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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只需剩下说再见了,安德逊心想,当他穿过取行李处拥挤地等候着所爱之人的人群。到处都是家人们急切地伸长了脖子望着,或者拿着满手的气球并哭着去拥抱他们的亲戚。父亲们将他们的女儿高高举过头顶。
人们曾经在大门口重聚,但那是不同的年代了。现在人们在这个糟糕的、洞穴般的地方领取对方以及行李,叫喊着“我的。”这是我的,蓝色的那个。你是我的。一位年轻漂亮、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女士在人群中搜寻着;一位年纪较大的、体格魁梧的妇女走向前去并将她搂入怀中。
只剩下说再见了——之后便——
“都准备好了?”珍妮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他们现在更了解对方了,已经达到了一定的亲密度,不管他喜不喜欢。她很担心他。他看向别处。
“我的车停在停车场。”他用下巴示意。“你需要我载你们一程吗?”
“我们叫俩出租车就好了,”她说,他点点头,他的脑子里叫嚣着轻松感。他不需要再开口说话了,在之后的几分钟内。在他脑海里,他已经开着车上路了,行驶在寂静的夜里。“我们跟你不顺路,”她补充道。“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开车太晚了,你可以在我们家睡一晚上。我们有一张折叠沙发——”
“我没关系的。”他避开了她的目光。那里面有太多的暖意。他不想让她关心他。他心里已经离开了。
他在诺亚旁蹲下来。“我现在要跟你说再见了,我的朋友。”
“我不喜欢再见,”诺亚说。
“我也不喜欢,”安德逊说。“但是有时候它们……很好。”他本来想说的是另一个词,但是不重要了。
“但是我们马上又会再见到他的,臭臭,”珍妮说,试图营造出安心的轻快感。“不是吗,杰里?”
“那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珍妮的声音比平时要高。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诺亚身上。诺亚似乎处理这次分别处理得比他妈妈要好些。也许到如今他已经习惯了。“你是说,也许,对吧?”
不,珍妮,他想。这一次我说的是我想要表达的词。
“我想你会玩得太过开心而完全忘了我,”他对诺亚说。
“不,我不会忘的。你会忘了我吗?”男孩看起来很焦虑
他将手放在诺亚头上。他的头发在指尖下很柔软。“我不会的。但是有时候遗忘是没关系的,”他轻轻地说。
那个男孩记住了这句话。“我也会忘记汤米吗?”
“你想忘记他吗?”
诺亚考虑着。“有些事情我想忘记。有些事情我不想忘。”他清脆细小的声音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几乎听不见。“我能选择会记住那些事情吗?”
他会想念这个孩子的。
“我们可以试试,”安德逊说。“但是我们不能忘记现在,诺亚。我们现在所处的时刻。我们现在所在的人生。那是更重要的。我们不能忘记那。”
诺亚不相信地笑着。“你怎么可能忘记现在呢?”
“我不知道。”
安德逊仍然蹲着,这让他的膝盖开始疼。男孩将额头贴着他额头,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他闻起来像飞机上空乘员给他的棒棒糖。“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的确。”他看着诺亚。这个案例就要完成了。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他之前没有想起来要问是多么有趣。
“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吗?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是我能看看你的——胸膛和背部吗?就看一下?你介意吗?可以吗?”他现在转向一直在听他们对话的珍妮。她点点头。他站了起来,将诺亚从人群中拉过来,来到一个静止的行李传送带边,远离人们的视线。
一名成人也许会问为什么,但是诺亚只是简单地掀开他的衣服。
安德逊小心地让孩子转身,看着他苍白的胸膛和背部。两处胎记,几乎看不见:背上一个模糊的圆圈,略微发红,胸膛上有一个凸起的不规则的星星。一个子弹的轨道,直白地写在肉体上。
如果是在另一时刻,他会将这些照下来,但现在他只是将衣服放下。证据就在那里。
一个大家庭在旁边的行李传送带处数行李。两个穿着足球T恤的男孩围着传送带开心地跑着。他结束告别,诺亚跑过去加入他们,开始一场关于机场标签的即兴游戏。
“你可以用它,”珍妮低声说。
她声音里有一种确定性是他之前没有注意过的;她见过她儿子身上的标记。“为了你的书。你可以写关于诺亚的事。你可以用他的名字。”
“我能吗?”他在问他自己。
“我很抱歉我之前怀疑过你。你现在得到我的允许了,”她正式地说,“以任何你想要的方式来写他的故事。”
他微微低头表示感谢。也许他还有足够的精力去完成这一章节,如果他动作够快的话。他欠他过去的自己这么多。而他现在成为的人……那是谁呢?
“你觉得诺亚有——好转吗?”珍妮迟疑地问。她看着他时眼里流露的信任让他既感动又惶恐。
“你觉得呢?”
她想了想。“也行吧。我觉得有。”
诺亚和足球男孩们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觉得为什么汤米决定回到美国来?”她看着她儿子问道。“为什么他没有重生到中国、印度或英国?你曾说过人们通常会轮回转世到相同的地区。但是为什么呢?”她很认真地在思索这个谜题,而他感到某种困惑,仿佛所有这些困扰了他大半生的问题找到了一片全新的战场去占领。
“那之间确实似乎存在一种关联。”他缓慢地说,小心地选择每一个词。“有些孩子说过他们在死去的地方待过,从经过的人当中选择他们的父母。其他人重生到他们自己的家庭中,变成他们自己的孙子辈或侄女侄子。我们推测过那可能是因为……爱。”他本来想说的是另外一个词,一个更具临床性的词,但是他脑子使不上劲。“也许人们爱他们的国家就如爱他们的家庭一样。”他耸耸肩。“我无法回答转世迁移这个问题真是一个巧合。我一直卡在构建它的存在上。”他不耐烦地换着脚。“听着,”他说。“这次很——”
“但是我现在不确定该怎么做了。”她碰到他的袖子,这个手势吓了他一跳。“我现在该怎么回去并继续养育汤米呢?”
“你依靠你的才智和你的……”有一次,他想不起那个词。“……感觉。你的感觉很好。”他现在削减语言了,只说得出平凡的话或简单的真相。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告别了。“我们现在必须得说再见了,”他低声说。
“但是你需要跟进调查诺亚的情况,是吗?”
我不知道,他想,但是他说,“当然。”
“所以我有时候可以和你发邮件?如果我有更多的问题的话?”
他微乎其微地点点头。
“好吧。”他们凝视对方,不知该如何分别。拥抱似乎谈不上,但是握手似乎又太过正式。最后她笨拙地向他伸出手,而他用他的大手匆匆地握了下,然后在冲动之下将她的手抬起并亲吻了下。她的皮肤在他唇下很柔软。这是一位父亲在婚礼上的亲吻,将他的女儿从他的照顾中放开。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感,因为她的陪伴或因为女性,都离他很遥远了。
“保重,”他说,松开了她的手。他拎着破旧的包走出了大门,走进了温暖的夜里。
他自由了。
这就是他。
自由。车辆和出租车减速,将车停在路边来接亲戚和乘客们,他经过他们向停车场走去,享受着他的势头,他的双腿流畅迈开的样子,高效的,他的思维在黑暗中令人欣慰地延伸着。
他很关心珍妮和诺亚,但是他们从他身边迅速地后退了。他的最后一个案例,而它结束了。
他们重新回到了地面上,而他在——上浮。
当他了解到自己的人生之后,他和一切事物斗争着去坚持他的人生,而现在它结束了,他漂浮在轻盈的失败之上。他已经运用了全部的思维力量去试图理解那高深莫测的问题,而也许他已经从无穷大的咽喉中取出一两颗牙齿,而现在他只需要写出这最后一个案例。
他曾以为当他越来越靠近自己的死亡之时,那个无法解答的问题会让他忍无可忍,而如今他震惊而愉快地发现,他不再需要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不管会发生什么——都会发生。
这样怎么样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他现在会写完这本书,之后他就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而到有一天他无法再读吟游诗人……他便会去重温他致力于记下的部分,记不住台词就去记里面的深度和韵律。他能像一个疯子般在橡树下面对自己不断地诵读莎士比亚的作品。
又或者他可以回亚洲。再次踏上亚洲的土地肯定很不错。而又有什么在阻止他呢?什么都没有。如果他想的话,他现在就能出发。他能搭乘下一班航班。
泰国。那里稠密、潮湿的空气,街上的混乱。
为什么不去呢?当他想这些的时候,他感到体内开始流动的兴奋感。他可以去参观宏伟的卧佛寺,以及他脚下的用珍珠母贝壳雕刻的108块吉祥图案。他可以开始冥想。他过去一直都很担心一次精神历练有可能会破坏或影响到他的科学客观性,但是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而如果西藏人是对的,那冥想可以引向一个更平和的死亡,这会积极地影响到他的下一世(尽管他自己的数据在那一项上并不确定。)
也许他甚至会停留在一个沙滩上。皮皮岛应该是一个值得去看的地方。白沙如丝绸般在你的脚趾间,湛蓝的海水如玻璃般剔透。此时此刻。向现在屈服吧。他听说你能坐船去看从浓雾中冒出来的奇怪的突出的石灰岩,就如中国的水墨画卷一样:那些水墨山向烟雾盘绕、看不见的天空螺旋上升的画面,而下面有一个孤独的人坐在船里消磨时光,如此渺小以至于几乎看不见。
他必须得买一件泳衣。他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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