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艾拉铭文
细心的读者想必已经察觉到，我只列出了八种魄散。传说坚定地强调魄散一共有九位，一个不神圣的数字，无法对称，并且和敌方的关联甚密。
——荷丝的《秘辛考》，第两百六十六页 达利纳走出誓门的控制室，来到赛勒城。迎接他的是他在全罗沙最想狠狠揍上一顿的人。
梅利达司．阿玛朗穿着他的萨迪雅司制服，笔直地站在门前。这个窄脸方下巴的家伙今天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的个子很高，仪容整洁，军装上的每一粒纽扣都闪闪发亮，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他竭力表现出雅烈席军官的完美风范。
“报告吧。”达利纳希望自己的声音中不要流露出不愉快。
阿玛朗——萨迪雅司跟到达利纳身边。他们一起向誓门平台的边缘走去。在这个位置上，他们可以俯瞰全城的景色。达利纳的卫兵和他们保持着距离，方便他们交谈。
“我们的人为这座城市做了很大贡献，光爵。”阿玛朗说。“我们首先集中火力清理掉城墙外的垃圾杂物。我担心那些东西会为入侵的敌军提供庇护。他们很有可能用那些东西建起坡道，攻上城墙。”
的确，城墙外的平原曾经布满了市集和码头库房，现在全都被清得一干二净，形成了一片杀戮之场，只能偶尔看到一些破损地基留下来的轮廓。大概只有全能之主知道，赛勒那的军事家们怎么会允许紧靠城墙的地方建起那么多住屋设施。对于防守方，那不啻于一场噩梦。
“我们还修复了城墙缺损和原本就有缺陷的地方，”阿玛朗抬手一指，继续说。“依照科林纳标准，这道城墙的高度还不够，不过已是一座规模可观的防御工事了。我们还清理了城中紧贴城墙的建筑，拓展作战空间，收集物料。我的军队现在就驻扎在开辟出来的空地上。随后我们又参与了城市的重建工作。”
“这座城的状况看上去好多了，”达利纳说。“你的人做得很好。”
“那么，也许我的惩罚可以结束了吧？”阿玛朗的语气很平淡，但怒灵已经在他的右脚下扩展，就像一池沸腾的鲜血。
“你在这里的工作非常重要，军人。你不仅是在重建一座城市，更是在营建赛勒那人对我们的信任。”
“当然，”阿玛朗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而且我明白，了解敌人的防御状况，在战术上对我们有多么重要。”
你这个傻瓜。“赛勒那人不是我们的敌人。”
“我失言了。”阿玛朗说。“但我无法忽略科林家的军队被布置到我们的王国和贾．克维德之间这个事实。你的人要解放我们的家乡，而我的人只能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挖石头。你明白这对他们的士气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吗？尤其是他们之中许多人都认为是你刺杀了他们的藩王。”
“我希望他们现在的领袖会致力于破除这种错误的想法。”
阿玛朗终于转过头，认真注视达利纳。那些怒灵一直没有消失。不过阿玛朗的话只是像军人一样清晰干脆。“光爵，我知道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一直在效仿你的人生。坦白说，就算你真的杀了他——我知道你只会否认——我也会为此而尊敬你。托罗对于这个国家，已经变成了一份负债。
“让我向你证明，我和他不一样。飓风的，达利纳！我是你最优秀的前线指挥官，这一点你很清楚。托罗多年来一直不敢让我获得实权，因为我的名声对他造成了威胁。不要犯同样的错误。使用我。让我为雅烈席卡战斗，而不是来亲吻赛勒那商人的鞋子！我……”
“够了。”达利纳断喝一声。“服从命令，这就是你能够向我证明自己的办法。”
阿玛朗后退一步，然后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向达利纳敬礼，转身向城中走去。
这个家伙……达利纳心想。达利纳本想告诉他，这座岛很快就会成为战争的最前线，但说出这件事的念头已经从他的心中熘走。无论如何，阿玛朗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战争了。随着计划中的会议召开，他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事实。
他身后传来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一队身穿蓝色制服的人来到他所在的平台边缘。“请允许我稍稍刺他一下，长官。”桥兵的领队泰夫说。
“你要怎么‘稍稍’刺一个人一下，士兵？”
“我能做到，”林恩说。“我刚刚开始接受长矛训练。我们可以说这是一场意外。”
“不，不，”洛奔说。“你们想要稍稍刺他一下？让我的表兄辉欧去做吧，长官。他是做小事情的行家。”
“开玩笑？”辉欧用他很不正宗的雅烈席语说。“幸好我不是急脾气。”
“我只是想要让你参加，辉欧。我知道大多数人都对你视而不见。很简单，你只需要……”
“立正！”达利纳喝道。不过他发觉自己已经露出了微笑。桥兵们纷纷排列整齐，卡拉丁将他们训练得很好。
“在会议开始前，你们还有……”达利纳看了一下手臂上的时钟法器。“……三十七分钟。小子们，呃，还有姑娘们，不要迟到。”
他们立刻跑开了，一边还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娜凡妮、加丝娜和雷纳林在不久之后找到了他。他的妻子注意到他一直在看时钟，便给了他一个狡猾的微笑。这个风暴般的女人只是将这么一个东西绑在他的手臂上，就让他不得不早早地赶到需要他去的地方。
随着人员逐渐到齐，芬恩的儿子也登上誓门平台，热情地向达利纳打招呼。“我们为大家准备了房间，就在将要举行会议的神庙上方。我……嗯，我们知道您其实并不需要住宿，因为可以用誓门瞬间往返……”
“我们很高兴能够使用这里的房间，孩子。”达利纳说。“我可以略作休息，思考问题。”
年轻人露出笑容。达利纳总是不习惯那双麦穗一样的眉毛。
他们下了平台。一名赛勒那卫兵早已将他们到达的讯息传了出去。一名书记透过信芦告知，下次传送即将开始。达利纳停下脚步回头观望。不久之后，一道光芒亮起，将誓门完全包裹于其中。这些日子里，誓门几乎一直处于被使用的状态。今天负责操纵誓门的是玛菈塔，这已经越来越频繁地成为了她的职责。
“叔叔？”加丝娜向驻足不前的达利纳询问。
“我只是好奇下一个过来的会是谁。”
“我可以为你查查纪录……”加丝娜说。
新来的是一群身穿华丽衣衫的赛勒那商人。他们走下宽大的坡道，身边还跟随着不少卫兵和一些抬着大箱子的人。
“又是银行家，”芬恩的儿子说。“整个罗沙的经济崩溃正在悄悄继续着。”
“崩溃？”达利纳惊讶地问。
“大陆各处的银行家正在撤出城市，”加丝娜说。“看到古城区前那座堡垒了吗？那就是赛勒那宝石储备库。”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各个地方政府的军费供给很快就要发生困难了。”芬恩的儿子面色严肃地说。“他们不得不用授权信芦写信给我们，为他们的城市争取更多钱球。但对于任何距离誓门不够近的地方，后勤补给都将成为一场噩梦。”
达利纳眉头一皱。“难道你们不能鼓励商人留在他们原先的城市里，支持那里的防御吗？”
“长官！”柯达尔克回答。“长官，您是要我们强迫商人服从军事权威吗？”
“忘了我的话吧。”达利纳与娜凡妮、加丝娜对视了一眼。对于丈夫所犯的这个可能非常巨大的政治错误，娜凡妮只是露出了亲切的微笑。但达利纳怀疑加丝娜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看法。她也许会掐住那些银行家的脖子，直接命令他们拿出钱来支持战争。
雷纳林看着那些商人，并不急于迈开脚步。“他们带来的宝石有多大？”他忽然问。
“光爵？”芬恩的儿子向达利纳瞥了一眼，仿佛是在寻求帮助。“他们带来的只是钱球，普通的钱球。”
“有没有更大的宝石？”雷纳林的目光离开那些商人，转向他们。“在这座城市里？”
“当然，有许多。”芬恩的儿子回答。“其中有一些真正的珍品，就像其他所有城市一样。嗯……为什么这样问，光爵？”
“因为……”雷纳林只开了头，但他没有再说下去。
❖
达利纳将盆里的水泼到脸上。这是一幢位于塔勒奈拉神庙上方的别墅，坐落于城市的最顶层——王室区。达利纳用毛巾把脸擦净，便向飓父探寻。“感觉好些了吗？”
我的感觉和人类不一样。我不会像人类那样生病。飓父发出隆隆的声音，但我是可以被摧毁的，能够被撕碎成上千片。我还活着，只是因为敌人害怕暴露自己，遭到培养的打击。
“所以她还活着？那第三位神？”
是的，你遇过她。
“我……遇过她？”
你不记得了。通常她都会躲藏起来。懦弱得很。
“也许很睿智，”达利纳说。“守夜者……”
不是她。
“是的，你说过。守夜者就像你。那么还有其他像你或守夜者一样的灵吗？如同神祇影子般的灵？”
还有……第三种。他们和我们不在一起。
“藏起来了？”
不，沉睡中。
“再告诉我一些。”
不。
“但是……”
不！不要去碰他们。你对他们的伤害已经够多了。
“好吧。”达利纳一边说着，一边将毛巾放到一旁，靠在窗户边。这里的空气有一股盐味，让他模模煳煳地想起了什么。那是他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空洞。一次海上旅行。
还有他对那座山谷的访问。
他向洗脸盆旁边的梳妆台瞥了一眼。上面放着一本用陌生的赛勒那文字写成的书。书本旁边的一张小纸条上用雅烈席文写着：“道路，国王。”芬恩留给他一件礼物，一本赛勒那文的《王道》。
“我做到了，”达利纳说。“我联合了他们，飓父。我遵守了誓言，将人们联合在一起，而不是让他们分裂。也许这样能为我造成的痛苦稍作赎罪。”
飓父以隆隆声作为回答。
“他……在意我们的感受吗？”达利纳问。“荣誉，全能之主？他真的在意人们的痛苦吗？”
他在意。那时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意。但现在我明白了。憎恶宣称只有他拥有对人类的热情，那是他在说谎。飓父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到最后……荣誉只是更加执着于誓言。曾几何时，誓言本身要比它背后的含义更重要。但荣誉不是一个没有热情的怪物。他爱人类。他是为了保护你们而死的。
达利纳发现娜凡妮正在客厅里招待塔拉凡吉安。“陛下？”
“如果你愿意，可以称我为法哥。”塔拉凡吉安只是在客厅中踱步，并没有看向达利纳。“我年轻时，他们都这样叫我……”
“出了什么事？”达利纳又问。
“我只是在担心。我的学者们……没什么，达利纳，没什么。只是有些煳涂。我……我今天很好。”他停下脚步，用力闭紧浅灰色的眼睛。
“没什么问题，对不对？”
“是的。但这不应该是无情无义的一天，所以我在担心。”
无情无义？这是什么意思？
“你需要退出这次会议吗？”娜凡妮问。
塔拉凡吉安立刻摇摇头。“好了，我们走吧。我会好起来的……只要会议开始，我就能好起来了。我相信。”
❖
达利纳一走进神庙的主厅，就感觉到自己非常期待这次会议。
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感受啊。他在年轻和中年时是那样害怕政治谋划和无休无止的繁冗会议。而现在，他却为此而兴奋。他能够看出这座大厅已经为规模宏大的会议做好了准备。亚西尔使团热切地向芬恩女王致以问候，诺拉文书甚至送给芬恩一首她写的诗歌，感谢赛勒那对他们的殷勤招待。芬恩的儿子特意坐到雷纳林身边，不住地和他闲聊。亚纳高皇帝在自己的王座里看上去很舒适，他相信周围都是自己的同盟和朋友。
桥四队正在和艾拉达藩王的卫兵们开着玩笑。缘舞师利芙特蹲在不远处的窗台上，正歪着头倾听什么。大厅里有五名身穿军装的女斥候，还有两名桥四队的女兵穿着正式的哈法长裙，那两名女子都带着素描簿和炭笔，只是在她们长裙的上臂袖子上绣着桥四队的徽章——那是书记佩戴自己所属徽章的位置。
雅烈席藩王们、亚西尔文书们、灿军骑士们和赛勒那海军将领们共聚一堂。艾姆欧首座正与艾拉达谈论战术问题，因为那位藩王正在协助防御遭受攻击的艾姆欧。卡尔将军和泰纱芙与叶席尔女大君说话，不过女大君一直在看着哈拉姆．卡尔——卡尔将军夫妇的长子。哈拉姆穿着父亲的碎甲，站在厅门旁。他们在谈论政治联合。这是许多个世纪以来，雅烈席人和马卡巴奇人的公国，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交谈。
联合他们。一个声音在达利纳的意识中悄然响起，和数个月之前的那个宏亮的声音发生着共鸣。那时达利纳第一次看到了幻象。
“我正在这样做。”达利纳悄声回答。
联合他们。
“飓父，是你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说话？”
我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达利纳已经很难将自己的想法和飓父的声音区分开来了。幻象和记忆在达利纳的大脑中争夺着空间。为了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一些，他围绕这座圆形圣殿大步走了起来。这里的墙壁上装饰着一幅幅壁画——他曾经用自己的能力治愈过这些墙壁的缺损。这些壁画描绘了神将塔勒奈拉与引虚者的几场殊死决战。传说中，那位神将曾经与引虚者进行过许多次这样的壮烈交锋。
墙上的一张大地图描绘了塔拉海及其周围地区，上面的标记指示出他们的舰队位置。达利纳走到地图前，对它仔细审视。人们的谈话声也随之安静下来。随后他又望向神庙大门以外的海湾，他们的舰队已经有数艘快船入港，船桅上飘扬着卡布岚司和亚西尔的旗帜。
“陛下，”达利纳对亚纳高说。“可以宣布一下您的部队的讯息吗？”
皇帝示意诺拉进行报告：主舰队距离这里已经不到半日航程，他们的先导船——或是诺拉所称的侦察船，没有发现任何敌人的踪影。他们一直担心这一段位于两场风暴之间的空窗期，会成为敌人行动的最佳时间。但至今为止，敌人都还没有出现。
海军将领们开始讨论如何才能最有效地巡逻海疆，同时确保赛勒城的安全。这一番交谈让达利纳很欣慰——主要是因为将领们似乎认为赛勒城真正的危险已经过去了。一名费德藩王已经派遣陆路斥候靠近玛拉特，点过了码头上的船只，那里的海湾和港口中停泊的船只远远超过了一百艘。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们肯定还没有做好进攻准备。这实在是件好事。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芬恩女王向众人致上欢迎词——这显然晚了一步，达利纳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应该让女王主持这次会议。芬恩对赛勒城的防御进行了详细介绍，并提出了她的公会领袖们对于阿玛朗军队的疑虑。显然，那些士兵在赛勒城喝了不少酒，也惹了不少乱子。
听到女王的发言，阿玛朗的身子明显变得僵硬。无论他自身有多少错误，对军队的纪律仍相当重视。
在相关讨论将近结束之际，达利纳注意到雷纳林在椅子里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亚西尔书记开始解释他们制定的联盟规程条文和指导原则的时候，雷纳林用沙哑的声音向达利纳告退，随即离开了会场。
达利纳向娜凡妮瞥了一眼，他的妻子似乎也有些困扰。加丝娜起身要跟上雷纳林，却被一名书记挡住。那名书记交给加丝娜一小叠文档。加丝娜接过文档，回到娜凡妮身边，两人开始一起研读其中的内容。
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了？达利纳一边想，一边看了一眼手臂上的时钟。会议已进行了一个小时。亚西须人显然还在兴奋地讲解着他们的指导原则。
飓父发出隆隆声。
怎么了？达利纳在心中问。
有某种……某种东西正在逼近。一场风暴。
达利纳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大厅，怀疑是否会有刺客发动袭击。他突兀的动作吸引了一名亚西尔文书的注意。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却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
“光爵？”正在阐述指导原则的亚西尔文书用亚西须语询问。
“我……”达利纳已经能够感觉到了。“有情况。”
“达利纳？”芬恩女王问。“你在说什么？”
大厅中所有信芦突然全部开始闪烁——十几粒红宝石都放射出强光。达利纳的心脏勐然跳了一下。期待灵在他的周围升起，如同一条条彩带冒出地面，不断甩动。书记们纷纷从盒子里或者腰带上拿出闪烁的信芦，开始书写。
加丝娜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信芦在闪光，只是盯着她和娜凡妮一起阅读的那份档案。
“永飓刚刚袭击了雪诺瓦。”芬恩女王从一名书记背后，看着她书写的内容说。
“不可能！”雅莱．萨迪雅司说。“上一次的永飓五天前刚刚出现！它们的间隔应该是九天。”
“是的。但，我认为我们已经有了十足的确定。”芬恩朝那些正在振笔疾书的信芦点点头。
“这种风暴太新了。”泰纱芙说，她一边读着信芦书写的内容，一边将披肩拉紧了一些。“我们对它们的了解还不够，无法真正判断出它们的模式。来自使丁的报告称这次永飓尤其凶猛，移动速度也比以前更快。”
达利纳心中一阵发凉。
“它还有多久会到达我们这里？”芬恩问。
“几个小时。”泰纱芙说。“飓风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从罗沙的一侧到达另一侧，而永飓的速度通常会慢一些。”
“但这次永飓的速度更快，”亚纳高透过他的翻译员说。“我们的船队距离港口还有多远？我们该如何庇护它们？”
“请放心，陛下。”芬恩说。“船只距离我们已经很近了，而数哩之外的新码头在东西两侧都有庇护。我们只需要确保舰队直接进港，而不是先来这里让部队登岸。”
大厅里充满了议论声，不同的团体不断透过他们与塔西克的联系收到报告。而塔西克正在从依瑞、使丁，甚至雪诺瓦获得更多讯息。
“我们应该暂时休会。”达利纳对众人发话。人们纷纷表示同意，随即便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大厅中分散成一个个小群体。达利纳坐回椅子里，呼出一口长气。“情况还没有那么糟，我们能够处理。”
绝非如此，飓父在他的隆隆声中，话音非常微弱，同时又充满了忧虑，情况很糟。
达利纳又跳起身。直觉促使他向一旁伸出手，五指戟张，想要召唤他已经不再拥有的碎刃。桥四队也立刻有所回应，抛下手中的食物，抓起长矛，其他人却都没有注意到异样。
但……注意到什么？没有敌人来袭。大厅中的各种议论仍然在继续。加丝娜和娜凡妮还凑在一起阅读文档。娜凡妮轻呼了一声，内手捂在唇边。加丝娜看着达利纳，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她们的讯息和风暴无关。达利纳心想，将椅子拉到她们身边。“那么，”尽管他们距离其他人都很远，达利纳还是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对晨颂的翻译有了新突破，”娜凡妮也压低声音回答。“卡布岚司的团队和贾．克维德的修道士们利用我们透过幻象提供的种子分别获得了成果。我们终于得到了晨颂的译本。”
“这是好事，对不对？”达利纳问。
加丝娜叹了口气。
“叔叔，历史学者们最渴望翻译的内容被称为‘艾拉铭文’。其他一些信息来源声称那铭文非常古老，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文档，据说是由神将们亲笔所写。从今天的最终译文来看，这段铭文记述的是引虚者第一次到来的见证实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甚至在第一次寂灭之前。”
“先祖之血啊，”达利纳说。在第一次寂灭之前？上一次寂灭发生在超过四千年以前。他们现在谈论的是完全遗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往事。“那么……我们能读懂它了？”
“‘他们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娜凡妮开始诵读。“‘掌握了我们被禁止触碰的力量，攸关灵与波力。他们因此摧毁了他们的土地而向我们乞怜。
“‘一如诸神旨意，我们接纳他们。我们还有什么选择？他们是绝望之人，无依之人。吾之怜悯反噬己身。他们的背叛甚至遍及神祇：以至于灵、岩石、群风。
“‘当心异世之人。叛徒之俦。道尽甜言蜜语，内心却渴望血腥。不要接纳他们。不要给予救助。引虚者乃他们适切之名号，因他们带来了虚无。是吸取情绪的空洞。一个新的神。他们的神。
“‘这些引虚者不知歌谣。他们听不见罗沙，所到之处，寂静所至。看似软弱而缺乏壳甲，却坚韧无比。他们只有一颗心脏，无法生息。’”
加丝娜放下文件。
达利纳皱起眉头。这根本没什么意义。难道这篇文章的意思是说，第一个入侵这个世界的帕胥人是没有硬壳的？但文章的作者怎么会知道帕胥人应该有硬壳呢？而文章提及的那些歌声……
达利纳忽然心中一动，悄声说：“这不是人类写的。”
“的确，叔叔，”加丝娜轻声说。“这位作者是晨歌者，罗沙最初的居民。晨歌者不是灵，这一点和神学理论提出的假设不一样。他们也不是神将。他们是帕胥人，而他们所欢迎的异世界之人……”
“是我们。”达利纳悄声说出了侄女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感觉全身冰冷，仿佛淹没在冰水之中。“他们称我们为引虚者。”
加丝娜叹息一声。“我早就对此有所怀疑。第一次寂灭是人类入侵罗沙导致的。我们来到这里，从帕胥人手中夺走这片土地——因为我们在无意中使用封波术毁掉了原先的世界。这就是灿军毁灭的实情。”
飓父在达利纳的脑海中隆隆作响。达利纳盯着娜凡妮手中的这一页纸。这么渺小，看似全不重要的一页纸，却在他心中制造出一个无底深渊。
这是真的，是吗？他问飓父，飓风啊……我们不是家园的保卫者。
我们是入侵者。
不远处，塔拉凡吉安正在和他的书记轻声争论，随后老国王又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慢慢地，人们重新安静下来。亚西尔使团让仆人们将他们的椅子转向达利纳等人。芬恩女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但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原地，双臂抱在胸前，看上去有些焦虑不安。
“我要公布一个令人困惑的讯息，”塔拉凡吉安说。“这是刚刚透过信芦得到的，与光明爵士科林有关，我原本不想说出如此令人不快的事……”
“不，”芬恩说。“我也听说了。我需要一个解释。”
“同意。”诺拉说。
达利纳站起身。“我知道这件事很令人困扰。我……我还没有时间来对此作出调整。也许我们能够暂时休会，首先处理风暴的问题？其他事情可以留待以后再讨论。”
“也许吧，”塔拉凡吉安说。“是的，也许吧。但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我们一直都相信我们所进行的是一场正义的战争，但这个关于人类起源的讯息让我既困惑，又不安。”
“你们在说什么？”芬恩问。
“这不是费德翻译员送来的讯息吗？古早文字表明了人类是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
“呸，”芬恩说。“落满灰尘的旧纸堆和哲学家的那些怪念头。我想要知道的是上王的事！”
“上王？”亚纳高皇帝透过翻译员问。
“我收到了一封信，”芬恩拍了拍手中的文件。“来自发声者泽塔。信中说，在艾洛卡国王前往雅烈席卡之前，他已经向达利纳立誓，接受他作为皇帝。”
诺拉文书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什么？”
“用皇帝这个词太夸张了！”达利纳只能竭力抵挡这个意料之外的攻击。“这只是雅烈席卡内部事务。”
娜凡妮也在达利纳身边站起来。“我的儿子只是很关注他与达利纳的政治关系。我们已经准备向你们做出解释。我们的藩王们能够证实，我们绝没有意愿向诸位的国家拓展我们的影响。”
“那么这个呢？”诺拉举起几张纸问。“你们是否也为这件事做好了准备？”
“那是什么？”达利纳强打起精神问。
“两个幻象的纪录，”诺拉说。“你们没有和我们分享的两个幻象。在这两个幻象里，你应该是遇到了被称为憎恶的生物，并与之有所结交。”
达利纳身后传来利芙特的惊呼声。达利纳瞥了那个女孩一眼。此时桥四队的士兵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情况很糟，达利纳心想，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了，让我无法控制局势。
加丝娜跳起身。“这很显然是要破坏我们的名誉。有人故意同时释放出所有这些讯息。”
“这是真的吗？”诺拉用雅烈席语问。“达利纳．科林，你有没有和我们的敌人见过面？”
娜凡妮抓住他的手臂，加丝娜微微摇头，不要回答她的问题。
“有。”达利纳说。
“那么他，”诺拉继续追问。“有没有说，要你摧毁罗沙？”
“这份古早的纪录又是怎么回事？”塔拉凡吉安问。“它宣称灿军已经摧毁过这个世界。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解散？他们担心他们的力量无法控制！”
“我还在思考这个关于上王的荒谬事件，”芬恩说。“如果你允许另一位国王向你发誓，那么这怎么会只是‘雅烈席卡的内部事件’？”
所有人同时开始说话。娜凡妮和加丝娜向前迈步，准备应对这些攻击，而达利纳只是坐回了椅子里。一切都崩溃了。一把剑，就像战场上任何一把杀人利刃一样残酷的剑，刺中了他的联盟的心脏。
这正是你所害怕的，他想，一个不依赖于军事力量，而是依赖于书记和官僚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的背后遭到了精妙的奇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荷丝的《秘辛考》，第两百六十六页
梅利达司．阿玛朗穿着他的萨迪雅司制服，笔直地站在门前。这个窄脸方下巴的家伙今天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的个子很高，仪容整洁，军装上的每一粒纽扣都闪闪发亮，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他竭力表现出雅烈席军官的完美风范。
“报告吧。”达利纳希望自己的声音中不要流露出不愉快。
阿玛朗——萨迪雅司跟到达利纳身边。他们一起向誓门平台的边缘走去。在这个位置上，他们可以俯瞰全城的景色。达利纳的卫兵和他们保持着距离，方便他们交谈。
“我们的人为这座城市做了很大贡献，光爵。”阿玛朗说。“我们首先集中火力清理掉城墙外的垃圾杂物。我担心那些东西会为入侵的敌军提供庇护。他们很有可能用那些东西建起坡道，攻上城墙。”
的确，城墙外的平原曾经布满了市集和码头库房，现在全都被清得一干二净，形成了一片杀戮之场，只能偶尔看到一些破损地基留下来的轮廓。大概只有全能之主知道，赛勒那的军事家们怎么会允许紧靠城墙的地方建起那么多住屋设施。对于防守方，那不啻于一场噩梦。
“我们还修复了城墙缺损和原本就有缺陷的地方，”阿玛朗抬手一指，继续说。“依照科林纳标准，这道城墙的高度还不够，不过已是一座规模可观的防御工事了。我们还清理了城中紧贴城墙的建筑，拓展作战空间，收集物料。我的军队现在就驻扎在开辟出来的空地上。随后我们又参与了城市的重建工作。”
“这座城的状况看上去好多了，”达利纳说。“你的人做得很好。”
“那么，也许我的惩罚可以结束了吧？”阿玛朗的语气很平淡，但怒灵已经在他的右脚下扩展，就像一池沸腾的鲜血。
“你在这里的工作非常重要，军人。你不仅是在重建一座城市，更是在营建赛勒那人对我们的信任。”
“当然，”阿玛朗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而且我明白，了解敌人的防御状况，在战术上对我们有多么重要。”
你这个傻瓜。“赛勒那人不是我们的敌人。”
“我失言了。”阿玛朗说。“但我无法忽略科林家的军队被布置到我们的王国和贾．克维德之间这个事实。你的人要解放我们的家乡，而我的人只能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挖石头。你明白这对他们的士气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吗？尤其是他们之中许多人都认为是你刺杀了他们的藩王。”
“我希望他们现在的领袖会致力于破除这种错误的想法。”
阿玛朗终于转过头，认真注视达利纳。那些怒灵一直没有消失。不过阿玛朗的话只是像军人一样清晰干脆。“光爵，我知道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一直在效仿你的人生。坦白说，就算你真的杀了他——我知道你只会否认——我也会为此而尊敬你。托罗对于这个国家，已经变成了一份负债。
“让我向你证明，我和他不一样。飓风的，达利纳！我是你最优秀的前线指挥官，这一点你很清楚。托罗多年来一直不敢让我获得实权，因为我的名声对他造成了威胁。不要犯同样的错误。使用我。让我为雅烈席卡战斗，而不是来亲吻赛勒那商人的鞋子！我……”
“够了。”达利纳断喝一声。“服从命令，这就是你能够向我证明自己的办法。”
阿玛朗后退一步，然后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向达利纳敬礼，转身向城中走去。
这个家伙……达利纳心想。达利纳本想告诉他，这座岛很快就会成为战争的最前线，但说出这件事的念头已经从他的心中熘走。无论如何，阿玛朗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战争了。随着计划中的会议召开，他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事实。
他身后传来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一队身穿蓝色制服的人来到他所在的平台边缘。“请允许我稍稍刺他一下，长官。”桥兵的领队泰夫说。
“你要怎么‘稍稍’刺一个人一下，士兵？”
“我能做到，”林恩说。“我刚刚开始接受长矛训练。我们可以说这是一场意外。”
“不，不，”洛奔说。“你们想要稍稍刺他一下？让我的表兄辉欧去做吧，长官。他是做小事情的行家。”
“开玩笑？”辉欧用他很不正宗的雅烈席语说。“幸好我不是急脾气。”
“我只是想要让你参加，辉欧。我知道大多数人都对你视而不见。很简单，你只需要……”
“立正！”达利纳喝道。不过他发觉自己已经露出了微笑。桥兵们纷纷排列整齐，卡拉丁将他们训练得很好。
“在会议开始前，你们还有……”达利纳看了一下手臂上的时钟法器。“……三十七分钟。小子们，呃，还有姑娘们，不要迟到。”
他们立刻跑开了，一边还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娜凡妮、加丝娜和雷纳林在不久之后找到了他。他的妻子注意到他一直在看时钟，便给了他一个狡猾的微笑。这个风暴般的女人只是将这么一个东西绑在他的手臂上，就让他不得不早早地赶到需要他去的地方。
随着人员逐渐到齐，芬恩的儿子也登上誓门平台，热情地向达利纳打招呼。“我们为大家准备了房间，就在将要举行会议的神庙上方。我……嗯，我们知道您其实并不需要住宿，因为可以用誓门瞬间往返……”
“我们很高兴能够使用这里的房间，孩子。”达利纳说。“我可以略作休息，思考问题。”
年轻人露出笑容。达利纳总是不习惯那双麦穗一样的眉毛。
他们下了平台。一名赛勒那卫兵早已将他们到达的讯息传了出去。一名书记透过信芦告知，下次传送即将开始。达利纳停下脚步回头观望。不久之后，一道光芒亮起，将誓门完全包裹于其中。这些日子里，誓门几乎一直处于被使用的状态。今天负责操纵誓门的是玛菈塔，这已经越来越频繁地成为了她的职责。
“叔叔？”加丝娜向驻足不前的达利纳询问。
“我只是好奇下一个过来的会是谁。”
“我可以为你查查纪录……”加丝娜说。
新来的是一群身穿华丽衣衫的赛勒那商人。他们走下宽大的坡道，身边还跟随着不少卫兵和一些抬着大箱子的人。
“又是银行家，”芬恩的儿子说。“整个罗沙的经济崩溃正在悄悄继续着。”
“崩溃？”达利纳惊讶地问。
“大陆各处的银行家正在撤出城市，”加丝娜说。“看到古城区前那座堡垒了吗？那就是赛勒那宝石储备库。”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各个地方政府的军费供给很快就要发生困难了。”芬恩的儿子面色严肃地说。“他们不得不用授权信芦写信给我们，为他们的城市争取更多钱球。但对于任何距离誓门不够近的地方，后勤补给都将成为一场噩梦。”
达利纳眉头一皱。“难道你们不能鼓励商人留在他们原先的城市里，支持那里的防御吗？”
“长官！”柯达尔克回答。“长官，您是要我们强迫商人服从军事权威吗？”
“忘了我的话吧。”达利纳与娜凡妮、加丝娜对视了一眼。对于丈夫所犯的这个可能非常巨大的政治错误，娜凡妮只是露出了亲切的微笑。但达利纳怀疑加丝娜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看法。她也许会掐住那些银行家的脖子，直接命令他们拿出钱来支持战争。
雷纳林看着那些商人，并不急于迈开脚步。“他们带来的宝石有多大？”他忽然问。
“光爵？”芬恩的儿子向达利纳瞥了一眼，仿佛是在寻求帮助。“他们带来的只是钱球，普通的钱球。”
“有没有更大的宝石？”雷纳林的目光离开那些商人，转向他们。“在这座城市里？”
“当然，有许多。”芬恩的儿子回答。“其中有一些真正的珍品，就像其他所有城市一样。嗯……为什么这样问，光爵？”
“因为……”雷纳林只开了头，但他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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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利纳将盆里的水泼到脸上。这是一幢位于塔勒奈拉神庙上方的别墅，坐落于城市的最顶层——王室区。达利纳用毛巾把脸擦净，便向飓父探寻。“感觉好些了吗？”
我的感觉和人类不一样。我不会像人类那样生病。飓父发出隆隆的声音，但我是可以被摧毁的，能够被撕碎成上千片。我还活着，只是因为敌人害怕暴露自己，遭到培养的打击。
“所以她还活着？那第三位神？”
是的，你遇过她。
“我……遇过她？”
你不记得了。通常她都会躲藏起来。懦弱得很。
“也许很睿智，”达利纳说。“守夜者……”
不是她。
“是的，你说过。守夜者就像你。那么还有其他像你或守夜者一样的灵吗？如同神祇影子般的灵？”
还有……第三种。他们和我们不在一起。
“藏起来了？”
不，沉睡中。
“再告诉我一些。”
不。
“但是……”
不！不要去碰他们。你对他们的伤害已经够多了。
“好吧。”达利纳一边说着，一边将毛巾放到一旁，靠在窗户边。这里的空气有一股盐味，让他模模煳煳地想起了什么。那是他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空洞。一次海上旅行。
还有他对那座山谷的访问。
他向洗脸盆旁边的梳妆台瞥了一眼。上面放着一本用陌生的赛勒那文字写成的书。书本旁边的一张小纸条上用雅烈席文写着：“道路，国王。”芬恩留给他一件礼物，一本赛勒那文的《王道》。
“我做到了，”达利纳说。“我联合了他们，飓父。我遵守了誓言，将人们联合在一起，而不是让他们分裂。也许这样能为我造成的痛苦稍作赎罪。”
飓父以隆隆声作为回答。
“他……在意我们的感受吗？”达利纳问。“荣誉，全能之主？他真的在意人们的痛苦吗？”
他在意。那时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意。但现在我明白了。憎恶宣称只有他拥有对人类的热情，那是他在说谎。飓父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到最后……荣誉只是更加执着于誓言。曾几何时，誓言本身要比它背后的含义更重要。但荣誉不是一个没有热情的怪物。他爱人类。他是为了保护你们而死的。
达利纳发现娜凡妮正在客厅里招待塔拉凡吉安。“陛下？”
“如果你愿意，可以称我为法哥。”塔拉凡吉安只是在客厅中踱步，并没有看向达利纳。“我年轻时，他们都这样叫我……”
“出了什么事？”达利纳又问。
“我只是在担心。我的学者们……没什么，达利纳，没什么。只是有些煳涂。我……我今天很好。”他停下脚步，用力闭紧浅灰色的眼睛。
“没什么问题，对不对？”
“是的。但这不应该是无情无义的一天，所以我在担心。”
无情无义？这是什么意思？
“你需要退出这次会议吗？”娜凡妮问。
塔拉凡吉安立刻摇摇头。“好了，我们走吧。我会好起来的……只要会议开始，我就能好起来了。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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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利纳一走进神庙的主厅，就感觉到自己非常期待这次会议。
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感受啊。他在年轻和中年时是那样害怕政治谋划和无休无止的繁冗会议。而现在，他却为此而兴奋。他能够看出这座大厅已经为规模宏大的会议做好了准备。亚西尔使团热切地向芬恩女王致以问候，诺拉文书甚至送给芬恩一首她写的诗歌，感谢赛勒那对他们的殷勤招待。芬恩的儿子特意坐到雷纳林身边，不住地和他闲聊。亚纳高皇帝在自己的王座里看上去很舒适，他相信周围都是自己的同盟和朋友。
桥四队正在和艾拉达藩王的卫兵们开着玩笑。缘舞师利芙特蹲在不远处的窗台上，正歪着头倾听什么。大厅里有五名身穿军装的女斥候，还有两名桥四队的女兵穿着正式的哈法长裙，那两名女子都带着素描簿和炭笔，只是在她们长裙的上臂袖子上绣着桥四队的徽章——那是书记佩戴自己所属徽章的位置。
雅烈席藩王们、亚西尔文书们、灿军骑士们和赛勒那海军将领们共聚一堂。艾姆欧首座正与艾拉达谈论战术问题，因为那位藩王正在协助防御遭受攻击的艾姆欧。卡尔将军和泰纱芙与叶席尔女大君说话，不过女大君一直在看着哈拉姆．卡尔——卡尔将军夫妇的长子。哈拉姆穿着父亲的碎甲，站在厅门旁。他们在谈论政治联合。这是许多个世纪以来，雅烈席人和马卡巴奇人的公国，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交谈。
联合他们。一个声音在达利纳的意识中悄然响起，和数个月之前的那个宏亮的声音发生着共鸣。那时达利纳第一次看到了幻象。
“我正在这样做。”达利纳悄声回答。
联合他们。
“飓父，是你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说话？”
我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达利纳已经很难将自己的想法和飓父的声音区分开来了。幻象和记忆在达利纳的大脑中争夺着空间。为了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一些，他围绕这座圆形圣殿大步走了起来。这里的墙壁上装饰着一幅幅壁画——他曾经用自己的能力治愈过这些墙壁的缺损。这些壁画描绘了神将塔勒奈拉与引虚者的几场殊死决战。传说中，那位神将曾经与引虚者进行过许多次这样的壮烈交锋。
墙上的一张大地图描绘了塔拉海及其周围地区，上面的标记指示出他们的舰队位置。达利纳走到地图前，对它仔细审视。人们的谈话声也随之安静下来。随后他又望向神庙大门以外的海湾，他们的舰队已经有数艘快船入港，船桅上飘扬着卡布岚司和亚西尔的旗帜。
“陛下，”达利纳对亚纳高说。“可以宣布一下您的部队的讯息吗？”
皇帝示意诺拉进行报告：主舰队距离这里已经不到半日航程，他们的先导船——或是诺拉所称的侦察船，没有发现任何敌人的踪影。他们一直担心这一段位于两场风暴之间的空窗期，会成为敌人行动的最佳时间。但至今为止，敌人都还没有出现。
海军将领们开始讨论如何才能最有效地巡逻海疆，同时确保赛勒城的安全。这一番交谈让达利纳很欣慰——主要是因为将领们似乎认为赛勒城真正的危险已经过去了。一名费德藩王已经派遣陆路斥候靠近玛拉特，点过了码头上的船只，那里的海湾和港口中停泊的船只远远超过了一百艘。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们肯定还没有做好进攻准备。这实在是件好事。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芬恩女王向众人致上欢迎词——这显然晚了一步，达利纳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应该让女王主持这次会议。芬恩对赛勒城的防御进行了详细介绍，并提出了她的公会领袖们对于阿玛朗军队的疑虑。显然，那些士兵在赛勒城喝了不少酒，也惹了不少乱子。
听到女王的发言，阿玛朗的身子明显变得僵硬。无论他自身有多少错误，对军队的纪律仍相当重视。
在相关讨论将近结束之际，达利纳注意到雷纳林在椅子里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亚西尔书记开始解释他们制定的联盟规程条文和指导原则的时候，雷纳林用沙哑的声音向达利纳告退，随即离开了会场。
达利纳向娜凡妮瞥了一眼，他的妻子似乎也有些困扰。加丝娜起身要跟上雷纳林，却被一名书记挡住。那名书记交给加丝娜一小叠文档。加丝娜接过文档，回到娜凡妮身边，两人开始一起研读其中的内容。
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了？达利纳一边想，一边看了一眼手臂上的时钟。会议已进行了一个小时。亚西须人显然还在兴奋地讲解着他们的指导原则。
飓父发出隆隆声。
怎么了？达利纳在心中问。
有某种……某种东西正在逼近。一场风暴。
达利纳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大厅，怀疑是否会有刺客发动袭击。他突兀的动作吸引了一名亚西尔文书的注意。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却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
“光爵？”正在阐述指导原则的亚西尔文书用亚西须语询问。
“我……”达利纳已经能够感觉到了。“有情况。”
“达利纳？”芬恩女王问。“你在说什么？”
大厅中所有信芦突然全部开始闪烁——十几粒红宝石都放射出强光。达利纳的心脏勐然跳了一下。期待灵在他的周围升起，如同一条条彩带冒出地面，不断甩动。书记们纷纷从盒子里或者腰带上拿出闪烁的信芦，开始书写。
加丝娜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信芦在闪光，只是盯着她和娜凡妮一起阅读的那份档案。
“永飓刚刚袭击了雪诺瓦。”芬恩女王从一名书记背后，看着她书写的内容说。
“不可能！”雅莱．萨迪雅司说。“上一次的永飓五天前刚刚出现！它们的间隔应该是九天。”
“是的。但，我认为我们已经有了十足的确定。”芬恩朝那些正在振笔疾书的信芦点点头。
“这种风暴太新了。”泰纱芙说，她一边读着信芦书写的内容，一边将披肩拉紧了一些。“我们对它们的了解还不够，无法真正判断出它们的模式。来自使丁的报告称这次永飓尤其凶猛，移动速度也比以前更快。”
达利纳心中一阵发凉。
“它还有多久会到达我们这里？”芬恩问。
“几个小时。”泰纱芙说。“飓风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从罗沙的一侧到达另一侧，而永飓的速度通常会慢一些。”
“但这次永飓的速度更快，”亚纳高透过他的翻译员说。“我们的船队距离港口还有多远？我们该如何庇护它们？”
“请放心，陛下。”芬恩说。“船只距离我们已经很近了，而数哩之外的新码头在东西两侧都有庇护。我们只需要确保舰队直接进港，而不是先来这里让部队登岸。”
大厅里充满了议论声，不同的团体不断透过他们与塔西克的联系收到报告。而塔西克正在从依瑞、使丁，甚至雪诺瓦获得更多讯息。
“我们应该暂时休会。”达利纳对众人发话。人们纷纷表示同意，随即便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大厅中分散成一个个小群体。达利纳坐回椅子里，呼出一口长气。“情况还没有那么糟，我们能够处理。”
绝非如此，飓父在他的隆隆声中，话音非常微弱，同时又充满了忧虑，情况很糟。
达利纳又跳起身。直觉促使他向一旁伸出手，五指戟张，想要召唤他已经不再拥有的碎刃。桥四队也立刻有所回应，抛下手中的食物，抓起长矛，其他人却都没有注意到异样。
但……注意到什么？没有敌人来袭。大厅中的各种议论仍然在继续。加丝娜和娜凡妮还凑在一起阅读文档。娜凡妮轻呼了一声，内手捂在唇边。加丝娜看着达利纳，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她们的讯息和风暴无关。达利纳心想，将椅子拉到她们身边。“那么，”尽管他们距离其他人都很远，达利纳还是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对晨颂的翻译有了新突破，”娜凡妮也压低声音回答。“卡布岚司的团队和贾．克维德的修道士们利用我们透过幻象提供的种子分别获得了成果。我们终于得到了晨颂的译本。”
“这是好事，对不对？”达利纳问。
加丝娜叹了口气。
“叔叔，历史学者们最渴望翻译的内容被称为‘艾拉铭文’。其他一些信息来源声称那铭文非常古老，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文档，据说是由神将们亲笔所写。从今天的最终译文来看，这段铭文记述的是引虚者第一次到来的见证实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甚至在第一次寂灭之前。”
“先祖之血啊，”达利纳说。在第一次寂灭之前？上一次寂灭发生在超过四千年以前。他们现在谈论的是完全遗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往事。“那么……我们能读懂它了？”
“‘他们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娜凡妮开始诵读。“‘掌握了我们被禁止触碰的力量，攸关灵与波力。他们因此摧毁了他们的土地而向我们乞怜。
“‘一如诸神旨意，我们接纳他们。我们还有什么选择？他们是绝望之人，无依之人。吾之怜悯反噬己身。他们的背叛甚至遍及神祇：以至于灵、岩石、群风。
“‘当心异世之人。叛徒之俦。道尽甜言蜜语，内心却渴望血腥。不要接纳他们。不要给予救助。引虚者乃他们适切之名号，因他们带来了虚无。是吸取情绪的空洞。一个新的神。他们的神。
“‘这些引虚者不知歌谣。他们听不见罗沙，所到之处，寂静所至。看似软弱而缺乏壳甲，却坚韧无比。他们只有一颗心脏，无法生息。’”
加丝娜放下文件。
达利纳皱起眉头。这根本没什么意义。难道这篇文章的意思是说，第一个入侵这个世界的帕胥人是没有硬壳的？但文章的作者怎么会知道帕胥人应该有硬壳呢？而文章提及的那些歌声……
达利纳忽然心中一动，悄声说：“这不是人类写的。”
“的确，叔叔，”加丝娜轻声说。“这位作者是晨歌者，罗沙最初的居民。晨歌者不是灵，这一点和神学理论提出的假设不一样。他们也不是神将。他们是帕胥人，而他们所欢迎的异世界之人……”
“是我们。”达利纳悄声说出了侄女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感觉全身冰冷，仿佛淹没在冰水之中。“他们称我们为引虚者。”
加丝娜叹息一声。“我早就对此有所怀疑。第一次寂灭是人类入侵罗沙导致的。我们来到这里，从帕胥人手中夺走这片土地——因为我们在无意中使用封波术毁掉了原先的世界。这就是灿军毁灭的实情。”
飓父在达利纳的脑海中隆隆作响。达利纳盯着娜凡妮手中的这一页纸。这么渺小，看似全不重要的一页纸，却在他心中制造出一个无底深渊。
这是真的，是吗？他问飓父，飓风啊……我们不是家园的保卫者。
我们是入侵者。
不远处，塔拉凡吉安正在和他的书记轻声争论，随后老国王又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慢慢地，人们重新安静下来。亚西尔使团让仆人们将他们的椅子转向达利纳等人。芬恩女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但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原地，双臂抱在胸前，看上去有些焦虑不安。
“我要公布一个令人困惑的讯息，”塔拉凡吉安说。“这是刚刚透过信芦得到的，与光明爵士科林有关，我原本不想说出如此令人不快的事……”
“不，”芬恩说。“我也听说了。我需要一个解释。”
“同意。”诺拉说。
达利纳站起身。“我知道这件事很令人困扰。我……我还没有时间来对此作出调整。也许我们能够暂时休会，首先处理风暴的问题？其他事情可以留待以后再讨论。”
“也许吧，”塔拉凡吉安说。“是的，也许吧。但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我们一直都相信我们所进行的是一场正义的战争，但这个关于人类起源的讯息让我既困惑，又不安。”
“你们在说什么？”芬恩问。
“这不是费德翻译员送来的讯息吗？古早文字表明了人类是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
“呸，”芬恩说。“落满灰尘的旧纸堆和哲学家的那些怪念头。我想要知道的是上王的事！”
“上王？”亚纳高皇帝透过翻译员问。
“我收到了一封信，”芬恩拍了拍手中的文件。“来自发声者泽塔。信中说，在艾洛卡国王前往雅烈席卡之前，他已经向达利纳立誓，接受他作为皇帝。”
诺拉文书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什么？”
“用皇帝这个词太夸张了！”达利纳只能竭力抵挡这个意料之外的攻击。“这只是雅烈席卡内部事务。”
娜凡妮也在达利纳身边站起来。“我的儿子只是很关注他与达利纳的政治关系。我们已经准备向你们做出解释。我们的藩王们能够证实，我们绝没有意愿向诸位的国家拓展我们的影响。”
“那么这个呢？”诺拉举起几张纸问。“你们是否也为这件事做好了准备？”
“那是什么？”达利纳强打起精神问。
“两个幻象的纪录，”诺拉说。“你们没有和我们分享的两个幻象。在这两个幻象里，你应该是遇到了被称为憎恶的生物，并与之有所结交。”
达利纳身后传来利芙特的惊呼声。达利纳瞥了那个女孩一眼。此时桥四队的士兵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情况很糟，达利纳心想，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了，让我无法控制局势。
加丝娜跳起身。“这很显然是要破坏我们的名誉。有人故意同时释放出所有这些讯息。”
“这是真的吗？”诺拉用雅烈席语问。“达利纳．科林，你有没有和我们的敌人见过面？”
娜凡妮抓住他的手臂，加丝娜微微摇头，不要回答她的问题。
“有。”达利纳说。
“那么他，”诺拉继续追问。“有没有说，要你摧毁罗沙？”
“这份古早的纪录又是怎么回事？”塔拉凡吉安问。“它宣称灿军已经摧毁过这个世界。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解散？他们担心他们的力量无法控制！”
“我还在思考这个关于上王的荒谬事件，”芬恩说。“如果你允许另一位国王向你发誓，那么这怎么会只是‘雅烈席卡的内部事件’？”
所有人同时开始说话。娜凡妮和加丝娜向前迈步，准备应对这些攻击，而达利纳只是坐回了椅子里。一切都崩溃了。一把剑，就像战场上任何一把杀人利刃一样残酷的剑，刺中了他的联盟的心脏。
这正是你所害怕的，他想，一个不依赖于军事力量，而是依赖于书记和官僚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的背后遭到了精妙的奇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