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一
门没锁。“他在里边吗?”我问。
她看着我,“不一定。”
我点点头。“我上楼去看看。”我说。
我讨厌边境城镇,这些城镇是那么若有似无、微不足道,因为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就假设其确实存在吧。艾裴瑞西亚·艾博依那是我受命前往的第十七个地方;这十七个地方里十二个都是边境城镇。在这一问题上我曾表达过自己的看法,但是我想应该没人在乎我的感受。
楼梯台阶是松木做的,白漆剥落,如今满是灰尘。他的门关着。我敲了门,没什么大不了。房间里没人应声,所以我按下门闩,走了进去。
书桌后边没人。这是一间小房间,到处都是塞满了纸头的饼干盒。屋里有一张矮矮的、破破的椅子,是留给客人坐的。虽然我并不擅长术式,但还是用无人之境修复好了椅子,然后坐下了。椅子吱嘎作响,但是好歹还能支撑住。
只要是术式就会引起他的注意,哪怕是无人之境这样普通的术式,效果堪比门铃的响声。安心等候便是。出于无聊,我从桌上拿起一封信。
“放下。”他在椅子上显了形, 皱起眉头对我说道,“那是机密文件。”
我冲他咧嘴一笑。他比我高三个等级,但我在学校里还比他多读一年呢。“胡扯。”我说,“这是上个月木炭征用书的办公副本罢了。”我又瞥了一眼信,“这么小一间屋子,你得用掉这么多的炭。真没想到,原来这里这么冷啊。”
他瞪着我。他就是喜欢占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便宜。自从他在第六年当了下级长官,就重演了偷炭的勾当。“只要信封角上有红盖章,”他说着,把信从我手中一把夺了过去,塞进他办公桌的盒子里,“那就是机密文件,你没注意到吗?你过来干吗?”
“是你自己传我过来的。”
“有吗?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耸耸肩,“不管怎么说,一切还好吧?”
“一点儿也不好。”没错,压根儿就没有好过。如果他死了,他也会直接去无敌骄阳的法庭抱怨太冷了,没准又要伪造木炭征用书。“手上缺两个人手,眼下除了我又没人能做事了。真的是我传你过来的?”
“没错。”
“那我一定有个很好的理由。”他打开办公桌上的大本子,装出一副仔细查看的样子。当然,演戏可是我的拿手绝活。我假装打了个哈欠,演技比他好多了。我甚至还可以把两只脚搁到办公桌上,只怕这破椅子不允许我这么做。
“哦,对了,”他说着,重重地合上了书,“你觉得例行工作怎么样?”
“我讨厌例行,”我说,“我宁可去修草坪。”
他点点头,“那么做导师呢?”
“还不如例行呢。”
“我猜到了。”他把某张旧信纸撕下一角,在纸片上写了点儿什么,“给你安排了一份工作:例行加导师。工作一来,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
我就是你认为的那种废柴。我六岁的时候就得到认可,获准立即进入庙宇初级学校,后来获得公开奖学金进入总校,再直升学院继续深造,在学院学习的那年我的成绩排名是十五,全班一共四十六个人。所有人都说我天赋不错,应该会顺利度过培训期,在三十岁前取得从业资格,四十岁就能获得学术职位。可是结果并不顺利。我在培训期间麻烦不断,挂科、重修、勉强及格;自选职位的面试都一塌糊涂,找了一个又一个垃圾的工作,最后成了候补名单上的自由职业者。当人们问起,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做自由职业时,我不得不说这个实在很难解释。一般来说,我会暗示自己是某个丑闻的受害者,或者暗示上级决策存在重大失误,撒这种谎远比说实话来得简单,而且人们也很乐于相信这样的解释。实际上,我确实拥有过人的天赋,在我厉害的时候,我和其他尖子生有得一拼。然而事与愿违,我的厉害日子维持不了多久,大部分时间里还是状况百出,包括愚蠢的小错误、细节上的差错、注意力不集中等问题。人们告诉我,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我每次都会低声骂他们几句,骂完又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对了。我对自己的工作确实没什么兴趣。我宁可不要这天赋,好去干点儿别的。当然,我没得选。总之,我年纪也大了,要另寻出路谋生也来不及了,所以要么安于现状,要么就只能干些没技术含量的体力活。
“你可真贴心。”我说,“具体工作内容是什么?”
他朝我咧嘴一笑。“这是地址,”他说,“等你到了那儿,他们会告诉你的。”
世界上没有魔法这回事,你上学的第一天老师就会这样告诉你。取而代之的是自然哲学——也就是科学,具有逻辑条理、能够被证明的事实,以及可预测的、可再现的反应和结果。无知之辈所谓的“魔法”,也属于自然哲学,在这一领域里,我们记载并整理出一定数量的因果关系,但迄今无法解释这些因果到底是如何、为何作用的。当然,相关研究仍在继续,到了一定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简单、直观、常见起来,如同我们曾经解开了生殖、冶金和发酵的奥秘。但在此之前,愚蠢的乡下人还是坚持把这类能力叫作“魔法”,把我们叫作“法师”。与此同时,因为这类能力能够造福于人,而我们能做他们做不到的事,但运用能力又是受到严格管控的,所以我们会向他们收取可观的酬劳。不过,我个性中愤世嫉俗的一面不禁对此怀疑,如果研究最终会解开其中奥秘,解释所有疑问,并且让人人都能运用它,那么我们现在不搞知识垄断、从中获利,能让研究进展得更快一些吗?
我说“我们”。因为我不搞知识垄断,也没有从中获利。我甚至连工作都没有。我时不时地会接到活儿,但是和正经的工作完全是两码事。
像我这种废柴,例行工作至少能够让我吃得上面包和黄油。只不过我没那么喜欢面包和黄油罢了,至少顿顿吃肯定不行。例行工作很无聊,就是重复劳动,酬劳又不多。然而,导师工作还不如例行工作。导师工作要对付爱出风头的毛头小子,像母鸡带小鸡一样带上两周时间。你心里清楚,两周的折磨一旦过去,这小子就会青云直上,而你还在原地踏步。这么一想,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再说,我也不喜欢小年轻。当我也是个小年轻的时候,我不喜欢他们;现在我长大了,就更不待见他们了。
笑与泪两者何等相似,你很难准确解释而不落俗套,所以我就不细讲了。总之,靠着精神力量和自律,我做到了两者都不碰。他们说根本没有魔法这回事,这不是魔法是什么?
“那就是我的工作?”我问。
他看着我,“这就是你的工作。你到底想不想干?”
想是不想,干还是得干。“什么时候开工?”
“现在。”
就这样,我在那一时间到了那里。我认为,喜剧和悲剧从本质上说是同一种东西,只是故事结局不同而已。最后,人们摆脱了纷纷扰扰,从此幸福地生活,这就是喜剧;如果人们都死了,那就是悲剧。但是其中存在着某一个临界点,在某一刻,故事的走向处于两端的正中间,既有可能成为喜剧,也有可能沦为悲剧。
狗。那就是我的工作。我们伟大的帝国有幸拥有众多贵族,历史悠久、名声显赫,他们的爱好之一便是打猎。最好的猎犬产自拉左——离艾裴瑞西亚·艾博依边境更偏远的地方,典型的山城,穷得要命,种不出什么食物,除了山羊,什么家畜都养不了。谁也没办法靠养山羊发财,甚至连温饱也保证不了。 日子没法儿过。羊群挨得太近,牧草全毁了。结果无非两种:要么严格限制羊群的数量(这样一来就没法扩张,没法盈余,没法致富);要么过度放牧,最后你的地就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拉左人比较幸运的一点是养了狗,有钱贵族甘愿为了这些狗傻乎乎地掏钱。因此每个拉左人都是全职或者兼职的养狗人,每个月他们都会来艾博依那两次,翻山越岭,带来一群傻不拉几的狗。艾博依那的中间商会收购拉左人的狗,只付给他们一小笔钱,却转手高价卖给贵族。那么我的工作是什么呢?有一条法律条例规定(这可不是我凭空编造的),所有从境外进口本国的狗都要接受检查,判断是否有恶魔附身的迹象,这一工作由具有学院认定资格的从业法师来负责。
……我知道,我同意。但这条规定由来已久,那时候人们对这种事情很容易当真。实际上,大约四百年前的一次瘟疫舞爆发的时候,艾博依那和周边的乡镇都深受其苦。虽然我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出现过病例了,但是这种病得到了承认,并且有明确记载。瘟疫舞的患者会颤抖、呻吟、激烈地扭动身体,无法控制,根本停不下来,最终会被累死。艾博依那爆发的瘟疫舞病毒最终自行消亡,但还是造成了近一百人的死亡。该城的神父下令进行调查,调查的结论显示,瘟疫的罪魁祸首是恶魔或者恶灵,原先附身在一条猎犬的体内或是脑中,借此从拉左进入本国的。因此该规定(城邦法令D&K47,106-ii)如今仍有很强的效力。虽然此后瘟疫舞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任何一只恶魔附身的猎犬被扣押过。当然,艾博依那人会说,瘟疫舞没有再次作乱恰恰是得益于犬类检查,而恶灵得知自身会遭人检测并受到驱除,便也不会再尝试以那种方式潜入本国。艾博依那人大多观念传统、作风老派,他们最喜欢的菜肴是猪脚配上一盘腌卷心菜。
所以你应该可以看出,这工作完完全全是在坑我。换作平时,我会把这两周工作时间用来发呆、偷偷看书或者给学术期刊写篇论文。可这回我没法偷懒了,因为还有导师工作。尽管看起来很惨,但我的确要进入几千条狗的小脑袋里检查一遍。这样一来,我的临时学徒才能看到示范教学。换句话说,我得认真对待这份烂工作,不然怕是那些求知若渴的学生又要问东问西。
棚屋很大,长约有五十码,还冷得要命。在犬类交易的淡季,人们会在这里圈养绵羊,等着卖到市场上去。棚屋后部整个区域是用栅栏分隔开的,狗对着栅栏又跳又挠的,一天到晚叫个不停。我试着用经年意志制造一面隐形屏障,盼着能够屏蔽狗叫声,但是并不管用,所以我放弃了。其间,狗主人放出狗,让它们经过我的身边,一次放一只,我则使用术式检查它们。用到的术式毫无用处、并不光彩而且真的很难,能够让你进入另一个生物的大脑之中。
实际上是术式正令中天的一种简化变体,不需要念出咒语就能实现。你需要进入第三层房间,但是每天要处理几百个对象,显然你不可能每次都从房间回到现实,再从现实进入房间,这样会把脑子搅乱的。所以你必须使用分离状态来完成,这在理论上减轻了工作量,但我发觉分离状态持续超过一个小时,我就会头疼欲裂。当然,大部分从业法师都是用这类术式来进入人脑的,以对付危险病症和昏迷。法师进入他人的大脑,发现其中的问题并加以解决,最后带领病人走出来;在房间里感觉过去了五分钟,现实中实际上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完成工作后,你需要躺下好好休息,顺便接受一下病人家属的悲情诉苦和感恩戴德,等到你觉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站起来写一张四位数的收费单了。事实上,我认为狗比人更难对付。真的,进入人脑的时候,你只需要把脑袋探进门里看一看,也就是说,确认一下家里没有进什么不该进的人就行了。但是狗的脑子小得可怜,那种感觉就像从煤槽爬进屋子,而不是从正门走进去的。
值得庆幸的是,第一天只有我一个人;那位年轻的“明日之星”还没出现(听人们说好像是因为发了水灾、路况很差)。至少没人会看到我努力摸索诀窍的笨拙样子。没办法,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类工作了。更不用说我原先为了找到可靠高效的工作方法,犯下过很多弱智错误。即便如此,这工作也够累人的了。我下了决心,明天切不可在那小孩子面前出洋相,所以我的确认真检查了每一只狗,总共有几百条。最后,当我终于可以走的时候,我几乎是爬着离开的。他们给我准备的住处是一间大致清扫过的饲料库,里边有三个塞满稻草的麻袋和一条骑马用的毯子。我累瘫了,满脑子都是狗,都没力气吃东西。但他们还是贴心给我准备了晚餐:不新鲜的面包和稀烂的奶酪。我似乎记得自己翻了三次身,然后安顿下来睡着了。
我打了个哈欠,醒了过来,发现眼前有一双鞋。
让我和你讲讲这双鞋。我一闭眼就能原样想象出来:第一眼看去,是一双红鞋子,颜色介于血液和新鲜苹果之间。鞋子在发光,但不是金子或抛光铁器的光泽,而是一种更为温暖、鲜艳的光晕,像是仔细打过蜡的感觉。脚趾极为突兀地冒出来,像猫爪一样弓着,因为鞋后跟有三英尺高。鞋跟很细,一侧扣着一排小小的银色扣子。
“打扰了,”一个声音说道,“你是来自学院的克利索多瑞思·艾利克斯卡修斯大人吗?”
很久没人这样称呼我了。现在我叫马诺,是我父亲取的,常常配合一个丢人又贴切的诨名一起使用。对方穿着这么一双鞋子,开口称呼我的入学姓名,搞得我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睡梦里。
“嗯,”我说着,揉揉眼睛,“你是哪位?”
“我叫卡米提莎·奥雷利亚纳。”声音答道,“你应该就是负责带我的导师。”
嗯,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你有时候会碰到有天赋的女性。我至今碰到过六位——尽管和我们大多数男法师一样,她们的能力范围有所限制,但也都是很能干的从业法师。其中五位是在治疗法术上各有专长,第六位是和我一起工作过的水占卜师,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一位。毫无疑问,只要女性碰巧拥有天分,也可以当法师。只不过女性拥有天分的并不多,就像没多少女性真的长胡子一样。再者,女性显露出天赋的年龄要晚很多,一般是在青春期,相比男性来说算很晚了,也就意味着等到她接受完全部训练(假设不会留级或者重修),她已经三十岁左右了,而同年龄的男性法师(除非是我这种废柴)已经高出她三四个等级。大体上来说,我们这一行女性数量不多,处境还很困难,但这个问题害得我睡不着觉,今天还是头一次。
卡米提莎·奥雷利亚纳,这可真是个好名字。我抬头看她。
你知道学生都是怎么样的。有一个广泛流传的经验之谈,依据我的经验来看也是颇有道理:学生的年纪和他外套的年纪加到一起正好是一百岁。但奥雷利亚纳小姐显然是个例外。她的外套花了不少的金钱、羊毛和时间,这还不算最奢侈的。她的帽子和裙子也和外套一般,秉承相同的浪费原则。这些华丽衣着的主人,竟然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子。她的脸小小的,就是我妈说的那种实际上比看上去漂亮的女人。当然,考虑到我工作的性质和要求,她长得漂不漂亮和我没多大关系,可是想忽视她的美貌也很难做到。
“你就是我的学生?”我问。
她点点头。“恐怕是的。”她回答,“我现在在卢索学会上二年级,必须完成两个月的实习才能拿到毕业证书。”
等我渐渐从惊讶中缓过来,才意识到现在的情况还不错。我原以为我的学生是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头发和脸上雀斑的数量一样多。给一个成年人当导师要好得多,交流也顺畅得多。虽然成年女性和贵族一样,都不是最佳的谈话对象,但是原则上来说我也并不反感。待人宽容如待己,这是我的口头禅。
我费力地站起身,装模作样地掸了掸外套上的干草屑。“你刚到。”我说。
“没错,”她回答,“菲拉布恩发水灾了,我的马车在过河的时候被困住了。”
我点头。“使用为我叙说,”我说,“能够控制和抵挡水流。对了,你还没学过这个术式吧?”
“元素和环境的术式课程安排在明年,”她回答,“我在书上读到过这个术式,但还不想尝试,我想等上了课再说,以免出什么岔子。”
我忍不住笑了。我在上二年级的时候,我曾试图用一个刚看到的法术给一栋房子灭火。火倒是扑灭了,半条街也被我夷为平地。“明智之举。”我说,“来吧。我们最好赶快。”
“我们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原来他们还没有告诉她。嗯,为什么要告诉她呢?在我做学生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他们总是盼着我自己发现,或者凭着直觉想出来。众所周知,要让十七岁的年轻人如马粪里的玫瑰一样在羞耻中茁壮成长,没有比这更管用的办法了。但成年学生理应得到更多的尊重。
那么,我该怎么开口才好,“你喜欢狗吗?”
“喜欢。”
“那么你应该会乐在其中的。”我说,“跟我来。”
有的人生来就是好老师,而我不是。让我把讲过的事情再讲一遍,我就会感到不耐烦。我往往会忘记自己也是通过不停地进行简单的练习才掌握诀窍的。当我在教别人的时候,如果他们没有一下子掌握诀窍,我就会认为他们很愚钝,要么是故意装傻,要么是没有认真听讲,要么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根本就不信任我的教导。
哪怕是最有技巧和奉献精神的老师(例如教过我的老师们),面对卡米提莎女士也会耗尽全部的耐心。她有能力,并不愚钝,也愿意学习,但就是教不会。她会转眼忘记刚学的知识,就好像油布根本吸不进水。可以看出,她对此的烦恼并不比我少,她也尽力地克制情绪,记住我们在这里的目的,记住我们是站在一边的。但是,一个小时下来,我越发明显地感觉到,她一直以来所生活的环境中,人们看在她的爸爸或者爷爷的面子上,很少会数落她的错误。她给自己做了不少思想工作才肯接受我的批评,贵族阶层就是这样。他们乐于接受一个这样的想法:比起改变自己,改变世界来得更为简单、恰当。当然,正是出于这种品质,他们才能成为我们行业的佼佼者。但前提是他们得学会基础知识并经过资格认定。这种贵族思维对于一个学徒来说可没有什么好处。当然,如果她是男的,早在青少年时期就会结束学徒生涯,而那会儿他们的想法(即便是贵族出身)还充满了可塑性。可等到她这个年龄,若要设法教育她,无异于打磨已经成形的钢铁。
与此同时,狗也是个问题。没几分钟它们就会过来,脖子上套着绳子,绳子另一端由拉左人拽着。这些拉左人满脸严肃,对我皱着眉,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你觉得我是小题大做,不如你亲自来感受一下;相当于现实的三分钟时间里,在分离状态下使用第三层房间对一只畜生进行检查, 同时还得向一个情绪逐渐失控的贵族女解释你自己到底在干什么,而且她似乎还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感觉那绝对是我人生中最为卖力的工作之一,而得到的回报却近乎为零。
终于,当我感觉到自己几乎快撑不住的时候,狗群的队伍也到了尽头。我们原地坐了一会儿,拼命享受着工作结束的幸福时光,直到工头过来让我们离开,以便他手下的人可以清扫残局。
艾裴瑞西亚·艾博依那有很多地方可以买酒喝。我带着她到了最近的一家酒吧,选最便宜的酒叫了一夸脱罐,正好叫她闭上嘴坐好、乖乖听我说话。我想这应该是我到现在还活着的唯一原因,她实在太累了,不想和我过多争辩。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出在哪儿。”我说。最便宜的酒喝起来简直可怕,也没能缓解我的头疼,但是猛灌上一口后,我就一点儿也不在乎了,“你要做的就是进入第三房间——”
我突然不说了。她看着我。“我得和你说实话,”她说,“我没法使用房间。”
这感觉就像你走路没留神,结果一头撞上了墙。“但是你已经二年级了,”我说,“你肯定——”
“我没法使用房间,”她重复道,“我就是做不到。幸好我的术式学得挺好的,平均成绩才不难看。当然,明年所有的课程都和该死的房间有关,然后他们就会发现我没法使用房间,然后就会把我逐出门外。然后,这两年学习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没法使用房间……就好比是,有人对你坦白说,他活了三十多年还不知道怎么呼吸。“可是,既然你会使用术式,”我说,“那么使用房间也不是难事——”
她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发自内心。“所有人都这样告诉我,但是——”她摇头,“事情就是这么荒唐,真的。当我们第一次学习使用房间的时候,我就不懂,一句话也听不懂,但是其他人都懂。我不想举手坦白,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傻。我这年纪都可以当我同学的妈妈了。就这样,我不懂的东西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房间课程的所有内容都是建立在基础知识的理解上,可是我就是不懂基础。我越是不管不问,情况就越糟,最后我彻底放弃了。大概我以为自己靠着术式成绩也能学下去。太蠢了。”
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克制住自己,说惊呆了都算是委婉的了。使用房间很简单。但是我又想到,准确地来说,对我来说,使用房间很简单。可对她来说并非如此。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自己想成一个普通的好心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该怎么做?
“这样吧,”我说,“不妨把整个宇宙想象成一个古老的、废弃的宅子。有一户人家住在宅子里,但是他们家道中落,只能住在其中的一个房间。宅子里剩下的所有房间都用木板封住、积满灰尘。目前为止都听懂了吗?”
她竟然微笑了,“我有几个表亲就这样。”
“好极了。就像是你的表亲们住的那个房间。那个房间便是任何人都能看到的世界;没有天赋的普通人。现在,再想一下,他们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生活了很久很久,所以他们的子子孙孙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甚至都不知道还有其他房间的存在。对于非天赋者来说,整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她做了个鬼脸,“这也是我的问题所在。”
“不再会是你的问题,”我坚定地说,“很显然,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你需要找到门在哪里。非天赋者只能看到两扇门,生之门与死之门,并且一般来说,他们无法控制什么时候会看到门,什么时候会进入。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可以在想要的时候制造门。”
她轻轻地皱了一下眉,“不是‘我们’,是你。”
“不,听好了,”我说,“很容易做到的。当然,前提是你得有天赋。如果你没有天赋,你什么法术都做不到。但是你能做到,既然你能使用术式——”
“这和术式完全是两码事。”
我并不急于否定她,让她先自己想想。“我的老师过去曾说,术式只是我们从其他房间带回来的工具而已。相信我,如果你能使用术式,你就能使用房间。别这样,”见她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我又说,“就像游泳。等你越长越大,你就越发确信自己永远也学不会游泳了。然后等到某天你突然开窍了,无师自通了。使用房间也是如此。你只要——”
“我也不会游泳。”她说。
事后想起来,我当时没有动手打她真够仁慈的。“好吧,”我说,“你不会游泳。但是你能使用房间。真的,”见她刚要张口反驳,我忙补充说,“你能做到,而且就是现在。明白吗?”
我很早就读过并且很喜欢的《孙子兵法》里有讲到,最好的时机往往是在敌人疲惫的时候。
“好吧,”她没好气地对我说,“我该怎么做?”
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温暖的微笑。“你看那边的那面墙,”我说,“想象墙上有一扇门。”
“好,但是——”
“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