于是她收起手灯，沿路漫步。比起那些空洞扭曲的走廊，纱蓝在这里感到更自在；生命在这里找到立足之地。这座市场的成长，就像是野生的蜗牛，以及背风向山坡植物那样繁荣。
她走到洞穴的中央水井。这口圆型的大井如何产出无泥净水仍是个谜。她以前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水井——大家通常用蓄水池收集飓风带来的水。然而兀瑞席鲁有众多水井，却不会枯竭。就算人们持续汲水，水位甚至不会往下降。
书记谈到山脉中可能有隐藏的蓄水层，但这些水又是从哪里来的？附近山顶的雪看起来没有融化，这里也很少下雨。
围纱坐在水井旁，抬起一只脚，看着来往的人群。她听着女人聊到引虚者、聊到还在雅烈席卡的家人，还有那场奇怪的新风暴。她听着男人担心被征召到军队中，或是关于他们的浅眸那恩阶层，会因为没有帕胥人进行日常事务而往下降。有些浅眸工人则抱怨货物被困在纳拉克，必须等到有充足飓光后才能转运到这里。
围纱最后漫步到一排酒馆前。我不能为了答案而问得太深，她心想。如果我问错问题，大家会把我当作埃拉达警备队的间谍。
围纱。围纱没有心灵受创。她自由自在，充满自信。她会双眼对上他人的目光。想要套出情报的人对上她，她也会小心以对。力量不过是觉察的幻象。
围纱有自己的力量，她一生在街巷里讨生活，可以照顾自己。她如刍螺一样坚韧，狂妄的自信是她的倚仗。她可以为所欲为，亦不会因为就此得逞而感到羞耻。
她选择的第一间酒馆是一顶大大的帐篷，里面有拉维啤酒与汗臭味。男男女女坐在充作桌椅的箱子上，欢笑畅谈。大多数人穿着简式的浅眸人衣装，也就是在没钱买扣子的情况下只绑带的上衣，还有长裤或裙子。有些人穿着过时的流行服装，身上是松垮单薄、裸露胸口的背心。
这是下层群众的酒店，不符合她的需要。她要进入更低下却富有的地方。更不体面，却是可以带人接触战营地下社会的有力角色。
不过这里还是很适合练习。吧台堆着层层木箱，旁边还有真的椅子。围纱用她觉得温和的方法靠上“吧台”，结果几乎把箱子压倒。她踉跄一步，抓住箱子，小心地看向灰发的浅眸老妇，也是吧台的酒保。
“要喝什么？”女人问。
“酒。”围纱说。“蓝酒。”这是第二烈的酒。看看围纱能不能应付这种重口味。
“我们有瓦里、奇米克跟一桶不错的维登酒。蓝酒会贵死你。”
“呃……”雅多林应该会知道这有什么不同。“那给我维登。”这看起来很合适。
女子要她先用无光的钱球付钱，价格并不会太昂贵。瑟巴瑞尔让酒类流通，他指出这样可以让塔城的气氛不要这么紧绷，目前还以低税率来补贴。
女子在临时吧台里工作时，围纱得忍受一位保镳的目光。他们没有留在门口，而是待在吧台这里看管着酒与钱。不管埃拉达的警备队如何表现，这里仍不是完全安全的场所。如果真有什么无法解释的谋杀案传出，或是被人忽略，想必便是来自离散地。这里拥挤、令人担忧，还有数以万计的帐篷用户，在法律边缘寻求平衡。
酒保粗鲁地把杯子放在围纱面前，这只小小的杯子里，装着澄澈的液体。
围纱面露不满，拿起杯子。“酒保，你拿错东西了。我点了蓝酒。可是这是什么？水吗？”
最靠近围纱的保镳轻笑一声。酒保则停在原地，望向她。显然纱蓝已经犯了她一直忧虑的错误。
“孩子。”酒保靠上吧台的箱子，却没有翻倒任何箱子。“这是同样的东西。只是没有浅眸人放进去的时髦添加物。”
“添加物？”
“你是家仆吧？”女子问。“第一次能自己在晚上出来？”
“当然不是。”围纱说。“我出来不知道多少次了。”
“是是是，”女子回答同时把一绺乱发挪到耳后。“你确定要喝那种酒？我应该有些染上浅眸人颜色的酒给你。事实上，我有不错的橘酒。”她伸手要拿回杯子。
围纱拿过酒杯，然后一口吞下。结果这是她这一生犯下最大的错误之一。酒精灼烫着她，仿佛在体内燃烧。她睁大眼，开始咳嗽，差一点就在酒吧吐出来。
这是酒吗？喝起来简直像清洁剂。这些人有什么毛病？这杯酒一点都不美味，甚至连一点味道都没有。只有灼烫的感觉，像是被人用清洁刷用力刷洗喉咙。她的脸倏地窜红，酒精生效得真快！
保镳想要板起脸，但还是忍俊不住。酒保拍了拍纱蓝的背，她还是止不住呛咳。“好了，好了，”女子说。“我拿点东西缓缓你——”
“不用了，”纱蓝哑着声音说。“我只是很高兴喝到……很久没喝的东西。麻烦再来一杯。”
酒保面露疑色，但是保镳一脸期待，他已经坐在凳子上看着纱蓝，咧嘴而笑。纱蓝拿了一颗钱球放在吧台上，不肯屈服，酒保只好不情愿地帮她装酒。
此时已经有三、四个坐在附近的人转头看向她。好极了。纱蓝抱住身子，然后用长长一口气喝掉酒。
第二次喝这种酒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一度忍耐，眼泪盈眶，接着爆出一阵勐咳。她最后趴着发抖，紧闭双眼。她认为自己也发出了长长的哀鸣。
帐篷里有几个人鼓掌。满眼泪水的纱蓝回头看向笑出来的酒保。“这糟透了。”她说完又咳了咳。“你们真的喝这么难喝的酒吗？”
“噢，亲爱的。”女子说。“这和其他人喝的还差得远呢。”
纱蓝低声说。“那么再给我一杯。”
“你确定——”
“没错。”纱蓝说完叹了口气。今晚她大概没办法创建什么名声了，至少不是用她想要的方式出名。但是她可以试着喝惯这种清洁剂。
飓风的。她已经觉得轻飘飘的。她的胃显然不满她的行为，而她压住突发的恶心感。
保镳还在咯咯笑着，同时把座位移近她。他是个头发短到立起来的年轻人，雅烈席人，有深褐色的皮肤，下巴有一点黑色胡碴。
“你要啜饮它。”他对她说。“小口喝比较吞得下去。”
“好极了，这样我就能享受这可怕的味道。好苦！酒应该是甜的。”
“这要看酿造的方法，”他在酒保给她另一杯时说。“蓝酒有时只用塔露谷蒸馏而成，而没有水果着色、增加风味。但是真正的烈酒不会出现在浅眸人的宴会里，除非有人特别要求。”
“你很懂酒。”围纱说。房里一度骚动后安静下来。她再试了一杯——这次改用啜饮。
“这是工作经验。”他露出大大的微笑。“我在浅眸人的时髦场合里做过不少工，所以比起箱子，我更懂得在有桌巾的地方打点。”
围纱低哼一声。“浅眸人的时髦宴会需要保镳吗？”
“当然，”他一边说，一边掰掰他的指节。“只要知道如何‘护送’人离开宴会厅就好，而不是把他们赶出门。这样简单很多。”他歪着头。“但奇怪的是，这样也更危险。”他笑了笑。
克雷克的，围纱在他凑近时理解到。他在调情。
她可能不该意外。她只身一人，虽然纱蓝不会把“可爱”两字套在围纱身上，但是她也不丑。要是她饱经风霜就很正常，然而她穿着得体，也显然有钱。她的脸很干净，衣服虽然没有昂贵的丝绸，但也比工作服还要高级许多。
她原本觉得被他冒犯。但这是她为了让自己坚若盘石而引来的麻烦。而这种麻烦居然是吸引男人的注意力，这个男人还在告诉她如何喝酒时，挤压自己的指节？
为了引他不快，她一口喝下剩下的酒。
她马上觉得自己这样惹恼别人的作为有种罪恶感。她不是应该感到荣幸吗？就算这样，雅多林也能够用任何可以想象的方法打倒这个人。他折指节的声音甚至还要更大。
“那么……”保镳说。“你从哪个战营来的？”
“瑟巴瑞尔。”围纱说。
保镳点点头，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瑟巴瑞尔的战营组成最为多元。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大多是觉得古怪的纱蓝听着这个名叫悠尔的男子跳跃着话题讲起故事。他讲故事时总是笑着，不时得意洋洋。
他人不坏，但是并不在乎她要讲什么，而这让他叨叨不休。她又喝了些糟糕的酒，此时心思已经飘远了。
这些人……有自己的生活、家庭、爱人与梦想。有些人孤单地趴在箱子上，另一些人则与朋友同欢。有些人虽然穿着鄙陋，但至少还是干净的衣服——其他人身上则有克姆泥与拉维酒的污渍。其中有些人让她回想起太恩，他们讲话充满自信，互动则像是互相较劲的狡猾游戏。
悠尔停了下来，仿佛要等她讲话。他……他刚才说了什么？她的意识飘移开来，要跟上他的话题变得更难了。
“然后呢？”她说。
他笑了笑，然后又讲了另一个故事。
我模仿不来，她靠着箱子心想，除非我能够活在其中。如果我不能身处人群里，就没办法画出他们的生活。
酒保拿了瓶酒回来，纱蓝点点头。最后这一杯喝起来一点也不灼烫了。
“你……确定还要再喝吗？”保镳问。
飓风啊……她真的开始觉得不舒服了。她已经喝了四杯没错，但都只是小杯。她眨了眨眼，然后转身。
酒吧看起来一片模煳，她低哼一声，将头靠到桌上。一旁的保镳叹了口气。
“悠尔，我本来可以告诉你这只是浪费时间。”酒保说。“这位小姐在一小时内就不行了。想想她要忘记什么……”
“她只是享受了一下自由时间。”悠尔说。
“是是是。眼睛都张不开了？我想就这样了。”酒保走开。
“嘿，”悠尔用手肘轻推纱蓝。“你住哪啊？我帮你叫轿子回家。你还醒着吗？你该在来不及以前回去。我认识一些可以信任的轿夫。”
“现在……一点也不晚……”纱蓝喃喃自语。
“够晚了，”悠尔说。“这地方会变得很危险。”
“是——吗？”纱蓝脑袋里灵光一闪。“会有人被刺伤吗？”
“很不巧，正是如此。”悠尔说。
“你知道哪些……”
“这一区是没出事，至少还没有。”
“那么是哪里……这样我可以避开……”纱蓝说。
“众人巷，”他说。“别去那里。昨晚有人在酒馆后面被刺，其他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真的……真的很奇怪，嗯？”纱蓝问。
“是啊。你听说了？”悠尔抖了抖。
纱蓝站起来准备离开，但是酒馆在她眼前歪七扭八，而她滑到凳子一旁。悠尔试着抓住她，但是她重重撞上地面，手肘撞到石地板上。她立刻汲取一点飓光来缓解疼痛。
她脑里的云雾马上消散，眼前也不再天旋地转。在这一瞬间，她的醉意已经消失。
她眨了眨眼。哇噢。她在悠尔的帮忙下站了起来，拍了拍外套，把头发从脸上往后拨。“谢了，”她说。“那正是我需要的情报。酒保，我付清了吗？”
女子转身，愣在原地盯着纱蓝，手中正在倒的酒也满了出来。
纱蓝拿起自己的酒杯，转身喝掉最后一滴。“这是好东西，”她说。“悠尔，谢谢你陪我聊天。”她在箱子上放了颗钱球当作小费，然后戴上帽子，亲昵地拍了拍悠尔的脸颊，最后大步离开帐蓬。
“飓父的！”她身后的悠尔说。“我刚才被玩弄了吗？”
外面仍然熙来攘往，让她想起卡布岚司与那座城市的午夜市场。很合理。现在无论日月都无法渗透这些厅堂，很容易失去时间感。除此以外，绝大多数人都直接投入工作，士兵则因为不必再于平原奔波而有自由时间。
纱蓝到处问路，最后有人指引她众人巷的方向。“飓光让我清醒。”她对爬上外套领口的图样说。
“治疗毒物。”
“很有帮助。”
“嗯嗯。我以为你会生气。你刻意喝掉毒药，不是吗？”
“是的，但目标不是喝醉。”
它疑惑地发出嗡嗡声。“那为什么要喝？”
“很难解释，”纱蓝说完叹了口气。“我刚才在那里表现不好。”
“为了喝醉吗？嗯嗯。你努力了。”
“我一喝醉就失去控制，围纱就会从我身上熘走。”
“围纱只是一副面孔。”
不。围纱喝醉时不会傻笑，或是呜咽，不会在继续喝下去都有困难的时候张大嘴巴。她的行为不像是愚蠢的少女。围纱没有受到庇护，没有闭锁自己，一直到她发狂杀害自己的家人为止。
纱蓝突然站住，瞬间一阵惊慌。“我的哥哥。图样，我没有杀掉他们，对吧？”
“什么？”他说。
“我和巴拉特用信芦聊过。”纱蓝一边说，一边按住前额。“但是……就算我还不理解，但那时我已经会织光术……我可能捏造了那一段经历，捏造了他传来的每一道讯息，捏造了我自己的记忆……”
“纱蓝，”图样听起来很担心。“不。他们活着。你的哥哥活着。墨瑞兹说他救了他们。他们正往这里来。这不是谎言。”他的声音变小了。“你分不出来吗？”
她再次化身成围纱，让心中的痛苦褪去。“是的。我当然能分辨。”她继续前进。
“纱蓝，”图样说。“这样……嗯嗯……你放在身上的谎言有些问题。我不能理解。”
“我必须更深入。”她低声说。“我不能只是从表面化作围纱。”
图样发出轻柔但焦虑的振动——频率很高、声音尖锐。围纱在抵达众人巷时叫他安静。把酒馆取名叫“众人巷”有些奇怪，但是她见过更古怪的人事物。这根本不是巷子，而是五顶帐篷合起来的建筑物，每顶帐篷都是不同的颜色，正透出微光。
一个矮壮的保镳站在外面，脸颊上有道疤延伸到额头与头盖骨。他恶狠狠地瞪了围纱一眼，但是没有阻止充满自信的她漫步入帐。这里面的味道比其他酒吧更糟，到处是醉酒的人。这批帐篷缝成一块没有分区的大面积，制造许多灰暗的角落——有少少几张桌子跟椅子取代箱子。坐在椅子上的人并没有穿着工人的简单服装，而是皮革、破布与未扣上扣子的军服外套。
不仅比其他酒馆还要富有，围纱心想，阶层也更为低下。
她在酒馆里晃悠，里面除了桌上的油灯外，只有微微的光源。“吧台”是一块放在箱子上的木板，中间铺了布。有几个人正等着喝酒，围纱并没有理他们。“这里最烈的是什么？”她问穿着塔卡玛的胖子酒保。她认为他可能是浅眸人，但是这里暗到很难确认。
他打量着她。“维登蓝酒，只有一桶。”
“好，”围纱酸熘熘地说。“我想喝水的话，到水井去就成了。你们一定有更烈的。”
酒保低哼一声，伸手拿了一罐没有标签的清澈液体。“食角人白酒。”他把酒罐重重地放在桌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酿这种酒，但是它的去渍效果很好。”
“好极了。”围纱一边说，一边在临时吧台上放上几颗钱球。排队的人本来瞪向插队的她，这时却都一脸笑意。
酒保给围纱倒了迷你的一杯，放在桌前。她一口喝干。纱蓝感受到体内的灼烧感。她的脸颊马上红了起来，几乎有直接呕吐的冲动。她试着压制想要呕吐的感觉，肌肉开始颤动。
围纱已经预料到会这样。她控制呼吸来压抑恶心感，品味这股感觉。没有比早就存在的痛苦还糟，她心想，体内泛起一阵暖意。
“好酒，”她说。“这罐留给我。”
靠在吧台的笨蛋呆呆地看着她倒了了另一杯食角人白酒，然后喝干酒来感受暖意。她转头观察帐篷里的客人。她要先接触谁呢？埃拉达的书记查过死亡报告，想找到和萨迪雅司同样死法的人，却徒劳无功——但是巷弄的杀人案可能没有上报。不管怎样，她希望这些人多少知道些情报。
她继续倒起食角人的饮料。虽然这喝起来比维登蓝酒还糟糕，不过她渐渐发现其中的魅力。她喝下第三杯。只要从背包里的钱球汲取一点飓光，这一点点飓光很快就会消散，没有令她发光，仍足以治疗她。
“看什么看？”她瞪了吧台上那排人一眼。
他们转头的同时，酒保在酒罐上按上瓶盖。围纱把手放在上面。“我还没喝完。”
“你喝够了，”酒保扫开她的手。“继续喝下去一定会出事。要不是吐得我的店到处都是，就是死掉。你不是食角人，这酒是会死人的。”
“不用你烦恼。”
“但是收十残局的是我。”酒保一边说，一边拿走酒罐。“我见过你这种表情阴森的类型。这种人会让自己喝醉，挑起争端。我不管你想忘记什么，要这样做就去别家店。”
围纱挑起一边眉毛。被市场里最声名狼籍的酒吧赶走又如何呢？至少她的名声不会受到影响。
她抓住酒保的手臂，酒保把手扯了回去。“我不是来这里毁掉你的酒吧的，朋友。”她轻声说。“我是来谈谋杀案的。前几天有人在这里被杀了。”
酒保愣住。“你是什么人？你跟警备队是一伙的吗？”
“沉沦地狱的，才不是！”围纱说。故事。我需要隐瞒的故事。“我在找杀了我妹妹的人。”
“这跟我的酒馆又有什么关系？”
“我听说这附近找到一具尸体。”
“是成年女子。”酒保说。“所以不会是你妹妹。”
“我妹妹不是死在这里。”围纱说。“她还在战营时就死了；我在追杀了她的人。”她继续抓着想要走开的酒保。“听着，我不想惹麻烦，我只需要情报。我听说……这个传说中的死者情况特殊。至于那个杀了我妹妹的人，也有古怪的地方，他每次都用同样的手法杀人。拜托你了。”
酒保对上她的眼睛。就让他看吧，围纱心想。让他见见一个锋芒毕露但是掩藏心伤的女人。她的眼神讲述了一个故事——这段叙述必须让男人信服。
“动手杀人的家伙，”酒保轻声说。“已经被处理掉了。”
“我要知道杀人犯跟我在追杀的是不是同一个。”围纱说。“我要杀人事件的细节，不管多恶心。”
“我无话可说，”酒保低语，但是他瞥向帐篷中的一处凹室，里面有饮酒的人影。“不过他们可能知道什么。”
“他们是什么人？”
“只是每天都见得到的普通混混，”酒保说。“我付钱请他们帮酒吧处理麻烦事。如果有人妨碍到这里，让上头决定把店关掉——正如埃拉达的打算——那些人会处理掉这个问题。我就不多说了。”
围纱点头道谢，但是没放开他的手臂。她点了点她的杯子，满怀期待地歪着头。酒保叹了口气，再倒了一杯她付过钱的食角人白酒，围纱才一边啜饮，一边离去。
酒保提到的凹室坐了一整桌的暴徒。他们穿着雅烈席上层社会的外套，以及直挺如制服的长裤，还有腰带和带扣衬衫。他们没有穿好外套，也松开了衬衫。其中两名女子甚至穿着哈法长裙装，但还是有一名女子穿着外套与长裤，和围纱穿的差不多。这群人轻松闲坐的姿势让她想到太恩，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桌边有个座位没人，因此围纱闲晃到座位上坐下。桌子对面的浅眸女子将手指抵在叨叨不休的男子唇上。她穿着长裙装，但是没有内手袖，只是戴着露出指节的手套。
“那是乌尔的位子。”女子对围纱说。“在他尿完以前你最好离开。”
“那我就说得简洁一点。”围纱一边说，一边喝掉剩下的酒，享受其中的暖意。“有个女人死在这里。我认为凶手也杀了我的亲人。我听说凶手已经被处理掉了，而我要亲自确认。”
“嘿，”一名穿着蓝色外套，剪裁露出内部黄色底布的浮夸男子说。“你是喝了食角人白酒的家伙。老苏利克会留那罐只是为了找乐子。”
穿着长裙装的女子收起手指，观察围纱。
“听着，”围纱说。“告诉我这情报需要什么代价。”
“非卖品，”女子说。“没有人能买到。”
“如果问对方法，”围纱说。“什么都能买到。”
“显然你的方法不对。”
“听着，”围纱试着对上女子的目光。“听我说，我的小妹，她——”
有只手落在纱蓝的肩上，她抬头看见一个壮硕的食角人男子就站在她身后。飓风的，这人一定有近七呎高。
“这垒，”他的口音将“里”发成“垒”。“是我的位子。”
他把围纱从座位上拉起来，往后扔到地面。她的杯子磙了开来，背包则扭曲拉扯她的手臂。她最后停下，眨眨眼看着壮汉坐上椅子。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内心发出低鸣抗议。
围纱低吼一声，站了起来。她拉下背包，扔在地上，拿掉手帕取出里面的小刀。这把刀又细又尖，比她腰带上的那把还要细长。
她拿起帽子拍拍灰尘，重新戴上。她慢步走到桌边。纱蓝不喜欢对峙，但是围纱可喜欢了。
“好呀，好呀。”她一边说，一边将内手放在食角人巨汉平放在桌上的左手。她靠在他身旁。“你说这是你的位子，但是上面没有你的名字。”
食角人凝视着她，对着她作出将内手放上自己手上这种奇怪威吓感到疑惑。
“让你见识一下。”她将小刀对准自己压着食角人大手的内手。
“这是怎样，”他啼笑皆非。“你装模作样的，想装硬派吗？我见过别人装作——”
围纱的刀刺穿自己的手，同时穿过食角人的手，直接插进桌面。食角人大叫，巨手一挥！围纱用双手把刀拔出来。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座位，仓皇退开。
围纱又坐了下来，从口袋拿出一块布绑住自己流血的手。这样可以遮掩她的治疗。
她没有马上治疗。她必须让人看见自己流血的样子。她反而拿回落在一旁的刀，某种程度上还很意外自己如此冷静。
“你疯了！”食角人站起身来，按住流血的手。“你这个安纳凯疯子。”
“噢等等，”围纱用刀拍了拍桌子。“看，我找到你的标志了。是血。乌尔的座位。我搞错了。”她皱起眉头。“但是我的标志也在这里。你想要的话，可以坐在我的大腿上。”
“我要勒死你。”乌尔怒视主帐里在包厢入口围观的人群。“我要——”
“闭嘴，乌尔。”穿着长裙装的女子说。
他轻呼道。“可是，贝妲！”
“你认为，”女子对围纱说。“袭击我的朋友会让我更愿意和你谈话吗？”
“老实说，我只是想坐回来。”围纱耸肩，用刀子刮了刮桌面。“但如果你要我伤人，我也是办得到。”
“你真的疯了。”贝妲说。
“不，我只是认为你的小团体不构成威胁。”她继续刻刮桌子。“我本来想要好好谈，但我越来越缺乏耐心。你该在事情闹大以前，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了。”
贝妲皱起眉头，瞥向围纱在桌上刻划的痕迹。那是三个连在一起的钻石。
鬼血的象征。
围纱赌上一把，希望女子知道它的涵义。他们看来正是这一类人——不是重要的混混没错，但是在重要的市场中算是出众。围纱不知道墨瑞兹与他的手下对标志有多少认识，但既然他们会将标志刺在身上，那么标志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不如说是一个警告，就像有毒的克姆林虫会有红色的爪子一样。
没错，贝妲看见标志时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们……我们和你们井水不犯河水。”贝妲说。桌旁有个人发着抖站起来，左顾右盼，仿佛马上就有杀手要扑向他。
哇，围纱心想。就算刺了他们同伴一刀，也没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吊诡的是，桌边另一名矮小的年轻裙装女子向前倾身，饶富兴味地看着标志。
“杀人犯。”围纱说。“他怎么了，”
“我们叫乌尔把他扔到平台外面去了，”贝妲说。“但是他怎么可能引起你的注意？不过是奈德那家伙而已。”
“奈德？”
“醉汉，萨迪雅司战营的人。”其中一人说。“生气的醉汉。老是惹麻烦。”
“他杀了他老婆。”贝妲说。“她也够可怜了，都一路跟着他到这里来了。我想那可怕的风暴让我们没什么选择，但还是……”
“这个叫奈德的家伙，”围纱说。“用刀子刺进老婆的眼睛，杀害了她？”
“你说啥？不，他勒死她了。可怜的杂种。”
勒死？“就这样？”围纱说。“没有刀伤？”
贝妲摇摇头，一脸疑惑。
飓父的，围纱心想。所以她走到了死胡同？“但我听说这场杀人事件很奇怪。”
“不是的。”站起来的男子在贝妲身旁坐下，拿出小刀，他把刀子放在桌上。“我们早就知道奈德会做过头。大家都知道。她老婆把他从酒馆拖走那晚，我们一点也不奇怪他跨过那条线。”
真的是字面上的意义，纱蓝心想。至少乌尔解决了他。
“看来，”围纱站起来说。“我浪费了你们的时间。我会给酒保一些钱球，你们今晚的酒就算在我头上。”她瞥了乌尔一眼，缩着身子的他阴郁地回望。她挥了挥自己染血的手指，回到酒馆的主帐。
她在里面漫游，深思下一步该怎么做。手上传来阵痛，但她忽视痛楚。死胡同。或许她妄想用几个小时就处理雅多林花了好几周调查的案子只是件傻事。
“噢，乌尔。别伤心。”身后的贝妲的声音从凹室里传来。“至少你只伤了手。想想那家伙是什么货色，情况可能会更糟。”
“但是她为什么对奈德的事情有兴趣？”乌尔说。“她会因为我杀了他回过头找我吗？”
“她要找的不是他。”另一名女子说。“你没在听吗？没人在乎奈德杀了可怜的蕾姆。”她停顿一会儿。“当然，这可能跟他杀的另一个女人有关。”
围纱的震惊流窜全身。她转身回到凹室。乌尔呜咽一声，缩起身子并握住自己受伤的手。
“有另一件杀人事件？”围纱喝斥。
“我……”贝妲舔了舔嘴唇。“我本来要告诉你，但是你走得太快——”
“说。”
“我们有监视奈德，但是他杀了可怜的蕾姆以后还不罢手。”
“他杀了其他人？”
贝妲点点头。“是这里的一个女侍。那件事我们就不能接受了。如你所见，我们保护这里。所以乌尔就带奈德去散步了。”
持刀的男子揉揉下巴。“最奇怪的是，他隔天杀掉酒馆女侍之后，把尸体放在他杀掉可怜蕾姆的同一个角落。”
“那晚我们要带他到扔下去的地方时，他一直大喊自己没有杀第二个人。”乌尔喃喃说。
“他的确杀了人。”贝妲说。“女侍的死法跟蕾姆被勒死的情况一样，弃尸的地方也是，甚至下巴也留下了他的戒指的印记。”她浅褐色的眼神空洞，仿佛再次凝视尸体。“同样的印记。真诡异。”
又是起双重命案。围纱心想。飓风的。这代表什么？
围纱觉得昏昡，不清楚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还是勒毙女子的不祥影像。她给了酒保一些钱球，可能还给多了。然后她拿起食角人白酒的酒罐，走入夜里。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摘自《引誓》〈自序〉
飓光让她有了张更为三维且年轻的脸庞。她有了直挺的鼻子，脸颊还有一道小疤。她的红发化为雅烈席人的黑色。制造这样的幻象需要更大颗的飓光宝石，但是化身完成以后，她可以靠一小颗宝石来维持幻象好几个小时。
围纱扔开长裙，穿上长裤和紧身衣，再套上靴子和白色的长外套，最后为左手戴上一只简单的手套。围纱本人对这简单的遮掩一点也不觉得害羞。
这个样子让纱蓝轻松缓解自身的痛楚。她有了隐藏痛苦的新方法。围纱没有受过纱蓝遭遇的痛苦——围纱也坚强得足以应付这种事。化身成围纱，仿佛可以放下一个重担。
围纱披上围巾，背上特别为围纱准备的破旧背包。希望背包上方露出的那把显眼刀子能让这一切变得自然，甚至有威吓力。
她脑海里还有一部分的纱蓝，那一部分仍为此担心。她看起来是否虚假？她几乎肯定自己漏掉了行为、衣装或言谈的什么细节。这些部分会让了解世事的人，认为围纱伪装出来的艰苦过往并不存在。
总之，她得尽力让自己从必然的错误中复原。她在腰带绑上另一把刀，这把刀很长，但不足以称作是剑，符合围纱并非浅眸人的身分。幸好，浅眸人女子不会带着这么明显的武装乱晃。降低自己的社会地位后，有些规则会变得更加宽松。
“如何？”围纱转向墙面，问向挂在墙上的图样。
“嗯……”他说。“很好的谎言。”
“谢谢你。”
“和另一人不一样。”
“灿军光主？”
“你在她之中进进出出。”图样说。“就像躲在云后的太阳。”
“我只是需要更多练习。”围纱说。好，声音听起来很完美。纱蓝掌握声音的技巧远超以往。
她按住墙面，让图样从墙上进入她的皮肤，再钻入外套。他快乐地哼着声音，她也穿越房间走到阳台。第一月亮萨拉思已经升起，放出紫色的耀光。萨拉思是亮度最低的月亮，也代表现在外面是最暗的时候。
多数房间都有小小的阳台，但是她在第二阶楼房间的阳台特别好。这座阳台有阶梯可以走向下方的田野。田野的水道有着种植石苞的田埂，这片田野的边缘也有种植块茎与观赏植物的盆栽。塔城的每一阶都有类似的构造，十八阶各有独立的区域。
她在黑夜中走下阶梯，进入田野。这里怎么长得出作物呢？她吐出一口气，寒灵围绕在她的脚边。
除此以外，谁知道墨瑞兹与鬼血集团的秘密成员又在哪呢？自从她到兀瑞席鲁第一天以来，他们一直没有联络她，但是她心知肚明他们还在监视她。她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他们承认刺杀了加丝娜，这足以让她憎恨他们；他们似乎也知道什么，知道这个世界的重要秘密。
围纱手提小小的油灯，在走廊上漫步，而不是使用会让她引人注意的钱球照明。她走过瑟巴瑞尔区域的傍晚人群，这里和他的战营一样繁忙。这里与达利纳的区域比较，似乎停不下来。
沿途引人入迷的岩纹领着她离开瑟巴瑞尔的区域。走廊上的人变少了，只剩下围纱和孤寂无尽的隧道。她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塔城其他阶层的重量，那些空荡荡的阶层仍未有人探索，此刻却压在她身上。这是以未知之石构成的岩山。
她继续赶路，图样从她的外套中哼吟。
“我喜欢他。”图样说。
“谁？”围纱说。
“剑士。”图样说。“嗯嗯。你还不能一起交配的那一位。”
“我们能不能别用这种方法谈他？”
“好吧，”图样说。“但是我喜欢他。”
“你讨厌他的剑。”
“我领悟到，”图样的语气开始兴奋起来。“人类……人类不在乎死者。你们用尸体制作椅子跟门！你们吃掉尸体！你们用尸体的皮来制造衣物。尸体对你们而言，只是物品。”
“好吧，我想这是事实。”他似乎因为领悟而异常兴奋。
“这很荒唐，”他继续说。“但是你们必须依靠杀戮与毁灭来存活。这是实体界的法则。所以我不能因为雅多林．科林持有尸体而恨他！”
“你喜欢他，”围纱说。“是因为他对灿军光主说，要敬重剑。”
“嗯嗯。是的，非常、非常好的人。也非常聪明。”
“那你自己跟他结婚。”
图样嗡嗡叫。“这是——”
“不，那不可能。”
“噢。”他在她外套上满意地嗡嗡叫，他这时的形状就像是外套上的奇异刺绣。
他们走了不久，纱蓝认为自己还得再多说一些。“图样。你记得那晚，我们第一次……化身为灿军光主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有关死亡吗？”图样说。“纱蓝，这可能是唯一的途径。嗯嗯……你不需说出事实才能继续，但是这样做你会恨我。所以我可以死，事成之后你就可以——”
“不。不要，拜托别离开我。”
“但是你恨我。”
“我也恨我自己。”她低声说。“可是……拜托。不要走。不要死。”
图样似乎对此很高兴，哼吟的次数增加了——虽然他愉快的哼声与焦虑的哼声有些相似。现在，围纱任自己为了晚上的任务分心。雅多林继续努力寻找凶手，只是没什么进展。埃拉达是情报藩王，他的警备队与书记是可用的资源——但雅多林却在他父亲询问时不情愿地接手协助。
围纱认为两者可能都搔错地方了。她终于在前方看见亮光，因此加快脚步，最后找到围绕着高达数层楼高的洞穴巨室走道。她抵达了离散地，一处由闪烁的烛光、火炬与灯笼点亮的帐篷群。
这座不符合娜凡妮精心计划的市场发展得极为快速。娜凡妮的想法是创建一条购物大道，而不是由小巷、陋屋与帐篷建成的市场。前者更好巡逻，也更好管制。
商人反其道而行，抱怨他们缺乏仓储空间，或者需要更接近有净水的水井——事实上，他们想要一座更难管理的大市场。商业藩王瑟巴瑞尔也同意。虽然他自己管帐管得一塌煳涂，但是谈起交易时就很精明。
这里的混乱与多样性令围纱兴奋起来。好几百人不管现在的时间，吸引了十几种灵，聚集在不同颜色与设计的帐篷上。其实，有些地方根本没有帐篷，只能称为摊贩——只是用绳子隔开、由几个手持短棍的壮汉把守的区域。其他部分则是真正的建筑物，是灿军时期就创建在这洞穴中的小石屋。
来自十座战营的商人在离散地混处，她连续经过三个修鞋匠的店面。围纱一直不明白，贩卖同样商品的商人为何会集结在一起。如果字面意义上的邻居并非竞争对手的话，不是会更好吗？
商人在这里搭起的帐篷与店面已经提供光源，于是她收起手灯，沿路漫步。比起那些空洞扭曲的走廊，纱蓝在这里感到更自在；生命在这里找到立足之地。这座市场的成长，就像是野生的蜗牛，以及背风向山坡植物那样繁荣。
她走到洞穴的中央水井。这口圆型的大井如何产出无泥净水仍是个谜。她以前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水井——大家通常用蓄水池收集飓风带来的水。然而兀瑞席鲁有众多水井，却不会枯竭。就算人们持续汲水，水位甚至不会往下降。
书记谈到山脉中可能有隐藏的蓄水层，但这些水又是从哪里来的？附近山顶的雪看起来没有融化，这里也很少下雨。
围纱坐在水井旁，抬起一只脚，看着来往的人群。她听着女人聊到引虚者、聊到还在雅烈席卡的家人，还有那场奇怪的新风暴。她听着男人担心被征召到军队中，或是关于他们的浅眸那恩阶层，会因为没有帕胥人进行日常事务而往下降。有些浅眸工人则抱怨货物被困在纳拉克，必须等到有充足飓光后才能转运到这里。
围纱最后漫步到一排酒馆前。我不能为了答案而问得太深，她心想。如果我问错问题，大家会把我当作埃拉达警备队的间谍。
围纱。围纱没有心灵受创。她自由自在，充满自信。她会双眼对上他人的目光。想要套出情报的人对上她，她也会小心以对。力量不过是觉察的幻象。
围纱有自己的力量，她一生在街巷里讨生活，可以照顾自己。她如刍螺一样坚韧，狂妄的自信是她的倚仗。她可以为所欲为，亦不会因为就此得逞而感到羞耻。
她选择的第一间酒馆是一顶大大的帐篷，里面有拉维啤酒与汗臭味。男男女女坐在充作桌椅的箱子上，欢笑畅谈。大多数人穿着简式的浅眸人衣装，也就是在没钱买扣子的情况下只绑带的上衣，还有长裤或裙子。有些人穿着过时的流行服装，身上是松垮单薄、裸露胸口的背心。
这是下层群众的酒店，不符合她的需要。她要进入更低下却富有的地方。更不体面，却是可以带人接触战营地下社会的有力角色。
不过这里还是很适合练习。吧台堆着层层木箱，旁边还有真的椅子。围纱用她觉得温和的方法靠上“吧台”，结果几乎把箱子压倒。她踉跄一步，抓住箱子，小心地看向灰发的浅眸老妇，也是吧台的酒保。
“要喝什么？”女人问。
“酒。”围纱说。“蓝酒。”这是第二烈的酒。看看围纱能不能应付这种重口味。
“我们有瓦里、奇米克跟一桶不错的维登酒。蓝酒会贵死你。”
“呃……”雅多林应该会知道这有什么不同。“那给我维登。”这看起来很合适。
女子要她先用无光的钱球付钱，价格并不会太昂贵。瑟巴瑞尔让酒类流通，他指出这样可以让塔城的气氛不要这么紧绷，目前还以低税率来补贴。
女子在临时吧台里工作时，围纱得忍受一位保镳的目光。他们没有留在门口，而是待在吧台这里看管着酒与钱。不管埃拉达的警备队如何表现，这里仍不是完全安全的场所。如果真有什么无法解释的谋杀案传出，或是被人忽略，想必便是来自离散地。这里拥挤、令人担忧，还有数以万计的帐篷用户，在法律边缘寻求平衡。
酒保粗鲁地把杯子放在围纱面前，这只小小的杯子里，装着澄澈的液体。
围纱面露不满，拿起杯子。“酒保，你拿错东西了。我点了蓝酒。可是这是什么？水吗？”
最靠近围纱的保镳轻笑一声。酒保则停在原地，望向她。显然纱蓝已经犯了她一直忧虑的错误。
“孩子。”酒保靠上吧台的箱子，却没有翻倒任何箱子。“这是同样的东西。只是没有浅眸人放进去的时髦添加物。”
“添加物？”
“你是家仆吧？”女子问。“第一次能自己在晚上出来？”
“当然不是。”围纱说。“我出来不知道多少次了。”
“是是是，”女子回答同时把一绺乱发挪到耳后。“你确定要喝那种酒？我应该有些染上浅眸人颜色的酒给你。事实上，我有不错的橘酒。”她伸手要拿回杯子。
围纱拿过酒杯，然后一口吞下。结果这是她这一生犯下最大的错误之一。酒精灼烫着她，仿佛在体内燃烧。她睁大眼，开始咳嗽，差一点就在酒吧吐出来。
这是酒吗？喝起来简直像清洁剂。这些人有什么毛病？这杯酒一点都不美味，甚至连一点味道都没有。只有灼烫的感觉，像是被人用清洁刷用力刷洗喉咙。她的脸倏地窜红，酒精生效得真快！
保镳想要板起脸，但还是忍俊不住。酒保拍了拍纱蓝的背，她还是止不住呛咳。“好了，好了，”女子说。“我拿点东西缓缓你——”
“不用了，”纱蓝哑着声音说。“我只是很高兴喝到……很久没喝的东西。麻烦再来一杯。”
酒保面露疑色，但是保镳一脸期待，他已经坐在凳子上看着纱蓝，咧嘴而笑。纱蓝拿了一颗钱球放在吧台上，不肯屈服，酒保只好不情愿地帮她装酒。
此时已经有三、四个坐在附近的人转头看向她。好极了。纱蓝抱住身子，然后用长长一口气喝掉酒。
第二次喝这种酒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一度忍耐，眼泪盈眶，接着爆出一阵勐咳。她最后趴着发抖，紧闭双眼。她认为自己也发出了长长的哀鸣。
帐篷里有几个人鼓掌。满眼泪水的纱蓝回头看向笑出来的酒保。“这糟透了。”她说完又咳了咳。“你们真的喝这么难喝的酒吗？”
“噢，亲爱的。”女子说。“这和其他人喝的还差得远呢。”
纱蓝低声说。“那么再给我一杯。”
“你确定——”
“没错。”纱蓝说完叹了口气。今晚她大概没办法创建什么名声了，至少不是用她想要的方式出名。但是她可以试着喝惯这种清洁剂。
飓风的。她已经觉得轻飘飘的。她的胃显然不满她的行为，而她压住突发的恶心感。
保镳还在咯咯笑着，同时把座位移近她。他是个头发短到立起来的年轻人，雅烈席人，有深褐色的皮肤，下巴有一点黑色胡碴。
“你要啜饮它。”他对她说。“小口喝比较吞得下去。”
“好极了，这样我就能享受这可怕的味道。好苦！酒应该是甜的。”
“这要看酿造的方法，”他在酒保给她另一杯时说。“蓝酒有时只用塔露谷蒸馏而成，而没有水果着色、增加风味。但是真正的烈酒不会出现在浅眸人的宴会里，除非有人特别要求。”
“你很懂酒。”围纱说。房里一度骚动后安静下来。她再试了一杯——这次改用啜饮。
“这是工作经验。”他露出大大的微笑。“我在浅眸人的时髦场合里做过不少工，所以比起箱子，我更懂得在有桌巾的地方打点。”
围纱低哼一声。“浅眸人的时髦宴会需要保镳吗？”
“当然，”他一边说，一边掰掰他的指节。“只要知道如何‘护送’人离开宴会厅就好，而不是把他们赶出门。这样简单很多。”他歪着头。“但奇怪的是，这样也更危险。”他笑了笑。
克雷克的，围纱在他凑近时理解到。他在调情。
她可能不该意外。她只身一人，虽然纱蓝不会把“可爱”两字套在围纱身上，但是她也不丑。要是她饱经风霜就很正常，然而她穿着得体，也显然有钱。她的脸很干净，衣服虽然没有昂贵的丝绸，但也比工作服还要高级许多。
她原本觉得被他冒犯。但这是她为了让自己坚若盘石而引来的麻烦。而这种麻烦居然是吸引男人的注意力，这个男人还在告诉她如何喝酒时，挤压自己的指节？
为了引他不快，她一口喝下剩下的酒。
她马上觉得自己这样惹恼别人的作为有种罪恶感。她不是应该感到荣幸吗？就算这样，雅多林也能够用任何可以想象的方法打倒这个人。他折指节的声音甚至还要更大。
“那么……”保镳说。“你从哪个战营来的？”
“瑟巴瑞尔。”围纱说。
保镳点点头，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瑟巴瑞尔的战营组成最为多元。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大多是觉得古怪的纱蓝听着这个名叫悠尔的男子跳跃着话题讲起故事。他讲故事时总是笑着，不时得意洋洋。
他人不坏，但是并不在乎她要讲什么，而这让他叨叨不休。她又喝了些糟糕的酒，此时心思已经飘远了。
这些人……有自己的生活、家庭、爱人与梦想。有些人孤单地趴在箱子上，另一些人则与朋友同欢。有些人虽然穿着鄙陋，但至少还是干净的衣服——其他人身上则有克姆泥与拉维酒的污渍。其中有些人让她回想起太恩，他们讲话充满自信，互动则像是互相较劲的狡猾游戏。
悠尔停了下来，仿佛要等她讲话。他……他刚才说了什么？她的意识飘移开来，要跟上他的话题变得更难了。
“然后呢？”她说。
他笑了笑，然后又讲了另一个故事。
我模仿不来，她靠着箱子心想，除非我能够活在其中。如果我不能身处人群里，就没办法画出他们的生活。
酒保拿了瓶酒回来，纱蓝点点头。最后这一杯喝起来一点也不灼烫了。
“你……确定还要再喝吗？”保镳问。
飓风啊……她真的开始觉得不舒服了。她已经喝了四杯没错，但都只是小杯。她眨了眨眼，然后转身。
酒吧看起来一片模煳，她低哼一声，将头靠到桌上。一旁的保镳叹了口气。
“悠尔，我本来可以告诉你这只是浪费时间。”酒保说。“这位小姐在一小时内就不行了。想想她要忘记什么……”
“她只是享受了一下自由时间。”悠尔说。
“是是是。眼睛都张不开了？我想就这样了。”酒保走开。
“嘿，”悠尔用手肘轻推纱蓝。“你住哪啊？我帮你叫轿子回家。你还醒着吗？你该在来不及以前回去。我认识一些可以信任的轿夫。”
“现在……一点也不晚……”纱蓝喃喃自语。
“够晚了，”悠尔说。“这地方会变得很危险。”
“是——吗？”纱蓝脑袋里灵光一闪。“会有人被刺伤吗？”
“很不巧，正是如此。”悠尔说。
“你知道哪些……”
“这一区是没出事，至少还没有。”
“那么是哪里……这样我可以避开……”纱蓝说。
“众人巷，”他说。“别去那里。昨晚有人在酒馆后面被刺，其他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真的……真的很奇怪，嗯？”纱蓝问。
“是啊。你听说了？”悠尔抖了抖。
纱蓝站起来准备离开，但是酒馆在她眼前歪七扭八，而她滑到凳子一旁。悠尔试着抓住她，但是她重重撞上地面，手肘撞到石地板上。她立刻汲取一点飓光来缓解疼痛。
她脑里的云雾马上消散，眼前也不再天旋地转。在这一瞬间，她的醉意已经消失。
她眨了眨眼。哇噢。她在悠尔的帮忙下站了起来，拍了拍外套，把头发从脸上往后拨。“谢了，”她说。“那正是我需要的情报。酒保，我付清了吗？”
女子转身，愣在原地盯着纱蓝，手中正在倒的酒也满了出来。
纱蓝拿起自己的酒杯，转身喝掉最后一滴。“这是好东西，”她说。“悠尔，谢谢你陪我聊天。”她在箱子上放了颗钱球当作小费，然后戴上帽子，亲昵地拍了拍悠尔的脸颊，最后大步离开帐蓬。
“飓父的！”她身后的悠尔说。“我刚才被玩弄了吗？”
外面仍然熙来攘往，让她想起卡布岚司与那座城市的午夜市场。很合理。现在无论日月都无法渗透这些厅堂，很容易失去时间感。除此以外，绝大多数人都直接投入工作，士兵则因为不必再于平原奔波而有自由时间。
纱蓝到处问路，最后有人指引她众人巷的方向。“飓光让我清醒。”她对爬上外套领口的图样说。
“治疗毒物。”
“很有帮助。”
“嗯嗯。我以为你会生气。你刻意喝掉毒药，不是吗？”
“是的，但目标不是喝醉。”
它疑惑地发出嗡嗡声。“那为什么要喝？”
“很难解释，”纱蓝说完叹了口气。“我刚才在那里表现不好。”
“为了喝醉吗？嗯嗯。你努力了。”
“我一喝醉就失去控制，围纱就会从我身上熘走。”
“围纱只是一副面孔。”
不。围纱喝醉时不会傻笑，或是呜咽，不会在继续喝下去都有困难的时候张大嘴巴。她的行为不像是愚蠢的少女。围纱没有受到庇护，没有闭锁自己，一直到她发狂杀害自己的家人为止。
纱蓝突然站住，瞬间一阵惊慌。“我的哥哥。图样，我没有杀掉他们，对吧？”
“什么？”他说。
“我和巴拉特用信芦聊过。”纱蓝一边说，一边按住前额。“但是……就算我还不理解，但那时我已经会织光术……我可能捏造了那一段经历，捏造了他传来的每一道讯息，捏造了我自己的记忆……”
“纱蓝，”图样听起来很担心。“不。他们活着。你的哥哥活着。墨瑞兹说他救了他们。他们正往这里来。这不是谎言。”他的声音变小了。“你分不出来吗？”
她再次化身成围纱，让心中的痛苦褪去。“是的。我当然能分辨。”她继续前进。
“纱蓝，”图样说。“这样……嗯嗯……你放在身上的谎言有些问题。我不能理解。”
“我必须更深入。”她低声说。“我不能只是从表面化作围纱。”
图样发出轻柔但焦虑的振动——频率很高、声音尖锐。围纱在抵达众人巷时叫他安静。把酒馆取名叫“众人巷”有些奇怪，但是她见过更古怪的人事物。这根本不是巷子，而是五顶帐篷合起来的建筑物，每顶帐篷都是不同的颜色，正透出微光。
一个矮壮的保镳站在外面，脸颊上有道疤延伸到额头与头盖骨。他恶狠狠地瞪了围纱一眼，但是没有阻止充满自信的她漫步入帐。这里面的味道比其他酒吧更糟，到处是醉酒的人。这批帐篷缝成一块没有分区的大面积，制造许多灰暗的角落——有少少几张桌子跟椅子取代箱子。坐在椅子上的人并没有穿着工人的简单服装，而是皮革、破布与未扣上扣子的军服外套。
不仅比其他酒馆还要富有，围纱心想，阶层也更为低下。
她在酒馆里晃悠，里面除了桌上的油灯外，只有微微的光源。“吧台”是一块放在箱子上的木板，中间铺了布。有几个人正等着喝酒，围纱并没有理他们。“这里最烈的是什么？”她问穿着塔卡玛的胖子酒保。她认为他可能是浅眸人，但是这里暗到很难确认。
他打量着她。“维登蓝酒，只有一桶。”
“好，”围纱酸熘熘地说。“我想喝水的话，到水井去就成了。你们一定有更烈的。”
酒保低哼一声，伸手拿了一罐没有标签的清澈液体。“食角人白酒。”他把酒罐重重地放在桌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酿这种酒，但是它的去渍效果很好。”
“好极了。”围纱一边说，一边在临时吧台上放上几颗钱球。排队的人本来瞪向插队的她，这时却都一脸笑意。
酒保给围纱倒了迷你的一杯，放在桌前。她一口喝干。纱蓝感受到体内的灼烧感。她的脸颊马上红了起来，几乎有直接呕吐的冲动。她试着压制想要呕吐的感觉，肌肉开始颤动。
围纱已经预料到会这样。她控制呼吸来压抑恶心感，品味这股感觉。没有比早就存在的痛苦还糟，她心想，体内泛起一阵暖意。
“好酒，”她说。“这罐留给我。”
靠在吧台的笨蛋呆呆地看着她倒了了另一杯食角人白酒，然后喝干酒来感受暖意。她转头观察帐篷里的客人。她要先接触谁呢？埃拉达的书记查过死亡报告，想找到和萨迪雅司同样死法的人，却徒劳无功——但是巷弄的杀人案可能没有上报。不管怎样，她希望这些人多少知道些情报。
她继续倒起食角人的饮料。虽然这喝起来比维登蓝酒还糟糕，不过她渐渐发现其中的魅力。她喝下第三杯。只要从背包里的钱球汲取一点飓光，这一点点飓光很快就会消散，没有令她发光，仍足以治疗她。
“看什么看？”她瞪了吧台上那排人一眼。
他们转头的同时，酒保在酒罐上按上瓶盖。围纱把手放在上面。“我还没喝完。”
“你喝够了，”酒保扫开她的手。“继续喝下去一定会出事。要不是吐得我的店到处都是，就是死掉。你不是食角人，这酒是会死人的。”
“不用你烦恼。”
“但是收十残局的是我。”酒保一边说，一边拿走酒罐。“我见过你这种表情阴森的类型。这种人会让自己喝醉，挑起争端。我不管你想忘记什么，要这样做就去别家店。”
围纱挑起一边眉毛。被市场里最声名狼籍的酒吧赶走又如何呢？至少她的名声不会受到影响。
她抓住酒保的手臂，酒保把手扯了回去。“我不是来这里毁掉你的酒吧的，朋友。”她轻声说。“我是来谈谋杀案的。前几天有人在这里被杀了。”
酒保愣住。“你是什么人？你跟警备队是一伙的吗？”
“沉沦地狱的，才不是！”围纱说。故事。我需要隐瞒的故事。“我在找杀了我妹妹的人。”
“这跟我的酒馆又有什么关系？”
“我听说这附近找到一具尸体。”
“是成年女子。”酒保说。“所以不会是你妹妹。”
“我妹妹不是死在这里。”围纱说。“她还在战营时就死了；我在追杀了她的人。”她继续抓着想要走开的酒保。“听着，我不想惹麻烦，我只需要情报。我听说……这个传说中的死者情况特殊。至于那个杀了我妹妹的人，也有古怪的地方，他每次都用同样的手法杀人。拜托你了。”
酒保对上她的眼睛。就让他看吧，围纱心想。让他见见一个锋芒毕露但是掩藏心伤的女人。她的眼神讲述了一个故事——这段叙述必须让男人信服。
“动手杀人的家伙，”酒保轻声说。“已经被处理掉了。”
“我要知道杀人犯跟我在追杀的是不是同一个。”围纱说。“我要杀人事件的细节，不管多恶心。”
“我无话可说，”酒保低语，但是他瞥向帐篷中的一处凹室，里面有饮酒的人影。“不过他们可能知道什么。”
“他们是什么人？”
“只是每天都见得到的普通混混，”酒保说。“我付钱请他们帮酒吧处理麻烦事。如果有人妨碍到这里，让上头决定把店关掉——正如埃拉达的打算——那些人会处理掉这个问题。我就不多说了。”
围纱点头道谢，但是没放开他的手臂。她点了点她的杯子，满怀期待地歪着头。酒保叹了口气，再倒了一杯她付过钱的食角人白酒，围纱才一边啜饮，一边离去。
酒保提到的凹室坐了一整桌的暴徒。他们穿着雅烈席上层社会的外套，以及直挺如制服的长裤，还有腰带和带扣衬衫。他们没有穿好外套，也松开了衬衫。其中两名女子甚至穿着哈法长裙装，但还是有一名女子穿着外套与长裤，和围纱穿的差不多。这群人轻松闲坐的姿势让她想到太恩，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桌边有个座位没人，因此围纱闲晃到座位上坐下。桌子对面的浅眸女子将手指抵在叨叨不休的男子唇上。她穿着长裙装，但是没有内手袖，只是戴着露出指节的手套。
“那是乌尔的位子。”女子对围纱说。“在他尿完以前你最好离开。”
“那我就说得简洁一点。”围纱一边说，一边喝掉剩下的酒，享受其中的暖意。“有个女人死在这里。我认为凶手也杀了我的亲人。我听说凶手已经被处理掉了，而我要亲自确认。”
“嘿，”一名穿着蓝色外套，剪裁露出内部黄色底布的浮夸男子说。“你是喝了食角人白酒的家伙。老苏利克会留那罐只是为了找乐子。”
穿着长裙装的女子收起手指，观察围纱。
“听着，”围纱说。“告诉我这情报需要什么代价。”
“非卖品，”女子说。“没有人能买到。”
“如果问对方法，”围纱说。“什么都能买到。”
“显然你的方法不对。”
“听着，”围纱试着对上女子的目光。“听我说，我的小妹，她——”
有只手落在纱蓝的肩上，她抬头看见一个壮硕的食角人男子就站在她身后。飓风的，这人一定有近七呎高。
“这垒，”他的口音将“里”发成“垒”。“是我的位子。”
他把围纱从座位上拉起来，往后扔到地面。她的杯子磙了开来，背包则扭曲拉扯她的手臂。她最后停下，眨眨眼看着壮汉坐上椅子。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内心发出低鸣抗议。
围纱低吼一声，站了起来。她拉下背包，扔在地上，拿掉手帕取出里面的小刀。这把刀又细又尖，比她腰带上的那把还要细长。
她拿起帽子拍拍灰尘，重新戴上。她慢步走到桌边。纱蓝不喜欢对峙，但是围纱可喜欢了。
“好呀，好呀。”她一边说，一边将内手放在食角人巨汉平放在桌上的左手。她靠在他身旁。“你说这是你的位子，但是上面没有你的名字。”
食角人凝视着她，对着她作出将内手放上自己手上这种奇怪威吓感到疑惑。
“让你见识一下。”她将小刀对准自己压着食角人大手的内手。
“这是怎样，”他啼笑皆非。“你装模作样的，想装硬派吗？我见过别人装作——”
围纱的刀刺穿自己的手，同时穿过食角人的手，直接插进桌面。食角人大叫，巨手一挥！围纱用双手把刀拔出来。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座位，仓皇退开。
围纱又坐了下来，从口袋拿出一块布绑住自己流血的手。这样可以遮掩她的治疗。
她没有马上治疗。她必须让人看见自己流血的样子。她反而拿回落在一旁的刀，某种程度上还很意外自己如此冷静。
“你疯了！”食角人站起身来，按住流血的手。“你这个安纳凯疯子。”
“噢等等，”围纱用刀拍了拍桌子。“看，我找到你的标志了。是血。乌尔的座位。我搞错了。”她皱起眉头。“但是我的标志也在这里。你想要的话，可以坐在我的大腿上。”
“我要勒死你。”乌尔怒视主帐里在包厢入口围观的人群。“我要——”
“闭嘴，乌尔。”穿着长裙装的女子说。
他轻呼道。“可是，贝妲！”
“你认为，”女子对围纱说。“袭击我的朋友会让我更愿意和你谈话吗？”
“老实说，我只是想坐回来。”围纱耸肩，用刀子刮了刮桌面。“但如果你要我伤人，我也是办得到。”
“你真的疯了。”贝妲说。
“不，我只是认为你的小团体不构成威胁。”她继续刻刮桌子。“我本来想要好好谈，但我越来越缺乏耐心。你该在事情闹大以前，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了。”
贝妲皱起眉头，瞥向围纱在桌上刻划的痕迹。那是三个连在一起的钻石。
鬼血的象征。
围纱赌上一把，希望女子知道它的涵义。他们看来正是这一类人——不是重要的混混没错，但是在重要的市场中算是出众。围纱不知道墨瑞兹与他的手下对标志有多少认识，但既然他们会将标志刺在身上，那么标志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不如说是一个警告，就像有毒的克姆林虫会有红色的爪子一样。
没错，贝妲看见标志时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们……我们和你们井水不犯河水。”贝妲说。桌旁有个人发着抖站起来，左顾右盼，仿佛马上就有杀手要扑向他。
哇，围纱心想。就算刺了他们同伴一刀，也没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吊诡的是，桌边另一名矮小的年轻裙装女子向前倾身，饶富兴味地看着标志。
“杀人犯。”围纱说。“他怎么了，”
“我们叫乌尔把他扔到平台外面去了，”贝妲说。“但是他怎么可能引起你的注意？不过是奈德那家伙而已。”
“奈德？”
“醉汉，萨迪雅司战营的人。”其中一人说。“生气的醉汉。老是惹麻烦。”
“他杀了他老婆。”贝妲说。“她也够可怜了，都一路跟着他到这里来了。我想那可怕的风暴让我们没什么选择，但还是……”
“这个叫奈德的家伙，”围纱说。“用刀子刺进老婆的眼睛，杀害了她？”
“你说啥？不，他勒死她了。可怜的杂种。”
勒死？“就这样？”围纱说。“没有刀伤？”
贝妲摇摇头，一脸疑惑。
飓父的，围纱心想。所以她走到了死胡同？“但我听说这场杀人事件很奇怪。”
“不是的。”站起来的男子在贝妲身旁坐下，拿出小刀，他把刀子放在桌上。“我们早就知道奈德会做过头。大家都知道。她老婆把他从酒馆拖走那晚，我们一点也不奇怪他跨过那条线。”
真的是字面上的意义，纱蓝心想。至少乌尔解决了他。
“看来，”围纱站起来说。“我浪费了你们的时间。我会给酒保一些钱球，你们今晚的酒就算在我头上。”她瞥了乌尔一眼，缩着身子的他阴郁地回望。她挥了挥自己染血的手指，回到酒馆的主帐。
她在里面漫游，深思下一步该怎么做。手上传来阵痛，但她忽视痛楚。死胡同。或许她妄想用几个小时就处理雅多林花了好几周调查的案子只是件傻事。
“噢，乌尔。别伤心。”身后的贝妲的声音从凹室里传来。“至少你只伤了手。想想那家伙是什么货色，情况可能会更糟。”
“但是她为什么对奈德的事情有兴趣？”乌尔说。“她会因为我杀了他回过头找我吗？”
“她要找的不是他。”另一名女子说。“你没在听吗？没人在乎奈德杀了可怜的蕾姆。”她停顿一会儿。“当然，这可能跟他杀的另一个女人有关。”
围纱的震惊流窜全身。她转身回到凹室。乌尔呜咽一声，缩起身子并握住自己受伤的手。
“有另一件杀人事件？”围纱喝斥。
“我……”贝妲舔了舔嘴唇。“我本来要告诉你，但是你走得太快——”
“说。”
“我们有监视奈德，但是他杀了可怜的蕾姆以后还不罢手。”
“他杀了其他人？”
贝妲点点头。“是这里的一个女侍。那件事我们就不能接受了。如你所见，我们保护这里。所以乌尔就带奈德去散步了。”
持刀的男子揉揉下巴。“最奇怪的是，他隔天杀掉酒馆女侍之后，把尸体放在他杀掉可怜蕾姆的同一个角落。”
“那晚我们要带他到扔下去的地方时，他一直大喊自己没有杀第二个人。”乌尔喃喃说。
“他的确杀了人。”贝妲说。“女侍的死法跟蕾姆被勒死的情况一样，弃尸的地方也是，甚至下巴也留下了他的戒指的印记。”她浅褐色的眼神空洞，仿佛再次凝视尸体。“同样的印记。真诡异。”
又是起双重命案。围纱心想。飓风的。这代表什么？
围纱觉得昏昡，不清楚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还是勒毙女子的不祥影像。她给了酒保一些钱球，可能还给多了。然后她拿起食角人白酒的酒罐，走入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