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 则 一
“对不起。”
他的爪子伸进我的胸膛,没有弄破一点儿皮肤。他在感受我的灵魂。
“真的很对不起。”他重复道,“但你的时间到了。”
我有些晕眩,但还是朝着沙漏的大致方向挥了挥手。“还没有。”我喃喃地说。他皱起眉,转过头。“还没有。”我重复了一遍。
他的爪子不再在我的身体里探索。“行吧,”他说,“严格意义上讲,你还剩十五秒。时间到了,契约便终止了——你签的那份契约。”他淡红的双眼离我只有几英寸远,所以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那份无懈可击的契约——”
“停下。”我说道。
“你知道规则。我很抱歉。”
“我想谈谈。”
通常,我会在那个节点醒来。十年来,我每晚都做同样的噩梦。自从我盯着那双淡红色的眼睛,用沾着自己鲜血的鹅毛笔签下了契约。而这次,我没有醒来,因为我不是在做梦。
十年后的第六周,我就这些梦向他的上司提出正式投诉。我争辩道,这些梦构成了对赠予的减损,并从根本上违背了安静享受的默示契约。如果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等待我的可怕命运,那如何指望能从十年契约中获得任何快乐?对此,他们回复:什么梦?原来,我们在睡梦中看到的任何东西(我不知道这个,你知道吗?)都和“他们”或“另外一群”无关。梦算是创造力,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就像他们没办法说谎一样。梦来自我们内心,是无法控制的。而这无法控制的部分,构成了我们的本质(以下简称“灵魂”,第一条第四部分),我们要对其负责。他们对梦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显然,我们就是由梦组成的,有点儿奇怪,但的确如此。
“你想要什么?”
“谈判,做个交易。”
他当面嘲笑我,嘴里尽是硫黄的味道,“你只有五秒钟,然后——”
“我可以开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这就是为什么谎言是个浑蛋,真正的杂种。他们所谓的父亲并不是真正的父亲。谎言是虚构的,而虚构是创造,他们无法创造,只能就现有资源进行重新分配。这也是为什么,当你问他们问题,他们得给出直接的答案。“你们感兴趣吗?”
“你只有三秒。”
“你感兴趣吗?”
他大叹一口气,把手从我的胸口抽出来。“是的,”他说,“嗯,很感兴趣。但我非常怀疑你在拖延时间。”
沙漏里最后一粒沙子落下。“我想谈判。”我重复道。
“要么翻倍,要么退出。”他冲我笑笑,“你根本没筹码和我谈。”
“我有。”
“你一无所有,是个将死之人。众所周知,你连灵魂都不能带走,甚至不能说你的灵魂属于自己。别人都可以,但你不行。”
“我有个主意。”
看他脸上的表情,我都有点儿同情他了。我和他的组织打了十年交道,我很清楚他们不能容忍任何可能被认为是外勤人员无能表现的事。他对我一向很坦诚。我不想给他惹麻烦,不过……
他闭上眼,接着耸了耸肩,“说吧。”
我想我就是那种你可能会称之为“后进生”的人。我父亲是园丁的儿子,他在制革生意中发了财,自学了阅读,然后开始鉴赏优秀文学作品、哲学、艺术和音乐。晚年,他匿名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集,在一夜之间轰动一时,甚至收录进了大学的课本。他还会画画、作曲、演奏五种乐器。我母亲是乡下校长的女儿,有很好的商业头脑。我父亲刚开始经商那阵子,特别缺钱,于是她抄写了一些初级语法书,在镇上卖得如火如荼,为我父亲创建了第一间制革厂。我还有个英年早逝的哥哥,曾在接管生意后五年内让利润翻了一番。我的姐姐会吹笛子——她是为数不多在公爵面前独奏过的女人——她还教贵族们的儿女下象棋,他们为此付给她一笔高得离谱的佣金。而我的话——
我曾一直是家里最聪明的那个。那孩子会出人头地,如果把这样的头脑禁锢在肮脏的商业中,真是太浪费了;他需要的就是做自己,你们等着看吧。人们为我寻找各种借口。他们说,做一位有才华、有名气的人的儿子,是很艰难的;他们说,多给他点儿时间,时间有的是,总有一天他会做出非同凡响的成就,等待是值得的。
我曾在学校很出色。但到了大学,便成天酗酒宿醉。我不怎么管作业,唯一会看一下作业都是在早上导师检查之前。我会匆匆扫视一遍,然后套上件干净的衬衣,晃悠着走去上课。再用我惊人的洞察力和独特的思维迷惑和震惊我的导师。当然这一切都在我吃油饼和喝黑啤之前。如果他们在下午进行考试,那时候我完全清醒还没喝醉的话,我想他们得当场给我个教授的职位。但这一切都太简单容易了,哪怕是对一个有半点儿脑子的人来说。毕竟,伟大的诗人和哲学家写作是为了让人理解,他们可不是用密码偷偷泄露国家机密的间谍。你要做的就是读懂他们的东西,这就给了你所有考官问题的答案。如此显而易见,就像在作弊。
最终,我因为在考场上所向披靡而不得不离开。这真是个以德报怨的好例子。我可不想走。贝洛伊萨有世界上最好的酒馆和旅店,你还能在哪里找到如此值得交谈或争论的酒友们?这里的建筑是极好的,就连下雨(诚然,连绵不绝的雨)闻起来也比其他地方的要香甜。但是不行,他们说我已经把该学的东西都学完了,所以我必须回家——回到梅尊廷,世界第二大城市,那里的墙被煤烟染成了黑色,那里即便是最贫穷的人也不会挨饿,因为总有做不完的工作,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我在那里无所事事了六个月,用改善经商的建议把我可怜的哥哥烦得要死,更糟心的是,这些还都是很好的建议,却全都来自我这个放荡不羁鄙视贸易和工业的外行人。他礼貌地建议我去旅行,看看这个世界。钱不是问题,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我能离开。
我在压力下思维总是更活跃。当我告诉他我有个主意时,严格来说,我在撒谎。除非你愿意把这句话看作是自信的预测,而不是事实的陈述。
“洗耳恭听。”他说。
这时,我确实有了一个想法:新鲜、润泽而且令人愉悦,就像名画里从鸡蛋中诞生的女神一样,完整且完美。我放松下来。刚才我还一无所有,但现在我全副武装、坚不可摧,是众多军团的统帅。我深吸一口气,冲他笑了笑。
“根据我们的契约,”我说,“你有权占有我的灵魂,我对此没有异议。”
“喜闻乐见。”
“我的灵魂,”我重复道,“一个普通的、毫无价值的样本。在正常情况下,必然会出现在你面前:一个放荡堕落的醉鬼灵魂,犯下了傲慢、愤怒和懒惰的罪——”
他皱起眉。“注意你的说辞。”他说。
“好吧,但你不能否认这点,对吧?面对现实吧,你,或者你的同事们,做了一笔糟糕的交易。他们花钱买了本可以免费得到的东西。”
我戳到了他的痛处。“我们喜欢做事有保障,”他说,“人们总能在你最不抱希望的时候做出改变。”
“你们就是做了一笔糟糕的交易,”我重复,“你们为一个放荡浪子付出了十年无拘无束的放纵许可。我想你们的审计员到时候对此会颇有微词。”
他冲我笑笑,但我知道我得逞了。“啊,好吧。”他说,“那我们也付得起。”
我摇了摇头。傲慢会惹恼人,但也会让人聆听。他们会想办法抓住你的错误,牢牢抓住你的每一个字。“如果我父亲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大发雷霆。”我告诉他,“你要知道,他很懂经商。无意冒犯,但很显然你不懂。不赔不赚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而至于赔本买卖——”
“你继续。”他说。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东西——阴影、形状、对光线的干扰——慢慢地向我靠近,急切地等待命令。但我之前也身处过困境。“在极少情况下,我父亲曾做过一些糟糕的生意。”我说,“他总是通过逢凶化吉来挽回自己的损失,这就是为什么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商人。他过去常说,这些总是能做到的,机会总是有的,你只要通过智慧去发现它。”
他打了个哈欠,有些过于夸张。“所有这些花言巧语,”他说,“让我觉得你的真实提案应该很差。直接说重点。让我们不要再对你那位睿智又备受尊敬的老人过分夸赞了。我知道你瞧不起他。”
我有些不太高兴,因为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恰恰相反,”我说,“他是一位比我好得多的人,我很敬佩他。你知道的事实并不是真的,是谎言。你才是偏离重点的那个,你到底想不想听这笔交易?”
“还挺有脾气。”他得意地笑笑。那又怎样?我知道自己的缺点,在这种处境下,我对自己是没什么幻想的。“请记住,是你想跟我做交易,冲我大喊大叫是没用的。”
(正相反,那时表现出的愤怒恰恰表明了我对自己的提议是多么有信心。阿谀奉承和极端的礼貌只会显示出软弱。当然,他分不清措辞得体的推销——他称之为花言巧语——和拖延时间的区别。他显然不是一个熟练的谈判者,也不是抽屉里最锋利的刀。)
“我们重新开始吧。”我说,“我们已经达成一致,我的灵魂是个相当差劲的猎物,几乎不值得拥有。”
“我不觉得有那么差。”
“你过奖了。不过,让我们假设一下,我可以替你搞到一个价值无限的灵魂来代替我那可怜的小样本,而正常情况下,你没希望——对不起,是根本毫无希望能得到。”我顿了顿,好让他消化,“有兴趣吗?”
老实说,要是我早知道他是这样的话,我会把他骗去打牌,而不是在这里做交易。有些人,你能像读书一样一眼看穿。而他更像是公共建筑山墙上的镀金碑文。“或许吧,”他沉默了许久说道,“再说详细点儿。”
“好,”我说,“要是我能帮你弄到萨洛尼努斯,怎么样?”
我是在大学时认识他的。他就是人们所说的特困生,或者仆从。他是个在学校里打一些杂工以换取进入课堂许可的穷孩子——在餐桌旁伺候、切胡萝卜、清洗礼堂台阶上的呕吐物。可怜的小家伙,活像一只落水的小狗,眼睛又圆又大,粗短的鼻子和下巴,上嘴唇有两三根稀疏的胡须,才十九岁就已经开始秃顶了。他没钱买酒,所以我经常请他喝,这就意味着他上班老迟到或宿醉不醒,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但惭愧地说,我觉得还挺有意思。他喝酒毫无节制,就像我抓鳗鱼似的哧溜就没了。但我教会了他像个绅士或学者那样慢慢喝,因为在他清醒时几乎不能把两个词儿串在一起,而醉酒后的他会变得十分出色。你会嘲笑他,这个小醉汉天生就很风趣,但要真跟他混在一起,那就是十倍的快乐。因为他是如此幽默诙谐,如果你喜欢夹枪带棒、妙语连珠的讽刺的话。他谈话的主题通常是关于贵族的罪恶、堕落、腐败和既有秩序的败坏。可悲的是,第二天早上他一个字都不记得,真是太浪费了。不过我可以,我曾在回到住处之后抄记下了不少内容,整整一本笔记本。后来我把它作为生日和耶稣升天节礼物送给了他。
现在说到点上了。当然,在我认识他之前,他就很聪明,机灵地申请了特困生补助,那时候他父亲还是中邦某个地方的穷纺织工。但这些光辉的语言、流利的口才、神圣的辩论……是一直在那里吗,封锁在结结巴巴的舌头和半智半愚的目光之后?或是他与生俱来的灵魂与酒精之间炼金术反应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他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写作,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如果我没把他灌成酒鬼,他还会写这些该死的玩意儿吗?
顺便说,醉酒——我查了一下——本身并不是一种正儿八经的罪恶,它只是加重罪恶严重性的一个因素,是罪恶的滋生地和温床,但喝酒本身并不是一种犯罪。理论上,只要你不做那些醉酒后几乎都会导致的事,哪怕是把自己泡在酒里腌熟,也还是能上天堂。相反,如果它能赋予你做善事、做伟大且光荣的工作,那他们更不能因为醉酒而抓你。
“就这?”他说。
和我期待的反应不太一样,“这还不够?”
他仔细思考着。“萨洛尼努斯,”他说,“他是写剧本的,对吧?”
有时候我对有些人感到绝望。“你可以这么说。是的,他是写剧本的。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剧作家、最伟大的作家、最伟大的创作艺术家,他或许是最伟大的人类。”
他嘲笑我。“这么有激情,”他说,“你很喜欢看剧,是吗?”
“你认识我十年了。”
他耸耸肩,“我知道你平日挺爱玩儿的。”
他激怒了我,让我一时间不禁想赌一把。我通常不会有这种冲动,除非骰子是我自己做的。“这么说吧,”我说,“你能去一千年以后的未来吗?”
“当然可以,”他看着我,“什么,你是说现在?”
“是。”
我想他稍微有些动摇了。“好吧。然后呢?”
他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一直挺吸引我。我真希望有空能让他解释说明一下,但我一直没来得及。“找一家最近的剧院。我想它们还——”
“它叫‘财富剧院’,”他说,“我就站在门外。”
“抬头。”
他皱了皱眉,“我要找什么?”
“剧名。”
“《瓦伦思和奥瑟》。”他眨巴着眼睛说,“萨洛尼努斯著。”
我点点头,“他所谓的问题剧之一。现在我们去另一个国家的剧院看看。”
“《卡多兰》。”他微微转头,双眼盯着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寡妇之殇》,《伟大的根泽里克》第一部分。”他闭上眼,呼出一口气,然后睁开。“我明白了,”他瞪着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很确定。我准备冒这个险。你知道我的,我只赌确定的事。”
“行吧。”他有些困惑,“一千年后,萨洛尼努斯的戏剧依旧存在,并在各地上演。其实,这真的相当了不起。”
“是吧是吧。”
“那是——”他扬起眉,“而我们——”
我笑了,“你没抓到他。”
他脸色有些难看,“我没有被授权获取这些信息。”
“你就是没抓到他。”
“没有。”他不开心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别告诉我这是基于某些概率的预测。那人是个酒鬼,一辈子泡在酒馆和剧院里,和一群混混搞在一起,接触各种恶行。”
“我上过大学,”我提醒他,“学过神学和教会法。我知道规则。”
他有些失望地看着我,这眼神我这十年再熟悉不过了。“与一般的误解相反,”他说,“勇气只有在善良有道德的人表现出来时才是一种美德。一个勇敢的罪人比一个懦弱的罪人更糟糕,因为他更胆大,敢做的坏事更多。你最好把这点记在心里。”
我笑起来。“我十九岁的时候写过一篇关于这个的文章,”我说,“还获了奖。”
“我并不怀疑你年轻时才华横溢。”
哎呀。不过,一个好的剑客并不介意被刺伤,只要这能帮他刺穿敌人的心脏。“萨洛尼努斯,”我说,“一个真正伟大的灵魂。当之无愧被称为人类之光。而另一个反面就是我,承认吧,其实你已经决定好了。只可能有一种选择。”
他点点头。“插翅难飞。”他说,“现在,这可能会挺疼。”
对于一个过着如此优渥生活的人来说,我也有过不少害怕的时刻。其中大部分是摔落,或者说几乎掉下去——从窗户上判断失误跳下、爬排水管让管子从墙上剥离——而另一些则与其他人有关,大部分都是酒馆里那群疯子。有一次,我被一头公牛追赶;还有一次,我被四只猎狼犬逼到了一座封闭的院子里。
后来一种模式涌现了。首先是麻痹无力,有时会伴随着身体虚弱和一些症状,但不总是这样。然后是一段痛苦的极度清醒的时刻,我接受了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如果这是必须的,那就这样吧。接着——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意外地活了下来,伴随着颤抖、恶心、冷汗直冒,最后庄严地发誓从此要永远放弃愚蠢和堕落的生活。
一旦我引起了他的兴趣,一旦谈判开始,我就从未想过我或许会失败。这是个好提议。它是合乎情理的,也是合法的。而他有权做这笔交易,不需要向上级请示。我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没早一点儿想到这一点,省得自己那么焦虑。
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会欣然接受。这就是我的问题,我会高估别人。
“这是基于,”他解释,“基于一个逻辑错误。如果你背叛了一个同胞的灵魂,一个如果不是因为你就能得到救赎的灵魂,那就是一种罪过。天可怜见,这就是我俩在干的事。所以,如果我和你做了交易,你就是个罪人,我们还是会抓走你。你做与不做,都得下地狱。”他顿了顿,皱起眉,“这是一句谚语吗?”
“什么?”
“不,我想不是谚语。或许就是我的原创。”他耸耸肩,“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对你来说,这是一种徒劳无益的行为。”
一丝安慰像潮水般向我涌来。我考虑过这点。“不,”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点子如此高明。我将有资格获得最高利益豁免权。”
“引诱一个无辜的灵魂下地狱?我不这么认为。”
“你还没听到全部细节。”
萨洛尼努斯并不是他的真名。这么叫他是源自《对话》里的一个角色。人们听到我这么叫,便以为那是他的名字,而这个可比他的真名要好多了,他那个名字没有一个文明人能念出来。他的曾祖父是特奥德里克四世军队中的一名弓骑兵,所以他可能是阿兰姆·查塔特人或者诺·维伊人的后代,这也是他曾孙鼻子的由来。
他通过教区牧师的斡旋,在贝洛伊萨获取了特困生资格——这位牧师是一位后进生,和我一样,在贫困迫使他移居到荒郊野外的乡下之前,他曾是位著名的学者。好在在世界的中心有那么几个好朋友,有些门路。他的想法是,萨洛尼努斯将获得足够的教育,然后在中邦的某个城镇定居,做一名抄写员或者公证员。再用他由此赚到的钱来养活他庞大的家族——都是群又穷又懒的人。
而按照我最初为他制订的计划,他应该靠写讽刺小册子谋生,这在当时非常流行。这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工作。有那么一阵子,他孜孜不倦地干着。但他是清醒的时候写的,结果这些小册子也没什么特别。不过他做了一件事,就是在里面插入一些小的对话片段,这时我才明白,萨洛尼努斯可不是写小册子的,他是个天生的剧作家。
那时候,戏剧界比现在更加拥挤。有两个学说或者派系,互相看不顺眼。一派是专业人士,大多是出身卑微的演员;另一派是贵族里的业余爱好者,他们的创作是出于对戏剧的热爱而不是为了钱。第二个派系大多无才无艺,但坐拥三分之二的剧院,并利用他们的影响力关掉剩下的三分之一。然而,剧院被关掉的那群人倒是有个恼人的诀窍,就是以不同的名字出现在城市另一端,治安官似乎永远找不到他们,但观众们却可以。而那群业余白痴的演出也座无虚席。人们喜欢去剧院看戏,谁又愿意看两出同样的剧呢?
我的绝妙主意是让萨洛尼努斯站在富家子弟这一边。那个时候,顽固的专业人士们创作的大多是历史剧——国王和高尚贵族们的辉煌成就,以及对叛乱和造反农民的镇压,这两者构成的喜剧。而富家子弟们写的复仇剧本,都是以王公贵族的宫廷腐败为背景,以充满讽刺的不满情绪推动情节发展。我觉得萨洛尼努斯拿脚都能写出来。所以,当他喝了几杯酒,打了几次架,脸还被踢了一脚(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斗士),他便能开始写了。但是,你们都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语言创作:最崇高的诗词,最强而有力的故事线,还有那些角色,那些你觉得已经认识了一辈子的人。有血有肉的人,被置于极度困苦的境地,就像笼中的鸟儿被放在阳光下折磨,只为让他们歌唱。而剩下的,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一生都将永远被称为“萨洛尼努斯时代”,我们这些生活在这个时代中的人也将成为配角,当前人和后人都已消失在晦暗的时间中时,他的光芒照亮了我们。萨洛尼努斯改写了我们的语言,改变了我们的思维方式,给我们的梦想和希望赋予了居所和名称,并赚取了大笔金钱,尽管大部分都揣进了他富有的赞助人兜里。
他不是很在乎钱,这对出身卑微的人来说很是不寻常。通常他们对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他们越有钱,就越在乎。而萨洛尼努斯却不怎么在意。我曾问过他一次,他只是看着我,仿佛我在说一门外语。我似乎总是有足够的钱,他说,对话结束。
这是一件险象环生的事。他坚持把这件事交给他的上级处理,由他们投票表决:九十九票赞成,九十八票反对。通常,他事后告诉我,在投票表决的情况下,极少能一致通过。“你给大家惹了不少麻烦。”他难过地对我说。我想我应该为他们感到抱歉。事实上,我确实挺愧疚的。我有我的缺点,但我总能换位思考,从别人的角度看问题。这也让我成了一个令人生畏的谈判者。
萨洛尼努斯出现在我预料的地方,在南门那间“贫穷与顺从”酒吧的角落里。他们什么人都招待,天才也不例外。
他有一只黑眼圈,一道愈合了一半的伤口从脸颊中间延伸到嘴角,下唇肿胀开裂。两只手的指关节红得看着就疼,被人踩过的四个指甲都是黑色的。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喝空的劣质威士忌,正在阅读泰格林努斯的《牧歌田园诗》。
我清了清嗓子,他抬起头来。“哦,”他说,“是你。”
我坐下来,拿他的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怎么样了?”
嘴唇肿胀的话,你不会想说话,因为很疼,而且听起来很蠢。“你想要啥?”
“真不错。”
“你只有在想要啥的时候才来找我。”
我冲他笑了笑。“让我猜猜,”我说,“对方有六个人,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袭了你。否则,他们早躺地上了。”
“就一个。”他酸不拉几地说,“他都七十多岁了,拿他的拐棍打的我。”
“而你绝不会让自己对一位老人动手。”
“那时候我已经躺在地上了。你到底想要啥?”
“想让你开心。”我说,并示意再来一瓶酒。
“认识你之前我就很开心。”他说,“你最近到底去哪儿了?我听说你惹上了不少麻烦。”
我皱起眉。“我出国了,”我说,“旅行。”
新的一瓶酒送来,是更好的货。我给我俩满上了酒。“其实,”他继续说,“我一直听到关于你的各种奇怪的传言。”
“真的吗。”
他看着我,眼睛也红红的。真是巧了。“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惊讶。”
我耸耸肩,“我最近的一些行动可能会造成误解。”我说,“你在捣鼓什么?”
“就平时那些破玩意儿。”他用食指猛戳那本书,就好像要弄痛它似的,“浪漫喜剧。牧羊人和牧羊女,男扮女、女扮男的戏码。”他叹了口气,“我刚开始写的时候还有点儿意思,后面就开始混乱迷茫,现在就只是走走过场了。我恨不得把剧本扔火里烧了。”
“别这样。”我赶紧说,“赛尔达诺怎么看?”
他拉长了脸,“哦,他还挺喜欢的。反正他说他喜欢,你也不晓得他到底咋想的。再说了,他只关心能不能得到顾客的青睐。他就喜欢这些垃圾。”
“嗯,还有很多要做吗?”
“再演一场,谢天谢地,结束了我就再也不用看了。该死的东西!”他叹着气,“它只会越来越糟。这是练习,也是问题所在。我做得越多,越容易上手。我学会了很多技巧和回避方法,让它看起来很像样,其实是坨屎。这些天来,我一直循着阻力最小的那条剧情线走。技巧,这是我最擅长的。我想我应该停下来,认真思考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但我只会看到哪里可以投机取巧或搞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发展。再或者,我甚至可以把五年前写的东西重新加工一下,除了我没人能认出来,我还真就这么做了。这是因为我只要一开始创作,就会把它搞得一团糟,然后我就只想着赶紧做完它,好开始下一部。徒劳地希望我不会把另一部也搞砸。”他停下来,瞪着我,“我晓得,”他说,“‘别再抱怨了,想想自己多幸运啊。’可你晓得吗?我多希望自己回家当个普通的纺织工就好。”
“你太矮了,脚都够不到纺织机的踏板。”
“你晓得吗?你在帮倒忙。”
他的话语对我来说是美妙的音乐。我很清楚它们的意思。“你就是卡住了呗。”我说道。
“你说得好像——”他又喝了一口,“是的,哪儿哪儿都卡。你知道描写蠢货有多难吗?一堆傻乎乎的该死的小兔崽子。我不喜欢他们,我觉得他们非常讨厌。”
该换个话题了。“我前几天才重读了你的一部剧本,”我说,“我觉得那是你最好的作品。”
他闭起眼,垮下脸,仿佛我拧了他的耳朵,“让我猜猜,早期的某部。”
“记不得什么时候的了。《魔法师的悲剧》,真是件了不起的作品。”
这不是他期待的。你还会回想起这剧公演时,观众嘘声四起,演员被轰下了台。然而五年后重演,就被誉为经典之作了。“是的,好吧。你知道那句老话:每个人都喜欢它,除了大众。”
(我给你讲讲吧,万一你是山里长大的呢?这剧讲的是一位伟大而博学的学者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恶魔的故事。二十多年后,他浪费了许多机会,对各位国王和教宗高官们搞了愚蠢的恶作剧,于是他被尖叫着拖去了某个苦寒之地。你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喜欢它了吧?)
“有人告诉我,”我继续说,“这基于一个真实的故事。”
他点点头,“是的,确实发生过。大约一百年前,在佩尔米亚。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
我一脸愁容,“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些东西吧?你可是读过书的人。”
他瞪着我,“别这么说。不管怎样,有很多证据确凿的案例。事实上,就在这儿,这座城市里,十年前就有一个。”
“不是吧,是我认识的谁吗?”
“没具体说是哪个,”他承认道,“但这些报告来自非常可靠的人,他们都认识这个人。其实这是件挺麻烦的事儿,因为帘幕剧院的那群人那时正讨论要复演《魔术师》,但后来某些流言蜚语传开了,他们怕惹到那位大人物,引火烧身。”
我探过身,好在他耳边低语,“那些流言是真的,那个人就是我。”
他扭开头,“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