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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善

这房间是另一个过分明亮的白匣子,同样的白墙,墙上有同样的棕色斑点。(泥还是血,或许两者兼有。)同样的凹痕累累的桌椅。(它们本身就是拷问器具。)格洛塔的脚掌、大腿和背脊传来同样火辣辣的疼痛。有些事永远不变。还有同样的犯人--反正罩着帆布袋看起来都一样。(跟连日来被带进这个房间的其他数十人并无差别,跟更多挤在门外牢房里、听凭我们处置的犯人并无差别。)
“好,”格洛塔疲惫地挥挥手,“开始吧。”
弗罗斯特一把掀开犯人头上的袋子。袋子下面是一张又长又瘦的坎忒脸孔,嘴角皱纹很深,修剪整齐的黑胡须间有灰丝。这张脸是如此睿智高贵,只是眼睛深陷,正在迅速适应房间里的光线。
格洛塔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这一笑牵动了僵硬的脊梁,还让僵硬的脖子“咔哒”作响。但他实在忍不住。(这么多年,命运一直忘不了开我的玩笑。)
“系何好笑?”弗罗斯特咕哝。
格洛塔擦擦水汪汪的眼睛。“我们何其有幸,弗罗斯特刑讯官,此犯乃法拉德大师,原籍坎忒大陆的叶什塔维,后来在国王大道顶上有了一栋漂亮的白房子。他是整个环世界最棒的牙医。”(多么讽刺。)
法拉德冲明亮的灯光眨眨眼。“我记得你。”
“是的。”
“你做过古尔库人的俘虏。”
“是的。”
“他们折磨你。我记得……有人带你来找过我。”
“是的。”
法拉德吞了吞口水。(好像记忆足以令他作呕。)他抬头看向弗罗斯特,刑讯官的粉眼珠瞪了回去,一眨不眨;他又看向这个血迹斑斑的肮脏房间,看向开裂的地砖和凹痕累累的桌面,最后停在桌上的供状上。“他们对你做过那些事,你怎么忍心干这个?”
格洛塔朝法拉德露出无牙的笑容。“他们对我做过那些事,我除了这个还能干什么?”
“为何抓我?”
“跟抓其他人的理由相同。”格洛塔看着弗罗斯特用粗厚的指尖压住供状,精准地划到犯人面前。“招吧。”
“招什么?”
“哎呀,就是招认做古尔库帝国的间谍呗。”
法拉德满脸难以置信。“我不是间谍!古尔库人夺走了我的一切!我赶在他们到来前逃离家园!我是清白的,你得查清楚!”
(我当然清楚。正如我非常清楚连日来在这个房间里招供的数十名“间谍”的底细。但到头来,所有人都招了,无一例外。)“你签不签?”
“我没什么可招的!”
“为何你们就不肯直截了当地回答问题呢?”格洛塔伸伸酸痛的背,左右扭动嘎吱作响的脖子,又用食指和拇指揉揉鼻梁。没用。(本来就没用。为何你们非要把事情搞得如此艰难?这对我、对你们都没好处。)“弗罗斯特刑讯官,麻烦你让好大师瞧瞧我们这几日的成果。”
白化人从桌下取出凹痕累累的锡桶,随随便便将其中内容倒在犯人面前:无数牙齿“叮叮当当”瀑布般撒在木桌上,足有数百颗,形状大小各异,颜色从洁白到不同程度的黄色、乃至棕色。这些牙的牙根都血淋淋的,有许多还连着一丝丝的血肉。几颗牙滚下桌子远端,在脏污的地砖上弹来跳去,最后停在狭窄房间的角落。
法拉德骇然瞪着面前血腥的牙科手术成果。(连我们的牙医之王也没见过这场面。)格洛塔倾身向前,“我想你平日为顾客服务也就拔个一两颗吧?”犯人麻木地点头。“你可以想见这些成果让我有多辛苦。因此,我真心实意地盼望你我之间能迅速解决问题。我不想折腾你,你显然也不想待在这儿,咱们可以互相帮助。”
“我该怎么做?”法拉德喃喃道,舌头在嘴里紧张地蠕动。
“很简单。你先签了供状。”
“系里。”弗罗斯特隆隆地说,一边倾身向前扫开文件上的几颗牙,其中一颗在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粉色痕迹。
“然后你供出另外两人。”
“另外两人?”
“没什么难度,就是另外两个古尔库间谍呗。当然,你必须从你们那帮移民里选。”
“可……我不认识什么间谍啊!”
“没关系,只说名字就好,你自己就被别人供出过很多次。”
牙医吞吞口水,摇摇头,推开供状。(他有勇气,也很正直,但在这个房间里,勇气与正直狗屁不如。)“我可以签字,但不能嫁祸无辜者。真神慈悲,我不能。”
“真神也许慈悲,但在这里拿钳子的不是他。上夹钳!”
弗罗斯特用一只粗大的白手从后卡住法拉德的脖子,用力让犯人张嘴,苍白的肌肤青筋暴突。然后他把夹钳伸进去,用拇指与食指灵活地扭螺丝,直到对方的嘴完全张开。
“啊!”牙医含含糊糊地呼叫,“啊噢啊!”
“这姿势很不舒服,我明白,我明白。不过这才刚开始咧。”格洛塔打开自己的匣子,看着里面的抛光木头、锋利金属和闪亮玻璃。(怎么会……器具间有个恼人的空白。)“见你妈的鬼!你把老虎钳拿哪儿去了,弗罗斯特?”
“系知道。”白化人隆声说,恼火地摇着头。
“见鬼!那帮白痴就不会用自己的器具吗?妈的,去隔壁借一把。”
刑讯官大步走出房间,半掩上沉重的大门。格洛塔缩着身子揉大腿,法拉德瞪着他,被强迫张开的嘴角流出长串唾沫。门外走廊隐约传来痛苦的号叫,法拉德鼓起双眼,拼命朝外看。
“我代他们道歉。”格洛塔道,“这里的工作通常很有效率,无奈近几日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你瞧,犯人太多,没法子。”
弗罗斯特关好门,手柄朝前递给格洛塔一把生锈的老虎钳,钳上有些干涸的血迹,钳嘴还粘有几根卷毛。
“这就是他们最好的家什?脏透了!”
弗罗斯特耸肩:“有系马区别?”
(说得好,我想也是。)格洛塔长叹一声,挣扎着站起来,倾身向前观察法拉德的嘴。他牙口真好,像洁白的珍珠。(我猜牙医大师就该有大师级别的牙,也算是自带广告嘛。)
“我很欣赏你的牙,审问一位勤于刷牙的君子可是难得的待遇。我敢说,我还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牙口咧。”格洛塔开开心心地用老虎钳在法拉德的嘴里戳来戳去。“拔掉有点可惜,只不过是为了让你早十分钟招供……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用老虎钳钳住最近的一颗牙,开始拧把手。
“噶啊,”法拉德语无伦次地叫嚷,“噶啦啊!”
格洛塔噘起嘴,仿佛思考了片刻,然后放下老虎钳。“让我们给好大师最后一次机会。”弗罗斯特松开夹钳,从法拉德嘴里抽掉时带出长串长串的唾沫,“好大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签!”法拉德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一行眼泪流下面颊,“真神保佑,我签!”
“然后你会供出另外两人?”
“你要什么都行……求求你……什么都行。”
“非常好,”格洛塔看着对方在供状底部签名。“下一个?”
他听见背后的门锁开了,不由得皱紧眉头,扭头准备朝放肆的闯入者咆哮--
“审问长阁下。”看见来人后他低声说,几乎不能掩饰惊惶,赶紧苦着脸起身。
“别起来,我没时间啰嗦。”格洛塔发现自己僵在站与坐之间最难受的姿势,只好又狼狈地坐回去。苏尔特大步进屋,三名牛高马大的刑讯官沉默地堵住门口。“你可以让你的怪物出去了。”
弗罗斯特眯眼看向对面的刑讯官,又看看苏尔特。“很好,弗罗斯特刑讯官,”格洛塔忙道,“你押解犯人出去。”
白化人解开法拉德的铁铐,用一只巨大的白拳头逮住牙医的衣领,将喘不过气来的犯人拖往屋子后面那扇门。他以空出的手抽出铁门闩,回头又继续用粉眼珠打量了一番,苏尔特朝他瞪回去,刑讯官这才狠狠地关上门。
审问长坐进格洛塔对面的椅子--(那把椅子上无疑还留有勇敢正直的法拉德大师湿透了的屁股的余温)--用一只戴手套的手扫开桌上的牙,任它们弹到地上。(仿佛只是面包屑。)“关于挖掘阿金堡内的大阴谋,你可有进展?”
“卑职已审问了大部分坎忒犯人,获得了数量可观的供状,进展--”
苏尔特愤怒地一挥手,“不是这个,呆子。我是指莫拉维及其爪牙,那个所谓的第一法师和我们所谓的国王。”
(古尔库人兵临城下的当口,您还有闲心干这个?)“阁下,卑职以为,战争似是目前的头等--”
“你没资格‘以为’,”苏尔特嘲弄道,“你收集了多少针对巴亚兹的证据?”
(我在大学里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回来差点被人淹死。)“迄今为止……没什么铁证。”
“杰赛尔一世国王的身世呢?”
“此事似乎也……走进了死胡同。”(准确地说,追查下去我将小命不保……若教我在凡特和伯克银行的主人知道的话。他们可是什么都知道。)
审问长嘴唇扭曲,“那你最近到底他妈干了啥?”
(最近三天我忙于从无辜者嘴里榨取毫无价值的供状,以彰显审问部的效率。您倒是说说,我哪来的时间去扳倒国王呢?)“卑职最近忙于搜寻古尔库间谍--”
“为何你嘴里总有无穷无尽的借口?我不禁怀疑,既然你做了主审官之后效率直线下降,当初怎能抗拒古尔库人入侵达戈斯卡?为加强城防,你一定花了一大笔钱。”
格洛塔用尽全力才控制住眼睛,没让它们凸出眼窝。(停下,别动,你们这两团果冻,否则一切都完了。)“当初香料公会坐困愁城,卑职力促其倾囊相助,以保大局。”
“他们真是超乎寻常的慷慨啊。回想起来,我感到达戈斯卡事件的始末存在很大疑点。你擅自处决埃泽会长,而非送回来给我,这非常可疑。”
(情况越来越糟。)“那是卑职失策,阁下,卑职以为可借此免除您的烦恼--”
“我从不把处置犯人视为烦恼,你很清楚这点。”苏尔特冷硬的蓝眼睛周围现出愤怒的皱纹。“有没可能,多年来你一直把我当傻瓜?”
格洛塔沙哑不安地回话,只觉喉头干燥:“当然不可能,阁下。”(我只不过把你当作无可救药的自大狂。)
(看来……他知道了。他知道我并非俯首帖耳的奴隶。但他究竟知道多少?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我给了你一桩极其艰难的任务,所以容你便宜行事,但这份特权只配成功者享受,而我厌倦了无休无止地督促。若你不能在两周内替我解决新国王的问题,我就派高尔主审官来挖掘达戈斯卡事件的真相--必要的话,我会让他从你扭曲的血肉中挖掘。你听明白了吗?”
(跟威斯尼亚的镜子一样清楚明白。两周时间去找答案,要不然……码头边漂浮的残缺尸体。可即便我找出答案,凡特和伯克银行也会把协议泄露给审问长,届时……码头边漂浮的、无法辨认的残缺尸体。可怜的格洛塔主审官,风流倜傥、众人追捧的明星,竟如此倒霉。该怎么办呢?)
“卑职明白,阁下。”
“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 ※ ※
阿黛丽•威斯特亲自给他开门,一手端着半满的酒杯。“啊!格洛塔主审官,好个惊喜。进来进来!”
“听起来你似乎很高兴见到我。”(我来拜访很少有这种待遇。)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她大大方方让开,好让他进门,“有几家妹子能找到酷刑师作监护人?运气这么好,追求者也会门庭若市哟。”
他跛行跨过门槛,“你的女仆呢?”
“她成天担心什么古尔库军队,所以我放她走人,她回马丁霍姆找妈妈去了。”
“我想,你也该做好暂避一时的准备了吧?”他随她走进温暖的起居室,室内百叶窗关闭、窗帘拉下,但被壁炉中摇曳的炭火照亮。
“事实上,我决定留下。”
“留下?不屈不挠的公主殿下,誓与人走楼空的城堡共存亡?她被无信的奴仆抛弃,眼看敌人兵临城下,焦虑地绞动着双手、等待救援?”格洛塔嗤之以鼻,“你觉得这角色跟你很配?”
“怎么,你以为自己是高举闪亮宝剑、赶来拯救公主的白马骑士?”她轻蔑地上下打量他。“真希望我的英雄能多几颗牙。”
“我还以为你习惯了失望。”(跟我一样。)
“怎么说呢?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你今天是专程来驱散我的白日梦的?”
“不,白日梦根本用不着别人来驱散。我打算跟你喝点小酒,暂时不去幻想自己的残缺尸体漂在水上。”
“就目前而言,很难断定咱们聊天的方向会往哪儿去,不过至少嘛,我可以陪你喝酒。”她给他倒了杯酒,他仰头四口咽下,又伸出酒杯,舔了舔甜滋滋的牙。
“这不是玩笑,不到一星期古尔库军就要包围阿杜瓦了。你得尽快离开。”
她倒满他的酒杯,又倒满自己的。“你没发现城里一半人都想逃吗?没被军方征发的浑身虱子的老马也已涨到五百马克。恐慌的市民正往米德兰的各个角落钻,那些毫无自卫能力的拖拖拉拉的难民队伍走在烂泥地中,一天恐怕才能挪个一两里,同时天气越来越冷,他们还背着所有值钱家什,方圆百里之内随便哪窝土匪强盗都能把他们抢个精光。”
“说得很对。”格洛塔不得不承认,他痛苦地挪向壁炉边的椅子。
“再说我能上哪儿去?我发誓,我在米德兰无亲无故。莫非你要我藏在林子里钻木取火,赤手空拳抓松鼠吃?见鬼,我上哪儿找酒喝?不,多谢,我在城里更安全也更舒适。我有足够的炭火,地窖里塞满了喝的,足以支撑数月。”她软绵绵地朝墙壁挥手。“再说了,古尔库人打西边来,我这地儿在东边,说起来比王宫更保险咧。”
(也许她是对的。至少在此地,我可以不时罩着她。)“很好,向你的理性致敬--请原谅我的背不允许--我被说服了。”
她坐进对面的椅子,“权力中枢的滋味如何?”
“俗话说,高处不胜寒。”格洛塔抬起一根手指压住嘴唇,“眼下我正左右为难。”
“我有过类似经历。”
“我的情况……比较复杂。”
“好吧,就请你用烂醉的妹子也能听懂的方式解释解释。”
(说出来有何打紧?反正我已命悬一线。)“用烂醉的妹子也能听懂的方式,那么,请设想……出于自保,你分别向两位有权有势的大人许过婚。”
“哈。我只要一位就够了。”
“在结婚这件事上,这两位都不成,他们又老又丑,简直丑怪到家了。”
她耸耸肩。“有权有势就成,丑八怪也能结婚。”
“但这两位求婚者的妒火旺盛,你放荡无信的事迹倘若公诸于众,便有性命之忧。你打算挑选时机解除其中一个婚约,然而随着婚期临近,你发现自己……夹在两人之间,事实上越来越难脱身。你该怎么做?”
她噘起嘴,长吸一口气,稍作思考后将一束头发夸张地甩过肩。“我会用无以伦比的机智和美若天仙的容颜逗得他俩发狂,再怂恿他俩为我决斗,胜利者可以牵我的手,而绝不会怀疑我曾向他的对手许下同样的承诺。然后嘛,既然他俩都是老头子,我会满心期待夫君立刻死掉,留下丰厚遗产,让我成为有头有脸的寡妇。”她顺着鼻子冲他咧嘴而笑,“你觉得怎样,大人?”
格洛塔眨眨眼,“我觉得你曲解了我的比喻。”
“哦……”阿黛丽眯眼看向天花板,打了个响指,“我会用我的女性魅力……”她放平肩膀,挺起胸脯,“来勾引第三个男人,同样有权有势的人。我想啊,既然是个比喻,那么此人一定要年轻、英俊、手脚灵便。我会嫁给他,并利用他去摧毁上述两位,让他们落得身无分文、倾家荡产的下场。哈哈!怎样?”
格洛塔自觉眼眶抽搐,忙用一只手按住。有意思。“第三者,”他喃喃道,“我怎么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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