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曲 1-4 卡飒
始梦号乘风破浪，卡飒紧抓了船索。她戴着手套的双手已经被震得发痛，她确信再来一波浪，就会把她抛到海里。
她不愿意到甲板下。她这个人注定就该待在上面。她不再是照着海图东奔西走的人了。更何况，一小时前还平顺航行的船只，现在已经要面对积聚风暴的闇空，也和她的预象一样让她不安。
接着一波浪打上甲板。水手们东倒西歪，大呼小叫的。这些水手多半是从使丁来的，其他还保有理性的海员是不会走上这条海路的。伐哲梅船长小心翼翼地走在甲板上下令，舵手卓兹还维持着航向，直闯飓风。直。闯。飓风。
卡飒紧紧抓着东西，觉得自己的手臂年老力衰。冰冷的水洒在她身上，把她长袍的兜帽给掀开，露出她扭曲的脸孔。大多数水手没有理会，但是大叫的卡飒的确把船长引来了。
伐哲梅船长是船上唯一的赛勒那人，却不符合卡飒对赛勒那人的印象。对她来说，赛勒那人素来是穿着背心、矮小肥胖、头上顶着时髦发型的商人，会讨价还价到一枚钱球不差。然而伐哲梅和雅烈席人一样高，有一双可以攀岩的手，前臂也长到能把她举起来。
船又破了一道浪，这名船长喊：“快来人把魂师带下去！”
“不！”她回吼。“我要留下来。”
“我可没付亲王等级的赎金带你上船，”他接近她。“只为了在这里失去你！”
“我不是货物——”
“船长！”有个水手大喊。“船长！”
她和船长看着船正往巨浪航去，却迟疑不动，不知道要怎样才不会滑到另一边。飓风的！卡飒简直要吐出来，还觉得手指就要从绳子上滑脱。
伐哲梅抓住她的袍子，在海水承受大浪时紧紧抓着她。这可怕的时刻，船身犹如被寒浪冻成棺木，就像整艘船都沉了下去。
浪头一过，卡飒发觉自己被船长抓着，靠在甲板上的突起处。船长说：“飓你的混蛋，你是我的秘密武器，我没有付钱的时候你才可以淹死自己，懂吗？”
卡飒勉为其难地点头，惊讶地发现她可以清楚听见船长的话。飓风……
远离这里了？
伐哲梅站直身体，露出大大的微笑。他白色的眉毛跟垂下的头发缠在一块。甲板上存活下来的水手也站起来，一身湿的他们凝望天空，天空还是一片灰蒙蒙的，但是风势已经完全休止。
伐哲梅捧腹而笑，甩甩他长长的鬈发说：“伙计们，我就说吧！这个新风暴是从艾米亚来的！现在这风暴逃得远远的，让艾米亚任人趁乱窃夺！”
大家都不愿在艾米亚久留，他们各有不同的解释。有些谣言说那里有可怕的风暴，会找上接近的船只。他们在这里会遇上既不是飓风，甚至不是永飓的怪风，似乎支持了这个论点。
船长开始下令要大家回到岗位上。他们刚从利亚佛出航一点点距离，沿着雪诺瓦的海岸，向西往艾米亚北部去。他们很快就发现巨大的主岛，但没有上岸。大家都知道那是鸟不生蛋的荒地。艾米亚的宝藏藏在那些不明的岛屿，据说那些宝藏可以承受狂风与险恶的海峡。
卡飒不在乎那些宝藏，宝藏对她有何意义？她是为了自己族类的另一个谣言而来。或许她可以在这里找到治疗自己的方法。
就算她已经稳定下来，还是摸了摸自己的魂师，好让自己放心。这是她的魂师，利亚佛的统治者说什么都不算数。那些统治者有谁从年轻时开始爱护魂师、了解它的奥秘吗？他们曾当过魂师几年，然后在每次使用魂师的时候一步步走向虚无？
普通的水手让给卡飒一个空间，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她戴上兜帽，避开普通人的眼光。她……不成人形的阶段已经变得很明显了。
卡飒正慢慢地，化为轻烟。
伐哲梅掌舵让卓兹休息。这个瘦高的男人从上甲板走下来，注意到正在船边的她。他对她露齿一笑，让她开始产生好奇心。她没有和他说过话。既然他往她这里走，像是想小聊一下。
“所以说……”他说。“你待在甲板上？撑过了那场风暴。真有胆啊。”
她迟疑一下，想想自己这只怪物，把兜帽拿下来。
卓兹没有抖动，虽然他眼前的她无论是头发、耳朵都不成形体，脸孔也慢慢变形。她的脸颊有个看得到下巴与牙齿的洞，洞口围绕着一圈烟，脸上的肉仿佛被烧穿。她说话时会漏风，喝东西的时候还要侧着脸。就算这样做，饮料还是会流出来。
魂师让她消灭的速度并不快。她还有几年，才会被魂师害死。
卓兹似乎想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地说：“真不敢相信我们挺过了风暴。你认为这些风暴像故事一样，会狩猎船只吗？”
他和她，都是一身深棕色皮肤与深棕色眼瞳的利亚佛人。这男人到底想要什么？她试着回想一般人在生命中追求什么，她已经开始忘记。她说：“你要的是性吗？……不，你比我小太多了。嗯……”卡飒很好奇。“你被吓到了，所以希望安个心？”
卓兹开始拨弄绑好的绳子，才说：“嗯……我的意思是，亲王派你上船，对吧？”
“啊呀，”所以他知道她是亲王的表亲。“你想和王室搭线？可是我是自己上船的。”
“亲王让你离开。”
“他当然不准我离开。不是为了我的安全，只是为了我的装置。”卡飒心想，这装置是她的。她望向过于平静的海面。“他们把我关起来，想让我舒舒服服过日子。因为他们知道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如字面上所说，把铜墙铁壁化为烟尘。”
“那样……会痛吗？”
“快乐得不得了。我慢慢与魂师链接，带着它在罗沙奔走，就这样投入它的怀抱。”她举起一只手，一指一指脱下黑手套，露出不成形的手。这五只手指的指尖冒着黑色的线。她将掌心转向他说：“我可以示范给你看，感受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要一瞬间，你就会跟空气混为一体。”
他逃之夭夭。非常好。
船长把船往一座小岛航去，是船长的海图上宣称存在的。这座岛有一堆名字。秘岩岛、虚无乐园。真夸张的名字。她还是喜欢这里的古名：阿奇那。
据说这里本应有座大城。谁会在到不了的地方放座大城呢？海上耸立的是一群怪石，它们绕着这座仿佛高墙的岛，有些石柱高达四十呎，就像矛尖那样。他们的船试图靠近，海水又变得不安分，让她觉得一阵反胃。她不讨厌这样。这可是人类的感官。
她再摸摸自己的魂师。
这股恶心感还带着一点饥饿感。她最近经常忘记了食物，毕竟自己也不需要多少。她脸上的洞让嚼食变成烦人的动作。然而她还是很享受甲板下飘来的炖锅香气。这些食物或许能够让水手镇定点，一靠近岛屿，他们已经不安起来。
“魂师，该动手了。”船长说。“我已经一路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我不是物品，”她心不在焉地说。“不是拿来用的。我是人。那些尖石……是魂师制作的。”那些巨石矛尖整齐得像一个圆环。依照眼前的状况，还有些暗礁在底下等着刺穿船底。
“你可以毁掉尖石吗？”船长问。
“不能。它们比你以前说的还大得多。”
“但是——”
“船长，我可以在巨石上造个洞。这比用魂术将整个物体消失还容易，但我不是普通魂师。我已经开始看到黑暗的天空，第二颗太阳，还有其他在人类城市潜伏隐藏的怪物。”
他明显地抖了抖。有什么好怕的？她只是说实话。
“我们需要你把海面下的尖石转化，”他说。“转化一个能让小船到岛上的洞。”
“我会遵守诺言，但是你要记得，我不是为你服务。我来这里有我的目标。”
他们尽量找了最靠近尖石的地方下了锚。石尖看起来更可怕了，也更像是魂师制作的物品。每支尖石都要好几位魂师，卡飒站在船首等着，其他人速速吃了一顿炖菜。
厨子是个女人，看起来是雷熙人，脸上满是刺青。她强迫船长吃饭，说他要是饿了就会走神。卡飒就算拿了些东西，她的舌头也尝不出食物口味。这锅东西对她来说，味道就像泥巴，还要用餐巾压住脸颊才能进食。
船长一边等，身边也冒出了期待灵，就像在风中飞舞的彩带。卡飒则看见跟着灵出现的怪兽。
小船准备下水，划桨手跟水手长上了船，但是把前面让给了她。她拉上还没干的兜帽，坐在船板上。如果风暴没有过去，船长又会有什么打算？他会想在风暴中利用她和一艘小船来移除这些尖石吗？
他们划到第一支尖石，卡飒小心地打开魂师，一阵光发散出来，上面有三颗大宝石与指套。她戴了魂师，宝石在她手背的位置。她轻叹一口气，让皮肤感受这些金属。温暖、和善的魂师，是她的一部分。
她伸手进入寒冷的海水，将手放在石尖的顶部。石尖早已经过海水蚀钝。宝石的光点亮水面，反光在她的袍上起舞。
她闭上眼，感觉自己的五感到了另一世界。那个世界会支持她。一些强大的力量，正因她寻求的支持被吸引而来。
石头不希望改变。它在海里平静地沉眠许久。不过……是的，是的，它还记得。它原本是空气，之后才被人锁在这个形体。她不能再让它成为空气。她的魂师只有一个功能，没办法启用全部三个。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烟，她对石头低声说。烟在空中是自由的。记得吗？她趁石头进入思考的时候，出言引诱。
是的……自由。
她几乎投入其中。不再恐惧的感觉多么美好？能够在空中飞向无限有多美好？不再有凡物的痛苦？
石头冒成一缕烟。一阵泡泡在小船四周爆了出来。卡飒回到现实世界时吓了一跳，内心深处不禁颤抖。她怕极了，这次她几乎就要离开世界。
烟雾形成的泡泡摇动着小船，差点就要翻覆。她应该警告船员的。水手喃喃自语，坐在另外一艘船的船长则表示赞赏。
她又移除两支水底的矛尖，终于接近石墙岛。这个矛尖一般的石阵长得很密，几乎连伸手进去都很难。她处理掉三支石尖，才让船离目的地够近——就定位后，任何一波浪都有可能再把他们推开。
水手最后终于把小船稳下来。卡飒举起魂师，其中两颗已经没了飓光，只淡淡发着光芒。她应该要带够宝石的。
她把手按在尖石上，说服它化为轻烟。这回……轻松多了。她感觉到转化的爆发力，看着化为烟尘的过程，她的灵魂发出浑厚且欢悦的呼喊。她用脸颊的漏洞吸进烟雾，水手只能呛到咳嗽。她看着烟雾往上飘走。如果能加入这缕烟的旅程，会有多好啊……
不行。
空洞后方正是岛屿。岛上的陆面仿佛被烟熏过一样黑，岛中央有高高的石阵。石阵看起来有如城墙。
船长的小船划到她这一艘旁边，再跳来她这里，开始往回划动。
“你在做什么？”她问。“你的船怎么后退了？”
“大家说不舒服。”船长的脸色是不是异常地苍白？“一群懦夫。这样他们可拿不到什么酬赏了。”
“这里的宝石等着你们挖掘，”卓兹说。“好几代的巨壳兽都死在这里，留下它们的宝心。我们会大富大贵，成为有钱人。”
前提要秘密还看守得好好的。
她坐了回去，在水手的引导下通过隘口。艾米亚人的魂师很有名。古昔时，艾米亚正是取得魂师的地方，人们会到古岛阿奇那寻求这些装置。
如果她想用她最爱的装置来避免死亡，那个秘辛就在这里。
她的胃又开始翻搅起来，虽然强忍了下来，但总觉得自己已经滑到另一个世界了。在她正下方的不是海洋，是一片黑色的玻璃。天空有两个太阳，其中一个会把灵魂吸走。她的影子，则伸往错误的方向。
啪啦。
她发作了。有个水手滑到水里。另一名水手的桨滑了出去，接着也落水的时候，卡飒惊呼出声。
“船长？”她眯起一边眼睛转身。船长昏了过去，他失去意识往后倒，头撞到船的后座。
其他水手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另外两艘船开始不定向地漂浮，上面没有还清醒着的水手。
这是我命中注定，卡飒心想。我的选泽。
她不再奔玻，为了施展魂术。她不是工具。她是人。
她推开失去意识的水手，拿起桨来。桨不好拉。她的身体不适合劳动，手指要抓好船桨都成问题。水手开始消散。就算有一、两个人活着，都已经是最乐观的情况了。
她还是滑了过去。她突破水的阻力，终于可以跳下水，站在石头上。长袍飘了起来的她，才想到没检查伐哲梅的生死。
她那艘船的水手都没了呼吸，因此她把船推往海的方向。卡飒逆着浪前进，最后终于四肢并用爬上岛。
她累垮了。眼皮很重。为什么她这么想睡？
一只快速爬过一旁石头的克姆林虫让她清醒过来。那只虫的身形古怪，有大大的翅膀，和一颗像是野斧犬的头，它的壳闪烁着十数种色泽。
卡飒还记得她抓了克姆林虫钉起来，然后宣称要成为自然学家的往事。那个女孩现在在何处？
她为必要之物不得由己。她取得王室保管的魂师，由她掌管。
因而让她必死无疑。
她拨了拨，克姆林虫匆匆跑走。她咳嗽着，爬向石阵。这是座城市？石造的闇城吗？她几乎无法思考，但还是找到一颗宝石——这是一只巨壳兽死后留下的白壳残骸，有颗巨大且尚未切割的宝心。伐哲梅的看法是对的。
她在石阵边再次倒下。石阵像是巨大且复杂的建筑，上面涂了层克姆泥。
“哎呀……”她身后有人说话。“我应该猜到药效不会太快在你身上发作。你几乎不算是人了。”
卡飒翻过身，看见有人静静地踏着裸足靠近。是厨子吗？正是那个有图腾脸庞的女人。
“你……”卡飒嘶声说。“你在饭里下毒。”
“在那之前，我已经多次警告不要靠近这里了。”厨子说。“最后只好用……激进的方式防卫它。人类不能再寻获这个处所。”
“因为宝心的关系？”卡飒觉得越来越疲倦。“或是……还有……其他……”
“我不能说，”厨子说。“就算要处死我也是。有些存在可以把你灵魂的秘密扯出来，代价却是世界的终结。魂师，睡吧。这是我最最慈悲的施予了。”
厨子开始哼歌。她身体的一部分开始崩解，化为密密麻麻的克姆林虫，离开原本的衣物，让衣服堆成一团。
幻象吗？卡飒昏昏沉沉地思考。
她就要死了。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什么。
克姆林虫开始举起她的手，拿走她的魂师。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完成。
她不屈地喊叫，将手放在身下多石的地面。地面化为轻烟，她也跟着这个空间下坠。
这是她的选择。
她的宿命。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不愿意到甲板下。她这个人注定就该待在上面。她不再是照着海图东奔西走的人了。更何况，一小时前还平顺航行的船只，现在已经要面对积聚风暴的闇空，也和她的预象一样让她不安。
接着一波浪打上甲板。水手们东倒西歪，大呼小叫的。这些水手多半是从使丁来的，其他还保有理性的海员是不会走上这条海路的。伐哲梅船长小心翼翼地走在甲板上下令，舵手卓兹还维持着航向，直闯飓风。直。闯。飓风。
卡飒紧紧抓着东西，觉得自己的手臂年老力衰。冰冷的水洒在她身上，把她长袍的兜帽给掀开，露出她扭曲的脸孔。大多数水手没有理会，但是大叫的卡飒的确把船长引来了。
伐哲梅船长是船上唯一的赛勒那人，却不符合卡飒对赛勒那人的印象。对她来说，赛勒那人素来是穿着背心、矮小肥胖、头上顶着时髦发型的商人，会讨价还价到一枚钱球不差。然而伐哲梅和雅烈席人一样高，有一双可以攀岩的手，前臂也长到能把她举起来。
船又破了一道浪，这名船长喊：“快来人把魂师带下去！”
“不！”她回吼。“我要留下来。”
“我可没付亲王等级的赎金带你上船，”他接近她。“只为了在这里失去你！”
“我不是货物——”
“船长！”有个水手大喊。“船长！”
她和船长看着船正往巨浪航去，却迟疑不动，不知道要怎样才不会滑到另一边。飓风的！卡飒简直要吐出来，还觉得手指就要从绳子上滑脱。
伐哲梅抓住她的袍子，在海水承受大浪时紧紧抓着她。这可怕的时刻，船身犹如被寒浪冻成棺木，就像整艘船都沉了下去。
浪头一过，卡飒发觉自己被船长抓着，靠在甲板上的突起处。船长说：“飓你的混蛋，你是我的秘密武器，我没有付钱的时候你才可以淹死自己，懂吗？”
卡飒勉为其难地点头，惊讶地发现她可以清楚听见船长的话。飓风……
远离这里了？
伐哲梅站直身体，露出大大的微笑。他白色的眉毛跟垂下的头发缠在一块。甲板上存活下来的水手也站起来，一身湿的他们凝望天空，天空还是一片灰蒙蒙的，但是风势已经完全休止。
伐哲梅捧腹而笑，甩甩他长长的鬈发说：“伙计们，我就说吧！这个新风暴是从艾米亚来的！现在这风暴逃得远远的，让艾米亚任人趁乱窃夺！”
大家都不愿在艾米亚久留，他们各有不同的解释。有些谣言说那里有可怕的风暴，会找上接近的船只。他们在这里会遇上既不是飓风，甚至不是永飓的怪风，似乎支持了这个论点。
船长开始下令要大家回到岗位上。他们刚从利亚佛出航一点点距离，沿着雪诺瓦的海岸，向西往艾米亚北部去。他们很快就发现巨大的主岛，但没有上岸。大家都知道那是鸟不生蛋的荒地。艾米亚的宝藏藏在那些不明的岛屿，据说那些宝藏可以承受狂风与险恶的海峡。
卡飒不在乎那些宝藏，宝藏对她有何意义？她是为了自己族类的另一个谣言而来。或许她可以在这里找到治疗自己的方法。
就算她已经稳定下来，还是摸了摸自己的魂师，好让自己放心。这是她的魂师，利亚佛的统治者说什么都不算数。那些统治者有谁从年轻时开始爱护魂师、了解它的奥秘吗？他们曾当过魂师几年，然后在每次使用魂师的时候一步步走向虚无？
普通的水手让给卡飒一个空间，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她戴上兜帽，避开普通人的眼光。她……不成人形的阶段已经变得很明显了。
卡飒正慢慢地，化为轻烟。
伐哲梅掌舵让卓兹休息。这个瘦高的男人从上甲板走下来，注意到正在船边的她。他对她露齿一笑，让她开始产生好奇心。她没有和他说过话。既然他往她这里走，像是想小聊一下。
“所以说……”他说。“你待在甲板上？撑过了那场风暴。真有胆啊。”
她迟疑一下，想想自己这只怪物，把兜帽拿下来。
卓兹没有抖动，虽然他眼前的她无论是头发、耳朵都不成形体，脸孔也慢慢变形。她的脸颊有个看得到下巴与牙齿的洞，洞口围绕着一圈烟，脸上的肉仿佛被烧穿。她说话时会漏风，喝东西的时候还要侧着脸。就算这样做，饮料还是会流出来。
魂师让她消灭的速度并不快。她还有几年，才会被魂师害死。
卓兹似乎想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地说：“真不敢相信我们挺过了风暴。你认为这些风暴像故事一样，会狩猎船只吗？”
他和她，都是一身深棕色皮肤与深棕色眼瞳的利亚佛人。这男人到底想要什么？她试着回想一般人在生命中追求什么，她已经开始忘记。她说：“你要的是性吗？……不，你比我小太多了。嗯……”卡飒很好奇。“你被吓到了，所以希望安个心？”
卓兹开始拨弄绑好的绳子，才说：“嗯……我的意思是，亲王派你上船，对吧？”
“啊呀，”所以他知道她是亲王的表亲。“你想和王室搭线？可是我是自己上船的。”
“亲王让你离开。”
“他当然不准我离开。不是为了我的安全，只是为了我的装置。”卡飒心想，这装置是她的。她望向过于平静的海面。“他们把我关起来，想让我舒舒服服过日子。因为他们知道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如字面上所说，把铜墙铁壁化为烟尘。”
“那样……会痛吗？”
“快乐得不得了。我慢慢与魂师链接，带着它在罗沙奔走，就这样投入它的怀抱。”她举起一只手，一指一指脱下黑手套，露出不成形的手。这五只手指的指尖冒着黑色的线。她将掌心转向他说：“我可以示范给你看，感受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要一瞬间，你就会跟空气混为一体。”
他逃之夭夭。非常好。
船长把船往一座小岛航去，是船长的海图上宣称存在的。这座岛有一堆名字。秘岩岛、虚无乐园。真夸张的名字。她还是喜欢这里的古名：阿奇那。
据说这里本应有座大城。谁会在到不了的地方放座大城呢？海上耸立的是一群怪石，它们绕着这座仿佛高墙的岛，有些石柱高达四十呎，就像矛尖那样。他们的船试图靠近，海水又变得不安分，让她觉得一阵反胃。她不讨厌这样。这可是人类的感官。
她再摸摸自己的魂师。
这股恶心感还带着一点饥饿感。她最近经常忘记了食物，毕竟自己也不需要多少。她脸上的洞让嚼食变成烦人的动作。然而她还是很享受甲板下飘来的炖锅香气。这些食物或许能够让水手镇定点，一靠近岛屿，他们已经不安起来。
“魂师，该动手了。”船长说。“我已经一路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我不是物品，”她心不在焉地说。“不是拿来用的。我是人。那些尖石……是魂师制作的。”那些巨石矛尖整齐得像一个圆环。依照眼前的状况，还有些暗礁在底下等着刺穿船底。
“你可以毁掉尖石吗？”船长问。
“不能。它们比你以前说的还大得多。”
“但是——”
“船长，我可以在巨石上造个洞。这比用魂术将整个物体消失还容易，但我不是普通魂师。我已经开始看到黑暗的天空，第二颗太阳，还有其他在人类城市潜伏隐藏的怪物。”
他明显地抖了抖。有什么好怕的？她只是说实话。
“我们需要你把海面下的尖石转化，”他说。“转化一个能让小船到岛上的洞。”
“我会遵守诺言，但是你要记得，我不是为你服务。我来这里有我的目标。”
他们尽量找了最靠近尖石的地方下了锚。石尖看起来更可怕了，也更像是魂师制作的物品。每支尖石都要好几位魂师，卡飒站在船首等着，其他人速速吃了一顿炖菜。
厨子是个女人，看起来是雷熙人，脸上满是刺青。她强迫船长吃饭，说他要是饿了就会走神。卡飒就算拿了些东西，她的舌头也尝不出食物口味。这锅东西对她来说，味道就像泥巴，还要用餐巾压住脸颊才能进食。
船长一边等，身边也冒出了期待灵，就像在风中飞舞的彩带。卡飒则看见跟着灵出现的怪兽。
小船准备下水，划桨手跟水手长上了船，但是把前面让给了她。她拉上还没干的兜帽，坐在船板上。如果风暴没有过去，船长又会有什么打算？他会想在风暴中利用她和一艘小船来移除这些尖石吗？
他们划到第一支尖石，卡飒小心地打开魂师，一阵光发散出来，上面有三颗大宝石与指套。她戴了魂师，宝石在她手背的位置。她轻叹一口气，让皮肤感受这些金属。温暖、和善的魂师，是她的一部分。
她伸手进入寒冷的海水，将手放在石尖的顶部。石尖早已经过海水蚀钝。宝石的光点亮水面，反光在她的袍上起舞。
她闭上眼，感觉自己的五感到了另一世界。那个世界会支持她。一些强大的力量，正因她寻求的支持被吸引而来。
石头不希望改变。它在海里平静地沉眠许久。不过……是的，是的，它还记得。它原本是空气，之后才被人锁在这个形体。她不能再让它成为空气。她的魂师只有一个功能，没办法启用全部三个。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烟，她对石头低声说。烟在空中是自由的。记得吗？她趁石头进入思考的时候，出言引诱。
是的……自由。
她几乎投入其中。不再恐惧的感觉多么美好？能够在空中飞向无限有多美好？不再有凡物的痛苦？
石头冒成一缕烟。一阵泡泡在小船四周爆了出来。卡飒回到现实世界时吓了一跳，内心深处不禁颤抖。她怕极了，这次她几乎就要离开世界。
烟雾形成的泡泡摇动着小船，差点就要翻覆。她应该警告船员的。水手喃喃自语，坐在另外一艘船的船长则表示赞赏。
她又移除两支水底的矛尖，终于接近石墙岛。这个矛尖一般的石阵长得很密，几乎连伸手进去都很难。她处理掉三支石尖，才让船离目的地够近——就定位后，任何一波浪都有可能再把他们推开。
水手最后终于把小船稳下来。卡飒举起魂师，其中两颗已经没了飓光，只淡淡发着光芒。她应该要带够宝石的。
她把手按在尖石上，说服它化为轻烟。这回……轻松多了。她感觉到转化的爆发力，看着化为烟尘的过程，她的灵魂发出浑厚且欢悦的呼喊。她用脸颊的漏洞吸进烟雾，水手只能呛到咳嗽。她看着烟雾往上飘走。如果能加入这缕烟的旅程，会有多好啊……
不行。
空洞后方正是岛屿。岛上的陆面仿佛被烟熏过一样黑，岛中央有高高的石阵。石阵看起来有如城墙。
船长的小船划到她这一艘旁边，再跳来她这里，开始往回划动。
“你在做什么？”她问。“你的船怎么后退了？”
“大家说不舒服。”船长的脸色是不是异常地苍白？“一群懦夫。这样他们可拿不到什么酬赏了。”
“这里的宝石等着你们挖掘，”卓兹说。“好几代的巨壳兽都死在这里，留下它们的宝心。我们会大富大贵，成为有钱人。”
前提要秘密还看守得好好的。
她坐了回去，在水手的引导下通过隘口。艾米亚人的魂师很有名。古昔时，艾米亚正是取得魂师的地方，人们会到古岛阿奇那寻求这些装置。
如果她想用她最爱的装置来避免死亡，那个秘辛就在这里。
她的胃又开始翻搅起来，虽然强忍了下来，但总觉得自己已经滑到另一个世界了。在她正下方的不是海洋，是一片黑色的玻璃。天空有两个太阳，其中一个会把灵魂吸走。她的影子，则伸往错误的方向。
啪啦。
她发作了。有个水手滑到水里。另一名水手的桨滑了出去，接着也落水的时候，卡飒惊呼出声。
“船长？”她眯起一边眼睛转身。船长昏了过去，他失去意识往后倒，头撞到船的后座。
其他水手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另外两艘船开始不定向地漂浮，上面没有还清醒着的水手。
这是我命中注定，卡飒心想。我的选泽。
她不再奔玻，为了施展魂术。她不是工具。她是人。
她推开失去意识的水手，拿起桨来。桨不好拉。她的身体不适合劳动，手指要抓好船桨都成问题。水手开始消散。就算有一、两个人活着，都已经是最乐观的情况了。
她还是滑了过去。她突破水的阻力，终于可以跳下水，站在石头上。长袍飘了起来的她，才想到没检查伐哲梅的生死。
她那艘船的水手都没了呼吸，因此她把船推往海的方向。卡飒逆着浪前进，最后终于四肢并用爬上岛。
她累垮了。眼皮很重。为什么她这么想睡？
一只快速爬过一旁石头的克姆林虫让她清醒过来。那只虫的身形古怪，有大大的翅膀，和一颗像是野斧犬的头，它的壳闪烁着十数种色泽。
卡飒还记得她抓了克姆林虫钉起来，然后宣称要成为自然学家的往事。那个女孩现在在何处？
她为必要之物不得由己。她取得王室保管的魂师，由她掌管。
因而让她必死无疑。
她拨了拨，克姆林虫匆匆跑走。她咳嗽着，爬向石阵。这是座城市？石造的闇城吗？她几乎无法思考，但还是找到一颗宝石——这是一只巨壳兽死后留下的白壳残骸，有颗巨大且尚未切割的宝心。伐哲梅的看法是对的。
她在石阵边再次倒下。石阵像是巨大且复杂的建筑，上面涂了层克姆泥。
“哎呀……”她身后有人说话。“我应该猜到药效不会太快在你身上发作。你几乎不算是人了。”
卡飒翻过身，看见有人静静地踏着裸足靠近。是厨子吗？正是那个有图腾脸庞的女人。
“你……”卡飒嘶声说。“你在饭里下毒。”
“在那之前，我已经多次警告不要靠近这里了。”厨子说。“最后只好用……激进的方式防卫它。人类不能再寻获这个处所。”
“因为宝心的关系？”卡飒觉得越来越疲倦。“或是……还有……其他……”
“我不能说，”厨子说。“就算要处死我也是。有些存在可以把你灵魂的秘密扯出来，代价却是世界的终结。魂师，睡吧。这是我最最慈悲的施予了。”
厨子开始哼歌。她身体的一部分开始崩解，化为密密麻麻的克姆林虫，离开原本的衣物，让衣服堆成一团。
幻象吗？卡飒昏昏沉沉地思考。
她就要死了。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什么。
克姆林虫开始举起她的手，拿走她的魂师。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完成。
她不屈地喊叫，将手放在身下多石的地面。地面化为轻烟，她也跟着这个空间下坠。
这是她的选择。
她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