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利斯厥庄园
一名年轻的女王赤脚站在木块上,伸出两只手臂,只能靠身上单薄的内衣裤和又长又黑的头发来抵御寒冷的空气,她用上了她那纤细身躯的每一丝力气才能让自己抬头挺胸。
两个高䠷的女子绕着木块转,指尖在交叉的双臂上敲打着,脚步声在寒冷坚硬的木头地板上回荡。
「她瘦到只剩皮包骨了,」关妮薇说,边轻轻拍打她的肋骨,好像可以把它们吓回皮肤深处似的,「而且个子还是太小,瘦小的女王可不会让人多有信心,议会上的其他人一定忍不住嘀嘀咕咕。」
她嫌恶地打量着女王,眼神逗留在不完美的每一处:凹陷的双颊、苍白的肌肤、有毒橡树枝在右手擦出的伤口还结着痂,不过不会有疤痕,他们对此非常小心翼翼。
「把手放下。」关妮薇说,转过身。
凯萨琳女王瞥着娜塔莉亚,艾伦家姊妹中较年长也较高大的那一个,娜塔莉亚看向她,然后点点头,原本凝滞的血液似乎又再度流回凯萨琳指尖。
「她今晚必须戴手套。」关妮薇说,批评的语气无庸置疑,但决定如何训练女王的是娜塔莉亚,如果她想在凯萨琳生日前一周拿有毒橡树枝磨她的手,也只能顺她的意。
关妮薇挑起一绺凯萨琳的头发,然后用力一拉。
凯萨琳痛得眨眼,自从站上那块木头之后,关妮薇就一直用手在她身上东戳西戳,还粗鲁地拉来拉去,好像故意想让她跌倒,这样一来就能责备她怎么又瘀青了。
关妮薇又拉了一下她的头发。
「至少头发没掉,但黑发怎么可以这么无聊?而且她还是好瘦小好瘦小。」
「她是三胞胎里最晚出生、也最娇小的。」娜塔莉亚用她那低沉冷静的嗓音说,「我说妹妹啊,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娜塔莉亚往前一站,凯萨琳的视线很难不跟着她转,娜塔莉亚.艾伦是她从小到大所能拥有最接近母亲的角色了。凯萨琳六岁时和姊妹分别,离开她在小黑屋的家前往格利斯厥庄园,一路上她都把脸埋在娜塔莉亚的丝绸裙襬里,那天,凯萨琳一点儿也不像个女王。但娜塔莉亚由着她闹,让凯萨琳边哭泣边毁了她的裙子,还抚着她的头发,那是凯萨琳最早的记忆,就那么一次,娜塔莉亚准许她表现得像个孩子。
在接见厅斜照的光束中,娜塔莉亚的冰金色发髻看起来几乎接近银色,但她其实并不老,娜塔莉亚永远不会老去,她扛了太多工作、太多责任,没有资格变老,她是用毒世家艾伦氏族的主事者,也是黑议会里最有权势的一员,正在替他们扶养新任女王。
关妮薇抓住凯萨琳被下毒的那只手,大拇指沿着痂皮抚摸,找到一片特别大的,然后抠到它开始流血。
「关妮薇,」娜塔莉亚提醒道,「够了。」
「戴手套应该没问题吧,」关妮薇说,虽然似乎还在生气,「长度盖过手肘的手套可以衬托她手臂的轮廓。」
关妮薇一把放开凯萨琳的手,手臂垂落在她臀部两侧又弹起,凯萨琳已经在木块上站了超过一小时,眼前却还有漫长的一天要过,直到夜幕低垂,宴会开始。吞黑宴,毒物使的盛宴。光是想到就让她的胃部一阵痉挛,忍不住瑟缩。
娜塔莉亚皱眉。
「妳有没有好好休息?」她问。
「有的,娜塔莉亚。」凯萨琳回答。
「除了水和稀粥之外没吃别的?」
「没有。」
连续好几天她都只能喝水和稀粥,即使如此,也许都还不够,她即将吃下的毒物多到可能连娜塔莉亚的训练都应付不了,当然,如果凯萨琳身为毒物使的天赋够强,应该可以安然无恙。
凯萨琳站在木块上,接见厅逐渐昏暗,感觉四面墙壁沉甸甸地朝她挤压而来,因为满满一宅邸的艾伦氏宗亲而显得更加迫人。为了女王的十六岁生日,他们从岛屿各处而来齐聚一堂。平常的格利斯厥庄园像个安静的大洞窟,只有娜塔莉亚、仆人们、娜塔莉亚的弟妹关妮薇和安东宁,娜塔莉亚住在镇上的表亲路西安和艾莉嘉有时会来访,除此之外空荡荡的。今天的格利斯厥庄园却不一样,忙碌又富丽堂皇,挤满等着发威的毒物和毒物使,如果屋子会笑,那么格利斯厥庄园现下一定正在狞笑着。
「她非得准备好不可,」关妮薇说,「这座岛上上下下都会知道今晚发生的事。」
娜塔莉亚对着妹妹撇头,那个姿势一看就知道她也一样担心,却早已听腻了这些担忧之言。
娜塔莉亚转身往窗外看,一路望向丘陵底部的英锥陵王都,芙洛宫的一双黑色尖塔刺穿袅袅炊烟,那里是女王统治时生活的地方,也是黑议会的永久居所。
「关妮薇,妳紧张过度了。」
「我紧张过度?」关妮薇反问,「登基年就要到了,我们手上却只有一个虚弱的女王,要是我们输了……我是不会回普林的!」
她妹妹的声音好尖锐,娜塔莉亚不禁咯咯笑。普林原本是毒物使的城市,但现在只有最弱小的人才住在那里,截至目前,毒物使已经掌控整座英锥陵王都超过一百年了。
「关妮薇,妳根本没去过普林。」
「别取笑我。」
「那妳就别逗我笑,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妳。」
她又望向窗户外,看着芙洛宫的黑色尖塔,艾伦氏族在黑议会上有五名成员,过去三代以来都不少于五名,他们都是由掌权的毒物使女王安插的。
「我只是想把妳可能忽略的事告诉妳,有鉴于妳常常没空管议会的事,忙着训练和疼爱我们的女王。」
「我没忽略任何事。」娜塔莉亚说,关妮薇垂下视线。
「这是当然了,姊姊,我很抱歉。只是神殿公开支持元素使之后,议会越来越紧张了。」
「神殿负责的是举行庆典和为生病的孩子祈祷,」她转身,点点凯萨琳的下巴,「至于其他事,人们都必须听从议会的领导。」
「关妮薇,妳何不去马厩牵匹马、散散步?」她提议,「帮助妳放松心情,或者回去芙洛宫,那里有事需要人料理。」
关妮薇闭上嘴,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有可能抗命或者踏上木块赏凯萨琳一巴掌,只为了缓解她的紧张。
「真是个好主意。」关妮薇说,「那么,今晚见了,姊姊。」
关妮薇走了之后,娜塔莉亚对凯萨琳点点头,「妳可以下来了。」
瘦巴巴的女孩膝盖颤抖着爬下木块,小心不让自己跌倒。
「回妳房间吧,」娜塔莉亚说,又转过身去检视桌上的一捆纸张,「我会请吉赛儿端一碗粥过去,吃完后妳只能喝几口水。」
凯萨琳低下头,微微屈膝行礼,娜塔莉亚的眼角余光看见了,凯萨琳却还逗留在原地。
「真的吗……」凯萨琳问,「真的像关妮薇说的那么糟糕吗?」
娜塔莉亚打量了她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拨冗回答。
「关妮薇老爱操心,」她终于开口说,「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没那么糟糕,小凯。」她伸出手将女孩的一绺头发顺到耳后,娜塔莉亚心情好时总会这么做,「早在我出生之前,王座上坐的就一直是毒物使女王,一直到妳我死后,掌权的也一直都会是毒物使女王。」她将手放在凯萨琳的肩膀上,高䠷又冷艳的娜塔莉亚,她说出口的话不容他人置喙或存疑,凯萨琳若能更像她一点,艾伦氏族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今晚的宴会,」娜塔莉亚说,「专属于妳,是为了庆祝妳的生日而举办的。好好享受吧,凯萨琳女王,其他的就交给我来烦恼。」
凯萨琳女王坐在梳妆镜前打量着自己的倒影,吉赛儿梳理着她的黑发,每一下都又久又平稳,凯萨琳仍然穿着长袍和内衣裤,还是觉得好冷,格利斯厥庄园是个多风又暗影幢幢的地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有大半的人生都活在严寒刺骨的黑暗中。
梳妆台右边是个玻璃牢笼,她的珊瑚蛇正在里面休息,吃蟋蟀吃得肥嘟嘟。凯萨琳从她还是只刚孵化的小蛇时就开始养她了,她是凯萨琳唯一不会害怕的有毒生物,熟知凯萨琳嗓音的振动和肌肤的气味,她从不曾咬过主人,半次都没有。
凯萨琳今天会戴着她去参加晚宴,缠绕在腕上像只温暖又有力的手镯,娜塔莉亚会配戴一只黑曼巴。凯萨琳小小的蛇手镯比不上披挂在肩膀上的巨蛇那么华丽,但凯萨琳喜欢她的小巧首饰,漂亮多了,红、黄、黑三色相间,人们说这是剧毒的颜色,不愧是毒物使女王最完美的配件。
凯萨琳摸摸玻璃,珊瑚蛇抬起浑圆的头颅。他们告诫过凯萨琳不要帮她取名字,三番两次叮嘱说她不是宠物,但是在凯萨琳心中,她偷偷叫珊瑚蛇「甜心」。
「别喝太多香槟,」吉赛儿说,边把凯萨琳的发丝分成几个等份,「一定有毒,或者掺了有毒的果汁,我在厨房里听说了会有什么粉红色槲寄生果实。」
「我非喝一点不可。」凯萨琳说,「再怎么说,他们都是为了我的生日才举杯祝贺。」
她和姊姊们的生日,整座岛上的人们都在庆祝新一代三生女王的十六岁生日。
「沾沾嘴唇就好,」吉赛儿说,「别喝多,要注意的不只是毒药,还有酒精本身。妳弱不禁风的,喝不了多少就会晕头转向。」
吉赛儿将凯萨琳的头发编成辫子,在她的头后方旋转盘绕,高高堆成一个发髻,她的动作很轻柔,从来不会用力拉扯,深知以身试毒多年的凯萨琳头皮已经变得很脆弱。
凯萨琳伸手想拿更多妆品,但吉赛儿发出啧啧声,为了掩盖住肩膀突出的嶙峋瘦骨,女王的粉底已经涂得太白,毒物害她日渐消瘦,那些盗汗和呕吐的夜晚让她的肌肤变得像沾湿的纸张般脆弱又透明。
「已经够漂亮了,」吉赛儿说,对着镜子微笑,「妳的眼睛像洋娃娃一样又大又黑。」
吉赛儿很善良,是格利斯厥庄园的女仆中她最喜欢的一个,但就连吉赛儿在各方面都比女王还美,她的嘴唇饱满、神采奕奕,虽然她深金色的头发必须漂成娜塔莉亚偏爱的淡金色,却仍然散发着光泽。
「洋娃娃的眼睛。」凯萨琳覆诵。
也许吧,但她的眼睛并不美,而是病恹恹的容颜中的两丸黑色圆球。凯萨琳凝望镜子,想象着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瘦骨、薄皮、贫血。用不了什么力气就能将她粉身碎骨,剥掉那单薄的肌肉,挖出内脏摊在阳光下晒干。她纳闷,她的两个姊姊也是一样的血肉之躯吗?她们骨子里是否都是一样的,没有毒物使、自然使、元素使之分?
「关妮薇认为我会失败,」凯萨琳说,「她觉得我太瘦小太虚弱了。」
「妳是毒物使女王。」吉赛儿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而且妳才没她说的那么瘦小虚弱呢!我见过更瘦小、更虚弱的。」
穿着黑色紧身裙的娜塔莉亚一阵风似地刮进房里,她们应该听见她的脚步声的,鞋跟敲击着地板,挑高的天花板反射着回声。吉赛儿和凯萨琳都太分心了。
「她准备好了吗?」娜塔莉亚问,凯萨琳站起身,由艾伦氏族的领导人帮忙着装是一项殊荣,专门保留给庆典,特别是最重要的一次生日。
吉赛儿拿来凯萨琳的礼服,黑色、裙襬丰厚,沉甸甸的而且无袖,不过他们已经准备好用来遮掩毒橡树枝疤痕的黑色绸缎手套。
凯萨琳套上礼服,娜塔莉亚开始拉线固定,凯萨琳的胃一阵颤抖,与宴众人聚集的声响已经从楼梯传上来。娜塔莉亚和吉赛儿将手套滑上她双臂,吉赛儿打开珊瑚蛇的玻璃笼,让凯萨琳捞出甜心,小蛇温驯地缠住她的手腕。
「给她喂了药吗?」娜塔莉亚问,「可能有需要。」
「她会乖乖的,」凯萨琳说,摸摸甜心的鳞片,「她很有规矩。」
「随妳吧。」娜塔莉亚将凯萨琳转向镜子,双手搭在她肩膀上。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法力相同的女王连续掌权超过三任,席薇亚、妮可拉和卡蜜儿是最近三任女王,全都是艾伦氏族扶养长大的毒物使,只要再出一名毒物使女王,或许就能建立起一个王朝,从今而后只有毒物使女王能够长大成人,她的姊妹一出生就必须被淹死。
「吞黑宴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娜塔莉亚说,「所有会出现的食物妳都见过了。和以前一样,不要吃太多,善用技巧,就像我们练习时那样。」
「要是今天晚上,」凯萨琳轻声说,「可以像海德莉女王那样在生日当天得到法力,那一定会是个好兆头。」
「妳又沉迷在图书馆的历史故事里了,」娜塔莉亚往凯萨琳的脖子喷了点茉莉花香水,轻轻碰了碰她头上盘起的辫子,娜塔莉亚的冰金色头发也是一样的造型,可能是想表现团结一心之意,「海德莉女王不是毒物使,她的天赋是战斗,不一样的。」
凯萨琳点头,一边被左右转来转去,感觉自己像一尊假人,是一团粗糙的黏土,供娜塔莉亚发挥她的用毒长才。
「妳有点过瘦,」娜塔莉亚说,「卡蜜儿从没瘦过,甚至称得上丰腴,她期待吞黑宴就像小孩子期待庆典大餐一样。」
一听到卡蜜儿的名字,凯萨琳便竖起耳朵,虽然娜塔莉亚和卡蜜儿像姊妹一样被抚养长大,却几乎绝口不提前任女王,也就是凯萨琳的母亲,尽管凯萨琳从没把她当作自己的妈妈。神殿教条宣称女王是没有父母亲的,她们是女神的女儿。况且,卡蜜儿生产完恢复元气之后,就如同所有前任女王那样,和夫君一起离开岛上。女神派来新的女王,前任女王的统治便宣告终止。
不过凯萨琳还是很爱听前任女王们的故事,娜塔莉亚唯一说过关于卡蜜儿的故事是她如何夺下王位,她下毒的方式巧妙又无声,一切结束之后,她的姊妹看起来好安详,若不是双唇上的白沫,还以为她们是在睡梦中自然死去。
娜塔莉亚亲眼瞧过那两张被毒害的安详脸孔,如果凯萨琳成功的话,她会再看到另外两张。
「妳和卡蜜儿有别的相似之处,」娜塔莉亚说,叹了口气,「她也喜欢图书馆里那些满是灰尘的书,而且模样总是那么年轻,她的确也非常年轻。卡蜜儿受冕之后只统治了十六年,女神提早送来了她的三胞胎。」
卡蜜儿女王的三胞胎提早来到,因为她太虚弱了,人们是这样耳语的。凯萨琳想知道自己能统治多久?在女神决定她该被取代之前,能领导她的子民们几年?她想艾伦氏族应该不在乎,在台面下实际统治岛屿的是黑议会,只要她登基为受冕女王,议会就会持续掌权。
「我想卡蜜儿就像我的小妹妹一样吧。」娜塔莉亚说。
「那妳就是我的阿姨啰?」
娜塔莉亚捏住她的下巴。
「别这么多愁善感,」她说,然后放开凯萨琳,「虽然卡蜜儿看上去很年幼,还是优雅冷静地杀了她的姊妹。她向来是个厉害的毒物使,法力很早就显现。」
凯萨琳皱起眉,她其中一个姊妹也早早就显现了法力,米拉贝拉,那个强大的元素使。
「我也会轻轻松松杀死我的姊妹,娜塔莉亚。」凯萨琳说,「我说到做到,虽然等我完成之后,她们看起来不会像是睡着一样。」
北宴会厅塞满了毒物使,似乎每个有那么一丁点艾伦家血统的人都来了,除此之外,许多普林的毒物使也远道而来。凯萨琳从主楼梯上方瞧着宴会,每样东西都是水晶或白银或宝石做的,还有熠熠发光的紫色颠茄包裹在糖丝编成的网中堆迭成塔。
宾客们似乎有点太过盛装打扮了,女人们戴着黑珍珠和黑钻石颈炼,男人们配戴黑色丝绸领带。他们的体格太强壮、手臂太有力,他们会评判她,然后发现她的不足之处,他们一定会笑的。
凯萨琳观看的同时,一名有着暗红色头发的女人仰天大笑,有那么一瞬间,凯萨琳看得见她的犬齿和喉头,好像她笑到下巴都掉下来了,凯萨琳耳中彬彬有礼的交谈声转变成哭嚎,而舞厅里挤满的全都是光鲜亮丽的怪物。
「吉赛儿,我做不到。」她轻声说,女仆停下拉直厚重裙襬的动作,从后方抓住她的肩膀。
「妳可以的。」她说。
「连楼梯都比以前更多阶。」
「只是妳的错觉而已。」吉赛儿说,大笑着,「凯萨琳女王,妳会表现得很完美。」
下方的舞厅音乐止息,娜塔莉亚抬起头来。
「妳准备好了。」吉赛儿说,最后一次检查垂坠的裙襬。
「感谢各位,」娜塔莉亚用浑厚低沉的嗓音对客人们说,「在如此重要的一天前来与会。每年的这天都很重要,但今年特别事关重大。今年,我们的凯萨琳十六岁了!」宾客们鼓掌,「春天来临意味着五朔节也即将到来,它不只是节庆而已,还象征登基年的开始。五朔节时,岛上的人们将在复火式上见证毒物使有多强大!五朔节结束后,你我将有幸目睹我们的女王将甜美的毒药喂给她的姊姊们。」
娜塔莉亚对阶梯比比手势。
「今年的庆典即将展开,而明年的此时我们将庆祝女王登基。」更多的掌声、笑声,以及附和的吶喊,他们认为很简单,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可以毒杀两名女王,强大的毒物使女王只消一个月就够了,但凯萨琳并不强大。
「至于今晚,」娜塔莉亚说,「你们得以享受她的陪伴。」
娜塔莉亚转身面向铺着酒红色地毯的陡峭阶梯,为了这个场合还特别加了一条闪闪发亮的黑色踏垫,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想让凯萨琳滑一跤。
「这件裙子挂在衣橱里时看起来没那么重。」凯萨琳小声说,逗得吉赛儿咯咯笑。
凯萨琳踏出阴影、站上阶梯的那瞬间,立刻感觉到每双眼睛都盯着她看,毒物使生性严厉又刻薄,他们的眼神像刀刃一样锋利。芬贝恩岛的人民会随着掌权女王而益发强大:自然使会在自然使的统治下茁壮;元素使会在元素使的统治下繁荣,而经过三个世代的毒物使女王后,毒物使已经强大到无以复加,其中又以艾伦氏族最为昌盛。
凯萨琳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微笑,她只知道不能发抖或跌倒,甚至差点忘了呼吸,她看见关妮薇站在娜塔莉亚右后方,紫丁香颜色的双眼僵硬冰冷如石,看起来愤怒又害怕,好像正等着看凯萨琳是否胆敢犯错;好像一想到可以甩凯萨琳耳光就沾沾自喜。
凯萨琳的脚跟降落在舞厅地板上时,众人举杯、露出发亮的白牙,她原本已经提到喉头的心脏下降了一些,没事的,至少现在没事。
一位仆人端来装在高脚杯中的香槟,她接过来嗅了嗅,酒液闻起来有橡木味,还有淡淡苹果香。如果掺了毒,应该不是吉赛儿猜测的粉红色槲寄生果实,不过她还是啜了一小口,仅仅将嘴唇沾湿而已。
她的出场仪式结束了,音乐再度飘扬,众人继续交谈,毒物使们穿着他们最上等的黑衣,像乌鸦一样涌到她身边又匆匆离开,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多人、好多礼貌的鞠躬和屈膝礼,报上了好多名字,但唯一重要的只有艾伦这个姓氏。没过几分钟,凯萨琳又感到一阵焦虑,忽然觉得礼服好紧、房间好热,她想找娜塔莉亚,但看不见她在哪里。
「妳还好吗,凯萨琳女王?」凯萨琳对着眼前的女人眨眼,她不记得对方刚刚说了什么。
「没事,」她说,「很好。」
「嗯,所以妳觉得呢?妳姊姊们的生日宴会是不是跟妳的一样金碧辉煌?」
「当然不!」凯萨琳说,「自然使一定正用棍子插鱼烤来吃,」毒物使们放声大笑,「然后米拉贝拉……米拉贝拉……」
「米拉贝拉正光着脚在雨水洼里玩水。」
凯萨琳转身,一名英俊的毒物使男孩对她微笑着,他有娜塔莉亚的蓝眼睛和冰金色的头发。他伸出手。
「不然元素使还能有什么其他娱乐呢?」他问,「女王陛下,可以跟我跳支舞吗?」
凯萨琳任由他带着自己前往舞池,然后将她拉近。他的右边衣领别着一只蓝绿色的噬魂蝎,蝎子一息尚存,几只脚还在缓缓抽动,真是个古怪又美丽的装饰品,凯萨琳往旁边避开了一点,噬魂蝎的毒液使人痛不欲生,她遭到螫咬又治疗痊愈,总共重复了七次,却仍旧没有半分免疫力。
「你救了我,」她说,「要是再让我待在那里找话说,我肯定转身逃跑。」
他关切的微笑让她脸红,两人在舞池中旋转,她观察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你一定是艾伦家的人,你长得像他们、头发也像,除非你是特地为了这个场合染的。」
他大笑,「什么?像仆人那样吗?噢,娜塔莉亚姑姑和她完美的形象。」
「娜塔莉亚姑姑?所以你确实是艾伦家的人。」
「是的,」他说,「我叫彼得.雷纳。我母亲是宝琳娜.雷纳,我父亲克里斯多弗是娜塔莉亚的弟弟。」他让她往外旋转出去,「妳跳得很好。」
他的手掌滑过凯萨琳的背部,太靠近肩膀时,她紧绷起来,他可能会摸到因为过去某次试毒而变得粗糙的肌肤。
「真是个奇迹,」她说,「这件晚礼服实在很重,我感觉快被肩带勒到出血了。」
「嗯,这可不行,人们说最强的毒物使女王连血液都是毒的,我不想让这群秃鹰把妳偷走,只为了尝一口毒血。」
毒血,如果他们尝了她的血,该会有多失望?
「『秃鹰』?」她说,「在场的不是有很多你的家人吗?」
「正是如此。」
凯萨琳大笑,当她的脸和噬魂蝎靠得太近时才止住,彼得很高,几乎比她高一个头,她随随便便就能一边跳舞一边和蝎子对望。
「妳的笑声很好听,」彼得说,「但是好奇怪,我以为妳会很紧张。」
「我是很紧张啊,」她说,「吞黑─」
「不是吞黑宴,我是说这一年,五朔节的复火式,一切的开始。」
「一切的开始。」她轻声说。
娜塔莉亚叮咛过很多次,要她走一步算一步,才不会压力太大,截至目前都还算简单,但是娜塔莉亚总是把事情说得太过简单。
「我必须面对,也会面对的。」凯萨琳说,彼得轻笑。
「妳听起来很害怕,希望妳遇到追求者时多拿出一点热情。」
「无关紧要,不管我挑选的夫婿是谁,我登基为女王时他都会爱我的。」
「妳宁愿他在妳成为女王后才爱妳吗?」他问,「因为自己是谁而被爱,不是因为地位─我认为这是每个人都希望的。」
她才刚要噘嘴反驳:当女王无关地位,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当女王,只有她,或者她的姊姊之一。和女神如此紧密连结的只有她们三姊妹,只有她们才能获赐下个世代的三胞胎,不过她还是了解彼得的意思。有人不顾她的缺陷、愿意照顾她会是一件很甜蜜的事;有人爱她这个人,而不是她与生俱来的力量。
「妳也宁愿那么多人爱妳?」他说,「而不是拥有一个全心全意爱妳的人?」
「彼得.雷纳,」她说,「你一定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所以才没听见谣言,岛上每个人都知道追求者们心仪的是谁。我的姊姊米拉贝拉像星光一样美,他们赞美我的话从来比不上这一半好听。」
「说不定就是这样,」他说,「净是些好听话罢了。也有人说米拉贝拉疯疯的,容易抓狂和发怒,说她是个狂热分子,不过是神殿的奴隶罢了。」
「还有人说她强大到可以摧毁一整栋建筑。」
他看了看头顶上的天花板,凯萨琳微笑,她指的不是格利斯厥庄园,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足以动摇格利斯厥庄园的根基,娜塔莉亚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那妳的另一个姊姊雅欣诺呢?那个自然使?」彼得小心翼翼地问,然后他们都笑了出来,没人认为雅欣诺值得一提。
彼得又绕着舞池转了凯萨琳一圈,他们已经跳了很久,开始引人注意了。
歌曲结束,他们的第三首歌,又或许是第四首,彼得停下脚步,轻吻女王裹覆在手套里的指尖。
「希望能再见到妳,凯萨琳女王。」他说。
凯萨琳点点头,彼得离开后,她才注意到宴会厅变得多安静,然后众人又开始交谈,话语声从南侧的镜墙弹落,一路往上回荡到铺着雕刻瓷砖的天花板。
娜塔莉亚在一群身着黑礼服的人群间对上凯萨琳的视线,她应该再和其他人跳舞的,但是仆人们已经像蚂蚁一样包围住黑布幔覆盖的长桌,摆上宴会用的银色托盘。
吞黑宴,有时又名为「黯黑全席」,是吞吃毒物的仪式性筵席,几乎每个重大节日时都会由毒物使女王主持。所以,无论凯萨琳的法力多不管用,都还是必须硬着头皮进行,她一定得咽下最后一口毒物,并忍着不要呕出来,直到安安全全地回到房间为止,来访的毒物使们无从得知吞黑宴之后发生的事,不会知道那些汗水和痉挛和鲜血。
大提琴乐声响起,她几乎要拔腿开溜。感觉时间过得太快,她不是应该有更多时间吗?
今晚,每名有头有脸的毒物使都齐聚在这宴会厅了,艾伦家的每个黑议会成员:路西安和关妮薇,艾莉嘉和安东宁,还有娜塔莉亚。她实在无法承受娜塔莉亚的失望。
宾客们往摆好的长桌移动,人群总算对她有些帮助,他们像黑色潮水一般推着她前进。
娜塔莉亚指示仆人们掀开银色托盘的盖子,露出里头的食物:一堆堆发亮的莓果、一只只塞着毒铁杉酱料的烤鸡、糖渍蝎子、浸过夹竹桃的香甜果汁、点缀着红色和黑色玫瑰豆的香草炖肉。光是看就让凯萨琳口干舌燥,她腕上的珊瑚蛇和腰带似乎都束紧了些。
「妳饿了吗?凯萨琳女王?」娜塔莉亚问。
凯萨琳的指尖滑过甜心温暖的鳞片,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剧本都写好了,一切都经过排练。
「我饥肠辘辘。」
「毒杀他人之物是妳的滋养,」娜塔莉亚继续说,「女神赐福,妳是否心怀喜悦?」
凯萨琳用力吞口水。
「祭品已足。」
根据传统,娜塔莉亚必须鞠躬行礼,但她的动作看起来很不自然,很像出现裂痕的陶壶。
凯萨琳把手放在桌子上,接下来的宴席就交给她主导了:顺序、时间和速度都由她决定。她爱坐爱站都可以,食物不必全部吃完,但是吃得越多就越能惊艳四座,娜塔莉亚建议她舍弃餐具,直接用双手抓取,让汁液沿着下巴流淌。如果她身为毒物使的力量和自然使米拉贝拉一样强,是可以吃完整个吞黑宴的。
食物闻起来很可口,但已经无法蒙骗凯萨琳的肠胃,它纠结起来,痛苦地收缩着。
「烤鸡。」她说,一名仆人端到她面前,宴会厅里气氛凝滞、目光灼灼,众人屏息以待。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会押着她吃。
凯萨琳挺直肩膀,九名黑议会成员中有七名站在人群最前方,其中五个是艾伦家的人,还有卢西昂.马洛和珀拉.凡德,不在场的两名成员则依礼前去出席她两个姊姊的庆生宴。
来参加吞黑宴的神殿女祭司只有三名,但娜塔莉亚说祭司无足轻重,大祭司露卡一直以来都是米拉贝拉的心腹,她相信米拉贝拉是第一个能从黑议会手中夺下权力的女王,但是现在掌控岛屿的是黑议会,祭司充其量不过是神器或女仆罢了。
凯萨琳撕下鸡胸最肥美的部位,离有毒酱料最远的那片白肉,她将食物塞进双唇间,开始咀嚼,有那么一会儿,她害怕自己吞不下去,但她咽下去了,人群也放松了。
接着她点了糖渍蝎子,这还算容易,包裹在金色糖衣棺材中晶亮小巧的甜食,所有毒液都聚集在尾部,她吃了四双螯,然后命人拿来玫瑰豆炖鹿肉。
她真该把炖肉留到最后再吃。玫瑰豆的毒素已经渗透到整道料理中,她躲不过,每一条肉、每一滴肉汁都剧毒无比。
凯萨琳的心脏开始怦怦跳,关妮薇一定正在这个舞厅某处咒骂她的愚蠢,但是木已成舟,她一定得咬一口,甚至必须舔舔手指,她啜了一口掺毒的果汁,然后用冰凉的白开水浸润味蕾,她的头开始发疼,瞳孔放大、视线也跟着模糊。
距离她作呕然后一败涂地之前没剩多少时间了,凯萨琳感觉到所有宾客的视线紧迫逼人、他们对她的期待有如千斤重担,他们坚持她必须吃完,意志坚定到她几乎能听见。
下一道菜是野生蘑菇,她狼吞虎咽,她的脉搏已经开始紊乱了,但不确定是毒素还是紧张所导致。她吞食的速度给观众热情的良好印象,艾伦家的人开始鼓掌。他们欢呼起哄,拱她继续吃,让她不顾一切、吞了比原本打算吃的更多蘑菇,最后一口咬下的那朵尝起来像焰红菇,但应该不可能,它们太危险了。凯萨琳的胃纠结起来,毒素发作得又快又猛。
「莓果。」
她把两颗丢进嘴里,藏在颊边,然后伸手拿毒酒喝,大半的液体都沿着她的脖子流下礼服的前襟,不过没关系,吞黑宴结束了,她两只手往桌上一拍。
毒物使们欢呼吼叫。
「这不过是浅尝即止,」娜塔莉亚宣布,「仪式上的吞黑宴将是真正的传奇。」
「娜塔莉亚,我得走了。」她说,拉拉娜塔莉亚的袖子。
人群安静下来,娜塔莉亚不着痕迹地挣脱。
「什么?」她问。
「我得走了!」凯萨琳大叫,但太迟了。
她的胃一震。事情发生得太快,甚至连转身的时间都没有,她弯下腰,把吞黑宴吃下的所有东西全部吐在桌布上。
「我没事的,」她说,对抗着作呕的感觉,「我一定是生病了。」
她的胃又咕噜叫,但是众人嫌恶的惊呼更大声,还有毒物使们往后退离那一团混乱时礼服互相摩挲的声音。
凯萨琳布满血丝和泪水的双眼瞧见他们的怒目瞪视,每一双眼睛都见证了她的羞辱。
「来人,」凯萨琳说,痛苦地倒抽一口气,「请带我回房间。」
没人过来,她的膝盖重重跪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毒发症状并不轻微,她全身被汗水浸湿,脸颊上的微血管爆裂开来。
「娜塔莉亚,」她说,「对不起。」
她什么都没说,凯萨琳唯一看见的就是娜塔莉亚握紧的拳头,还有她手臂的动作,安静又愤怒地指挥宾客离开宴会厅,整个房间的人移动脚步加速离开,想离凯萨琳越远越好,她再度作呕,伸手拉下桌巾盖住自己。
宴会厅暗了下来,仆人们开始清理桌面,她弱小的身躯又一阵扭曲痉挛。
屈辱至此,连仆人都不愿对她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