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我重新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修复舱里，四周弥漫着熟悉的刺鼻气味，耳旁是系统运行的“嗡嗡”声，我身体的知觉正在慢慢恢复。随后我意识到这不是基地里面的修复舱，而是型号更旧的一款。
原来我回到了公司总部，这意味着他们发现我的调控中枢有问题了。
我试探性地戳了戳它，毫无反应，随后检查了一番媒体储存库，居然也毫无遗漏。哈?现在这情况真让人感到一头雾水。
我正思索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的时候，修复舱被打开了。拉提希站在外面，他穿着日常便服，浅灰色夹克上印着“奥克斯守护组织”调查队的标志。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外表也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要干净许多，他冲我开心地说道：“好消息!曼莎博士已经买下你的永久合同啦!快跟我们一起回家吧!”
这个发展可真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一路被推着去走各种流程，在移动过程中我依然有点儿眩晕感。这太不真实了，就像是电影情节。一路上，我忍不住运行各种诊断程序，检查各种各样的权限，以确保自己不是待在修复舱里产生了幻觉，然后就看到当地新闻电台正在播报一则有关“德落”“灰泣”的调查新闻。如果这是幻境，我想应该不会发生类似“公司英勇解救‘奥克斯守护组织’于水火之中，从一片混乱当中成功脱身”的事情，所以基本可以确定这是现实世界了。
我本想穿回表皮保护层及盔甲，谁知遇到了那些当初参与了营救行动的总部的护卫战士，它们递给我一件灰色的“奥克斯守护组织”调查队制服。我依言穿上，但浑身上下都觉得不对劲。这还不算什么，因为它们围着我一个劲儿地看，而不是递给我制服之后就离开了。说实话，我们算不上是伙伴，但它们会传递给我一些最新的消息，比如你离线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大事、下一个合同条约规定是什么之类的，我现在只想知道，它们是不是跟我一样觉得这情况很奇怪。
一般来说，护卫战士都是装在修复舱里批量卖出去的，买家一般是其他公司。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过有任何调查队在任务结束后把护卫战士给买回去的。
当我走出来时，拉提希还在原地。他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经过几个人类技术员，穿过两道安全防护门，然后进入了展示区域。这里配置着高档沙发和地毯，因为所有租赁业务都会在这里进行，因此环境要比其他部署中心好很多。李萍就站在大厅正中央，她穿着利落的商务套装，看起来很像我最喜欢的那部剧里的一个角色——将人们从不公平的检举中解救出来，坚强而又富有同情心的律师大人。
两个穿着公司制服的人正围着她，貌似在争辩着什么。李萍却完全不管他们，只是随意将一张芯片交给其中一人。
然后这人看见我跟拉提希走了进来，连忙说道：“再次重申，这是不符合规矩的。护卫战士在正式移交之前必须格式化记忆，这不仅仅是政策规定，也是为了……”
“我也再次重申，这是法院命令。”李萍说着，抓过我的另一条胳膊，跟拉提希一左一右地架着我走了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总部的人类聚集区。我们顺着超大型的中心圈来到地下，路过一幢幢办公大楼和购物中心，穿行过一群群各式各样的人类和机器人。周围布满了流光溢彩的数据展示屏幕，路上数以百计的公共权限频道相互交错，我应接不暇，这简直就是娱乐节目里描述的“人间天堂”啊!只不过这里规模更大，还有各色光线交织相映，人来人往。这感觉真棒，我喜欢!
真正让我感到吃惊的是，谁也没有盯着我们看。确切地说，是压根儿没人发现我是一个合成体。我身上穿着的制服完美地遮住了我的机械部件，哪怕其他人看到我后颈处的数据端口，也只会认为我是强化人类。所以在外人看来，我们几个也只是三个人类在中心圈四处闲逛罢了。不得不说，我内心受到了冲击。原来我作为一个个体，无论是处在一群陌生人类中间，还是穿着盔甲跟一群护卫战士站在一起，都没有区别。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一家大酒店，进门时我随手连入了一个公共权限，在下载好一些设施基本信息和保存好地图及一套值班安排表后，缓步走进了大堂。地面上种的盆栽植物蜿蜒朝上生长，在顶端会聚后，注入了一个由玻璃雕刻而成的喷泉。那是真正的喷泉，并不是全息投影。我几乎看它看得入迷了，没注意到有记者已经走到了跟前。他们都是强化人类，身边带着几架摄像无人机。其中一人拦下李萍，刚想提问，就被我一肩膀撞开了。
那人看起来似乎吓了一大跳，其实我已经很温和了，至少他没有摔倒在地。李萍说道：“我们现在不接受任何采访。”说着，她一边把拉提希推入酒店传输吊舱，一边抓过我的手臂把我也拉了进去。
吊舱运行速度极快，“嗖嗖”几声，就把我们带到一间大套房的门厅前。我跟着李萍走进门厅，拉提希落在后边，用通信器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这里如同连续剧里的套间一样：样式别致、铺着地毯、家具装潢无比豪华、大厅里摆着雕像，还有可以俯瞰整个花园的大窗户，不过整体来看房间稍微有点儿小。我猜连续剧里的房间比较大的原因，是为了让摄像无人机能从多个角度拍摄画面吧。
我的客户……不对，前客户?也不对，新雇主?反正曼莎就在这里。其他人也都换了一身衣服，让我一时都有点儿认不出来了。
曼莎博士走了过来，抬头望着我问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从摄像视野拍下的画面里，我知道曼莎也受了伤，好在现在看来也已经恢复了。她换了一身跟李萍一样的商务套装，看起来很是不同，“但我不明白现在是在干什么。”每当感到压力倍增的时候，我就想连上娱乐频道看上一会儿。我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偷偷收看以前的频道，那上面有那么多精彩的节目，想不沉迷都不行。
她回答说：“我已经买下了你的整套合同，你现在已经自由了，我们将带你一起回家。”
“我知道自己被划出了库存，”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大概就是真的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有种不受控制想要抽搐的冲动，“那么我现在可以穿上盔甲了吗?”只有穿上盔甲，才能证明我是一个护卫战士。然而现在我已经不是战士了，我只是护卫。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曼莎以平稳冷静的口吻说道：“我们可以给你安排，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需要它，我说：“我还需要一个修复舱。”
她用令人安心的声音对我耐心地说道：“你不需要那个，没有人会朝你开枪。若是不小心受伤或者哪个部件损坏了，你可以到医疗中心接受治疗。”
“如果没人会朝我开枪的话，那我该做些什么?”也许我能当个保镖。
“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任何事物，”曼莎笑了，“等回家以后，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这时阿拉达来了，她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来了我们都很开心，”然后她转向曼莎，“‘德落’的代表已经到了。”
曼莎点点头，然后对我说道：“在这里你不必拘谨，做什么都行。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们。”
我静静地坐在门厅后方的角落里，看着神态各异的人类不停地进出，追着曼莎商讨近期发生的那堆事情。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律师，有来自公司的、来自“德落”的、来自至少三个联合政治体和一个独立政治体的，甚至连“灰泣”的母公司都派了人来。他们不断提出问题，争吵答辩，拿着安保记录死命地看，或者让曼莎和李萍也看一看，有时还会把视线抛向我。古拉辛也看着我，不过他没说什么。我严重怀疑他反对过曼莎买下我的决定。
我感觉脑子里有点儿混乱，便连上娱乐频道看了一会儿，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我调出总部信息中心里所有跟守护组织联盟相关的内容——那儿非常和平，人们不会互相枪击，更不会有人会朝我开枪;曼莎根本不需要保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如果是一个人类或者是强化人类，生活在这种地方无疑是件好事。
拉提希抽空过来看了看我，我顺便向他请教了些问题，比如有关守护组织的事情，以及曼莎平时会做些什么。他说曼莎没有担任总监一职的时候，会跟两个伴侣一起生活在首都郊外的农场里，同住的还有她的弟弟妹妹以及他们的三个伴侣，再加上连拉提希都数不清的一大帮亲戚和孩子。随后一个律师出现，要向拉提希询问几个问题，所以他便离开了，留下我独自思考。
我不知道自己在农场里可以做些什么，打扫房间吗?听起来比安保工作还要无聊。也许我会习惯吧，这原本就是我应该想要的生活，因为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那是不是说我得假装自己是一个强化人类，逼自己去做一些不喜欢的事情?比如混入人类当中跟他们聊天，把盔甲扔到身后再也不管之类的，想想都觉得很有负担。
反过来想，既然远离了枪火炮弹，我确实也不需要穿着盔甲了。
终于，所有事情都安顿好了，晚餐也被端了进来，曼莎再次上前找我说话。她跟我谈了谈守护组织那边是什么样的、我在那里有些什么选择、在我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之前跟她一起生活是怎么安排的，还有其他很多事情。当然，根据之前拉提希提供的信息，我已经自己提炼出了一些重点内容。
“所以你是我的监护人。”我说道。
“没错，”她很高兴我理顺了这一切，“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任何事情，到处都有供你学习的机会。”
监护人确实要比主人好听多了。
我默默地等到了值班交接的时候，人们要么陷入沉睡，要么沉浸在权限频道里研究他们的评估材料。我悄悄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溜了出去，乘坐传输吊舱回到酒店大堂，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大门。之前下载的地图此刻派上了用场，它指引我离开了中心圈，找到了前往港口工作区的方向。
我穿着调查队的制服，以强化人类的身份通过了关口，谁都没有注意到异常，也没人前来阻止。来到工作区边缘后，我穿过甲板工人的营房，进入了设备储存室。那里不仅放着各类工具，还有我需要的修复舱。我撬开一个私人储物柜，偷走了一对工作靴、一件防护夹克、一个防护面具和其他工具，然后还从另一个储物柜里拿了一只背包，把我身上穿着的调查队的夹克脱下来塞进了包里。完成这一切之后，我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强化人类旅行者。随即我离开这里，转入中央大走廊，进入港口登机区，变成了成百上千个等待坐飞船出行的旅客中的一员。
我用权限查看时间表时，发现一艘由机器驾驶的货运飞船即将起飞，于是我立马赶到出港闸口处，接入它的系统路径并发出了问候。它本可无视我，但可能是出于无聊，它不仅朝我问好，还把权限给打开了。这艘飞船本身就是一个巨型机器人，并不以文字形式进行交流，所以我将自己描述成一个满心欣喜的、准备跟亲爱的监护人团聚，但需要搭个便车的机器人。把这个信息通过权限推送过去之后，我便询问它在漫漫旅途当中是否需要一个朋友陪伴解闷。为了增加吸引力，我还向它展示了我系统内所有的连续剧、电影、书籍，以及其他娱乐节目库存，最终它答应把我捎上。
原来货运飞船机器人也爱看娱乐节目啊。
虽然我时常说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其实我心底早已有了答案。我不想通过别人来告诉自己想要什么，也不希望由别人来替自己做决定。
所以是时候离开了。但曼莎博士，你会一直是我最喜爱的人类。当你看到这段讯息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公司管辖范围了。只有从官方和人们的视线中消失无踪，我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有缘再会。
杀手机器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