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桑奇亚坐在深渊旁的小山顶,眺望着摇摇欲坠的帐篷之城;这城在水润的近午光晖中显得凌乱阴沉。她找到克雷夫后好几度觉得孤单,但直到现在,才真正有遭遗弃的感觉;肩负着秘密的重担,身旁的所有人太乐意杀她,或太乐意把她放入险境。
〈我们一团乱,对吧,小鬼?〉克雷夫问。
〈对。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克雷夫。想逃,但无处可逃。〉
桑奇亚看着一群小孩在深渊里玩,拿着棍子来回奔跑。瘦巴巴的东西,营养不良又脏兮兮。她的童年没多大差别。就连在全世界最伟大的城市,她暗忖,小孩还是每天挨饿。
〈打赌我能拿下山所。〉克雷夫说。〈忘掉欧索。你和我,小鬼。我们做得到。〉
〈我们没有要讨论这个,克雷夫。〉
〈我可以。那会……很有趣。一项功绩。一种历练。〉
〈那是天杀的盗贼坟墓,克雷夫!像沙克一样的内城管事低声谈论,就好像那东西在城市的另一端也听得到!〉
〈我想帮你摆脱这件事。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我不认为我还剩多少时间,桑奇亚。我想做点事——不知道——大事。〉
她把脸埋进双手中。“去死。”她低语。“全部去死……”
〈队长来了。〉克雷夫说。〈他带着短棍,现在走上山了。〉
〈太棒了。〉她想。〈另一场我不想谈的对话。〉
她看着他笨重的身形从长草中冒出来。他没有看她,只是走过来坐下,保留大约十呎的距离。
“白天待在外面有危险。”他说。
“里面也危险。”桑奇亚说。“因为你们这帮人想害死我。”
“我不想害死你,桑奇亚。”
“你有一次跟我说你不怕死。你是说真的,对吧?”
他想了想,点头。
“是啊。不怕死的家伙多半不会太纠结于是否害别人死掉。你或许不想要,但那是你愿意承担的责任,不是吗?”
“责任……”他重复。“你知道,我昨天跟我母亲谈话。”
“所以你才熘走?只为了跟你妈聊天?”
“对。我问她希利西欧的事。她承认了,一度,丹多罗特许家族确实涉入尝试铭印人类。我的意思是试图铭印奴隶。”
她瞥了他一眼;他的脸部固着,呈现出平静困惑的表情。“真的?”
“对。”他轻声说。“得知自己的家族涉及如此丑恶的事,感觉好怪。但就像你说的——又不是说一开始就没有许多其他悲剧与丑恶的事。希利西欧并不特别罕见。所以现在,今天,我思考着责任。”他眺望帝泛市景。“它不会自己改变,对吧?”
“什么?这座城市?”
“对。我希望能教化它。指引它道路。但我不再认为它会自愿改变。必须将改变强加其上。”
“又是在说正义吗?”桑奇亚问。
“当然。我的责任就是宣扬正义。”
“为什么是你,队长?”
“因为我见识过的事。”
“什么事?”
他往后靠。“你……你知道他们叫我丹图阿亡魂,对吧?”
她点头。
“他们这样叫我,但并不知道其中含意。丹图阿……是一座我们占领的道洛城市,位于杜拉佐北部。但是城里的道洛人攒积了闪爆粉。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拿到的。有一天,一个男孩,最多十岁吧,背上背着一盒闪爆粉熘进我们军营。他跑到我们的符文典旁并引爆炸弹。弄死自己。营区起火。更糟的是,他弄坏了符文典。所以我们的所有铭器都失效。我们只能困在那,道洛军队包围在外。就算我们无力抵抗,他们仍无法突破要塞,不过他们可以用饥饿逼我们出去。”
“我们挨饿。好几天。好几周。我们知道我们投降的话他们会杀掉我们,所以我们只能挨饿、期待有人来。我们吃老鼠,煮玉米轴来吃,在米饭里混入泥土。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这一切发生。我是指挥官,但我无能为力。我看着他们死去。饿死、自杀。我看着这些骄傲的年轻人成为饱受痛苦折磨的骷髅,我把他们葬在贫乏土地里。”
“然后,有一天……有几个人拿到肉。我发现他们在营区煮肉,平底锅滋滋响。我……我没花太长时间便了解那是什么肉。毕竟丹图阿里最不缺的就是尸体。我想阻止他们,但也知道若我这么做,他们会叛变。”他闭上眼。“然后那些人开始生病。或许是他们所做的事造成的后果——食用病死的肉,自己也染病。腋窝肿胀、颈项肿胀。扩散得好快。我们开始找不到地方埋尸体。不意外,我自己最后也染上疫病。我……我记得发热、咳嗽、嘴里的血味。我记得我躺在床上喘气,我的人看着我。然后转为黑暗。当我醒来……我在坟墓中,埋在土里。”
“等等。你……你活过来?他们埋了你,而你在坟墓中醒来?”
“对。”他低声说。“这非常罕见,但确实有人活过瘟疫。我在黑暗中醒来。有……东西在我身上。嘴里有血、泥土和污物,我什么也看不见,几乎也无法呼吸。所以……我得自己挖出生路。穿过一具具尸体、穿过所有泥土。穿过腐烂之物、尿、血,还有……还有……”他沉默。“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但我成功了。我不停爬,直到指甲脱落、手指折断、双手鲜血淋漓,但我看见了,看见光透过我上方的尸体闪烁,我爬出去,看见火。”
“莫西尼来到丹图阿。他们发动攻击。道洛人在绝望中破墙而入,不知为何竟放火烧城。某个莫西尼中士看见我爬出巨坟,浑身血与泥,而且不停尖叫……他以为我是怪物。在那一刻,或许我就是怪物。丹图阿亡魂。”
他们沉默不语。长草在他们身旁随风舞动。
“我见识过许多死亡,桑奇亚。父亲和哥哥在我小时候死于一场马车意外,我自己也差点死掉。我加入军队以荣耀他们之名,却反而害这么多年轻人丧命——而再一次,我又活下来了。看来我总是幸存。这教会我许多事。丹图阿之后……好像迷惑我双眼的魔法被揭开了。我们制造出这些恐怖。我们自作孽。我们得改变。必须改变。”
“人就是这样。”桑奇亚说。“我们是动物。我们只关心生存。”
“但你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他们加诸于你的镣铐?为什么你以奴隶的身分在田里工作,为什么你睡在悲惨的居处、无声承受苦难?因为若你不这么做,你会被杀。桑奇亚……只要你只想着生存,只想着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他们的镣铐就永远都在你身上。你不会自由。你永远都只是一名奴——”
“闭嘴!”她咆哮。
“不要。”
“你以为只因为你受过折磨,你就知道?你以为你知道活在恐惧中的滋味?”
“我以为我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格雷戈说。“一旦你停止担心活命,一切就变得清晰无比,桑奇亚。如果这些人成功——如果这些富裕自负的傻瓜遂行其愿——全世界都将成为他们的奴隶。所有活着的男人女人,还有所有后代,都会跟你一样活在恐惧中。我愿意为解放他们而奋战,并献出生命。你呢?”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一个丹多罗?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就是所有商家在做的事。”
他站起,怒火燃烧。“那么就帮我推翻他们!”他大喊。
她瞪着他。“你……你要打倒商家?就连你自己的家族也一样?”
“有时候需要一些小革命才能成就许多美好。看看这地方!”他指了指深渊。“这些人若无法修复自己的城市,又怎么能修复整个世界?”他低头。“再看看我们。”他轻声说。“看看他们把我们变成什么模样。”
“你真的愿意付出生命?”
“对。我愿意交出我珍视的一切,桑奇亚,一切,确保没人再遭遇跟你我一样的经历。”
桑奇亚低头看自己的手腕,看着那儿的疤,他们鞭打她前就是绑住那儿。
〈你确定你想做些大事,克雷夫?〉
〈确定。〉
她低头点了点,接着起身。“那好。我们走。”
她下山坡朝排水道走,进入墓穴,格雷戈跟在她后面。她走进去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她站在墓穴里的一具石棺前,心脏发狂般敲打,她没有动作。
〈你打算怎么做,小鬼?〉克雷夫问。
〈我要试着帮忙。我要交出我珍视的最后一样东西,好让这一切发生。〉她咽了口口水。〈我很抱歉,克雷夫。〉
她抬手抓住颈间的绳子,扯下克雷夫放在石棺上。
“这是克雷夫。”她大声说。“他是我的朋友。他一直在帮我,或许现在也能帮你们。”
所有人目瞪口呆。
欧索张着嘴缓缓走上前。
“折弯我的腰然后把我插到黑青。”他轻声咒骂。“婊子养的。婊子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