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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伏笔

这房间就像一个两边对开了门的肮脏白匣子,天花板低得压抑,炽烈燃烧的灯将屋内照得通亮。潮气自角落散发,墙上黑霉斑斑,墙皮爆起,片片剥落,还有一道长长的血迹,似乎有人擦过,但擦不干净。
两名高大的刑讯官站在房间一头,粗硕的手臂抱在胸前。固定的桌子一边的椅子是空的,另一边的椅子坐着卡萝特•唐•埃泽。(诚如某人所言,历史总在不断转圈。看似世易时移,实则万变不离其宗。)她苍白的脸写满忧惧,眼睛围上了黑眼圈,但依然美丽动人。(就某些角度而言她比以前更美,像一支散发出最后光华的蜡烛。一切恍如昨日重演。)
格洛塔坐进那把空椅子,听着她充满恐惧的呼吸。他把手杖放在凹痕累累的桌面上,皱眉打量犯人。“我等了又等,不知还要几天才能收到你提及的那封信。你知道,就是你原打算寄给苏尔特,原原本本陈述我如何自作主张对你施予小恩惠的信。你说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信就会寄出。你觉得,它还要多久才会飞到我的办公桌上呢?我有点等不及了。”
半晌沉默。“我明白,我返回联合王国是个天大的错误。”(更大的错误是你没有及时溜走。)“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歉意。我当时只想警告您古尔库人的动向。您大人有大量,发发慈悲--”
“我看起来像发慈悲的人吗?”
“不。”她低声回答。
“你觉得我犯下同样错误的概率有多大?我明明告诉过你永不回来,永--不--回--来。”他挥挥手,一名高大的刑讯官踱步上前打开器具匣。
“不……不。”她的视线在他的器具间飞速游移,“您赢了。您真的赢了。我早该心存感激,遵从您的指示。求求您。”她倾身向前,望进他的眼睛,压低的嗓音有些暖昧的暗示。“求求您,您一定有法子……让我好好赎罪……让我弥补自己干的蠢事……”
(虚假的渴望和真实的嫌恶。虚假的热情和真实的反感。恐惧不断累积,却掩不住心底的排斥,让我不由得怀疑当初为何要手下留情。)
格洛塔哼了一声,“你非得把事情弄得既可悲又可笑吗?”
对方的喑送秋波迅速收敛。(但恐惧没有流失,更添了几分绝望。)“我知道自己干了蠢事……但我当时只想报答您……求求您,我没有损害您的利益……我没有损害您,这您是知道的!”他缓缓拂过器具匣,她惊惶的双眼紧随他的白手套,嗓音拔高成了尖叫。“您尽管吩咐!求求您!我可以帮助您!我能派用场!告诉我该怎么做!”
格洛塔的手掌停止了冷酷的巡游,他用一根手指叩击桌面--审问长的戒指在那根手指上闪烁。“或许有个法子。”
“什么都行,”她忙不迭地表示,泪汪汪的眼睛闪闪发光,“什么都行,您尽管吩咐!”
“你在塔林也有线人吧?”
她吞吞口水,“塔林?当……当然有。”
“很好。我,及我在内阁的某些同僚,对奥索大公爵打算在联合王国政局中发挥的作用有所忌惮。我们认为--我们真心实意地认为--他该把精力放在弹压斯提亚人上头,别来插手我国事务。”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
“我该如何--”
“你将作为我的耳目前往塔林,明面上是个失去一切的流亡叛徒,只想找个地方重新开始。一个凄楚而美貌的逃犯,急需强壮臂膀的保护,你很清楚个中套路。”
“我想……我想我可以试试。”
格洛塔嗤之以鼻,“你最好努力试试。”
“资金方面--”
“审问部已把你的财产全部充公。”
“全部充公?”
“你应该注意到了,大规模的重建工程亟待进行,国王陛下急需能找到的每一枚马克,供认不讳的叛徒自然不能再花天酒地。不过我会为你安排船只,抵达塔林以后,你立刻跟凡特和伯克银行取得联系,他们会提供启动资金。”
“凡特和伯克?”埃泽看上去比之前更害怕了,“我欠谁也不愿欠他们的债。”
“我知道这种感受,但你别无选择。”
“我该如何--”
“你这么神通广大的女人还要我来教吗?我确信你能找到法子。”他起身时痛得缩了缩。“我希望你用信件把我淹没。塔林发生了什么?奥索在做什么?他跟谁打仗、跟谁讲和?他的敌人和盟友分别是谁?涨潮时分你就出发。”他在门边略略回头。“我会一直监视着你。”
她麻木地点头,用颤抖的手背拭去欣慰的泪水。(先是别人这么对我,然后我这么对别人,最终我命令别人这么去做。世事如此。)
※ ※ ※
“你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喝酒吗?”
“审问长阁下,您这话太伤我的心,”尼科莫•科斯卡咧嘴笑道,“通常我这会儿已喝了几个钟头啦。”
(哈,咱们都有法子应付新的一天。)“我应该感谢你的协助。”
斯提亚人浮夸地一挥手--格洛塔注意到他手上戴满闪闪发光的戒指。“让感谢见鬼去吧,您挺大方。”
“我认为每一块铜板都物有所值。我真心希望你能多留一阵,充分感受联合王国的好客之意。”
“你知道吗?我还真打算多留一阵。”佣兵满腹思量地抓挠脖子上的疹子,干燥的皮肤留下鲜红的指甲印。“至少在金子花光之前。”
“我给你那么多钱,一时片刻是花不光的吧?”
“噢,您太大惊小怪啦,我这辈子,十几倍的钱都花出去了,这回也用不了多久。”科斯卡双手拍拍大腿,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门口又浮夸地转身,“您下回身陷绝境时,记得知会我一声。”
“我的第一封求救信一定落上你的大名。”
“那么……再会,阁下!”科斯卡摘下那顶巨大的帽子,深鞠一躬,挂着心照不宣的微笑,消失在门外。
※ ※ ※
格洛塔把审问长办公室搬到了审问部底楼的大厅,有助于靠近监督审问部的营生--审讯犯人,追寻答案与真相等等。
(当然,最重要的是……不用再上台阶。)
高窗外是精心料理的花园,草坪彼端传来微弱的喷泉水声,但大楼内毫无对权力的粉饰。墙壁涂上灰浆,刷成白色,家具统统换成经久耐用的朴素样式。(一直以来,苦难磨砺了我,我必须居安思危,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因为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对手冒出来。)
办公室内有不少沉重的黑木书架,还有许多皮面桌子,上面堆满了供他批阅的文件。除开那张绘有联合王国地图、新近还凿进两个血淋淋的钉子坑的圆桌,格洛塔在苏尔特所有的遗物中只带走了一幅阴暗的画像--秃顶的老左勒正在样式简单的壁炉上方怒视他。(跟我认识的某位法师实在太像了。这幅画摆在这里非常合适,它提醒我们世界运转的法则:每个人都有服从对象。)
门边传来敲门声,格洛塔的秘书把头伸进门缝中报告:“元帅一行到了,阁下。”
“带他们进来。”
老友重逢,往往像时光倒流,仿佛一切都没变。友谊依旧,情意长存,多时分隔只在弹指一挥间。(往往如此,但不是现在。)他几乎辨不出柯利姆•威斯特,对方掉了许多头发,头顶露出片片丑陋的空白,沉陷的面孔微微泛黄,瘦骨嶙峋的肩膀撑不起制服,领口则污渍斑斑。威斯特跛行进门,像老人那样弯腰驼背,沉重地倚着手杖。(简直就是一具行尸。)
因阿黛丽的关系,格洛塔对此已有准备,但亲眼目睹后,依然感到排山倒海的沮丧、震惊和恶心。(好比回到童年故地,冷不防发现那里已成废墟。死亡。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我就亲手了结了多少性命?这回为何如此难以承受?)他的确难以承受,情不自禁地起身,忍痛朝朋友走去,好像对方需要他的帮助一样。
“审问长阁下。”威斯特的声音又脆又哑,好似碎玻璃,他勉力挤出一丝笑意,“或者既然说咱们成了亲家……我可以叫你一声大哥。”
“威斯特……柯利姆……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太好又太尴尬。)
威斯特带来一群军官。(啊,顶顶聪明的加兰霍中尉,现在是少校了。布尔特也沾了朋友平步青云的光,被提拔为上尉。克罗伊元帅是内阁里的常客。恭喜大家升官发财。)队伍末尾另有一个瘦子,脸庞带有严重烧伤。(啊,在所有人当中,我最不该露出厌恶表情。)每位军官都皱眉看着威斯特,仿佛随时准备在长官倒下前冲上去扶持,但威斯特成功地缓步走到圆桌边,颤巍巍地坐进离他最近的椅子。
“我应该去看望你。”格洛塔说。(我早该去看望你。)
威斯特再度勉力微笑--这比刚才更恐怖,他掉了不少牙。“什么话,我知道你现在有多忙碌。并且我今天感觉好多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我怎么可能帮到他?)“什么都行。”
威斯特摇头。“我想不必。你可以多多照应这些绅士,以及帕克军士。”脸被烧烂的男人冲他点头。
“乐意之至。”(照应比我还惨的家伙,太乐意了。)
“我从……舍妹那里接到喜讯。”
格洛塔身子一缩,几乎不敢看老友的眼睛,“我应该事先征求你的同意。当时千头万绪,实在没法子。”
“我理解。”威斯特灼热的日光与他对视,“她都跟我解释过。知道将来能有人好好照顾她,真令人欣慰。”
“你尽管放心,我会努力,绝不让她再受伤害。”
威斯特憔悴的脸孔拧了拧,“太好了,太好了。”他轻触脸颊,格洛塔发觉他的指甲盖是黑的,边沿还有干涸血迹,似乎正在脱落。“凡事都有代价,呃,沙德?为我们做过的事?”
格洛塔只觉眼睛抽搐,“大概是吧。”
“我掉了不少牙。”
“我很遗憾。以后多喝汤,我一直觉得……”(那玩意儿恶心至极。)
“我……快走不动了。”
“别担心。手杖会成为你最好的朋友。”(跟我一样。)
“我只是过去那个我的可怜影子。”
“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是的,甚至比对我自己的痛苦更感兴趣。)
威斯特慢慢摇了摇谢顶的脑袋,“你怎么挺过来的?”
“一步一步来,老朋友。尽可能避开台阶,还有镜子。”
“明智的建议!”威斯特咳嗽起来,咳嗽声自胸腔传出,充满回音。他响亮地吞咽,“我大概时日无多。”
“这是什么话!”格洛塔伸出手,停在半空,似想放在威斯特瘦骨嶙峋的肩头,给予安慰,但最终还是尴尬地收了回来。(我不适合干这个。)
威斯特舔舔牙齿空洞,“结局往往如此,对不对?没有最后的冲锋,没有光荣的告别。我们只是……慢慢落幕。”
格洛塔很想说点积极乐观的话来开导朋友。(但那种蠢话只能从别的嘴里说出来。年轻漂亮的嘴,还得有完好的牙口。)“某种意义上,战死沙场的才是幸运儿。他们永远年轻,永远荣耀。”
威斯特缓缓点头,“他们才是幸运儿,他们……”他翻起白眼,身子一晃,朝旁倒下。加兰霍第一个冲到元帅身边,赶在他倒地前一把抓住。威斯特在大个子少校怀中挣扎,一条又长又细的胆液滴到地板上。
“回宫!”克罗伊大叫,“立刻回宫!”
布尔特快步赶去开门,加兰霍与克罗伊扶持威斯特迅速离开。元帅的双手搭在两人肩头,绵软无力的脚刮擦着地板,头皮片片裸露的头颅耷拉下去。格洛塔无助地呆站着目送他们离开,无牙的嘴半张,仿佛要说点什么,仿佛要祝老朋友一帆风顺、健康常在,或者哪怕说声下午安好。(可这些话全不搭调。)
大门关闭后,格洛塔仍在原地发呆,只觉双眼抽搐,脸颊湿润。(这当然不是同情的眼泪,更非出于悲伤。我是个没有知觉、没有恐惧、对任何人和事都无所挂怀的人--在皇帝的监狱里,那些感情已被统统夺走。这只是几滴应景的盐水,仅此而已,只是看见另一张残缺面孔的条件反射。永别了,兄弟。永别了,我唯一的朋友,还有英俊潇洒的沙德•唐•格洛塔上校徘徊不散的幽灵。如今,他终于能够彻底安息。这是最好的结局,处我地位者,必须练就铁石心肠。)
他急促地吸了口气,用手背擦擦脸,跛行到桌边坐下,匀息调整片刻。没有脚趾的脚掌突然痛得厉害,他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大堆文件上。这些都是供状和未经批阅的报告,都是治理国家的日常杂务--
他猛地抬头,一个身影走出高高的书架背后的阴影,环抱双臂朝他走来。是先前跟军官们一起进来的那个脸被烧烂的男人,他似乎趁乱悄悄留了下来。
“你是帕克军士,对吗?”格洛塔皱眉低声问。
“那是我编造的名字。”
“编造?”
烧烂的脸扭出嘲弄的笑容。(比我的笑容更丑怪,如果说那可能的话。)“你不认得我了,这并不奇怪。我去的头一周,熔炉发生意外。在安格兰,意外总是经常发生。”(安格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还没印象?要不我再近点儿?”
那人毫无预警地扑了过来,格洛塔尚未挣扎起身,对方已飞身跃过桌面,将他扑翻在地。纸片漫天飞舞,格洛塔被压在下面,后脑砸到石头上,伴着长长的痛苦喘息,肺里的空气都被挤了出去。
钢刀抵住脖子,帕克的脸就在几寸之外,烧融的烂肉一览无遗。
“现在呢?”他嘶声问,“还没印象?”
格洛塔左眼猛烈抽搐,回忆如冰冷的潮水冲刷过全身。(他变了。完全变了。但我认识他。)
“鲁斯。”他低声说。
“如--假--包--换。”鲁斯满脸狰狞,用陶醉的口吻一字一字地承认。
“你活下来了,”格洛塔低语,先是觉得有趣,随后感到越来越有趣。“你活下来了!你远比我以为的坚强!你很坚强!”他想大笑,结果眼泪又流个不停。
“你觉得有趣?”
“太有趣了!精妙的反讽!我战胜了那么多神通广大的对手,却栽在塞勒姆•鲁斯手里!最伤人的总是看不见的刀子,呃?”
“这把刀子要你的命。”
“那就动手吧,好汉,我准备好了。”格洛塔举目望天,伸开脖子,贴紧冰冷的金属,“事实上,我已等得太久。”
鲁斯握紧刀柄,烧烂的脸颤抖着,粉色眼眶的眼睛眯成两条明亮的细线。(动手吧。)
他丑陋的嘴唇向后咧开,露出牙齿,脖子因用力而青筋暴突。(动手。)
格洛塔急促地“咝咝”吸气,嗓子眼因期待而瘙痒难当。(终于,终于……快动手……)
但鲁斯没有动手。
“结果你下不了手,”格洛塔透过牙齿空洞低语,“这当然不是大发慈悲,也并非出于软弱,你只是突然间不知所措,对不对?你在严酷的安格兰活了下来,你下不了手是因为你突然意识到,尽管你一直梦想着杀我,但从没想过杀了我之后能做什么。你吃尽苦头,得到了什么呢?你所有的欺骗与忍耐,最终有什么意义?从此亡命天涯?或被送回安格兰?但我可以给你更多。”
鲁斯烧融的眉额拧在一起,“你能给我什么?在我身上发生了这些以后?”
“噢,你身上发生的算什么?我每天早上都得忍受于此两倍的痛苦和十倍的羞辱。你对我来说是个有用之才。你证明了……自己的坚强。你现在一无所有,没有顾虑、没有怜悯、也没有恐惧。你我都失去了一切,但你我也都是幸存者。我理解你,鲁斯,比世上任何人更理解你。”
“我现在叫帕克。”
“当然。扶我起来,帕克。”
小刀缓缓从脖子上抽走,那个曾经叫做塞勒姆•鲁斯的男人笼罩在他身前,眉头深锁。(命运的戏剧性转折总让人难以置信。)“你自己起来。”
“说得轻巧。”格洛塔急促地提了几口气,然后痛苦地大吼一声,奋力翻过身去。(实在太英勇了。)他小心翼翼活动四肢,扭曲的关节“咔”地一声响,让他不由得缩了缩。(还好,没折--不管怎么说,不比平时更悲惨。)他用两个指头夹住手杖柄,从满地散落的文件中拖过来。这时,他感到刀尖又抵在背心。
“别把我当傻瓜,格洛塔,你敢耍我--”
他抓住桌缘,撑起身子。“你就将我开膛破肚、大卸八块?不必担心,我又瘸又残,除了尿在自己身上,大概不能构成任何威胁。但我有东西给你看,我想你会很感兴趣。如果届时证明我错了,好吧……割喉也不差这一时片刻不是?”
格洛塔摇摇晃晃地推开办公室沉重的大门,帕克紧随在后,宛如他的影子,但把小刀仔细藏好。
“你们留下。”他吩咐候见厅里的两名刑讯官,一边跛行经过大桌子旁满腹狐疑的秘书。门外宽阔的走廊穿过审问部大楼的腹心地带,格洛塔加快步速,手杖“叮叮”敲在地砖上。这样走很痛苦,但他高昂着头,嘴唇泛起冷酷的微笑,眼角瞥见办事员、刑讯官和审问官们纷纷低头鞠躬、迅速让路。(放眼整个阿杜瓦,他们最怕的就是我,而这完全合情合理。这样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但另一些事却永不可能改变。譬如我的腿、脖子和牙。永不可能改变。除非我再度遭受折磨,以至变得更惨。)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格洛塔回头道,“除了脸上吓人的烧伤。恭喜你减肥成功。”
“都是饿的。”
“没错,没错。我在古尔库也减肥成功,那可不只是出于他们从我身上切掉的那些肉啊。这边走。”
他们穿过由两名面色严峻的刑讯官把守的沉重大门,又穿过一道没上锁的铁栅门,来到一条无窗的漫长走廊。走廊缓缓深入地下,阴影重重,只有零星几盏灯笼。两侧墙壁粉刷过,但不是新近粉刷的。这里既疹人,潮气又重。(这种地方本该如此。)冰冷湿润的空气中,只听见格洛塔的手杖声、呼吸声和白外套的婆娑声。
“你知道,单单杀了我只能带来小小的满足。”
“我可以试试。”
“我怀疑有此必要。对你的北方之旅,我并非唯一责任人。许是由我经手不假,但下令者另有其人。”
“可那人不是我的朋友。”
格洛塔嗤之以鼻,“拜托,所谓朋友只是一个人为了让自己好过,而假意欣赏的人,你我无须这么虚伪。真正能衡量人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眼前就是我的大敌:十六级光滑石头刻成的台阶,中间部位有些磨损。古老而熟悉的挑战。)
“台阶,可恶的东西。如果我有机会随意拷问,你觉得我会选谁?”帕克烧伤的脸看不出表情。“算了,别在意。”格洛塔挣扎着下台阶,总算平安无事,然后他又痛苦地跛行了几大步,来到一扇铁皮镶边的沉重木门前。
“你来过这儿。”格洛塔从白外套的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找到正确的那把,开门进入。
苏尔特审问长模样大变。(好吧,谁又不是呢?)他曾经壮观的白发如今油腻腻地贴在憔悴的头上,一侧有大片棕黄瘀痕的脸颊有干涸的血迹;他曾经咄咄逼人的蓝眼睛如今失去了威严的焦点,深陷在眼窝里,周围是明艳的粉色;他没衣服穿,毫无遮挡地露出棱角凸出的老人身躯;他的双肩奇特地多毛,浑身沾满牢房的污垢--总之,他看起来就像街上疯狂的老乞丐。(这家伙真的曾是辽阔的环世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就他现在的模样,没人想得到。这是个有益的教训。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格洛塔!”前审问长咆哮着,毫无意义地与椅子上的锁链搏斗,“可恶的奸诈小人!”
格洛塔抬起戴白手套的手,代表职位的巨大紫钻在刺眼灯光下闪烁。“我想,‘审问长阁下’才是恰当称呼。”
“你配吗?”苏尔特尖声大笑,“审问长阁下?你这条没个人样的可怜虫?你让我恶心坏了!”
“过誉了,”格洛塔缩着身子,坐进另一把椅子,“‘恶心’二字我这个怪物可担不起。”
苏尔特抬眼瞪着帕克,帕克气势汹汹地站在桌旁,影子洒在装满格洛塔的器具的抛光匣子上,“这家伙又是谁?”
“他是我们的老朋友,苏尔特师傅,刚刚自北方的战火中生还,回来寻找机会。”
“恭喜你!居然能找到比自己还丑的助手!”
“你这话有点刺耳,但好歹是个恭喜。好吧,就算他跟我一样丑怪好了。”(但愿他也跟我一样无情。)
“我的审判几时进行?”
“审判?我凭什么要审判你?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我无意否认。”
“我有权接受议会的质询!”苏尔特毫无意义地与锁链继续缠斗,“我有权……该死的!我有权召开听证会!”
格洛塔嗤之以鼻。“你当然有权,但睁大眼睛瞧瞧,谁乐意听你废话?连我也不想再多听一句了。大家忙着咧,现在议会无限期休会,内阁更是大变样,而你早已被遗忘。联合王国如今由我当家--实话实说,我的权力比你梦寐以求的还大得多。”
“你脖子上套着巴亚兹那个魔鬼的链子!”
“完全正确。或许假以时日,我能悄悄松动松动,正如我对你做的一样。或许将来我能自行其是,谁说得准呢?”
“不可能!你永远不可能摆脱他!”
“这得走着瞧。”格洛塔耸耸肩,“但不管怎么说,奴隶的命运--尤其是首席奴隶--不是最悲惨的。远远不是。我对此颇有发言权。”(我不仅见识过太多,还亲身经历过。)
“白痴!我们本可以获得自由!”
“不,我们不能。况且说到底,‘自由’也没那么可爱。届时我们仍有各自的职责,仍会因某事而受制于某人。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才能获得完全的自由。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和死人。”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苏尔特皱眉看着桌子,“说什么也没用了!问你的问题吧。”
“噢,我不是来问问题的。这次不是。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问题、真相或供状。我早已得到答案。”(那我为什么要干这个?为什么?)格洛塔倾身越过桌子。“我是来找乐子的。”
苏尔特瞪了他半晌,随后爆发出狂乱而尖锐的笑声。“找乐子?你再怎么做,也不可能让牙齿长出来!不可能让大腿完好如初!不可能找回从前的人生!”
“当然不能,但我能夺走你的。”格洛塔缓慢、僵硬、痛苦地转过身去,露出无牙的笑容。“帕克刑讯官,麻烦你向我们的犯人展示器具。”
帕克皱眉看看格洛塔,又看看苏尔特。他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然后他踱步上前,打开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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