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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利斯厥庄园

  格利斯厥幽深宽敞的图书室是凯萨琳最爱的地方之一,大壁炉温暖了每一处,除了最远最阴暗的角落。在她的成长过程中,高耸的书架和巨大的皮革座椅给了她庇护,让她躲过不少关妮薇的巴掌或者试毒。但今天的炉火烧得不旺,她和彼得拉开面向东边三扇窗的窗帘,依偎在最明亮的光束下,来自太阳的温暖不知为何比较舒适,比较和缓,也没那么得来不易。

  彼得递给她一小块面包,上头沾着柔软的羊奶酪,他把所有能找到没有毒的美食都摆在地毯上,像野餐一样,真是窝心的举动,就算目的是为了养胖她。

  「妳得尝尝螃蟹舒芙蕾,」他说,「趁还没凉掉。」

  「好。」凯萨琳说。

  她咬了一口面包和起司,但是难以下咽,就算是最好的食物在反胃时吃起来也像泥巴一样,她摸摸手腕上的一小块绷带。

  「这次是什么?」彼得问。

  「某种蛇毒。」

  她以前也试过这种毒,但是用来喂毒的伤口没必要豌得这么深,多亏了关妮薇对吞黑宴那晚的余怒未消。彼得已经照料过伤口了,他非常不以为然。

  「等妳受冕后,」他说,「就没必要忍受这种事了。」

  他给她一小盘炒蛋配鱼子酱和酸奶,她咬了一口,试着挤出笑容。

  「那不是微笑,小凯,那是苦笑。」

  「或许我们应该缓缓,」她建议,「延到晚餐后。」

  「然后让妳多错过两餐?」他摇摇头,「我们必须恢复妳毒物使的胃口。吃点咸面包吧,或者至少喝点果汁。」

  凯萨琳大笑,「你是我有史以来最好的贴身仆人,甚至超越吉赛儿。」

  「真的吗?」他扬起一边眉毛,「我没练习过,我们在乡下的家很舒适,尽管我很不想承认,但玛格莉特把一切打理得很好,我从小到大都有人伺候。」

  「那你可能是依样画葫芦学会的吧。」凯萨琳说,「你很在乎我能不能受冕,每个艾伦家的人都很在乎,你真的是想逃离乡下才待在这儿的吗?娜塔莉亚答应了你什么?」

  「她答应黑议会有我一个位置。」他说,「等妳坐在王位上之后,不过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他眼神锐利地看着她,她脸一红,他喜欢看她脸红,他说米拉贝拉很可能太骄傲了,不会因为想讨好谁就展现自己的快乐之情。

  「毒物使女王对岛屿有帮助,」他又喂她吃另外一块面包,「我们已经统治了一百年,魏斯伍氏族如果觉得自己能做得更好,未免也太自负了!」

  「魏斯伍氏族,」凯萨琳说,「还有神殿。」

  「对,神殿,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觉得受辱,为什么非得掳获全部民心不可,但他们的确这样认为。」

  彼得吃了些涂着苹果酱的面包,他不像其他艾伦家的人一样碰到没掺毒的食物就皱鼻,不会让凯萨琳因为自己身体虚弱就妄自菲薄。

  「这里闻起来霉味好重,小凯,」他说,「我不懂为什么妳喜欢这里。」

  凯萨琳环望四周迭得高高的皮革装帧书籍,「卡蜜儿女王喜欢书,」她说,「她喜欢读统治主大陆的女王们的故事,你知道雅欣诺的名字就是从书里来的吗?」

  「我不知道。」

  「主大陆有个女王被她的姊妹谋杀,也叫雅欣诺。所以当雅欣诺一出生就很虚弱,他们索性就把她取名为雅欣诺,自然使雅欣诺。」

  「这样替新生儿取名好邪恶,我替她感到遗憾。」彼得说。

  「我们一出生,前任女王就知道我们是什么,她知道我们的天赋。也知道顽石就是顽石,自始至终都没救。」

  「不管怎么样,她都帮妳取了一个很棒的名字,她一定知道妳长大后会变得甜美又贴心。」他用一只手指抚过她脸颊,「而且很美。」

  「美到可以吸引每一个追求者的视线?」她问,「我非得这样不可吗?」

  「妳一定要,如果每个人都不理米拉贝拉,想想看她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说不定她还会生气到自己跳下罗兰斯悬崖呢!」

  那倒是省了很多麻烦,尽管这样一来,凯萨琳就无法亲眼目睹她抓着自己被毒到喘不过气的脖子。

  凯萨琳大笑。

  「怎么了?」彼得问。

  「我想到雅欣诺,」她说,「米拉贝拉死后她有多容易就能杀掉,好可怜。」

  彼得轻笑,将她拉近,「亲我。」他说,她照做,凯萨琳越来越会亲吻了,也越来越大胆,一会儿之后,她温柔地囓咬他的嘴唇。

  他好英俊,她可以亲他一整天都不觉得厌烦。

  「妳学得很快。」他说。

  「那你呢?彼得,你拿几个女孩练习过?」

  「很多,」他回答,「基本上是每个在我们家待过还有附近村庄的女孩,外加我继母的朋友中比较出众的几个。」

  「我不该问的。」她噘起嘴。

  他一只手抚过她的腿侧边,凯萨琳大笑,好多女孩和女人,但现在他是她一个人的,至少暂时如此。

  「你和那么多女孩练习过之后,不会觉得我无聊吗?」她问。

  「不会,」他说,望进她眼中,「事实上我从来不觉得妳无聊。这一切最困难的地方出乎我意料。」

  「是什么?」

  「是记得我留在这里的理由,也就是让妳成为可以征服人心的女王,让妳在庆典时获得岛屿人民的支持。」

  「他们的支持算什么?他们又不会帮我杀了我的姊姊。」

  「广受爱戴的女王能有众多耳目,他们支持与否非常关键,就算是在妳受冕之后也很重要。」

  凯萨琳的胃一震,她把食物推开。

  「压力好大,期待好多,但是我会失败,像我生日那天一样一败涂地。」

  「妳不会失败的。」彼得说,「仪式时妳踏上舞台那一刻起,就不会有人想看妳的姊姊们一眼;追求者在起岸式看到妳之后,就会忘了还有其他两位女王要见。」

  「但是米拉贝拉……」

  「别提米拉贝拉了,她只会僵在那里,看起来傲慢自大。相反的,妳会微笑、调情,如果我能让妳抬头挺胸站直,妳就能成为人民想要的女王。」

  「抬头挺胸站直?」

  「妳走路的时候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小凯,我要妳走过房间的时候,当作自己已经征服全场了,有时候妳的模样看起来好像在逃窜。」

  「逃窜!」

  她大笑,把他推开,他往后躺倒在地毯上,也哈哈大笑。

  「你说得没错,有时候我的确会逃窜,像老鼠一样。」她露齿而笑,「不过现在不会了。你会教我怎么只用一个表情,就把他们迷到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

  「一个表情?」彼得问,「这个承诺可大了。」

  「但是我会照做,我会让你也忘记。」凯萨琳垂下睫毛。

  「忘记什么?」

  她抬头看他。

  「忘记我不是你的。」

  每次娜塔莉亚要凯萨琳陪她前往芙洛宫,原因只有一个:去毒杀囚犯。凯萨琳每次去皇宫就只为了这件事,她从没旁听过黑议会议事,没听过他们讨论要怎么对自然使的水果或者罗兰斯城的玻璃窗课税,而代表上一任王夫的使者从主大陆来看看有何利益可图时,凯萨琳也不在场,不过总有一天她会的,等她受冕之后。

  「他在克诺拉接受宣判,」娜塔莉亚说,她们正搭乘马车前往英锥陵王都以及芙洛宫的黑色尖塔,「以谋杀罪定谳,他把人刺死,手段凶残,不出多久议会就达成决议要怎么惩罚他。」

  马车暂时停在艾吉摩尔街,等待进入皇宫禁地的许可。凯萨琳在堡垒的阴影中抬头仰望,不过他们已经太靠近皇宫了,看不见尖塔顶端,等她受冕之后就会住在这儿,但是她从来不爱芙洛宫,虽然那一双尖塔和飞檐非常壮观,却太过拘谨,四处都是僵硬的表面工夫。这里的窗户比格利斯厥庄园多,因此光线也比较充足,但仍然非常寒冷,寒风像长笛里的音符吹过宫里的许多走廊。

  进入皇宫后,凯萨琳移动身体远离马车窗户。

  「关妮薇和路西安今天在吗?」她问。

  「在,我们办完事之后也许可以跟他们会面,一起用中餐,我可以叫关妮薇去另一张桌子坐。」

  凯萨琳微笑,关妮薇仍然遭到禁止搬回格利斯厥庄园,娜塔莉亚偏好屋子保持安静,如果凯萨琳运气好的话,要等到五朔节结束后关妮薇才能回来。

  马车停下来,他们下车进入宫里,大厅里经过的人们对两人点头致敬,他们身穿笔挺的羊毛外套,头戴保暖的黑帽,凯萨琳小心确保自己袖子都是垂下的,好遮盖住关妮薇的包扎和最后几个结痂的水泡,它们大多都痊愈了,复原速度比她想象中还快,多亏了彼得,她现在健康强壮多了,大多数的痂皮皆已脱落,露出粉红色的新生皮肤,都不会留下疤痕。

  凯萨琳在通往下方牢房的阶梯上伫足,地底总让她浑身不舒服,而且有一股牢房特有的、中人欲呕的浓烈臭味,像是骯脏的陈年冰块,任何没能从地面上的窗户逃出芙洛宫的冷风就会沉降到这儿,等着腐烂。

  「他的罪除了这桩谋杀案还有别的吗?」凯萨琳问,她们小心翼翼地步下石梯,这里的牢房通常保留给特别的要犯,像是那些背叛女王的人。

  「判刑确认后,的确可以在克诺拉就把他处理掉,」娜塔莉亚坦承,「但我想让妳多一次练习的机会也不错。」

  石阶底端,寒冰的气味消散,地牢真正的味道浮现:人体制造出的秽物、汗水和恐惧。因为密闭的空间和火把散发出的热气而更加浓郁。

  通过低矮的走廊前,娜塔莉亚褪下外套,其中一名守卫伸出手来接过,另一名守卫打开最后一扇巨大金属门的锁,用力往旁边推开,力道大到沉重的金属来回撞击着轨道。

  在下层的数间地牢中,只有一间关着人,囚犯坐在最远的角落,双膝缩起来抵在胸前,看起来又脏又累,他还只是个男孩而已。

  凯萨琳握紧铁杆,这个人被定了谋杀罪,不过他现在害怕的样子让凯萨琳很难想象他真的是谋杀犯。

  「他杀了谁?」她问娜塔莉亚。

  「另一个男孩,比他大不了多少。」

  他们给了他一条毯子和一些稻草,旁边角落中有寒酸早餐的残余物:一个小小的铁杯和被手指耙得一乾二净的盘子,隔开他们的铁幕非常坚固,但就算挡在中间的是布条,凯萨琳也安全无虞,因为不管男孩还剩下多少精力可以反抗,都已经被这几天的地牢生活消磨殆尽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眼角余光瞥见娜塔莉亚皱起眉头,他的名字并不重要,但凯萨琳还是想知道。

  「华特.米尔斯。」

  他的眼神飘忽,他知道凯萨琳为何而来。

  「华特.米尔斯,」她柔声说,「为什么你要杀那个男孩?」

  「他杀了我姊姊。」他说。

  「那为什么蹲在地牢里的是你,不是他?」

  「因为他们不知道真相,他们以为我姊姊是自己跑走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娜塔莉亚怀疑地问。

  「我就是知道,她不会离开的。」

  娜塔莉亚倾身在凯萨琳耳旁说:「我们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她说,「但他是经过审判才定罪的,他有罪。无论如何我们都没办法找到已经被杀的男孩来问话了。」娜塔莉亚叹气,「妳看够了吗?」

  凯萨琳点点头,真的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议会决定了男孩的命运,她也知道了她需要知道的事:他的罪行、犯罪的原因,以及健康状况、年纪和体重。

  「拜托,」男孩小声说,「饶了我。」

  娜塔莉亚一只手臂环住凯萨琳的肩膀,带她出去,其实凯萨琳参加处决并不符合法律程序,但是娜塔莉亚的影响力无孔不入,自从艾伦氏族从小黑屋领走凯萨琳后,她就常常跟着娜塔莉亚进出毒物室。

  北塔高处的毒物室里,凯萨琳解开外套的钮扣,丢在娜塔莉亚喜爱的其中一张高背椅上,她留着手套没脱下,它们剪裁服贴、可以隔离毒物,如果有什么东西不小心洒了出来,多少能有点保护力。

  「妳知道任何关于犯案过程的细节吗?」她问。

  「凶器是一把短匕首,」娜塔莉亚回答,「根据医术士的报告,他连续刺了十六次。」

  十六次,这个夸张的次数透露了行凶者有多愤怒,也许足以证实华特.米尔斯关于复仇的供词,不过她不可能真的知道真相,这就是困难所在。

  房间里整整两面墙都是放满毒物的橱柜,是经年累月多方搜集的成果,艾伦氏族的毒物使在岛上以及往返主大陆的无数次旅程确保了里头的毒物数量充足、种类日增,各个大陆及气候带的药草、毒液、干燥莓果等等应有尽有,每一样都精心保存且仔细分类。凯萨琳的手指舞过一格格抽屉,边喃喃念着每种毒物的名字。有一天,她会用这些东西摆脱米拉贝拉和雅欣诺,她会为两个姊姊调制华丽的配方,至于华特.米尔斯,她不会发挥创意。

  她的手在存放着一管管蓖麻籽的抽屉前停住,如果单独服用这种毒,会缓慢又血淋淋地死去,体内的每个器官陆续渗血、衰竭。

  「被他杀死的那个男孩,」她问,「拖很久吗?有没有受苦?」

  「整整一天一夜。」

  「那么就无法宽赦他。」

  「妳这么认为吗?」娜塔莉亚问,「就算他还这么年轻?」

  凯萨琳瞥向娜塔莉亚,她鲜少同意宽赦,不过好吧,就不用蓖麻籽。凯萨琳打开一个抽屉,指着里头一瓶有毒干豆荚。

  「选得好。」

  毒豆荚保存在一个玻璃瓶里。

  所有东西都妥善存放,每层橱柜和架子都有防水垫隔离,好避免毒药不小心打翻时渗漏出来,这种预防措施可能拯救了许多粗心女仆免于不明不白地惨死。

  凯萨琳把毒豆荚放在其中一张长桌上,拿来研钵和研杵,备好乳化混合物用的水和油各一壶。她在毒豆荚中掺入柳枝粉,好减轻他的痛苦,再加入缬草根来抑制他的恐惧,剂量很重,他绝对无法逃过死劫,但已无非是一种慈悲。

  「娜塔莉亚,」她说,「请妳叫一壶上等的甜酒来。」

  赐毒时凯萨琳一向都在场,娜塔莉亚很坚持,凯萨琳必须知道她调制的毒药会造成什么效果,必须看犯人如何在铁链底下挣扎、怎么抗拒将毒药强灌入他们喉咙的那只手,她得要亲眼目睹广场上聚集的民众会让犯人多恐惧。不过凯萨琳已经有好多年不曾在这类场合哭泣了,也学会了怎么从头到尾睁大眼睛看。

  芙洛宫地底深处,华特.米尔斯靠墙坐着,双手摆在膝盖上。

  「妳们好快就回来了,」他说,「妳们要带我出去吗?去中庭大家都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女王决定垂怜,」娜塔莉亚说,「你可以在这里受刑,保有隐私。」

  他看着凯萨琳臂中的水罐,开始无声啜泣。

  「侍卫,」凯萨琳说,对她示意,「拿一张桌子和三张椅子来。还有两个杯子。」

  「妳想做什么,凯萨琳女王?」娜塔莉亚低声问,但没有阻止她。

  「打开牢房,」凯萨琳对搬来桌子的侍卫说,「准备三个人的餐具。」

  有那么一会儿,华特的眼神飘向打开的门,不过他再惊慌都明白不可能逃得掉,凯萨琳和娜塔莉亚坐下,凯萨琳斟满两杯酒,华特和她一起盯着杯中物,好像他预料液体会嘶嘶响或冒烟。不过当然两者都没有,相反的,它是整个房间闻起来最甜美的东西。

  「他杀了我姊姊。」他说。

  「那么你应该带他来见我们,」娜塔莉亚说,「我们一定会还你公道,相信我。」

  凯萨琳试着对他露出慈祥的微笑。

  「妳觉得我会就这样听妳的话喝掉?」他问。

  「我觉得,」凯萨琳说,「和艾伦氏族的领袖共饮最后一杯酒,是很大的荣耀,我也觉得边聊天边喝酒直到睡去,比起被强押着灌到呛死,还来得舒服多了。」

  她递出酒杯,华特犹豫了一会儿,又流了几滴泪,但最后他坐下了。

  娜塔莉亚率先喝了几口,华特迟疑了很久,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喝下,甚至忍住不哭了。

  「酒……」他说,然后停顿了一下,「酒很好喝。妳不喝一点吗?凯萨琳女王?」

  「我从来不碰自己调的毒药。」

  一抹阴影掠过他的脸,他现在知道了,关于她毫无天赋的谣言是真的,不过不重要,他已经把毒药喝下肚了。

  华特.米尔斯喝了又喝,娜塔莉亚也跟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他脸颊潮红,醺醺然的。他们聊了很多愉快的事:他的家人、他的童年,华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直到最后终于闭起眼睛,趴倒在桌上,不出一个小时,他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娜塔莉亚望着凯萨琳微笑,她的天赋也许很弱,甚至毫无天赋,但是她真的很会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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