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泉镇
乔瑟夫回来的那天,黎明乌云密布、丑陋无比,茱儿躺在她和雅欣诺同住的房间床铺上,看着窗外的一片灰暗,她几乎没怎么睡。
「他们已经知道他要回来好几个星期了。」她说。
「他们当然知道。」玛歌儿说。茱儿坐在化妆桌前,玛歌儿站在她身后,拿着一把梳子耙着茱儿凌乱的深棕色头发。
「所以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间点送他回来?雅欣诺生日过后两天?让他刚好错过庆生宴,却又即时目睹街上的垃圾,还有海鸥和乌鸦抢着吃食物残渣?」
「这就是为什么,」玛歌儿说,「现在他们打算把乔瑟夫推给我们,来个措手不及,看我们像生气的鸡群一样咕咕叫。可怜的安妮.桑德林想必疯了。」
没错。
在他们码头边的家中,乔瑟夫的母亲一定急疯了,忙着把一切整理妥当,对着她丈夫、马修和乔南大吼大叫,虽然是快乐地大吼大叫,不过仍旧是大吼大叫。
「他如果不回来怎么办?」茱儿问。
「他为什么不回来?」玛歌儿试着把茱儿的发丝别到头上,「这里是他的家乡。」
「妳觉得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她问。
「如果他有一丝一毫像他哥马修,那么狼泉镇的女孩们都有危险了。」玛歌儿微笑着说,「马修还是乔瑟夫的年纪时,半个镇的人都跟在他船后游泳。」
茱儿在梳子下猛然转头。
「除了卡拉阿姨之外,马修谁都看不上眼。」
「对啦对啦,」玛歌儿嘀咕,「他对我那一丝不苟的姊姊就像猎犬一样忠心,乔瑟夫也一定会这样对妳。」她两手往上一挥,让茱儿的头发飞扬四散,「这一团乱已经无药可救了。」
茱儿哀伤地看着镜子,玛歌儿有着蜜棕色的头发和修长优雅的四肢,用不着打扮就很漂亮,人们从来不会猜到她和茱儿是母女,有时候,茱儿怀疑玛歌儿乐在其中。
「妳应该多睡一点,」玛歌儿责备道,「妳有黑眼圈。」
「我睡不着,坎登没几分钟就爬起来转来转去。」
「妳觉得是谁害她睡不着的?妳紧张兮兮害坎登也失眠了。如果今天她撞到桌子,摔破了任何东西,就算在妳头上。」玛歌儿从她女儿正后方往旁一站,检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摸摸古铜金的柔软发浪末梢,往修长白皙的颈项上点了一些香水。
「我已经使尽浑身解数了,」她说,「他只得喜欢最自然的妳了。」
雅欣诺爬上楼梯,靠在她们的房门上,「茱儿,妳看起来很棒。」她说。
「妳得让他来找妳。」玛歌儿说。
「为什么?他是我的朋友,这不是什么游戏。」茱儿扭身离开化妆桌,走下楼,直到她走出门、踏上那条泥泞的长路时,才发现雅欣诺还在房屋附近徘徊。
「妳不来吗?」
女王把手放进口袋中,「我想不了,妳该一个人去。」
「他也会想见妳。」
「对,但那是之后的事。」
「嗯,那至少陪我走一段路吧!」
雅欣诺大笑,「好啊!」
她们一起走下狭窄蜿蜒的丘陵小径,远离房屋、经过码头、穿越冬季市集,踏上小径,绕过港湾前最后一座丘陵时,雅欣诺停下脚步。
「妳想过吗?」雅欣诺问,「如果一切不同的话,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怎么样不同?」茱儿问,「如果我们不曾试着逃跑吗?还是如果我们成功了?或者他们把我们两个也一起流放了?」
但是他们只流放了乔瑟夫,茱儿的惩罚是要当女王的助产妇和奶娘,以王座仆人的身分一个人住在小黑屋里,唯一的陪伴就只有怀孕期间的女王和她的王夫,以及被氏族领养之前在此处长大的三胞胎姊妹。茱儿此刻应该身处小黑屋,如果不是当时卡拉阿姨自愿替她受罚。
「他们应该杀了我,」雅欣诺轻声说,「我应该提议的,交换条件是乔瑟夫可以留下来,卡拉也不用留在小黑屋。」
「他们想杀了我们全部,」茱儿说,「娜塔莉亚.艾伦当时可能会把我们都毒死,让我们当场在芙洛宫议事厅的地板上口吐白沫、扭来扭去。」茱儿说。
倘若娜塔莉亚当时知道雅欣诺会逃过一劫,可能会让他们的尸体绕行英锥陵王都的广场,游街示众。那时他们才十一岁而已。
「如果我们越过界,仍然可能落得这种下场。」雅欣诺说,「这样可就不好了,他们会特别调制毒药,我们会被凌迟好几天之后才死,而且七窍流血。」她往砂石路上吐了一口口水,「天杀的毒物使。」
茱儿叹气,俯瞰着她从小长大的城镇,密集的木造建筑在港湾边像一大群灰色藤壶一样互相依偎,今天的狼泉镇看起来很丑陋,不够辉煌、不足以作为乔瑟夫或任何人归乡的景致。
「妳觉得他会有法力吗?」雅欣诺问。
「有的话也不会太强吧,桑德林家的其他人都没有法力,除了马修会勾引鱼群之外。」
「我觉得马修是为了让妳的卡拉阿姨印象深刻才吹牛的。」雅欣诺说,「他真正的天赋是勾引女孩,所有桑德林家的男孩都会,连乔南都开始勾得女孩团团转了。」
茱儿压低声音咒骂,雅欣诺和玛歌儿的说法如出一辙。
「所以妳才害怕吗?」雅欣诺问。
「我才不害怕。」茱儿反驳,但其实她害怕,她很怕乔瑟夫的心意变了,怕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乔瑟夫,怕以前的他在两人分开的五年之间消逝殆尽。
坎登小跑步在前头,沿着路边走,打了个哈欠。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我们应该不能再去瓦登溪抓青蛙和蜗牛了。」
「这种天气的确不适合。」雅欣诺同意道。
「妳觉得大陆的女孩是什么样子?」茱儿忽然问。
「大陆的女孩?噢,她们糟透了。恐怖至极。」
「是啊,所以我那美丽的妈妈才这么融入她们啰!」
雅欣诺哼了一声,「如果她们和玛歌儿有半点相似之处,」她说,「那妳才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她可能是对的,也许我不该来。」
雅欣诺推她向前,很用力。
「快过去吧,笨蛋,」她说,「不然妳会迟到的。」
所以茱儿向前走,朝码头前进,乔瑟夫的家人穿着他们最好的黑外套站在那儿。乔瑟夫的船只还没出现在地平线上,但他的母亲安妮已经站在一个木盒上伸长脖子眺望,茱儿大可以和他们一起等的,从她和乔瑟夫还小、早在卡拉阿姨和乔瑟夫的哥哥马修订下婚约之前,桑德林一家人就很欢迎她,不过茱儿绕路到广场上,从远处看着。
广场上的帐篷还没收起,已经清理了一半,不过还没全部收完。庆生宴结束后,狼泉镇正从集体宿醉中缓缓恢复,并没有太大建树。透过敞开的帐篷门帘,茱儿窥见鸟儿鼓动的黑色翅膀覆盖了主桌上的碗盘,乌鸦接收了她那只鳕鱼的残骸,等牠们吃饱之后,有人会把鱼骨丢回海中。
码头那边聚集了更多人,不只码头上,港湾四周都是,窗帘和遮光板都移开了,还有三三两两的居民假装出来扫门廊。
有东西碰碰她的腰,她低头看见坎登饥饿的黄绿色双眼,她自己的胃也咕噜叫。茱儿寝室的书桌上放着一托盘没动过的茶和奶油面包,她当时一点胃口也没有,现在却觉得这辈子从没这么饥饿过。
她在冬季市集买了一条鱼给坎登,一只品质很好、眼珠清澈的海鲈鱼,牠弯着尾巴,好像游到一半被冻结了,她又从玛姬的早晨渔获中买了几个牡蛎自己吃,用一把刀刃宽厚的刀子撬开壳。
「拿去,」玛姬说,给她一小瓶醋,她对着港湾的方向歪歪头,「妳不是该在那儿吗?和众人一起敲敲打打?」
「我不喜欢人挤人。」茱儿说。
「我不怪妳。」她把一只甲鱼塞进茱儿手中,「给妳的山猫。」她眨眨眼补充道。
「谢了,玛姬。」
码头那边的群众开始有动静,骚动一路传上山坡,直达市集,玛姬伸长脖子。
「哎呀,来了。」她说。
乔瑟夫的船进港了,迅速地靠近,很快就近到茱儿能看见甲板上的水手。
「全都是黑帆,」玛姬说,「看来有大陆来的人想拍我们马屁。」
茱儿尽可能站高,船来了,带来她梦想了五年、也害怕了五年的时刻。
「妳最好到港湾去,茱儿.米隆,大家都知道他想见的是妳的脸。」
茱儿迅速对玛姬一笑,和坎登一溜烟跑离冬季市集,她快步奔过广场,穿越在空中拍动的松垮帐篷。
聚集的人潮众多,抑制不住好奇心的人们蜂拥而至,她挤不过去,就连有坎登开路也没办法,除非她诉诸挥掌和嘶吼,但凯特奶奶如果听说了,绝对不会认同。
茱儿惴惴不安地在山坡上来回踱步,他们先卸下一箱箱杂物,可能是私人物品或者货物。茱儿盯着大陆来的船只,漆成闪亮的白色,窗缘和索具也有大量金漆银漆,和豹头湾格格不入,在狼泉镇寂寥的日光下可说是容光焕发。
然后乔瑟夫踏上连通板。
就算没有他母亲的哭嚎,茱儿也认得出他,虽然他变高了、长大了,往日稚气的柔软已经从他脸庞褪去。
桑德林家的人上前拥抱他,马修一把用力抱住弟弟,他父亲拍着两人的背,乔瑟夫揉揉乔南的头发,安妮紧紧抓着乔瑟夫外套边缘不放。
茱儿往后退了半步,五年是很长的时间,漫长到足以忘记某人。万一他看见她站在山坡上,然后只礼貌地笑了笑?万一他跟着家人一起走过,然后只对她点点头?
她已经开始往后退开,但这时他喊了她的名字,很大声,盖过人群的喧闹。「茱儿!」
「乔瑟夫!」
他们奔向彼此,乔瑟夫奋力挤过人群,茱儿一头冲下山坡,他的黑色外套在白上衣外头翻飞,然后两人撞上对方。
这不是什么童话里的重逢,也不像乔瑟夫不在的这些年她的想象或白日梦里的情景。茱儿的下巴撞上他的胸膛,她不知道手臂该往哪里摆,不过他就在这里,真切实在。两人都变了,却也什么都没变。
他们往后分开时,乔瑟夫扶着茱儿的肩膀,她扶着他的手肘,她已经掉了好几滴眼泪,不过不是因为伤心。
「你变得好……」她说。
「妳也是。」他说,然后用大拇指擦拭她的脸颊,「天啊,茱儿,我还怕我认不出妳,但妳几乎都没变!」
「真的吗?」她问,忽然因为自己太瘦小而感到难堪,他一定觉得她还是个小孩。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解释,「妳当然长大了,我是说我根本不该担心认不出妳的眼睛。」
他摸摸她的太阳穴,她蓝色眼睛的那一边,然后摸摸绿色眼睛的那一边,「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只要看得够用力,就能越过大海看到妳。」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议会也不容许他们之间有任何联络,茱儿和他的家人只知道他在大陆,寄人篱下,仍然还活着,他的流放非常彻底。
坎登在茱儿脚边打转,发出呼噜声,她的动作称得上是害羞,但乔瑟夫往后一跳。
「怎么了?」茱儿问。
「这这是什么─?」他支支吾吾,然后大笑出声,「当然啦,我猜是我离开芬贝恩岛太久了,忘了这里有多奇怪。」
「你说『奇怪』是什么意思?」她问。
「若妳也离开就会知道了。」他伸出手让小坎嗅闻,她舔舔他的手指。「这家伙是守护兽。」
「她是女生。」茱儿纠正道,「叫做坎登。」
「可是,」他说,「她不可能是……」
「没错,」茱儿说,点点头,「她是我的守护兽。」
他看看茱儿、又看看山猫,然后又看着茱儿说:「但她应该属于雅欣诺。」他说,「有这样的守护兽,一定让妳成为过去五十年来最强的自然使吧!」
「六十年,他们是这么说的。」茱儿耸耸肩,「自然使女王崛起、自然使的法力也随之崛起,还是你连这个都忘了?」
乔瑟夫咧嘴笑,搔搔坎登耳后,「那雅欣诺的守护兽是什么?她在哪里?我想让她见见几个人,特别是其中某一个人。」
「谁?」
「我的养兄,小威廉.切沃斯,还有他父亲。他们家族今年派了使团前来。」
他调皮地看看她,神殿知道他们来了一定不开心,使团是不准在五朔节前抵达的,仪式结束前,追求者也不准和女王们交谈。茱儿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可以扭转这些规则。
乔瑟夫对着她左肩后方的某人点点头,茱儿转身看见小秋,狼泉镇神殿的祭司,脸上挂着严肃的表情靠近。
「茱莉安.米隆,」她温和地说,「原谅我的打扰,神殿想欢迎乔瑟夫.桑德林回到家乡,我们会带领他们一家人到神殿去接受祝福。」
「好的。」茱儿说。
「不能等等吗?」乔瑟夫问,祭司没回答,他嘟囔抱怨。
狼泉镇神殿坐落在城镇东边的丘陵上,四周围着一圈祭司们住的白色砖造小屋。小秋是住在里头的十二名女祭司之一,茱儿每次去祈祷时,都觉得神殿是个非常寂寞的地方。节庆之外的时间,殿中除了忙着擦地板的小秋通常都空荡荡的,其他人则待在花园中。
「一如往常,」小秋说,「我们也邀请雅欣诺女王一同前往接受祝福。」
茱儿点点头,雅欣诺从没踏进神殿半步过,她说她拒绝对着背弃子民的女神祈祷。
「听着,」乔瑟夫说,「等我准备好后就会去找你们,但也有可能我连去都不会去啦。」
小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立刻转身离开。
「那可称不上是什么欢迎,」茱儿说,「我很遗憾。」
「这些已经是我需要的所有欢迎了,」乔瑟夫用一只手臂圈住她的肩膀,「妳,就在这里,还有我家人,来跟他们打招呼吧!我要你们都陪在我旁边,能陪多久就陪多久。」
玛歌儿告诉雅欣诺她们要去丘陵地猎长尾雉鸡,她会引诱牠们过来,雅欣诺负责射杀。
「妳这辈子都没去打猎过吧?」雅欣诺说,背上她小小的十字弓和一袋箭矢,「我们到底是要去做什么的?」
「我听不懂妳说什么。」玛歌儿回答,甩甩她漂亮的淡棕色头发,偷看厨房窗户里正在准备炖肉的凯特奶奶,看样子雅欣诺应该是猜对了。
她们一起朝屋子北边走了好远的路,沿着小径往上经过林间空地和犬林池,进入遮天蔽日的森林中,积雪漫过雅欣诺的脚踝。玛歌儿哼着小曲,在飕飕冷风中依然优雅,她的守护兽艾莉雅远远飞在前头、飞在树梢之上,她从不像艾娃坐在凯特奶奶肩膀上那样坐在玛歌儿肩膀上,感觉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主人和守护兽的连结,又或者可能只是因为艾莉雅的羽毛和玛歌儿平常喜欢穿的衣服花色并不搭配。
「玛歌儿,我们要去哪里?」
「不远了。」
她们已经走了很远,爬得很高,地上冒出嶙峋的灰色巨岩,有些只是石头,有些则是被埋住的巨大建筑物残骸,来自非常古老的年代,当时的芬贝恩岛还不叫芬贝恩岛。
冬天时岩石和建筑物残骸都藏在雪中,变得滑溜溜的,雅欣诺有两次都差点跌倒。
玛歌儿改变方向,沿着坡度走到背风面,那儿的积雪比较没那么深,这是个奇怪的小地方,一棵枝干粗大但枝桠光秃的树木像雨伞一样。玛歌儿在山脚处藏了一堆干柴,还有两张三脚小板凳,她拿了一张给雅欣诺,开始摆放木柴准备升火,把细长的木条编织在一起当成火引,然后她拿出一个银扁瓶,把油浇在木堆上,用一根长长的火柴点燃。
火焰熊熊燃起,木材很快着火。
「对自然使来说算不错了,」玛歌儿说,「虽然如果我是元素使的话就会更容易,有时候我觉得宁可当自然使之外的所有其他东西。」
「包括毒物使?」雅欣诺问。
「如果我是毒物使,就能住在英锥陵的豪宅,而不是我母亲那栋冷飕飕的海边小屋。不过我不想当毒物使,我在想的是战斗天赋,当战士比当自然使好玩多了。又或者预知天赋,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雅欣诺把她的板凳往火边一摆,她想说米隆家的屋子并不只是冷飕飕的海边小屋而已,但没说出口,玛歌儿是不可能改观的。
「如果妳这么不满的话,」雅欣诺说,「为什么还回来?妳在主大陆待了六年,大可以一直待在那里。」
玛歌儿用一根长木棒戳弄火焰,「当然是为了茱儿,」她说,「我没办法袖手旁观,看她被我无聊的姊姊抚养长大。」她停顿,知道自己已经僭越了,米隆家容不下半句对卡拉的批评,自从她自愿代替茱儿住在小黑屋后就一直如此。对老是吐不出象牙的玛歌儿来说,一定很难以忍受。
「也为了妳,」玛歌儿说,耸耸肩,「新任女王,上一位女王受冕时,我甚至还没出生,所以这次我可不能错过,这座岛屿很久没有出现像妳这么刺激的人事物了。」
「对,真是刺激。」雅欣诺说,「我想我一定会死得非常刺激。」
「别这么愤世嫉俗,」玛歌儿说,「我站在妳这边,不像其他大多数人。不然妳觉得我大老远带妳来这儿做什么?」
雅欣诺把十字弓和箭矢放在脚边,将冷冰冰的双手塞进口袋,她应该拒绝跟来的,但茱儿待在狼泉镇陪乔瑟夫,她只能选择跟着玛歌儿,或在家里帮忙杂务。
「妳觉得我的茱莉安正在镇上做些什么呢?」玛歌儿饶富兴味地问道,把玩着外套里的某个东西,然后拿出一个小包放在膝上。
「欢迎一个老朋友回家,」雅欣诺说,「她最好的朋友。」
「妳才是她最好的朋友,」玛歌儿狡猾地说,「乔瑟夫.桑德林一直都……不只是她的朋友而已。」
她从小包里拿出四件东西:一绺弯弯的发丝、一块灰色布条、一卷黑色丝带,以及一把锋利的银色小刀。
「下等魔法。」雅欣诺观察道。
「别乱叫,那只是神殿的说法。这是岛屿的生命之血,是女神在外面世界留下的唯一事物。」
雅欣诺看着玛歌儿小心翼翼把东西排成一排,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为之着迷,这儿的气流有种怪异的弯折,地底也传来某种奇异的感觉,像心跳一样,她从没发现这个地点、还有这棵弯曲的树木真是太奇怪了,她的确从没来过这里,如果有的话她一定会马上发现。
「虽说如此,」雅欣诺说,「下等魔法不属于女王的天赋,我们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们的血脉……」她停顿,「是神圣的。」她几乎这么说,是女神的血脉,千真万确,但这些话让她嘴里变得苦涩不已。「我不该这么做,」她说,「我应该下去海边对着一只螃蟹大叫,直到牠对我俯首称臣为止。」
「妳尝试多久了?」玛歌儿问,「妳叫唤守护兽叫唤了多少次?但都没东西出现?」
「牠迟早会出现的。」
「是啊,如果我们成功让妳再叫大声一点。」
玛歌儿微笑,雅欣诺从不觉得她美,虽然很多其他人都这么认为,用「美丽」这个词来形容她太温和了。
「茱儿会帮我叫大声一点的。」雅欣诺说。
「别固执了,茱儿也许做不到。对她来说,什么事都轻而易举,法力唾手可得,她让我想起我的姊姊。」
「真的吗?」
「真的,卡拉有天睁开眼就获得了天赋,淋漓尽致,就像茱儿一样,虽然没有茱儿的法力那样强大到近乎残酷,不过已经强到足以冲昏我爸妈的脑袋了,她得来全不费工夫。」玛歌儿酸溜溜地笑,她又添了些柴火,弄得火星四溅,「有时候我会想,究竟有没有可能卡拉才是茱儿真正的妈妈呢?虽然我记得自己生下茱儿,但我回到岛上时她们两人变得好亲近,茱儿连长相都比较像她。」
「呃,比较丑的意思吗?」雅欣诺皱眉。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妳和卡拉长得很像,但茱儿和妳们两个都不像,她和卡拉唯一的共通点就是比妳丑。茱儿和卡拉很亲,但妳还期待什么啊?妳人不在,抚养她长大的人是卡拉。」
「妳说长大,」玛歌儿复述,「但我回来时,茱儿还不满九岁。」
她拿起膝上的布条,把脱落的线头都扯掉,直到边缘变得干净整齐。
「可能我真的因为离开而感到罪恶吧,」她说,盯着手中的东西看,「所以我现在才会这么做。」
雅欣诺注视着灰布条,看着那绺暗棕色的头发,想知道是谁的。弯曲的树下,微风好像静止了,柴火静静地燃烧,不管玛歌儿正在进行的是什么事,都不是她们该做的。只有绝望的人或愚蠢的人才会使用下等魔法,就算有效,也必须付出代价。
「妳有没有发现,虽然妳的天赋还没出现,却没人紧张?」玛歌儿问,「凯特不紧张、艾利斯不紧张,甚至连茱儿也不是真的紧张,没人觉得妳可以活下来,雅欣诺,因为自然使女王没有活下来的命,除非她们变成野兽,像柏娜丁和她的狼那样。」她用布条打了一个结,当作固定点,然后又打了另一个结绑住那缕发丝。
「伟大的女王柏娜丁,」雅欣诺喃喃说,「妳知道我听她听得有多厌倦吗?她是大家唯一记得的自然使女王。」
「她是唯一值得记忆的自然使女王。」玛歌儿说,「虽然她们残暴不仁,狼泉镇的人们也习惯了、接受了,但我可不。」
「为什么?」雅欣诺问。
「我不确定。」玛歌儿说,耸耸肩,「可能是因为我看着妳在茱儿强大法力的阴影中长大,就像我在卡拉的阴影中长大一样;也可能是因为我想要我的女儿爱我,如果我救了妳的话,也许她就能试着爱我。」
她举起发辫和布料的编织物,雅欣诺摇摇头,「一定会出错,只要扯到我就一定会出错,有人会受伤的。」
「妳的姊妹来杀妳时,也会有人受伤。」玛歌儿提醒她,把符咒塞进雅欣诺手里。
那东西看起来像一只无害的垃圾,但感觉起来并非如此,如果是平常的发辫和布料编织物不应该这么重,也不该比任何她握过的玫瑰花苞还生气蓬勃。
「女神在这里,此时此地。」玛歌儿说,「祭司对祂祈祷,让女神感觉具有人形、像是某个远在他方的生物。但妳我更心知肚明,我们在岛屿的核心感受到祂的存在,祂无所不在,那天晚上你们坐在船上,在大雾中也感觉到祂了,祂不放妳走。祂就是这座岛,这座岛就是女神。」
雅欣诺吞下口水,玛歌儿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能就那么一次,女神真的无处不在,铺天盖地直达大陆,但现在女神感觉起来像被吸引过来,彷佛蜷缩在洞里的野兽,不过一样有力、一样危险。
「这是茱儿的头发吗?」雅欣诺问。
「对,今早我帮她梳头时拿的,花了好多时间才把它弄直、编好。」
「那布条是谁的?」它看起来又旧又皱,而且很脏。
「从乔瑟夫还小时穿的上衣撕下来的,至少他妈妈是这么说,被谷仓旁的一根钉子勾破了,茱儿送了一件新的给他,然后留着旧的,我不懂她怎么都记得这些事情。」她闷哼,「当然也可以用乔瑟夫的其他物品,但我们可不想要他像发情的公鹿一样对茱儿横冲直撞。」
「这是爱情符咒,」雅欣诺说,「妳在教我怎么用下等魔法帮茱儿做一个爱情符咒?」
「世界上还有其他更纯洁的动机吗?」玛歌儿把黑丝带交给她,「绑在一起,然后在这里绕圈。」
「妳怎么学会做这个的?」雅欣诺问,不过其实她自己似乎不用人教就知道该怎么做,她的手指轻轻松松就把发辫和布料绑在一起,而且,就算玛歌儿不告诉她,她也知道要伸手去拿缎带。
「出了岛屿后就什么也没有了,」玛歌儿耳语道,「闭上眼睛,看进火焰。」
「茱儿会想自己动手的,」雅欣诺说,「不,她根本不会动手,她不需要这个。」
火堆另一边,玛歌儿遗憾地紧抿嘴唇。每个狼泉镇的女孩都知道桑德林家的男孩,知道他们调皮的微笑、眼睛像海面映照的暴风雨云、头发被狂风鼓动着,乔瑟夫也长成这个样子了。即使雅欣诺爱茱儿,也觉得她很漂亮,但她知道茱儿的那种漂亮是无法拴住这样一个男孩。
她缠绕完最后一小截丝带,固定住末端。玛歌儿拿起银刀往雅欣诺前臂内侧一划,动作快到伤口过了几秒钟才渗出血。
「哎喔。」雅欣诺说。
「才不会痛。」
「会痛,而且妳下手前好歹也通知我一声。」
玛歌儿嘘她安静,把符咒压在汩汩流出的鲜血上,她挤捏雅欣诺的手臂,就像对着桶子挤牛奶一样。
「女王的血,」玛歌儿说,「也是岛屿的血。多亏了妳,茱儿和乔瑟夫可以永不分离了。」
雅欣诺闭上眼,茱儿和乔瑟夫,他们打从出生就形影不离,直到雅欣诺出现,直到他们试着拯救她,费尽心力之后还因此受罚,对于雅欣诺,黑议会并没判下任何罪刑,除了罪恶感之外。那年之后,害茱儿失去乔瑟夫的罪恶感就不断折磨着雅欣诺。
玛歌儿放开她的手臂,雅欣诺弯起手,血流减缓了,伤口开始隐隐发疼,玛歌儿没什么高瞻远瞩,忘了带任何东西来清理或包扎伤口,所以,魔法的代价也许就是女王的一条手臂吧。
玛歌儿把符咒放进一个小小的黑袋中,她把小袋子拿给雅欣诺时,手指黏黏的沾满血,袋中符咒感觉像是一个跳动的小心脏。
「干了之后,」玛歌儿说,「放在安全的地方,妳的枕头下,或者和妳的头发编在一起,如果妳能忍着不要常常剪头发的话。」
雅欣诺把符咒握在拳头中,魔法完成了,却感觉很不对劲,一个邪恶的东西,立意良善、成果却很扭曲,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她没有任何借口,除了因为这个魔法很简单,对她来说,这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是简单的。
「我不能对茱儿做这种事,」她说,「我不能这样剥夺她的自由意志,不管理由是什么,她都不会愿意的。」
在她来得及重新考虑之前,雅欣诺一把将符咒丢入火焰,小袋子立刻烧得精光,茱儿的头发和乔瑟夫干巴巴的上衣布料像垂死昆虫的脚一样蜷曲,冒出来的烟雾很难闻,玛歌儿大叫出声,跳起来。
「把火灭了,回家吧。」雅欣诺说,她试着用女王的口吻说话,但是她颤抖又虚弱,好像不只失去几汤匙血液,而是好几升。
「妳做了什么好事?」玛歌儿伤心地问,「妳对我们可怜的茱儿做了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