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老朋友
我坚信讷加乌仍在罗沙活跃。因为雅烈席人在战斗时的“战意”和古代的纪录实在太过相符——包括了红雾和垂死生物的幻象。
——荷丝的《秘辛考》，第一百四十页 达利纳现在几乎回忆起了每一件事。他还没有找回与守夜者会面时的诸多细节，但被找回来的记忆已经如同新的伤口，将鲜血滴在他的脸上。
他意识上的空洞远比他所察觉到的更多。守夜者撕碎了他的记忆，有如撕碎一张旧毯子，然后又用这些碎片为他缝制了一床新被褥。这些年中，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大程度上是完整的。但现在，所有那些疤痕都被扯开，让他看到了真相。
在他游览费德纳的过程中，他一直竭力将这些伤口推出脑海。费德纳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城市之一，以其令人叹为观止的花园和馥郁怡人的空气环境而著称。然而很不幸地，这座城市已经被费德内战和随后到来的永飓摧毁了。即使是沿着经过净化的游览路线前进，他们还是会经过许多烧焦的建筑和瓦砾残堆。
看到这些场景，达利纳禁不住会想到自己在拉萨拉思所做的一切。瑷葳的泪水一直伴随着他的回忆，还有那些濒死孩童的哭喊。
伪君子，他们向他高喊，杀人犯，毁灭者。
空气中带着一股海盐的气息，充斥了波涛拍击城外悬崖的声音。他们怎么能够在这种持续不断的咆哮声中生活？他们从来都不懂得何为平静吗？塔拉凡吉安的臣仆带领达利纳走进一座花园，这里的低矮墙壁完全被藤蔓和灌木覆盖。达利纳尽可能礼貌地倾听导游的讲解，知晓了这是在内战中难得留存下来的几座花园之一。
费德人喜爱美艳的草木花卉。不过他们并不是一个纤弱的民族。他们的喜好中充满了强烈的热情。
一名新费德藩王的妻子终于将娜凡妮请走，去一同鉴赏绘画了。达利纳则被领到一片小花园广场上。在这里，一些费德浅眸贵族正在饮酒闲谈，东侧的一堵矮墙边能看到各种稀有植物杂生在一起。这就是当前的园艺风格，生灵在这些植物中来回跃动。
又要进行私密交谈了？“请原谅，”达利纳朝高处的一座凉亭点点头。“我想要眺望一下这座城市的景色。”
一名浅眸人举手。“我可以……”
“不，谢谢。”达利纳回了一句，便十级而上，向那座凉亭走去。也许这样做有些太突兀，不过至少很符合他的名声。他的卫兵已经熟悉了他的风格，全都留在了台阶下面。
达利纳在这座位于山丘顶端的凉亭中，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从这里，他能够清楚地看到悬崖和悬崖外的大海。很不幸的是，他也能够在这里看到这座城市其他地方的样子——飓风的，这可真不是能够令人心情愉悦的景色。城墙不止一处出现了坍塌，王宫完全变成了一片瓦砾，城市中到处都是大片狼藉的火场，其中还包括许多当年费德十分自夸的板状阶梯台地。
更远处，城市北部的旷野中，岩石地面上的黑色焦痕仍显示出那里就是战争后销毁大量尸体的焚化场。达利纳将目光转向平静的海洋，却依旧能够嗅到浓烟的气味。这种感觉很糟。在瑷葳死后的这么多年里，烟气经常会让他陷入更为恶劣的状态。
飓风的，我没那么软弱，我能够克服这一切。他能够战胜这一切。他已经不再是多年前的他了。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到访问这座城市的目的上：调查费德的军事能力。
许多现存的费德军队都在城墙内的防风地堡附近驻扎。从早先得到的报告中，达利纳知道内战对这个国家和它的军队造成了难以想像的损失。有些事甚至让达利纳深感困惑。许多军队在承受百分之十的伤亡之后就会溃散。但有报告指称，费德人在半数同袍倒下以后还会坚持战斗。
他们会不会是被这种连续不断的浪涛声逼疯了？还有……他还听到了什么？
更多幽灵般的哭泣声。塔恩之手啊！达利纳深吸一口气，仍然只能嗅到硝烟。
为什么我必须有这些记忆？他愤怒地想，为什么它们突然就回来了？
和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的是对雅多林和艾洛卡越来越深的忧虑乃至于恐惧。他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任何讯息？如果逃出了科林纳，他们为什么不飞回来？或者至少找一枝信芦写封信回来？由数名灿军和碎刃师组成的强大特遣队，竟然会失陷在一座城市里无法逃出——这显然是相当荒谬的想法。而达利纳现在担心的却是他们的生命安全。他很害怕自己是派他们去送死。
在这一切情绪重压之下，达利纳尽可能挺直腰背，让自己的身形显得更加伟岸英武。不幸的是，他很清楚，如果一个人过分锁紧膝盖、扳直身体，就很容易晕到。为什么站直身子却只让人更容易倒下？
守在岩石假山下的卫兵分开了队伍，让塔拉凡吉安拖着脚步走上来。达利纳一眼就看到了这位老国王与众不同的橙色长袍。这位老人的手中擎着一面硕大的钻石型鸢盾——大到足以覆盖他全部的左侧身躯。他一登上凉亭就坐到一张凳子上，不停地喘息着。
“你想要看看这个吗，达利纳？”片刻之后，他举起盾牌问。
达利纳很高兴能有些事让自己分心，便接过盾牌，掂量了一下它。“半碎盾？”他在说话的同时已经注意到盾牌内面有一只钢匣，里面嵌了一枚宝石。
“没错，”塔拉凡吉安说。“设计仍然很粗糙。传说中有着能够挡住碎刃的金属。那是一种从天空中落下的金属，很像白银，但是比白银更轻。我很希望能亲眼看到那种金属。只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只能用这个。”
达利纳嗯了一声。
“你知道它们是如何制造法器的，对不对？”塔拉凡吉安问。“我是说那些被奴役的灵？”
“灵不可能被‘奴役’，就像刍螺不可能被奴役。”
飓父在他的脑海深处发出了隆隆声。
“那一粒宝石，”塔拉凡吉安说。“就囚禁着那种能够让物体得以实质化的灵，那种将全世界维系成为整体的灵。我们将那样的灵困在这面盾牌里。换做另一种情况，这个灵也许能为一位灿军骑士带去祝福。”
飓风的，今天达利纳无法应对这样的哲学问题，于是他尝试改变话题。“看上去，你的身体好些了。”
“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好日子，我的确觉得比最近一段日子好些，但这也可能是危险的征兆。我开始思考我所犯下的错误。”塔拉凡吉安露出温和的微笑。“我努力告诉自己，至少以我得到的情报，我做出了能够做出的最佳选择。”
“很不幸的，我肯定没有做出我能做出的最佳选择。”达利纳说。
“但你不会改变你的选择，如果你会的话，你就是另一个人了。”
我的确改变了那些选择，达利纳心想，我抹去了它们，我也的确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达利纳将盾牌放到了那位老人身边。
“告诉我，达利纳，”塔拉凡吉安说。“你说过你并不认同你的先祖。那位创日者。你称他为暴君。”
就像我一样。
“比如说，”塔拉凡吉安继续说。“你打一个响指就能改变世界，那么你会让创日者活得更久，完成他的夙愿，将全罗沙都统一在一面旗帜之下吗？”
“将他变成一个更加残酷的暴君？”达利纳说。“这意味着他将挥舞屠刀，从亚西尔直到依瑞。我当然不愿如此。”
“但你如今不是要统率起完全统一的人类吗？如果他的屠杀能够让你拯救罗沙，抵挡住引虚者的入侵呢？”
“我……你是在问我一个足以将数百万无辜者投入火葬堆的问题！”
“那些人早就死了。”塔拉凡吉安悄声说。“他们对你是什么概念？一名书记注脚中的数字？是的，创日者是一个怪物。但现在的贺达熙——贾．克维德——亚西尔贸易体系，完全是由他这个暴君创建而成的。他将文化和科学带回了雅烈席卡。你们的现代雅烈席文化浪潮可以直接追溯到他身上。道德和法律正是创建在无数具尸体之上。”
“我不能做出这种事。”
“是啊，是啊，你当然不能。”塔拉凡吉安拍着半碎盾说。“你知道我们是如何捕捉灵来制作法器吗，达利纳？从信芦到加热法器，全都一样。你用灵所喜爱的东西引诱它，给它一个熟悉的环境，一样它所深知的东西，将它引入其中。在那一刻，它就变成了你的奴隶。”
我……我现在真的不能思考这种事。“请原谅，”达利纳说。“我得去看看娜凡妮。”
他大步走下阶梯，快速走过瑞艾和其他卫兵。他们全都跟随在他身后，就像一堆树叶跟随着一股强风。达利纳走进城市，并没有去找娜凡妮。也许他可以去看看城中的部队。
他重新沿街道前行，竭力不去看两边的废墟残骸。即使没有这些灾难的痕迹，这座城市也让他有一种疏离的感觉。这里的建筑和雅烈席卡建筑很像，与卡布岚司和赛勒城的华美风格则完全不同，但这些建筑的墙壁和窗户往往有许多植物生长、垂挂下来。街道上的行人也很像雅烈席人，却又完全说着异国语言。
达利纳终于到达城中那座巨大的防飓所前。士兵们在那些堡垒旁扎起大片帐篷。如果有风暴来袭，他们可以迅速收十起自己的临时营房，将它们搬进那些像长条面包一样的地堡洞穴里。达利纳感觉自己平静了一下，便开始在军营中走动。这里让他觉得熟悉，看到正在完成日常杂务的士兵，他的心情也渐渐平复。
这里的军官向他表示欢迎，将军们带领他视察防风地垒。达利纳能够流利地说出他们的语言，这一点为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达利纳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时，就利用自己的盟铸师能力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达利纳所做的只有不住点头，偶尔提问，但他感觉到自己达成了一些事。最后，他走进城门附近的一顶大帐篷，在这里看到一些受伤的士兵。他们都是在所属队伍覆灭之后仍然坚持战斗的人。他们是英雄，但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那种英雄。一名士兵只要在自己全部的朋友都牺牲之后，仍然愿意继续拿起剑，就已经领悟什么是英雄真义了。
最后一个是一名年长的老兵，他穿着干净的军装，制服上的标牌号码代表着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排。他的右臂没了，右侧的上衣袖子被系住，一名年轻士兵带他来到达利纳面前。“看啊，格维德，是黑刺本人！你不是一直都说，你想要见到黑刺吗？”
这名老兵有着那种能够将人瞪穿的犀利目光。“光明爵士，”他立正敬礼。“我曾经在一片石那里与您的军队作战，隶属于光明爵士拿蓝纳的部队。那真是场风暴般惊人的战役，长官。”
“的确像风暴般惊人。”达利纳也向这名老兵敬礼。“我记得你们的部队当时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对我们发动攻击。”
“那真是一个好时代，光爵，好时代啊。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出错……”他的眼睛茫然地望向了远方。
“你说的出错是指什么？”达利纳轻声问。“内战？在费德纳爆发的战争？”
“那就是一场噩梦，长官。”
“格维德，”老兵身边的年轻人说。“我们走吧。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饭菜……”
“您听到他说话了吗？”格维德一边说，一边将自己仅存的手臂从那个男孩手里拉出来。“他在求我。所有人都在我的周围跳舞，根本不理睬那个声音。飓风的，长官，那场内战就是一场噩梦。”
“你们必须与其他费德家族作战。”达利纳说着点了点头。
“不是那样，”格维德说。“飓风的！我们也像你们一样争斗不休，长官，请原谅，但我并不觉得和自己人作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全能之主想要这样，不是吗？但那场战争……”他打了个哆嗦。“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光爵。甚至当战斗早就应该结束的时候，也没有人离开战场。他们只是不停地战斗、杀人，因为他们喜欢杀人。”
“那东西在我心里燃烧。”站在餐桌旁的另一名伤患说。这个人戴着一只眼罩，看上去，他自从那场战争之后可能就没刮过胡子。“您知道那种感觉，光爵，对不对？那条河也在您的心里，将您全身的血都带进脑中，让您爱上自己的每一次挥剑，让您欲罢不能，无论您已经有多么累了。”
战意。
它开始在达利纳心中发光，那样熟悉，那样温暖，又是那样可怕。达利纳感觉到了它的悸动，就像是……就像是一头野斧犬，在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突然惊讶地听到了主人的声音。
达利纳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感觉到它了。即使是在破碎平原，他最后一次感觉到战意的时候，战意也变得虚弱了很多。突然间，达利纳明白了。他并没有学会该如何克服战意。其实是战意离开了他。
而现在，战意回来了。
“你们其他人有这种感觉吗？”达利纳问。
“我们全都有。”另一名士兵回应，格维德点点头。“那些军官……他们咬着牙，露出狞笑。人们高喊着坚持作战，保持毫不松懈的气势。”
正是那种强悍的惯性。
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又纷纷提起那一天无所不在的奇异迷雾。
达利纳全部的平静心情都消失了。他只得借故向众人道别。他的卫兵们快步追上逃走的达利纳——现在他的脚步甚至比一名刚刚赶到的信使还要快。那名信使喊着，请达利纳马上返回花园。
达利纳还没有准备好。他不想去见塔拉凡吉安，也不想去见娜凡妮，尤其不想见到雷纳林。于是他爬上城墙，开始查看……查看城墙防御。这正是他来此的原因。
从城墙顶上，他又一次看到了这座城市大片遭到战火烧毁和破坏的地区。
战意在召唤他，那声音依然遥远和薄弱。不，不。达利纳沿着城墙前行，经过一个个士兵。在他的右边，海浪正在撞击岩石，海水中还有阴影在移动。那是足足比刍螺大出一、两倍的生物，它们的外壳不断从海浪之间的深谷中冒出来。
达利纳觉得自己在一生中当过四个人：
嗜血的战士、稍稍遭遇冒犯便会杀人，那个他只配落入沉沦地狱。
装出一副尊贵文明外表的将军，但内心深处却只渴望着回到战场上，让更多人流血。
第三个，是一个精神崩溃的人，为自己年轻时的罪行付出代价。
第四个，最后一个，也是他们之中最虚伪的一个，放弃了回忆，假装自己是一个更好的人。
达利纳停下脚步，将一只手放在石头上。他的卫兵在他身后排列成队。一名费的士兵沿着城墙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一边愤怒地呼喊：“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达利纳紧紧闭起眼睛。
“你！雅烈席人，回答我。是谁让你登上城墙的？”
战意在扰动。他体内的勐兽想要冲出来。一场战斗。他需要一场战斗。
不，他又逃走了，沿着一道狭窄的石砌楼梯跑了下去。他的呼吸声回荡在墙壁之间，在最后一段台阶上，他差一点栽倒在地，翻跌下去。
他勐然冲到大街上，全身汗水淋漓，吓到了一群提水的妇女。他的卫兵们紧跟在他身后。“长官？”瑞艾问。“长官，您……怎么样……？”
达利纳吸进飓光，希望飓光能够赶走战意。但他失望了。飓光反而强化了他的知觉，迫使他采取行动。
“长官？”瑞艾递过来一只水罐，罐子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我知道您说过，我不应该带这个，但我还是带了。那么……也许您会需要它。”
达利纳盯着这只水罐。辛辣的气息冒出来，包裹住他。如果他喝了，就能忘记那些絮语，忘记大火中的城市，他对拉萨拉思所做的一切，还有瑷葳。
这很容易……
先祖之血啊，天哪，不行。
他从瑞艾面前转过身。他需要休息。就是这样，仅仅是休息而已。他竭力高昂起头，放慢脚步，向誓门走去。
战意不断在脑后戳刺他。
如果你再次成为第一个人，它就不会再伤害你。在你年轻时，你做了需要做的事。你那时比现在更强大。
他低吼一声，转身将自己的斗篷甩到一旁，想要找到说出这番话的那个声音。他的卫兵们纷纷向两旁退避，用力抓紧手中的长矛，心惊胆颤的费德居民全都从他身边逃开了。
这就是领导者的风格？每晚都要哭泣？要不停地打哆嗦？这是孩子的行为，不是成年人的。
“给我磙开！”
把你的痛苦交给我。
达利纳向天空望去，发出一声狂躁的吼叫。他冲过街道，完全不在乎人们看到他时会怎么想。他需要离开这座城市。
就是那里，通往誓门的阶梯。这座城市的人们曾经让誓门平台变成一座花园，但现在那上面的花草都被清空了。达利纳丝毫不在乎这段台阶有多长，两步并成一级地跑了上去。飓光让他有了非凡的耐力。
上了平台，他发现一队身穿蓝色制服的科林卫兵正护卫着娜凡妮和数名书记。娜凡妮立刻向他走过来。“达利纳，我想要将他挡开，但他坚持不走。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他？”达利纳一边问，一边还因为刚才的奔跑而不住喘息。
娜凡妮朝那些书记指了指。达利纳第一次注意到那些书记中有几个留着执徒的短胡须。但那些蓝色长袍又是怎么回事？
助祭，达利纳心想，来自于法拉斯的圣库。严格来说，达利纳本人就是弗林教的牧首之一，但在实务层面，是这些助祭在执掌教会和教义。他们的手杖上镶满了宝石，远比达利纳想像中更加华丽。难道这种奢华的装扮不应该随着神权圣教时代的殒落而消失了？
“达利纳．科林！”一名助祭迈步上前。他看上去可能刚过四十岁，短胡须中只有几根变成了灰色。很难相信这些助祭竟然有这么年轻的领袖。
“我就是。”达利纳拍拍娜凡妮按在他肩头的手。“如果你要和我谈话，让我们去一个更有隐私的地方……”
“达利纳．科林，”这名执徒的声音变大了。“助祭议会宣布你是异端。我们不能容忍你坚称全能之主不是神，所以我们在此宣布开除你的教籍，并指称你为可憎之人。”
“你没有权力……”
“我们完全有权力！执徒必须监督浅眸人，指导你们统治你们的臣民。这仍然是我们的责任，这是神权契约上写明的，是许多个世纪以来的历史明证！你真的以为我们会对你的异端宣讲视而不见？”
达利纳咬紧牙关。这名愚蠢的执徒却开始一条接一条宣布达利纳的异端行径，要求达利纳对这一切进行悔改。他又向达利纳逼近了一步。现在达利纳甚至能闻到他呼吸的气味了。
战意在扰动，它感觉到了战斗，感觉到了血流。
我要杀死他了，达利纳的一部分心想，我现在必须逃走，否则我就会杀死这个人。这一点就像阳光一样清晰地呈现在达利纳的意识里。
于是他逃了。
他冲进誓门的控制室，心中只想着逃跑。他摸索到室中的锁孔，才想起自己没有带能够操作这个装置的碎刃。
达利纳，飓父隆隆地说，出了某种问题，我看不出那是什么，它一直躲避着我。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必须离开。”
我不会成为你的剑，我们谈过这件事。
达利纳低吼一声。他感觉到某种他能够碰触的东西，某种超越一切存在的东西，是将各个世界束缚在一起的力量。他的力量。
等等，飓父说，这样做不对！
达利纳没有理睬飓父，只是向外伸展出去，将力量拉过来。某种耀眼夺目的白光凝聚在他手中，他将这道白光插入锁孔。
飓父呻吟一声，那声音宛如雷鸣。
强大的能量发动了誓门。达利纳的卫兵在外面呼唤他的名字，达利纳则拨动表盘，只让这间单室可以传送，将整座平台都丢在后面，然后他将能量当作握柄，推动了锁孔。
一道环形光芒在房室周围闪耀，冷风涌进门口。达利纳踉跄着踏上了兀瑞席鲁前的一座平台。飓父远远离开他。虽然没有断开谛结，却也收回了关爱。
战意疯狂涌入，取而代之。即使在这么遥远的地方，飓风的！达利纳完全无法逃脱它。
你不能逃避你自己，达利纳，瑷葳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响起，这就是你，接受它吧。
他无法逃走。飓风的……他逃不掉。
先祖之血啊，求你，求你，救救我。
但……他到底在向谁祈祷？
达利纳在晕眩中跌跌撞撞地从平台上走下来，完全不理会兀瑞席鲁那些满脸疑问的士兵和书记。他一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越来越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办法——无论是什么办法，只要能躲过瑷葳的谴责就好。
在他的房间里，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这本书以猪皮封装，有着厚实的书页。他捧着这本《王道》，仿佛它是一道能够驱走痛苦的护身符。
什么效果都没有。这部书曾经拯救过他，但现在，它看上去毫无用处。达利纳甚至无法阅读上面的文字。
达利纳将书丢下，又蹒跚着走出房间。他下意识地走进雅多林的房间，漫无目的地四处翻找。他还是找到他所希望的东西——为了特殊情况而准备的一瓶酒。紫酒，劲道刚刚好。
现在他要成为第三个人。羞耻、挫败、白昼黑夜都在眩晕中度过。可怕的岁月。在那些岁月里，他交出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只为了能够遗忘。
但飓风的，他只能这样，否则就要开始杀戮。他将酒瓶送到唇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荷丝的《秘辛考》，第一百四十页
他意识上的空洞远比他所察觉到的更多。守夜者撕碎了他的记忆，有如撕碎一张旧毯子，然后又用这些碎片为他缝制了一床新被褥。这些年中，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大程度上是完整的。但现在，所有那些疤痕都被扯开，让他看到了真相。
在他游览费德纳的过程中，他一直竭力将这些伤口推出脑海。费德纳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城市之一，以其令人叹为观止的花园和馥郁怡人的空气环境而著称。然而很不幸地，这座城市已经被费德内战和随后到来的永飓摧毁了。即使是沿着经过净化的游览路线前进，他们还是会经过许多烧焦的建筑和瓦砾残堆。
看到这些场景，达利纳禁不住会想到自己在拉萨拉思所做的一切。瑷葳的泪水一直伴随着他的回忆，还有那些濒死孩童的哭喊。
伪君子，他们向他高喊，杀人犯，毁灭者。
空气中带着一股海盐的气息，充斥了波涛拍击城外悬崖的声音。他们怎么能够在这种持续不断的咆哮声中生活？他们从来都不懂得何为平静吗？塔拉凡吉安的臣仆带领达利纳走进一座花园，这里的低矮墙壁完全被藤蔓和灌木覆盖。达利纳尽可能礼貌地倾听导游的讲解，知晓了这是在内战中难得留存下来的几座花园之一。
费德人喜爱美艳的草木花卉。不过他们并不是一个纤弱的民族。他们的喜好中充满了强烈的热情。
一名新费德藩王的妻子终于将娜凡妮请走，去一同鉴赏绘画了。达利纳则被领到一片小花园广场上。在这里，一些费德浅眸贵族正在饮酒闲谈，东侧的一堵矮墙边能看到各种稀有植物杂生在一起。这就是当前的园艺风格，生灵在这些植物中来回跃动。
又要进行私密交谈了？“请原谅，”达利纳朝高处的一座凉亭点点头。“我想要眺望一下这座城市的景色。”
一名浅眸人举手。“我可以……”
“不，谢谢。”达利纳回了一句，便十级而上，向那座凉亭走去。也许这样做有些太突兀，不过至少很符合他的名声。他的卫兵已经熟悉了他的风格，全都留在了台阶下面。
达利纳在这座位于山丘顶端的凉亭中，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从这里，他能够清楚地看到悬崖和悬崖外的大海。很不幸的是，他也能够在这里看到这座城市其他地方的样子——飓风的，这可真不是能够令人心情愉悦的景色。城墙不止一处出现了坍塌，王宫完全变成了一片瓦砾，城市中到处都是大片狼藉的火场，其中还包括许多当年费德十分自夸的板状阶梯台地。
更远处，城市北部的旷野中，岩石地面上的黑色焦痕仍显示出那里就是战争后销毁大量尸体的焚化场。达利纳将目光转向平静的海洋，却依旧能够嗅到浓烟的气味。这种感觉很糟。在瑷葳死后的这么多年里，烟气经常会让他陷入更为恶劣的状态。
飓风的，我没那么软弱，我能够克服这一切。他能够战胜这一切。他已经不再是多年前的他了。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到访问这座城市的目的上：调查费德的军事能力。
许多现存的费德军队都在城墙内的防风地堡附近驻扎。从早先得到的报告中，达利纳知道内战对这个国家和它的军队造成了难以想像的损失。有些事甚至让达利纳深感困惑。许多军队在承受百分之十的伤亡之后就会溃散。但有报告指称，费德人在半数同袍倒下以后还会坚持战斗。
他们会不会是被这种连续不断的浪涛声逼疯了？还有……他还听到了什么？
更多幽灵般的哭泣声。塔恩之手啊！达利纳深吸一口气，仍然只能嗅到硝烟。
为什么我必须有这些记忆？他愤怒地想，为什么它们突然就回来了？
和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的是对雅多林和艾洛卡越来越深的忧虑乃至于恐惧。他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任何讯息？如果逃出了科林纳，他们为什么不飞回来？或者至少找一枝信芦写封信回来？由数名灿军和碎刃师组成的强大特遣队，竟然会失陷在一座城市里无法逃出——这显然是相当荒谬的想法。而达利纳现在担心的却是他们的生命安全。他很害怕自己是派他们去送死。
在这一切情绪重压之下，达利纳尽可能挺直腰背，让自己的身形显得更加伟岸英武。不幸的是，他很清楚，如果一个人过分锁紧膝盖、扳直身体，就很容易晕到。为什么站直身子却只让人更容易倒下？
守在岩石假山下的卫兵分开了队伍，让塔拉凡吉安拖着脚步走上来。达利纳一眼就看到了这位老国王与众不同的橙色长袍。这位老人的手中擎着一面硕大的钻石型鸢盾——大到足以覆盖他全部的左侧身躯。他一登上凉亭就坐到一张凳子上，不停地喘息着。
“你想要看看这个吗，达利纳？”片刻之后，他举起盾牌问。
达利纳很高兴能有些事让自己分心，便接过盾牌，掂量了一下它。“半碎盾？”他在说话的同时已经注意到盾牌内面有一只钢匣，里面嵌了一枚宝石。
“没错，”塔拉凡吉安说。“设计仍然很粗糙。传说中有着能够挡住碎刃的金属。那是一种从天空中落下的金属，很像白银，但是比白银更轻。我很希望能亲眼看到那种金属。只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只能用这个。”
达利纳嗯了一声。
“你知道它们是如何制造法器的，对不对？”塔拉凡吉安问。“我是说那些被奴役的灵？”
“灵不可能被‘奴役’，就像刍螺不可能被奴役。”
飓父在他的脑海深处发出了隆隆声。
“那一粒宝石，”塔拉凡吉安说。“就囚禁着那种能够让物体得以实质化的灵，那种将全世界维系成为整体的灵。我们将那样的灵困在这面盾牌里。换做另一种情况，这个灵也许能为一位灿军骑士带去祝福。”
飓风的，今天达利纳无法应对这样的哲学问题，于是他尝试改变话题。“看上去，你的身体好些了。”
“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好日子，我的确觉得比最近一段日子好些，但这也可能是危险的征兆。我开始思考我所犯下的错误。”塔拉凡吉安露出温和的微笑。“我努力告诉自己，至少以我得到的情报，我做出了能够做出的最佳选择。”
“很不幸的，我肯定没有做出我能做出的最佳选择。”达利纳说。
“但你不会改变你的选择，如果你会的话，你就是另一个人了。”
我的确改变了那些选择，达利纳心想，我抹去了它们，我也的确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达利纳将盾牌放到了那位老人身边。
“告诉我，达利纳，”塔拉凡吉安说。“你说过你并不认同你的先祖。那位创日者。你称他为暴君。”
就像我一样。
“比如说，”塔拉凡吉安继续说。“你打一个响指就能改变世界，那么你会让创日者活得更久，完成他的夙愿，将全罗沙都统一在一面旗帜之下吗？”
“将他变成一个更加残酷的暴君？”达利纳说。“这意味着他将挥舞屠刀，从亚西尔直到依瑞。我当然不愿如此。”
“但你如今不是要统率起完全统一的人类吗？如果他的屠杀能够让你拯救罗沙，抵挡住引虚者的入侵呢？”
“我……你是在问我一个足以将数百万无辜者投入火葬堆的问题！”
“那些人早就死了。”塔拉凡吉安悄声说。“他们对你是什么概念？一名书记注脚中的数字？是的，创日者是一个怪物。但现在的贺达熙——贾．克维德——亚西尔贸易体系，完全是由他这个暴君创建而成的。他将文化和科学带回了雅烈席卡。你们的现代雅烈席文化浪潮可以直接追溯到他身上。道德和法律正是创建在无数具尸体之上。”
“我不能做出这种事。”
“是啊，是啊，你当然不能。”塔拉凡吉安拍着半碎盾说。“你知道我们是如何捕捉灵来制作法器吗，达利纳？从信芦到加热法器，全都一样。你用灵所喜爱的东西引诱它，给它一个熟悉的环境，一样它所深知的东西，将它引入其中。在那一刻，它就变成了你的奴隶。”
我……我现在真的不能思考这种事。“请原谅，”达利纳说。“我得去看看娜凡妮。”
他大步走下阶梯，快速走过瑞艾和其他卫兵。他们全都跟随在他身后，就像一堆树叶跟随着一股强风。达利纳走进城市，并没有去找娜凡妮。也许他可以去看看城中的部队。
他重新沿街道前行，竭力不去看两边的废墟残骸。即使没有这些灾难的痕迹，这座城市也让他有一种疏离的感觉。这里的建筑和雅烈席卡建筑很像，与卡布岚司和赛勒城的华美风格则完全不同，但这些建筑的墙壁和窗户往往有许多植物生长、垂挂下来。街道上的行人也很像雅烈席人，却又完全说着异国语言。
达利纳终于到达城中那座巨大的防飓所前。士兵们在那些堡垒旁扎起大片帐篷。如果有风暴来袭，他们可以迅速收十起自己的临时营房，将它们搬进那些像长条面包一样的地堡洞穴里。达利纳感觉自己平静了一下，便开始在军营中走动。这里让他觉得熟悉，看到正在完成日常杂务的士兵，他的心情也渐渐平复。
这里的军官向他表示欢迎，将军们带领他视察防风地垒。达利纳能够流利地说出他们的语言，这一点为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达利纳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时，就利用自己的盟铸师能力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达利纳所做的只有不住点头，偶尔提问，但他感觉到自己达成了一些事。最后，他走进城门附近的一顶大帐篷，在这里看到一些受伤的士兵。他们都是在所属队伍覆灭之后仍然坚持战斗的人。他们是英雄，但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那种英雄。一名士兵只要在自己全部的朋友都牺牲之后，仍然愿意继续拿起剑，就已经领悟什么是英雄真义了。
最后一个是一名年长的老兵，他穿着干净的军装，制服上的标牌号码代表着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排。他的右臂没了，右侧的上衣袖子被系住，一名年轻士兵带他来到达利纳面前。“看啊，格维德，是黑刺本人！你不是一直都说，你想要见到黑刺吗？”
这名老兵有着那种能够将人瞪穿的犀利目光。“光明爵士，”他立正敬礼。“我曾经在一片石那里与您的军队作战，隶属于光明爵士拿蓝纳的部队。那真是场风暴般惊人的战役，长官。”
“的确像风暴般惊人。”达利纳也向这名老兵敬礼。“我记得你们的部队当时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对我们发动攻击。”
“那真是一个好时代，光爵，好时代啊。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出错……”他的眼睛茫然地望向了远方。
“你说的出错是指什么？”达利纳轻声问。“内战？在费德纳爆发的战争？”
“那就是一场噩梦，长官。”
“格维德，”老兵身边的年轻人说。“我们走吧。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饭菜……”
“您听到他说话了吗？”格维德一边说，一边将自己仅存的手臂从那个男孩手里拉出来。“他在求我。所有人都在我的周围跳舞，根本不理睬那个声音。飓风的，长官，那场内战就是一场噩梦。”
“你们必须与其他费德家族作战。”达利纳说着点了点头。
“不是那样，”格维德说。“飓风的！我们也像你们一样争斗不休，长官，请原谅，但我并不觉得和自己人作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全能之主想要这样，不是吗？但那场战争……”他打了个哆嗦。“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光爵。甚至当战斗早就应该结束的时候，也没有人离开战场。他们只是不停地战斗、杀人，因为他们喜欢杀人。”
“那东西在我心里燃烧。”站在餐桌旁的另一名伤患说。这个人戴着一只眼罩，看上去，他自从那场战争之后可能就没刮过胡子。“您知道那种感觉，光爵，对不对？那条河也在您的心里，将您全身的血都带进脑中，让您爱上自己的每一次挥剑，让您欲罢不能，无论您已经有多么累了。”
战意。
它开始在达利纳心中发光，那样熟悉，那样温暖，又是那样可怕。达利纳感觉到了它的悸动，就像是……就像是一头野斧犬，在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突然惊讶地听到了主人的声音。
达利纳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感觉到它了。即使是在破碎平原，他最后一次感觉到战意的时候，战意也变得虚弱了很多。突然间，达利纳明白了。他并没有学会该如何克服战意。其实是战意离开了他。
而现在，战意回来了。
“你们其他人有这种感觉吗？”达利纳问。
“我们全都有。”另一名士兵回应，格维德点点头。“那些军官……他们咬着牙，露出狞笑。人们高喊着坚持作战，保持毫不松懈的气势。”
正是那种强悍的惯性。
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又纷纷提起那一天无所不在的奇异迷雾。
达利纳全部的平静心情都消失了。他只得借故向众人道别。他的卫兵们快步追上逃走的达利纳——现在他的脚步甚至比一名刚刚赶到的信使还要快。那名信使喊着，请达利纳马上返回花园。
达利纳还没有准备好。他不想去见塔拉凡吉安，也不想去见娜凡妮，尤其不想见到雷纳林。于是他爬上城墙，开始查看……查看城墙防御。这正是他来此的原因。
从城墙顶上，他又一次看到了这座城市大片遭到战火烧毁和破坏的地区。
战意在召唤他，那声音依然遥远和薄弱。不，不。达利纳沿着城墙前行，经过一个个士兵。在他的右边，海浪正在撞击岩石，海水中还有阴影在移动。那是足足比刍螺大出一、两倍的生物，它们的外壳不断从海浪之间的深谷中冒出来。
达利纳觉得自己在一生中当过四个人：
嗜血的战士、稍稍遭遇冒犯便会杀人，那个他只配落入沉沦地狱。
装出一副尊贵文明外表的将军，但内心深处却只渴望着回到战场上，让更多人流血。
第三个，是一个精神崩溃的人，为自己年轻时的罪行付出代价。
第四个，最后一个，也是他们之中最虚伪的一个，放弃了回忆，假装自己是一个更好的人。
达利纳停下脚步，将一只手放在石头上。他的卫兵在他身后排列成队。一名费的士兵沿着城墙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一边愤怒地呼喊：“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达利纳紧紧闭起眼睛。
“你！雅烈席人，回答我。是谁让你登上城墙的？”
战意在扰动。他体内的勐兽想要冲出来。一场战斗。他需要一场战斗。
不，他又逃走了，沿着一道狭窄的石砌楼梯跑了下去。他的呼吸声回荡在墙壁之间，在最后一段台阶上，他差一点栽倒在地，翻跌下去。
他勐然冲到大街上，全身汗水淋漓，吓到了一群提水的妇女。他的卫兵们紧跟在他身后。“长官？”瑞艾问。“长官，您……怎么样……？”
达利纳吸进飓光，希望飓光能够赶走战意。但他失望了。飓光反而强化了他的知觉，迫使他采取行动。
“长官？”瑞艾递过来一只水罐，罐子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我知道您说过，我不应该带这个，但我还是带了。那么……也许您会需要它。”
达利纳盯着这只水罐。辛辣的气息冒出来，包裹住他。如果他喝了，就能忘记那些絮语，忘记大火中的城市，他对拉萨拉思所做的一切，还有瑷葳。
这很容易……
先祖之血啊，天哪，不行。
他从瑞艾面前转过身。他需要休息。就是这样，仅仅是休息而已。他竭力高昂起头，放慢脚步，向誓门走去。
战意不断在脑后戳刺他。
如果你再次成为第一个人，它就不会再伤害你。在你年轻时，你做了需要做的事。你那时比现在更强大。
他低吼一声，转身将自己的斗篷甩到一旁，想要找到说出这番话的那个声音。他的卫兵们纷纷向两旁退避，用力抓紧手中的长矛，心惊胆颤的费德居民全都从他身边逃开了。
这就是领导者的风格？每晚都要哭泣？要不停地打哆嗦？这是孩子的行为，不是成年人的。
“给我磙开！”
把你的痛苦交给我。
达利纳向天空望去，发出一声狂躁的吼叫。他冲过街道，完全不在乎人们看到他时会怎么想。他需要离开这座城市。
就是那里，通往誓门的阶梯。这座城市的人们曾经让誓门平台变成一座花园，但现在那上面的花草都被清空了。达利纳丝毫不在乎这段台阶有多长，两步并成一级地跑了上去。飓光让他有了非凡的耐力。
上了平台，他发现一队身穿蓝色制服的科林卫兵正护卫着娜凡妮和数名书记。娜凡妮立刻向他走过来。“达利纳，我想要将他挡开，但他坚持不走。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他？”达利纳一边问，一边还因为刚才的奔跑而不住喘息。
娜凡妮朝那些书记指了指。达利纳第一次注意到那些书记中有几个留着执徒的短胡须。但那些蓝色长袍又是怎么回事？
助祭，达利纳心想，来自于法拉斯的圣库。严格来说，达利纳本人就是弗林教的牧首之一，但在实务层面，是这些助祭在执掌教会和教义。他们的手杖上镶满了宝石，远比达利纳想像中更加华丽。难道这种奢华的装扮不应该随着神权圣教时代的殒落而消失了？
“达利纳．科林！”一名助祭迈步上前。他看上去可能刚过四十岁，短胡须中只有几根变成了灰色。很难相信这些助祭竟然有这么年轻的领袖。
“我就是。”达利纳拍拍娜凡妮按在他肩头的手。“如果你要和我谈话，让我们去一个更有隐私的地方……”
“达利纳．科林，”这名执徒的声音变大了。“助祭议会宣布你是异端。我们不能容忍你坚称全能之主不是神，所以我们在此宣布开除你的教籍，并指称你为可憎之人。”
“你没有权力……”
“我们完全有权力！执徒必须监督浅眸人，指导你们统治你们的臣民。这仍然是我们的责任，这是神权契约上写明的，是许多个世纪以来的历史明证！你真的以为我们会对你的异端宣讲视而不见？”
达利纳咬紧牙关。这名愚蠢的执徒却开始一条接一条宣布达利纳的异端行径，要求达利纳对这一切进行悔改。他又向达利纳逼近了一步。现在达利纳甚至能闻到他呼吸的气味了。
战意在扰动，它感觉到了战斗，感觉到了血流。
我要杀死他了，达利纳的一部分心想，我现在必须逃走，否则我就会杀死这个人。这一点就像阳光一样清晰地呈现在达利纳的意识里。
于是他逃了。
他冲进誓门的控制室，心中只想着逃跑。他摸索到室中的锁孔，才想起自己没有带能够操作这个装置的碎刃。
达利纳，飓父隆隆地说，出了某种问题，我看不出那是什么，它一直躲避着我。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必须离开。”
我不会成为你的剑，我们谈过这件事。
达利纳低吼一声。他感觉到某种他能够碰触的东西，某种超越一切存在的东西，是将各个世界束缚在一起的力量。他的力量。
等等，飓父说，这样做不对！
达利纳没有理睬飓父，只是向外伸展出去，将力量拉过来。某种耀眼夺目的白光凝聚在他手中，他将这道白光插入锁孔。
飓父呻吟一声，那声音宛如雷鸣。
强大的能量发动了誓门。达利纳的卫兵在外面呼唤他的名字，达利纳则拨动表盘，只让这间单室可以传送，将整座平台都丢在后面，然后他将能量当作握柄，推动了锁孔。
一道环形光芒在房室周围闪耀，冷风涌进门口。达利纳踉跄着踏上了兀瑞席鲁前的一座平台。飓父远远离开他。虽然没有断开谛结，却也收回了关爱。
战意疯狂涌入，取而代之。即使在这么遥远的地方，飓风的！达利纳完全无法逃脱它。
你不能逃避你自己，达利纳，瑷葳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响起，这就是你，接受它吧。
他无法逃走。飓风的……他逃不掉。
先祖之血啊，求你，求你，救救我。
但……他到底在向谁祈祷？
达利纳在晕眩中跌跌撞撞地从平台上走下来，完全不理会兀瑞席鲁那些满脸疑问的士兵和书记。他一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越来越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办法——无论是什么办法，只要能躲过瑷葳的谴责就好。
在他的房间里，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这本书以猪皮封装，有着厚实的书页。他捧着这本《王道》，仿佛它是一道能够驱走痛苦的护身符。
什么效果都没有。这部书曾经拯救过他，但现在，它看上去毫无用处。达利纳甚至无法阅读上面的文字。
达利纳将书丢下，又蹒跚着走出房间。他下意识地走进雅多林的房间，漫无目的地四处翻找。他还是找到他所希望的东西——为了特殊情况而准备的一瓶酒。紫酒，劲道刚刚好。
现在他要成为第三个人。羞耻、挫败、白昼黑夜都在眩晕中度过。可怕的岁月。在那些岁月里，他交出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只为了能够遗忘。
但飓风的，他只能这样，否则就要开始杀戮。他将酒瓶送到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