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托基‧麦克劳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务实的人。因此他听到断裂巨响,转身看到史拜达‧布鲁的头以不自然的角度垂在胸前时,立刻就接受了事实:他的车上,这密闭、加压的空间内,有具备杀人能力的机器人。他的反应都由心中唯一一个务实的想法主导:自保。
「什么鬼啊,老兄?」
「是怎样?」
「难道他……」
「他下手了,他杀了史拜达‧布鲁!」
「他凭什么!」
「我们在作梦吗?」
「他挂了,老兄,他那颗该死的头都快碰到己的胸口了!」
麦克劳的双眼紧盯着前方道路,同时把这些话全听了进去。他没什么反应,就只是继续开车,像是谨慎至极的私家司机,不是他跟人起争执,不关他的事。
「再投一次票。」化化人要求。
「什么鬼话?老兄,你刚刚杀了史拜达‧布鲁!」
「再投一次票。」
「这他妈的太疯狂了!」
「这是民主,先生,再投一次票。」
不过防尘防震并没有重新投票。事实上,这只乐团显然不知所措,八成是因为他们明白:情况不允许他们开扁。要是苗头不对,他们无处可逃。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想对谁卑躬屈膝,尤其不想对一个打扮体面、貌似缉毒员的生化人。
「去你的,老兄!」
「你他妈的到底是?」
「去你的民主!」
生化人说:「你要放弃投票权吗,先生?」
「你他妈的在说啥?」
「你要交出投票权吗?」
「我什么都没要交出!」
「那,你要配合上位者的希望行动吗?」
「不,去你的,不要!」
「其他人呢?」
没人回答。
「看来现在投票结果势均力敌。」生化人说:「没有多数派。在这么微妙的时刻,领导危机是我们最不乐见的。为了避免那状况,我要发布一个命令。司机,掉头开向北方。」
「不,司机别办,去他的!」麦克斯‧迪说。
「你别想转弯。」克玛‧肯特说。
生化人困惑了,对肯特说:「可是先生,你之刖想去炼狱。」
「说的是!」
「你现在要投别的选项?」
「是!」
「你为什么要改投,先生?」
「因为我就是要改!」
「那答案不理性。」
「呃,去你的,去你的民主和你的铁屁眼!」
麦克劳还是没转头,不过接下来的声音都传入了他耳中。生化人显然起身了,大伙儿发出抗议的吼声。生化人做出一个动作,整辆车都晃了一下。啪,活塞锤向一片牛肉似的声音传来。接着又一声啪,一声喀。场面陷入混乱。
麦克劳还是没转头,不过尖叫声传来了。还有撕扯的声音。感觉像肉的物体砸中他后脑勺,血液泼到他前方的玻璃上。东西裂开的声音,液体汩汨流出的声音,哀嚎,垂死的声音。麦克劳还是没转头。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尝试也没意义。
不过他偷偷开始调整长程行旅车的行进方向,开往北方。车子驶离坚硬路面,穿梭在陨石坑之间。最后车上没有声音了,只剩垂死的呜咽。总共历时于四分钟。他听到某人,唯一的幸存者往前走,挪开一具尸体,坐到他后方的座位上。麦克劳继续开车,彷佛这种事天天发生。他宽慰地想,还好自己没在脸上装脉搏灯,不然它现在一定会像迪斯科灯球那样闪。
最后说话声传来了。
「你往北开了,先生。」
麦克劳倒抽一口气,点点头。「你就是要我往北开,不是吗?」
「是的,先生,我是国王。」
「嗯哼。」
「我就是民主。」
「嗯哼。」
麦克劳感觉得到生化人的视线。说来荒谬,但他好像也感觉到生化人的呼吸了,颈后寒毛直竖。
他咳嗽。「如果你要转向还是怎样,告诉我就是了……」
「我不要,先生。你开车技术很好,请继续往北。」
车子持续前进了十五分钟左右。这段期间,麦克劳采取了一连串僵硬但有效率的动作(至少他的心脏不再扑通狂跳了),而生化人不发一语。麦克劳试着告诉自己:他以前跟乘客或高傲的名人吵过架,而现在的状况有点像,没差那么多。他决定开口说话。
「夜晚很快就会追上我们了。」
「会影响你开车吗,先生?」
「打开远光灯就行了。」
「开灯时让我知道,先生。」
「嗯哼。」
「做出任何改变前,都要让我知道。」
「嗯哼。」
「左边控制板顶端右侧的开关,是调整灯光的吧,先生?」
「对。」
「那些有保护装置的按钮,是气阀门的开关?」
「嗯哼,我会扳开保护装置,然后一个一个按那些按钮。」
「两道门不会同时打开?」
「除非你同时按按钮。」
「这辆车能开到多快,先生?」
「柏油路面上可以开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但在这里,在烧结路面上,我不会开超过时速一百公里。在凹凸不平的地形上顶多开五十。」
沉默再度降临。麦克劳异常地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自己竟然能在这么诡异的情况下进行对话,明明月神的药效也还隐约影响着他。不过他无可避免地开始纳闷:生化人为什么对长程行旅车的驾驶方式那么感兴趣?尽管药物朦眬了他的思绪,他还是无可免地想到:这不可能是什么好征兆。
不过麦克劳是个务实的人,或者说,他不断告诉自己,你是个务实的人。他对于维持虚假的希望不感兴趣,因此也决定别再怨叹了。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样的问题,先生。」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从哪来的?」
「你为什么想知道,先生?」
「我只是想跟我的乘客聊天。」
「很好,先生。」
「呃……你是从哪来的?」
「我没有出身,先生,我只有未来。」
「嗯哼。」
「一旦坐上特快车,没到终点站就别下车。」
「嗯哼。」
「我看到困难,就克服它。」
「嗯哼。」
沉默又维持了一、两分钟,之后麦克劳咯咯笑了。他笑了好一段时间,生化人于是问他:「你在笑什么,先生?」
麦克劳说:「你不打算杀我吧,对不对?」
他几乎可听到生化人虚伪地皱起眉头的声音。「这问题真怪,先生?」
「你杀了其他人……」
「他们对盈余没有任何贡献。」
「嗯哼。」
「他们都是冗员。」
「嗯哼。」
「但你,先生,是珍贵的商品。」
「嗯哼。」
麦克劳动作缓慢、不可察知地(希望偷偷摸摸到这程度,生化人就不会注意到)将车子切换成高地行进模式。要是不改回来,车子电池消耗的速度就会比平常快。车子抵达炼狱的大老远前就会停下。麦克劳心想,这小小的举动也许是他此生最英勇、无私的行为。
「你知道的,」他对生化人说话,也算是使他分心的手段:「我曾经在邮局工作,很多年前。」
「我不知道,先生。」
「在分拣办公室,员工有大约五十个。后来某个礼拜,有个『效率专家』来了,观察我们的动作几天后。写了一份报告。他说话方式就跟你一样。」
「什么样的方式,先生?」
「他说我们都做得很好,不需要担心未来。甚至说,我们对公司是来说是珍贵的贡献者。」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先生。」
「嗯哼,然后一个月后我们全被开除了。因为他给了管理阶层一份官方报告,我们是不该看啦。报告说我们是『冗员』,说我们是经济上过时的产物,我们就被取代了,被机器人。」
「听你这么说我很遗憾,先生。」
麦克劳又咯咯笑了几声。「总之呢,在那一刻我跟自己做了个约定。我绝对不要再帮上市公司或政府部门工作了,我不要再穿印着别人名字的衣服,我永远不会再相信穿西装的人说的话。」
「你的反应真有趣,先生。」
「所以我知道你会杀了我,老兄,我只希望你让我痛快一点。」
他沉默地开车,前进,再前进。
他又开了好长的一段路,长到他想:自己会不会搞错了,生化人根本没要杀他。也许说到底,他真的是珍贵的商品。与此同时,日夜交界线逼近了,黑暗将在几分钟内吞噬他们。
「暗面来了。」麦克劳说,但没特别要谁听。
生化人的双手包覆他的头,往侧面一扭,折断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