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那段过去之中,我叫苏珊.纯德。如今那段日子将画下句点。
除了丹蒂,警察抓走了我们所有人。他们将我们关到监狱,并将兰特街厨房整个翻过来,寻找线索、脏钱和赃物。他们将我们关在不同的牢房,每天来问同样的问题。
「被害人和妳是什么关系?」
我说他是萨克斯比太太的朋友。
「妳在兰特街很久了吗?」
我说我在那里出生。
「犯罪的那天晚上,妳看到什么?」
但说到这里,我总是支支吾吾。有时我觉得看到茉德拿刀,有时甚至记得刺人的是她。我知道自己看到她碰桌面,看到刀光闪过。我知道绅士身子摇晃时,她退开来。但萨克斯比太太也在,她动作和其他人一样快,有时我确定看到她冲上前,然后刀光一闪……最后我只坦白说,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总之,我的证词根本不重要。他们得到约翰.佛鲁姆的指证和萨克斯比太太的自白。他们不需要我。事发第四天他们便让我走了。
他们把其他人关了更久。
易卜斯先生是第一个到法官面前的人。他的审判历时半小时。他终究栽在警方手里,不是因为厨房留下的赃物。毕竟他赃物上的纹章和用印都已清得干干净净。他最后栽在他烟盒中做了记号的钞票。原来,警察盯上易卜斯先生锁铺已经一个多月。他们暗中要费尔将做记号的钱交给易卜斯先生。你还记得的话,费尔曾发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吃牢饭,所以他乖乖和警方合作。易卜斯先生被判收售赃物罪,关进了本顿维尔监狱。当然,他在那里认识了不少人,大家原本觉得他在那里应该会过得不错。但说来好笑,在监狱外头,盗贼和小偷都因为他多赏一先令,表现得无比感激,现在来到里头却不给他好日子过。我想他在里头水深火热。他入狱一周后,我去探望他。他看到我,脸埋到双手之中,神情颓丧,望着我的眼神无比古怪,整个人都变了。我不忍看到他那样子,后来便不曾再去找他。
他的姊姊怪可怜的,后来警方搜索兰特街的房子时,在床上找到她。我们全都忘记她了。她被安置到教区医院。但搬家对她来说冲击太大,她死了。
约翰.佛鲁姆并未犯下任何罪状,不过由于那件大衣,他偷狗的旧案子曝了光。他被判在特希尔平野监狱服刑六个晚上,还被处以鞭刑。据说,他在狱中相当讨人厌,为了鞭打他,狱卒还赌扑克牌来决定。他原本只要鞭十二下,但负责的狱卒意犹未尽,多赏了他一、两下。鞭刑之后,他哭得像个婴儿。丹蒂来监狱门口接他时,他揍她一拳,害她有了黑眼圈。不过多亏了他,她才能逃出兰特街,逃过一劫。
我从来没再和他说过话。他在另一间房子替自己和丹蒂租了个房间,和我没交集。我只再见过他一次,那次在萨克斯比太太审判日的法庭上。
审判来得非常快。审判前的夜晚,我都在兰特街度过。我躺在旧床上无法入眠。有时丹蒂会回来睡在我旁边,和我相伴。我所有朋友中,她是唯一一个。毕竟所有人都以为我是骗子。他们都听过之前的说法,更听说我偷偷在易卜斯先生家对面租了个房间,鬼鬼祟祟住了快一个星期。我为何要这么做?有人说看到我在谋杀当晚匆忙逃跑,眼神疯狂。他们提到我母亲,以及我身上流着罪犯的血。他们现在不称赞我勇敢了,反而说我很大胆。他们说如果是我下的手,他们也不会感到惊讶。虽然我变坏了,萨克斯比太太仍将我视如己出,爱护着我,因此她挺身而出,替我顶罪……
我在自治市区外头时,大家都诅咒我,有次一个女孩还朝我丢石头。
其他时候,我一定会心碎。现在我不在乎了。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可能多见见萨克斯比太太。他们将她关在马贩巷监狱。我一整天都会待在那里。时间如果太早,我便坐在门外的阶梯上,和狱卒或在法庭上替她辩护的人聊天。易卜斯先生的朋友替我们找了这名律师。据说,他曾帮最糟糕的大坏蛋辩护,让他免于绞刑。但他坦白告诉我案子不乐观。他说:「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法官考虑到她年纪网开一面。」
我不只一次问他:「假如能证明不是她杀的呢?」
他摇摇头。「证据在哪里?」他会说:「再说,她自己都承认了。她为何要承认呢?」
我不知道,也无法回答。这时,他便会让我留在监狱门口,快步走向街道,招一辆出租马车离开。我会双手摀着耳朵,望着他离去。他的叫车声、喧哗的人群、车辆来往的噪音、甚至我脚下的碎石声都让我感到刺耳。那一刻,一切都令人难受,震耳欲聋,比以往更强烈、更快速。我好几次都会停下,想起绅士抱着肚子,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们难以置信的脸。「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当时说。我现在也想对所有人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可能?为何你们一个个光站在那里看我……?
如果我会写字,知道要向谁求情,我一定会写信。如果我能探听到法官是谁,我一定会去他家找他。但这些我都没做。我唯一的一点安慰,就是能陪在萨克斯比太太身边。监狱虽然气氛森严,阴森凄凉,至少相当宁静。狱卒好心让我多待些时间。我想他们觉得我比实际上还年轻,也比较不像个贼。「妳女儿来了。」他们会打开萨克斯比太太的牢门说。每次她都会迅速抬起头,端详我的脸,或望向我后头,面露焦虑,彷佛不相信他们又让我进来,并让我留在这里。
她会眨眨眼,试着挤出笑容。「乖女孩。一个人吗?」
「一个人。」我会回答。
「很好。」她过一会儿便牵起我的手说:「是不是?就妳跟我。很好。」
她喜欢握着我的手坐着。她不喜欢说话。起初我会哭会骂,并乞求她收回自己的自白,但我说的话总让她更难过,我怕她会因此生病。
「别再说了。」她脸色苍白,嘴巴紧抿。「我干的,就这样。我不想再听到这件事。」
我想起她的脾气便不说了,只默默抚摸她的手指。我每次见到她,她的手指都好像变细了。狱卒说她餐点都没怎么吃。看到她丰满的手日渐消瘦,我难过到无法言喻。对我来说,彷佛只要萨克斯比太太的手能再次漂亮,一切错误都能重来。之前兰特街房中所剩的钱我都拿去找律师,但现在不管我借的钱或当来的钱,我都拿去买点心,想让她多吃点。我买了虾、干腊肠和牛油蛋糕。有一次,我买了个糖果小老鼠,觉得她可能会想起她曾为了哄我入睡,在床上跟我说《孤雏泪》南西的事。但我觉得她不记得了。她只接过去,跟拿到其他东西一样,心不在焉地放到一旁,说她会晚点再吃。最后狱卒叫我别浪费钱了。她都将那些点心给他们。
她好几次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并亲吻了我。有一、两次,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好像要透露可怕的事。但最后她总是换了话题。当我有事想问她,心里有放不下的奇怪想法或怀疑,我也像她一样缄口不提。事情已经够糟了,为何还要让事情更糟呢?我们反而聊起了我该做的事和我的未来。
「妳留在兰特街的老房子里吗?」她会说。
「当然!」我会回答。
「妳不会想离开吗?」
「离开?我想把房子整理好,等哪天他们把妳放了……」
我没跟她说,她、易卜斯先生和他姊姊不在了,房子完全变了样。我也没跟她说,邻居都不肯上门来了,有个女孩朝我扔石头,还有些陌生人会站在门口和窗边好几小时,就想瞧一眼绅士死的地方。我没跟她说我和丹蒂多努力将地板血迹刷干净。我们一直洗一直洗,提走无数桶深红色的水。最后,我们不得不放弃,因为我们刷到木板表面都破了,底下白色的木头也染成恶心的粉红色。我没告诉她,房子四处都是绅士的血迹,包括门上和天花板上,还有墙上的画、壁炉上的饰品、餐盘和刀叉上也都是。
我没告诉她,我扫地和刷洗厨房时,意外找到无数让我充满回忆的事物,像狗毛、破杯的碎片、假的法新和扑克牌,还有我一寸寸长大时,易卜斯先生用刀在门框上划下的刻痕。我没告诉她,我每次看到都掩面哭泣。
* * *
晚上,我梦到谋杀。我梦到自己杀了一个人,将尸体装在小袋子里,拖过伦敦街头。我梦到绅士。我梦到我在荆棘庄园的红色小礼拜堂墓园遇到他,他给我看他母亲的墓。墓上有个锁。我手里会握着钥匙胚和锉刀,想打造出正确的钥匙。每天晚上我都会加快动作,马上动手,但每一次我快完成时,总会发生诡异的灾难。钥匙会缩水或变大,锉刀会在我手中软掉。钥匙上的最后一个刻痕,我永远无法及时刻好……
太迟了,绅士会说。
有一次,那是茉德的声音。
太迟了。
我抬头,但看不到她。
* * *
自从绅士过世之后,我便没再见过她。我不知道她人在哪里。我知道她关得比我久。她告诉警方她的名字,名字因此登上报纸。当然,克里斯帝医生看到了。我从狱卒口中得知真相终于大白,原来她是绅士的妻子,应该要关进疯人院,结果却逃了出来。警察都不知道该让她走,还是要像疯子一样关住她。克里斯帝医生说只有他能决定,于是他们请他来检查。我听到这消息,差点昏倒。我那时候创伤之深,仍不敢靠近浴缸。但事情最后是这样,他看了她一眼,脸色瞬间惨白,路都走不好了。后来他说自己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因为他发现她完全康复了。他说这代表他的医疗方法多有效。他让报纸详细介绍自己的病院。我想,他因此多了不少病人,让他赚了一笔。
茉德自此之后重获自由,接着似乎消失了。我想她回荆棘庄园了。我知道她从未来过兰特街。我想她太害怕了!当然,如果她回来,我一定会掐死她。
但我确实想过她会不会来兰特街。我每天都在想,每天早上都会想:「也许今天会来吧。」然后每天晚上都会想:「也许明天吧。」
* * *
但如我所说,她从未出现。后来,审判日到了。那是八月中旬的事。炎炎夏日,阳光猛烈,法庭挤满了旁听的人。每小时都有人在地上洒水,试着降低温度。我和丹蒂坐在一起。我希望能陪萨克斯比太太坐在被告席,握着她的手。但我向警察开口问时,他们当着我的面大笑。他们进出法庭时都将她上铐,并让她一人坐在被告席。她穿着监狱制式的灰色洋装,脸色显得格外蜡黄,但在法庭黑木墙下,她银白色的头发无比耀眼。她进门时,看到观审的陌生大众,全身缩了一下。后来她在人群中找到我,我觉得她心情放松一点。后来在审判过程中,她不时望向我,不过我也看到她扫视法庭,彷佛在找另一个人。但最后她都会垂下目光。
她开口时,声音虚弱。她说因为绅士欠她房钱,两人争执不下,因此她一怒之下刺死了他。
控方律师问道,她靠租房赚钱吗?
「对。」她说。
不是靠处理赃物,或是非法抚养孤儿,也就是一般所称之的婴儿农场?
「不是。」
然后他们带进证人,说曾不只一次见过她经手赃物。更糟的是,他们找到几个女人发誓,她们曾将婴儿交给她抚养,但不久便死了……
后来约翰.佛鲁姆提供证词了。他们让他穿上像书记的西装,替他把头发梳理整齐。他看起来更像孩子了。他说事发当晚,他亲眼目睹了兰特街厨房中的一切。他看到萨克斯比太太将刀刺到绅士身上。她大叫:「你这王八蛋,吃我一刀!」他看到她手持刀至少一分钟,最后才下了手。
「至少一分钟?」律师问道。「你确定?你知道一分钟有多长吗?来,看这个时钟。看时针走动……」
我们全都望着时针一分一秒移动。法庭一片静默。我从来不知道一分钟这么久。律师回望着约翰。
「有这么久?」他说。
约翰开始哭。「对,先生。」他目光含泪说。
后来他们将刀拿来给他指认。众人看到刀时开始窃窃私语。约翰擦干眼泪,看了看,点点头,一个女人昏倒了。接着陪审团每个人都一一检视那把刀,律师说,一定要注意,那把刀的刀刃磨利了,正常来说,那种刀子不会这么利。正因为刀磨利了,绅士才会被刺得那么深。他说萨克斯比太太的证词因此不攻自破,证据指出她有所预谋──
我听到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但我看到萨克斯比太太的目光。她摇摇头,哀求我保持沉默,于是我又坐下。没人知道刀不是她磨的,而是我。他们不曾找我作证。萨克斯比太太不让他们这么做。他们有找查尔斯,但他泣不成声,全身发抖,法官宣布他不适合作证。他被送回阿姨家了。
没人提到我和茉德的事。没人提到荆棘庄园和里利先生。没人上前透露绅士是个坏人,他想夺走一个女继承人的钱,并卖过不少假股票,毁了不少人的未来。他们以为他是个正直的年轻人,前景一片美好。他们说萨克斯比太太就是因为贪婪,夺走他的生命。他们甚至找到他家人,并带他父母出庭。你绝对不敢相信,他以前总说自己出身名门,结果全是吹牛皮。他父母在霍洛威路旁的街道上经营一间小布店。他姊姊在教钢琴。他真名不是理查德.瑞佛斯或理查德.韦尔斯。他叫费德利克.邦特。
报纸上画了他的肖像。全英国的女生据说将他的肖像剪下,放在心口。
但我看着那张画,听大家谈论邦特先生骇人听闻的谋杀案,以及背后肮脏的买卖时,总觉得他们聊的是另一桩案件。那案件和绅士无关,也无关乎他被误伤,地点也不在我们家厨房,周遭更没有我的家人。这段时间,法官让陪审团离席,我们在原地等待,我看到记者摩拳擦掌,等判决一下来,他们马上会对外公布。过一小时,陪审团回来,其中一人站起,简短说出判决。法官拿黑布盖住他的马毛假发,并向神祈祷,愿神保佑萨克斯比太太的灵魂。即使在这些时刻,我的心情其实与一般人所想不同,我不觉得、也不相信我和萨克斯比太太这类人生命中的精神、热情和色彩,会被这群神色凝重的人以庄严单调的文字一笔勾销。
然而我望向她的脸,看到她身上的精神、热情和色彩已逝去大半。她无神地望向四周,望向窃窃私语的群众。我想无非是寻找着我的身影,我起身举起手。但她和我四目相交时,眼神略过我,和方才一样继续扫视。我看她目光巡视全场,彷佛在找谁或什么东西,最后她目光停下,双眼彷佛发光,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到旁听席后排坐着一个女孩,她穿一身黑,刚将面纱拉下──是茉德。我完全没预料会见到她。我告诉你,我的心马上绽放开来。但我随即想起一切,心又封闭起来。她一脸憔悴。我心想,活该。她独自一人坐着,没有对我比出任何手势,也没有和萨克斯比太太示意。
后来律师招我过去,他和我握手,说他很遗憾。丹蒂不断哭泣,必须挽着我的手才走得动。我再次望向萨克斯比太太,她头垂在胸前,而我望向茉德时,她已经消失了。
* * *
接下来那周在我记忆中彷佛不是一周,而是无止无尽的一天。在那一天之中,我都没有睡觉。我怎么能睡?萨克斯比太太就要死了,我如果睡着,脑中便不会想着她。那几乎像是没有夜晚的一天。因为她牢房里烛火会点一整晚。我和她分开的时候,我会待在兰特街,让烛火在房中烧一整夜。我会烧完房中所有蜡烛,甚至四处去借。我独自坐在房中,双眼望着光,看到眼睛发疼,彷佛她重病在床。我几乎废寝忘食,也没有更衣。我出门时脚步飞快,只想赶紧到马贩巷监狱找她。回家时我脚步缓慢,因为我又再次抛下她。
当然,她们现在已将她移入死牢,那里一直都有两个女看守轮流值班。我觉得她们人都很好,但她们就像克里斯帝医生的看护,个个身材壮硕,并穿着同样的帆布围裙,身上也带着钥匙。我和她们目光交会时,身子都会不禁一颤,全身上下还未消退的瘀青都彷佛痛了起来。其实光是因为她们的身分,我便无法真心喜欢她们。如果她们人真的那么好,理当直接开门,让萨克斯比太太逃走,不是吗?结果她们还是将她关在那里,等着她被吊死。
我试着不去多想。像之前一样,我发现自己无法思考,也无法相信。萨克斯比太太脑中是不是也一直在想,我说不上来。我知道他们请监狱牧师来找她,她和他共处了几个小时,但她从未告诉过我他对她说什么,或她是否得到慰藉。比起之前,她现在似乎更不愿开口了,只让我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她望向我的目光有时也会比之前看起来更忧愁。她脸会发红,彷佛被没说出口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她只对我说过一件事,也是她希望我记得的话。最后一天,也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开口了。我心碎着去找她,以为会看到她在牢中踱步,或摇着窗上的铁栅。没想到她很冷静,哭的人反倒是我,她坐在牢椅上,让我跪在地上,头枕着她的大腿,她手指摸着我的头发,拆下我的发簪,让头发垂放在她的膝盖上。我一直没心思将头发弄鬈。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心思管头发了。
「萨克斯比太太,没有妳,我该怎么办?」我说。
我感到她全身颤抖,然后她悄声说:「乖女孩,没有我会更好。」
「不!」
她点点头。「更好,好多了。」
「妳怎么能这么说?当时,如果我留下来,如果我从来没随绅士去荆棘庄园……噢!我当初真不该离开妳!」
我将脸埋入她裙子中,再次哭泣。
「嘘,好了。」她说。她抚摸我的头。「嘘,好了……」她的洋装布料粗糙,摩擦着我的脸颊,牢椅顶着我身侧。但我像个孩子静静坐着,让她安慰我。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她牢房墙面的高处有扇小窗,从外头照进两三束阳光。我们看阳光爬过地板上的一块块石板。我从未发现光会这样爬行。后来阳光像手指一样,从一面墙爬到另一面墙时,我听到一记脚步声,女看守弯身,手放上我的肩膀。「时间到了。」她低声说:「道别吧。好吗?」
我们站起来。我望着萨克斯比太太。她目光依然清晰,但一时间,她脸色变了,变得惨灰,皮肤渗出汗,像黏土一样。她开始发抖。
「亲爱的苏。」她说:「妳对我一直很好……」她将我拉向她,嘴巴凑到我耳旁。她嘴巴已经一片冰冷,像尸体一般。但她嘴唇不断抽动,彷佛中风一样。「乖女孩……」她低声断断续续说。我差点抽回身子。我心想,别说了!虽然我不明白自己不希望听到什么。我只知道我突然好害怕。别说了!她将我抓得更紧。「乖女孩……」然后她语气变得更强烈。「明天看着我,」她说:「看着我。不要摀住眼睛。如果我死了之后,妳听到任何关于我的坏话,就回想──」
「好!」我说。我半是恐惧,半是松了口气。「好!」那便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接着我想狱监可能又碰我,并带着我跌跌撞撞退出牢门,站到走道上。我不记得了。我接下来记得的是自己走过监狱中庭,感觉阳光照耀着我的面庞,我不禁转身哭泣,心里不平地想,在这时刻,在监狱,阳光怎能依旧灿烂,简直莫名其妙,一点都不对劲,太过分了……
一名狱卒的声音传来,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但听不清楚他说的话。他开口问了我身旁女看守一些话。她点点头。
「这是其中一个。」她瞄了我一眼说:「另一个早上来过了……」
我事后才好奇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内心茫然,悲痛万分,无法多做思考。我尽可能走在阴影下,躲避刺眼的阳光。我恍恍惚惚走回兰特街,到了易卜斯先生锁铺门口时,看到几个男孩在门阶上用粉笔画套索,他们看到我便尖叫一声跑走了。但我习惯了,也不抓他们,只用脚将套索的涂鸦踢掉。我进到室内,站在原地喘口气,望向四周。锁匠的台子上沾满了灰尘。工具和钥匙胚都失去光泽。毛呢布帘已从挂环脱落,垂落在一边。我走进厨房,脚下碎炭喀啦作响。焊炉已被翻倒好一阵子,木炭和煤渣散落一地。我也不知道何时打翻的。正常人应该会清扫干净,并将焊炉摆正,但反正地板已经毁了。警察搜索时将木板撬开,地上满是坑洞。洞中一片漆黑,拿灯下去照,会看到下方两呎的泥土地。土地潮湿,充满骨头和牡蛎壳,还有甲虫和蠕虫。
桌子已被推到墙角。我走到桌前,坐在萨克斯比太太的旧椅子上。查理.瓦格躺在椅子下。可怜的查理.瓦格,自从易卜斯先生用力扯牠项圈之后,牠一声都没叫过。牠现在看到我,大力摇着尾巴,并过来让我搔牠耳朵。后来牠溜走了,头枕在脚爪上趴到地上。
我和牠一样文风不动静静坐了快一个小时。后来丹蒂来了,她带点东西来吃。我不想吃,她也不想,但食物是她偷人皮包专程买来的,所以我拿出碗和汤匙,我们缓慢地默默吃着。我们如常不断望向壁炉上的旧荷兰钟。我们知道时钟划下的每分每秒都是萨克斯比太太生命中最后几个小时的时光……可以的话,我想好好感受。我想感受每一分每一秒。「我留下好吗?」丹蒂差不多要走时说:「感觉让妳一人待在这里怪怪的。」但我说我想这样。最后她亲了亲我脸颊离开了。厨房又只剩下查理.瓦格和我,房子四周渐渐一片漆黑。我点了更多蜡烛。我想到萨克斯比太太,坐在明亮的牢房里。我想着她,不是在牢房的她,而是在自家厨房的她。她会喂婴儿,啜饮着茶,并抬起脸让我亲她。我想到她切肉、擦嘴和打呵欠的样子……时钟滴答响着,在我耳中彷佛前所未有的快速和响亮。我把头靠在桌上,枕着我的手臂。我多累啊!忍不住闭上双眼。我原本想保持清醒,但我闭上眼睡着了。
我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后来我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吵醒。外头街道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一阵阵谈话声。我半睡半醒心想:「今天一定是假日,外头有市集吧。今天星期几?」我忽然睁开眼。我点的蜡烛已融成一池蜡油,火焰像是无数鬼魂,看到蜡烛,我才想起自己在哪。时间已是早上七点。萨克斯比太太再过三小时便要接受绞刑。我听到人群喧哗,他们迫不及待要去马贩巷,抢位子看处刑。但在那之前,他们先来兰特街看事发的房子。
早晨一分一秒过去,更多人来了。「是这里吗?」我听到有人说。然后有人回答:「正是这里。据说血喷得又快又急,墙上都是血。」「据说受害那男的哀嚎震天。」「据说那女人会闷死婴儿。」「据说他赖她房钱。」「心里都毛毛的,对不对?」「他活该。」「据说──」
他们来到房子前驻足一会,然后继续向前,有人找到路走到后门,拉了拉厨房门,或站到窗边,想从百叶窗的缝隙朝内张望,但我把门窗都死锁了。我不晓得他们知不知道我在房里。不时会听到一个男孩大喊:「让我们进去!如果你让我们看里面,给你一先令!」或「呜!呜!我是被刺死的鬼,现在回来缠着你了!」但我觉得他们只是在吓朋友,不是要吓我。但我讨厌他们。可怜的查理.瓦格紧紧窝在我身旁,每次听到喊叫和门窗震动声,都会吓得全身颤抖,想开口吠叫。最后我带牠上楼,那里声音比较小。
但过了一会,吵闹声渐渐小了。这样更糟,代表行刑时间快到了,大家都去找好位置。这时我离开查理.瓦格身边,独自爬上楼梯。我步伐缓慢,四肢都像是铅做的,然后站在阁楼门口,不敢走进去。那是我出生的床。那里有洗手台,一小块油布钉在墙面。我上次来这里,绅士还活着,他喝醉酒与丹蒂、约翰在楼下跳舞。我站在窗边,大拇指碰着玻璃,让霜融化成脏水。萨克斯比太太进门来抚摸我头发……如今我走到窗前。我走过去看,差点晕倒,因为当时的自治市区街道原本空荡昏暗,现在天已全亮,街道满满都是人。好多人!人群挤在路中间,挡住了车流。旁边有人站在墙上和窗台边,甚至有人攀在柱子、树和烟囱上。有人将孩子举高,有人伸长脖子,就为了看得更清楚。大多数人双手放在眼睛上遮住刺眼的阳光。所有人的脸都转向同一个方向。
他们看着监狱大门上方的屋顶。绞刑台已搭起,绳子也上好了。一人在上头走动,检视落下的高度。
我看到他时,心情一半冷静,一半反胃。我记得萨克斯比太太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要我看着她。我答应她了。我原以为我能承受。和她所受的苦相比,这似乎微不足道……现在那人手拿起绳索,测量绳子的长度。众人纷纷伸长脖子,想看得更清楚。我内心开始害怕,但我仍相信自己会目睹到最后一刻。我仍对自己说:「我会看。我会看。她亲眼看着我母亲受绞刑,我也会为她这么做。除了这件事,我现在还能为她做什么?」
十点钟敲响,钟声缓慢而稳定。绳索旁的人已走下刑台,通往监狱楼梯的门被大力推开,监狱牧师出现在屋顶,后面跟着第一批狱卒。话虽是这么说,但我办不到。我背对窗户,双手掩面。
我听街上传来的声音便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钟声响起,监狱牧师出来后,大家都一片静默。但后来,群众突然发出叫嚣和嘘声,这代表绞刑手出来了。我听到叫嚣声慢慢扩散出去,像油滴到水上一般。声音愈来愈大,代表绞刑手可能比了手势,或行个礼。接着突然之间,声音又变了,整条街彷佛颤抖、震动起来,声音愈来愈急促,有人大喊:「脱帽!」中间夹杂几声刺耳的讪笑。听到这声音就知道,一定是萨克斯比太太出来了。现场所有人都想看清楚她的样子。一想到所有陌生人为了看得更清楚,瞪得两眼发直,而我却不忍心看,我只觉得好恶心。我办不到,真的办不到。我手汗直流,无法转身,也无法将双手从我脸上放下。我只能听着一切。笑声变成窃窃私语,有人发出嘘声,那代表监狱牧师在祷告了。而在不间断的嘘声中,我心跳怦怦作响。牧师说完阿们之后,人群也跟着复诵,声音才沿着街道一声声传出去时,最靠近绞刑台、看得最清楚的人,已发出不安的低鸣。低鸣声愈来愈大,每个人都发出了声音。声音慢慢转变成像呻吟或哀鸣……我知道那代表他们带她走上了绞刑台,绑住她双手,蒙住她的脸,将套索套上她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全场一瞬间鸦雀无声,毫无动静,令人无比难受。婴儿停止哭啼,所有人屏息以待,原本手拍向心口的声音停了,张大了嘴,血液变慢,脑中思绪飞奔:这不可能吧,不会吧,他们该不会,他们不能──这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处刑人执行了绞刑,众人尖叫,受刑人落下。绳子到底时,人群抽口气,沉吟一声,彷佛大家肚子合而为一,一只巨手重重朝肚子打了一拳。
现在我睁开眼了,就在这一秒,我转身看到……那不是萨克斯比太太,根本不是萨克斯比太太,在绳子上摇摇晃晃的比较像个假人,它外表弄得像个女人一样,穿着马甲和洋装,但手臂毫无生命,头低垂着,像一袋塞满稻草的帆布袋……
我从窗前走开。我没哭。我坐到床上,躺在上面。外头的声音又变了,众人恢复呼吸,找回声音。一张张嘴巴开始说话,他们松开怀中的婴儿,移动脚步,四散开来。街上传来更多叫嚣、叫喊和可怕的笑声,最后更传来欢呼声。我想我自己目睹别人处刑也曾欢呼,我从未想过欢呼背后的意思。现在我听到那一声声「万岁」,即使我心中充满悲痛,似乎仍能了解。她死了,他们干脆明说吧。人人心中都涌起这个想法,比血液流窜得更快:她死了──我们活着。
* * *
丹蒂晚上又来了,并带来新的食物。我们一点都没吃。我们只一起哭,聊我们看到什么。她和费尔及其他易卜斯先生的侄子从靠近绞刑台的地方一起看。约翰说只有傻子才会从那里看。他说他认识的人屋顶更适合,于是自己跑去了。我心里好奇他究竟有没有看,但我没跟丹蒂讨论。除了最后一刻,她从头看到尾了。费尔连处刑也看了,说那一下干净利落。他觉得其实大家传言应该是真的,绞刑手要处刑女人时,绳结有特殊的绑法。总之,所有人都同意,萨克斯比太太表现得毫无畏惧,并勇敢赴死。
我想起那具假人身上的马甲和洋装紧紧裹着身子。就算她有颤抖或踢腿,我觉得我们也无从得知。
* * *
但那不是我该思考的事。现在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我再次沦为孤儿,如同世上所有孤儿,接下来两、三周我在哀愁中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渐渐体会到世界多么辛苦和黑暗。我必须自立自强,独自走过难关。我没有钱,锁铺和房子八月租约便会到期。有个男人来到门口,大力敲门,丹蒂卷起袖子说会打他,他才悻悻然离去。在那之后,他便不管我们了。我想大家都听说这栋房子是凶宅,没人想租。但我知道过一阵子便会有人租了。总有一天,那个男人会带着其他人来,破门而入。到时候,我该住哪里?我独自一人要怎么办?我想我可以找个正常的工作,也许去农场、染坊或毛皮厂,但我一想到就反胃。干这行的每个人都知道,正常工作不只代表要被剥削,还无聊得要死。我宁可继续偷拐抢骗。丹蒂说她认识三个女孩,她们在伍利奇一带组了个帮派,专门在街上偷东西,目前想找第四个人……但她说时不敢看我的眼睛。因为我们两人都知道,跟之前的生活相比,在街上偷东西根本没搞头。
但这就是我拥有的机会。我觉得或许还可行吧,而且也无心去找更好的选择了。我目前毫无精神和心思安排任何事情。兰特街的东西一件件消失,不是拿去当了,就是拿去卖了。而我仍穿着从乡下那女人房中偷来的白色印花洋装!洋装穿在我身上更难看了。我在克里斯帝的疯人院中早已瘦得不成人形,现在又更消瘦。丹蒂说我整个人瘦得像根针,如果能设法将我串上棉线,就能拿我来缝衣服。
后来我准备整理行李前往伍利奇时,发现自己其实没东西可带。我想找人道别,也想不到半个人。我去之前,只知道自己该做一件事。我必须去马贩巷监狱拿萨克斯比太太的遗物。
我请丹蒂陪我一起去。我觉得自己无法独自承受。九月的某一天,我们去了。判决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伦敦从那时起都变了。季节更迭,天气终于变得凉爽。街上充满尘土和稻草,树叶纷飞。监狱看起来昏暗凄凉。守门人认识我,便让我进去了。我觉得他目光中带着怜悯。女看守也是。他们已经将萨克斯比太太的东西用蜡纸包起,并系好绳子。「交还给女儿。」他们一边记录一边说。他们请我在底下签名。我在克里斯帝医生那儿待过之后,现在签名跟一般人一样快了……接着他们带我走过中庭,穿过灰色的监狱墓园。我知道萨克斯比太太就葬在这里。她的坟没有墓碑,没人能到这里悼念她。他们带我走出大门,上次看到的绞刑台便搭建在这座大门低矮扁平的屋顶上。他们每天都从此处出入,这对他们而言习以为常。他们想牵住我的手和我道别,但我没伸出手。
包裹很轻,但我拿回家时因为心中充满恐惧,似乎变得无比沉重。等我回到兰特街,都已步履蹒跚。我快步走到厨房桌前,将包裹放下,大口喘气并揉着手臂。我怕的是必须打开包裹,一一看她所有东西。我想着里头的东西,包括她的鞋子和长袜,也许仍保留着她双脚的形状。还有她的衬裙和梳子,上头也许还有她的头发。不要!我心想。别管了!藏起来!改天再打开,不要今天,不要现在开!
我坐下来望着丹蒂。
「丹蒂。」我说:「我觉得我办不到。」
她手握住我的手。
「我觉得妳应该打开。」她说:「我跟姊姊从停尸间拿回母亲的东西时也一样。我们把包裹放在抽屉,几乎一年没去看。等茱蒂打开的时候,因为上头还都是河水,洋装都泡坏了,鞋子和软帽也全毁。结果除了她经常戴的项链,我们完全没有能纪念母亲的东西。最后爸爸还把项链当了去买琴酒……」
我看到她嘴唇开始颤抖。我无法面对她的泪水。
「好吧。」我说:「好。我会打开。」
话虽如此,我双手仍在发抖,我将包裹拿到面前,试着解开系绳,发现女看守绑得太紧了。后来丹蒂试了一下,也无法解开。「我们需要一把刀。」我说:「或一把剪刀……」但绅士死后,我有一段时间看到任何刀具都会吓得缩起身子,我当时要丹蒂把刀全拿走,所以现在整间屋子(除了我)没有任何尖锐的东西。我又拉又扯了绳结一阵子,但我好紧张,双手都流满手汗。最后我将包裹拿到嘴上,用牙齿咬住绳子。绳结终于松开,蜡纸顺势摊开。我吓得后退。萨克斯比太太的鞋子、衬裙和梳子落到桌上,这正是我害怕见到的景象。另一块像焦油一样黑的东西顺势摊开,原来是她的黑色塔夫塔绸洋装。
我不曾想过会见到这件洋装。我怎么没想到?这是最糟的东西。乍看之下好像萨克斯比太太头晕躺在桌上。洋装胸口处仍别着茉德的胸针。有人把胸针上的钻石撬下了(我不在乎),但上头银制的镶台留有棕色的血迹,血迹已干枯,几乎如粉末一般。塔夫塔绸本身也十分干硬。血让布面变得粗糙。血迹边缘有画白线。律师当初将洋装带上法庭,并在每一块血迹上用粉笔做记号。
那一条条线在我眼中彷佛画在萨克斯比太太身上。
「噢!丹蒂。」我说:「我受不了了!帮我拿块布和水来,好不好?喔!好可怕!」我开始搓洗洋装。丹蒂也开始搓洗。我们神色凝重,全身颤抖,像在刷洗厨房地板一样洗着衣服。洋装变得一片污浊。我们呼吸愈来愈急促。一开始我们先清理裙襬,然后抓住衣领,将洋装上身拉近来清洗。
这时,洋装发出奇怪的声音──沙沙沙的声响。
丹蒂放下手中的布。「那是什么?」她说。我不知道。我将洋装再拉近一点,又听到那声音。
「是不是蛾?」丹蒂问。「蛾在里面拍翅膀?」
我摇摇头。「我觉得不是。听起来像张纸。也许女看守把什么放在这里……」
我拿起洋装,摇了摇,往里面望,却什么也没有。不过我把洋装放下时,又听到沙沙沙的声音。声音听起来是从上半身传来的。而且在洋装正面,刚好位在萨克斯比太太的心脏下方。我手放到上面触摸。那个位置的塔夫塔绸感觉很僵硬,不光是血迹的关系,外布和内里之间有东西卡在那里,或是被刻意放在那里。那是什么?我光摸摸不出来。所以我将上半身内里外翻,仔细看缝线。缝线开了个口,内里松开了,但边缘的缝线都有加强过,防止洋装愈破愈大。总之,洋装上多了个类似口袋的开口。我望向丹蒂,然后把手伸进去。那东西再次沙沙作响,她向后退。
「妳确定不是蛾?或蝙蝠?」
最后我们发现那是一封信。萨克斯比太太将信……藏了多久?我猜不到。起初我以为她放那里,信肯定是要给我的。也许她在监狱里写好信,希望死后将信留给我。一想到此,我心情好紧张。但那封信上有绅士的血,所以至少他死的那天晚上,这封信就藏在洋装里了。而且我仔细去看,觉得那封信一定放了更久,因为信纸年代已久,皱褶都已模糊,墨迹也褪了色。信纸放在萨克斯比太太塔夫塔绸洋装上身中,被马甲压成弧形。蜡封──
我望向丹蒂。蜡封还没打开。「蜡封没打开!」我说:「怎么会?她为何要长年贴身带着这封信,还这么小心,而且还没读过?」我将信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着信封上的字。「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我说:「妳看得懂吗?」
丹蒂看了看,然后摇摇头。「妳呢?」她说。但我也看不懂。手写字在我眼中比印刷字更难了。这笔迹字很小,又歪歪斜斜的,而且如我所说,墨水部分晕开,上头还有模糊的污斑。我走到灯旁,将信凑到烛芯前。我瞇起双眼,一直看、一直看……最后我发现,如果那张折起的信纸上有写人名,那只可能是我的名字。我确定我看得出一个大写S,然后后头是个小写的u,接着又是小写s──
我再次紧张起来。「怎么了?」丹蒂看到我表情问。
「我不知道。我想这封信是给我的。」
她手摀住嘴,然后说:「妳亲生母亲写的!」
「我母亲?」
「还会有谁呢?噢!苏,妳一定要打开来看。」
「我不知道。」
「但搞不好信里会告诉妳……告诉妳财宝在哪里!搞不好是张地图!」
我觉得这不是张地图。我肚子纠结,满怀恐惧。我再次看着信,看着S和u──「妳开。」我说。丹蒂舔了舔嘴唇,将信翻面,缓缓打开蜡封。厨房里一片寂静,我觉得自己听到蜡屑从信纸落到地上的声响。她打开信,然后眉头皱起。
「都是字而已。」她说。
我走到她身旁,看到一排排墨字。字很小,排列紧密,令人眼花撩乱。我盯得愈用力,字愈令我迷糊。我很确定这封信是给我的,只是信所透露的恐怖秘密,我也许宁可永远不要知道。虽然我内心紧张又恐惧,但最糟的是信就摊在眼前,我却完全不懂信写了什么。
「来吧。」我对丹蒂说。我把她的软帽给她,也拿起我的软帽。「我们到街上,找个人来念给我们听。」
我们走后门。我不想请我认识的人读,他们都诅咒我。我想找个陌生人。于是我们向北走,快步走向河边的酿酒厂。街上有个男的。他脖子上挂个托盘,上面放满肉豆蔻磨粉器和顶针。但他戴着眼镜,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有读过书。
我说:「找他好了。」
他看到我们走来,朝我们点头。「想买磨粉器吗,女孩?」
我摇摇头。「听着。」我试着开口说,因为我们快步走来,再加上心情起伏,恐惧万分,我差点要喘不过气了。我手按到心上。「你识字吗?」我终于开口问他。
他说:「识字?」
「会读小姐写的信吗?我指的不是书。」
他看到我手中的信纸,推了推眼镜,歪着头。
「十八岁生日时……」他读道。「拆开此信……」我一听到便全身发抖。他没注意到。不过他将头摆正,哼了一声。「这不是我本行。」他说:「我可不要浪费时间站在这里读信。那样又不能多卖几个顶针,是吧……?」
有人就连挨揍也会跟你算钱。我手边发抖边放入口袋,拿出所有钱币。丹蒂也这么做了。
「七便士。」我将钱凑一凑说。
他拿在手中反复打量。「是真币吗?」
「够真了。」我说。
他又哼一声。「好吧。」他将钱收好,然后将眼镜从耳朵上摘下擦了擦。「好了,我们来看看。」他说:「但妳拿着。这玩意儿看起来是法律文件。我以前吃过官司。我可不想因为碰了,惹上什么麻烦……」他将眼镜戴上,准备开始读。
「上面每个字都要念。」我见他准备好说:「每个字。有听到吗?」
他点点头,然后开口了。「在我女儿苏珊.里利十八岁生日时拆开此信──」
我将信纸放下。「苏珊.纯德。」我说:「你是说苏珊.纯德吧。你念错了。」
「上头是写苏珊.里利啊。」他回答。「好了,拿好,翻面。」
「有什么意义?」我说:「你又不照着上面的字念……?」
但我愈讲声音愈小。我胸中彷佛出现一条蛇,紧紧卷绕住我的心脏。
「来吧。」他说。他表情变了。「这玩意满有趣的。这什么?遗嘱是吧?这是玛莉安.里利的遗嘱……果然──此状立于一八四四年九月十八日南华克自治市兰特街,并在葛蕾斯.萨克斯比太太见证下──」他停下来,表情再次一变。「葛蕾斯.萨克斯比?」他语气震惊。「什么?那杀人犯?这是死人的东西,是不是?」
我不答腔。他又瞄一眼信纸,看到上头的血迹。也许他刚才以为是墨水或颜料。他马上说:「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他一定看到我的表情了。「好啦,好啦。」他说:「我们看看。这里写什么?」他凑近信纸。「我,玛莉安.里利来自……这写什么?荆辣庄园?荆棘庄园?白金汉郡的荆棘庄园。我,玛莉安.里利,本人目前神智清楚,唯身体虚弱,因此将我于襁褓中的女儿苏珊托付……妳别晃行不行?好多了。因此将我于……嗯哼……托付给葛蕾斯.萨克斯比太太照顾,且不得向孩子透露她真实的身分。她的身分必须等到一八六二年八月三日,她十八岁生日时才能告诉她,而该日我也会将我个人一半的财产交给她。
「作为交换,葛蕾斯.萨克斯比太太会将她亲生女儿茉德给我照顾……老天,妳怎么又抖了!好好拿着,好不好?亲生女儿茉德给我照顾,在上述日期前,同样不得透露她真实的身分。该日我愿将我剩余的财产转让给她。
「这份遗嘱出自本人真实意愿,也是合法声明书。这是我和葛蕾斯.萨克斯比之间的契约,与我父亲和兄长无关,并具有法律效力。
「苏珊.里利不会知道她不幸母亲的事,只会明白母亲努力不让她受到照顾。
「茉德.萨克斯比将以小姐的身分受抚养长大,她将知道她母亲爱她,更胜过生命……好了!」他抬头站好。「告诉我这七便士值不值得。妳看,报社要是知道,我敢说一定值更多钱。妳表情怎么这么怪!妳该不会快昏倒了吧?」
我摇摇晃晃,手抓住他的托盘。他的磨粉器滑动。「小心一点,嘿!」他气呼呼说:「这里是我全部的货。听着,要是全砸坏的话──」
丹蒂来扶住我。「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没事吧?」他将磨粉器放好。
「没事。」
「很惊人,对吧?」
我摇摇头,或许是点头,我不记得了。我手抓着信,踉跄退开。「丹蒂。」我说:「丹蒂──」
她扶我靠墙坐下。「怎么了?」她说:「噢!苏,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那人仍在看。「要是我会给她喝点水。」他喊道。
但我不想喝水,我不让丹蒂离开。我紧抓着她,脸靠在她袖子上。我全身开始颤抖,像是一个生锈的锁,弹簧老旧,但锁簧被顶起,锁闩硬被撬开,不住地剧烈发抖。「我母亲──」我说。我说不出口。这句话太沉重了。光是知道便令人无法负荷!我母亲,茉德的母亲!我不敢相信。我回想起我在荆棘庄园木盒中看到的那名美丽的女士肖像。我想起茉德经常去清理的坟。我想到茉德和萨克斯比太太,然后想到绅士。噢,我现在看出来了!他那时这么说。现在我也看出来了。现在我终于知道,萨克斯比太太在监狱一直想说,却不敢说出口的事。如果我死了之后,妳听到任何关于我的坏话,就回想……她为何要藏着这秘密这么久?关于我母亲的事,为何她要说谎?我母亲不是杀人犯,她是个小姐。她是个有大笔财产的小姐,她原本打算分给……
妳听到任何关于我的坏话,就回想……
我心里想了又想,开始感到恶心。我将信放到面前,口中呻吟。卖顶针的人仍离我们一段距离看着我。不久,其他人也靠近,站在一旁看。「喝醉了,是吗?」我听到有人说。然后有人问:「吓到啦?」「她痉挛发作了吗?她朋友应该在她嘴里放个汤匙,不然她会咬断舌头。」我受不了他们的声音和目光。我手伸向丹蒂,站了起来,她搂着我,扶着脚步蹒跚的我回家。她倒了白兰地给我喝,并扶我坐到桌边。萨克斯比太太的洋装仍摊在桌上。我拿起衣服,双手握紧成拳,脸埋到衣服的皱褶里。然后我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嘶吼,将衣服扔到地上。我摊开信,再看着那一行行墨水字。苏珊.里利……我再次呻吟,然后站起来,开始踱步。
「丹蒂。」我说话时彷佛是在喘气一样。「丹蒂,她一定知道。她一定一直都知道。一定是她送我去那里的,去帮忙绅士,知道他最后打算──噢!」我声音沙哑。「她送我去的,这样他就能将我关到疯人院,带茉德回来。她从头到尾都只想要茉德。她让我安全长大,就是要抛弃我,这样茉德,这样茉德──」
但这时候,我全身动也不动。我想起茉德被刀子吓了一跳,想到茉德让我恨她,想到茉德让我以为她伤害了我,不让我知道谁伤我最重……
我手摀着嘴,不禁痛哭失声。丹蒂也开始哭。
「怎么了?」她说:「噢,苏,妳好奇怪!到底怎么了?」
「全天下没有更惨的了。」我泪水交织说:「全天下最惨!」
我明白了,如黑夜中一道闪电,清楚而深刻。茉德试着救我,而我却浑然不觉。我只想着杀她,结果这段时间她却──
「我让她走了!」我起身说,并四处乱走。「她现在在哪?」
「谁在哪?」丹蒂差点尖叫。
「茉德!」我说:「喔,茉德!」
「里利小姐?」
「叫她萨克斯比小姐!噢!我快疯了!一想到我以为她是蜘蛛女,将你们全都捕入网中。想到我有次站着替她固定头发!如果我当时说出口……如果她转身……如果我那时知道……我就会吻她……」
「吻她?」丹蒂说。
「吻她!」我说:「噢,丹蒂,妳也会吻她!任何人都会!她是珍珠,珍珠!结果现在我失去她了,我把她抛弃了!」
我继续胡言乱语。丹蒂试着让我冷静,但我停不下来,只能不断踱步,拧着双手,扯着头发,不然我会倒地呻吟。最后我瘫软在地上。丹蒂一直哭,哀求我别这样。她拿水泼在我脸上,并跑到街上去找邻居借一瓶嗅盐,但我彷佛失去生命倒在地上。我生病了,就在一瞬间生病了。她把我抱到我以前的房间,让我睡在我自己的床上。我再次睁开眼时,她说我望着她,不知道她是谁,她要帮我脱下洋装时,我还打她。她说我像个疯子一样胡言乱语,提到格纹花呢和天然橡胶靴,尤其我还怪她拿走我没有会死的东西。「在哪里?」她说我哭喊。「在哪里?喔!」她说我哭个不停,可怜兮兮的,于是她把我所有东西拿来,一个个举到我面前。最后她找到了,我洋装口袋里有个旧羔皮手套,皱巴巴的,外表污黑,上头还有齿痕。她拿起来时,我从她手中接过来,捧在手上心碎大哭。
我不记得了。我发烧将近一星期,后来全身虚弱,彷佛一直没退烧似的。丹蒂不离不弃地照顾我。她喂我喝茶、喝汤和粥,扶我起身用夜壶,替我擦掉满脸的汗水。我想到萨克斯比太太和她怎么骗我时,我仍会哭泣、咒骂、扭动身子。但我哭大都是因为想到茉德。因为这么久以来,我像在心中立起一道水坝,防堵自己的爱。现在那道墙被冲破,爱淹没了心,我彷佛快淹死了……但我身体慢慢好转,我的爱也渐渐恢复平衡,并平静下来。最后我这辈子从未感到如此冷静。「我失去她了。」我又对丹蒂说。我一次次重复这句话,但我语气稳定。起初是轻声细语,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力量渐渐恢复,变成低声倾诉,最后我声音回来了。「我失去她了。」我会说:「但我会去找她。就算花上一辈子,也要把她找出来,告诉她我知道的事。她可能已经远走高飞,可能躲到世界另一个角落。她搞不好结婚了!我不管。我会找到她,告诉她一切……」
那是我脑中唯一的念头。我只在等自己身体康复,便马上出发。最后我觉得等得够久了。我从床上起来。之前每次我抬起头,整个房间都彷佛不断打转。这次房间文风不动。我梳洗更衣,拿起我原本计划要带去伍利奇的行李袋。我拿起信,塞到洋装中。我想丹蒂一定觉得我脑袋又发烧了。后来我亲吻她脸颊,让她知道我脸不烫。「替我照顾查理.瓦格。」我说。她发现我认真又诚摰,便开始哭泣。
「妳要怎么做?」她说。我说我打算从荆棘庄园开始。「但妳要怎么到那里?妳要怎么支付旅费?」我说:「我会用走的。」听到时,她擦干眼泪,咬着嘴唇。「在这等一下。」她说。她跑出房子,离开了二十分钟,回来时,手中拿着一英镑。这是她好久以前藏在粉刷墙面里的钱,她曾说她要是死了,我们一定要拿这笔钱埋葬她。她将钱给我。我又亲吻她一下。「妳会回来吗?」她说。我说我不知道……
* * *
于是我人生第二次离开自治市区,重新出发前往荆棘庄园。这次路上没有浓雾,火车一路顺畅。到了马洛,当时我想叫出租马车、却笑我的那个车站人员,如今来扶我下车。他不记得我。就算他记得,他现在也认不出我了。我骨瘦如柴,他以为我是残疾人士。「从伦敦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是吧?」他亲切地说。他看着我拿的小袋子。「妳拿得动吗?」这时他跟上次一样问:「没有人来接妳吗?」
我说我会用走的。我确实走了两、三公里。后来我停下来,坐在路旁阶梯上休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驾着马车经过,他们望着我,一定也以为我是残疾人士。因为他们停下车,让我搭一程。他们让我坐在座位上,男人将大衣披在我肩上。
「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他说。
我说我要去荆棘庄园,他们可以在任何靠近荆棘庄园的地方放我下车──
「荆棘庄园!」他们听到惊呼。「可是妳为何要去那里?自从老爷子死了以后,那里人去楼空了。妳不知道吗?」
人去楼空!我摇摇头。我说我知道里利先生生病了。他双手无法动,也说不出话,必须拿汤匙喂。他们点点头。可怜的先生!他们说。他整个夏天悲惨度日,拖了好一阵子。毕竟天气热得难受。「听说最后他散发难闻的气味,」他们压低嗓音说:「虽然他外甥女……就是跟绅士私奔那丢脸的女孩子。妳知道那件事吗?」我不答腔。「虽然她回来照顾他,但他一个月前还是死了。在那之后,庄园便荒废了。」
所以茉德回来,然后走了!要是我早知道……我转头。当我开口时,声音有点哽咽。我希望在马车颠簸声中能够不明显。我说:
「那个外甥女,里利小姐?她后来……她后来怎么了?」
但他们只耸耸肩。他们不知道。有人说她回去丈夫身边。有人说她去了法国……
「妳想去拜访其中一个仆人是吗?」他们看着我的印花洋装问。「仆人也都鸟兽散了。除了一个人,他负责阻止盗贼偷东西。他这工作我可不干。据说庄园现在闹鬼了。」
确实青天霹雳。但我本就料到会事与愿违,并已做好心理准备。他们问我要不要送我回马洛?我说不用,我还是要去。我觉得他们说的仆人一定是魏伊先生。我心想:「我会找到他,他认识我。而且,喔!他看到茉德了。他会告诉我她去哪里了……」
于是他们送我到荆棘庄园的围墙边。我从那里再次步行。马蹄声渐渐远去。路只有一条,天气凄冷。时间不过两、三点,黄昏的气息却已潜伏在阴影中慢慢浮现。我搭威廉.印克的小马车时,围墙似乎没那么长。我感觉走了一个小时,后来看到拱形大门,还有后头的小屋屋顶。我加快脚步。但这时,我的心情几乎沉到谷底。小屋门窗紧闭,一片漆黑。大门全上了铁链和锁,地上堆满树叶。风吹过时,铁栏发出低吟。我走到大门前推了一把,门发出咿呀声响。
「魏伊先生!」我大喊。「魏伊先生!有人在吗?」
我的声音惊起十几只黑鸟,牠们从矮树丛飞起,呀呀叫着。那声音令人心慌。我心想:「听到那声音,应该有人会来吧。」但没人过来。鸟儿继续呀呀鸣叫,风声呼啸,穿过铁栅,我又叫了一次,依旧没有人来。于是我看了看铁链和锁。铁链很长。我觉得上铁链只是要挡牛或小孩子。但我现在比孩子还瘦。我心想:「这没犯法。我以前在这里工作。其实我不曾正式离开……」我再次推动大门,这次推到底。大门的缝正好让我钻得进去。
门碰一声在我身后关上。鸟儿再次飞起,但仍然没人过来。
我等了一分钟,继续向前走。
墙内感觉比以前更安静了。寂静中添了份诡异。我沿着路走。风吹得树林像在窃窃私语,轻声叹息。树枝上光秃秃的。叶子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层。树叶湿润,黏在我裙子上。四处不时有一池池泥水洼,还有一丛丛未修剪的矮树丛和藤蔓。庭园中的草坪也长了,夏天烤得长草枯黄,又被雨水淋得低垂在地。草的顶端都成了烂泥,散发特殊的气味。我想里头有老鼠。也许还有大老鼠。我经过时,听到牠们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开始加快脚步。路先有个下坡,随后开始爬升。我记得和威廉.印克在黑暗中驾马车经过这段路。我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怎么转,以及转弯之后的风景……虽然我心底知道,但突然看到那栋大宅,心中仍吃了一惊。灰色的房子彷佛从土地长出,庄严肃穆。我停在碎石道边缘,心中依稀有点害怕。四周万籁俱寂,一片昏暗。窗户百叶窗都已拉起。屋顶上停着更多黑鸟。墙上的藤蔓已攀不住墙,如发丝在空中摇摆。巨大的正门原本就因为雨水有点膨胀,现在更是浮肿变形。门廊有着更多湿漉漉的树叶。这栋房子不像给人住的,倒像给鬼住的。我忽然想起那男人和女孩刚才说这里闹鬼……
我打了个冷颤,望向四周,先回首来时路,然后望向草坪另一头,草坪延伸到黑暗纠结的树林中。我和茉德以前常走的那条路消失了。我转回头。天空灰暗,下着绵绵细雨。风仍在树林中细语叹息。我又打了个冷颤。这栋房子彷佛看着我。我心想:「要是我能找到魏伊先生就好了!他会在哪?」我绕到房子后头,走向马厩和庭院。因为脚步声很响,我走得格外谨慎。但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寂静空荡。没有狗叫声。马厩门开着,里头没有半匹马。白色的巨钟仍在,但时针已不动了,时间都错了,这点令我无比震惊。我走的这段时间时钟都没敲响。我想这便是令我感到静得诡异的原因。「魏伊先生!」我喊道,但我声音放轻。在这里大喊感觉不大对劲。「魏伊先生!魏伊先生!」
后来我看到有个烟囱冒出一缕轻烟。我心不禁一跳。我走到厨房门,敲了敲门,没人应门。我转动把手。门锁住了。接着我走到花园那侧的门。那便是那天晚上我和茉德逃跑的那道门。那道门也锁住了。接着我又绕到正门,走到一扇窗前,拉开窗板,朝里面张望,什么都看不到。我双手和脸都凑到玻璃上,当我向前推的时候,窗闩似乎有点松动……我犹豫了一分钟,后来滂沱大雨从天而下。我用力顶了一下窗。窗闩从闩孔中弹出,窗往内打开。我从窗台爬上去,跳到里面。
我站起来,动也不动。窗闩弹开的声音一定很大声。要是魏伊先生听到,拿枪赶来,以为我是盗贼怎么办?我现在感觉就像盗贼。我想到我的母亲,但我母亲从来不是个贼,我母亲是个小姐,我母亲是这栋豪宅的小姐……我摇摇头。这种事我一辈子都不敢相信。我蹑手蹑脚向前。屋子里很黑。我想这里应该是餐厅。我之前从未进到这里。但我曾想象茉德坐在这儿和舅父吃晚餐。我曾想象她小口吃着餐点……我走到餐桌旁,桌上仍设有蜡烛、刀叉和一盘苹果。但上头全都是灰尘和蜘蛛网。苹果已经腐烂。空气滞闷。地上有个破酒杯,那是一只水晶杯,杯缘是金色的。
门紧闭着。我觉得这扇门已经好几周没打开过。不过,我转动门把推开门时,门一点声音都没有便开启了。这房子里每一道门都毫无声响。地板铺着满是灰尘的地毯,消除了我的脚步声。
于是我无声地向前,像在房子中滑行。我彷佛是鬼魂。这想法很奇怪。我对面又是另一扇门,通往客厅。我也从未进过客厅。我走过去,朝里面看。那里头也一样昏黑,四处都挂着蜘蛛网。壁炉前地上有点灰烬。炉边有一张张椅子,我想里利先生和绅士一定曾坐在这里,听茉德念书。那里还有一张小巧僵硬的沙发,旁边有盏灯,我想那是她的座位。我想象她坐在那儿。我回忆着她温柔的声音。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完全忘了魏伊先生的事,忘了去想我母亲的事。她对我来说重要吗?我心中只想着茉德。我原本想走去厨房,但后来我缓缓绕过大厅,经过膨胀的正门,爬上楼梯,想去她以前的房间。我想站在她站过的地方,站到玻璃窗前,站到镜子前。我想躺在她的床上,回忆自己如何亲吻她,并失去她……
如我所说,我像鬼魂一样走着。我落泪时也像个鬼魂,默默无声,泪水不经意从脸颊滑落。彷佛我知道自己的眼泪足以流一百年,而我将一点一滴把泪流尽。我走到回廊上。藏书室就在我面前,门半敞开着。门旁标本都还挂着,仍有着玻璃珠做成的眼睛和尖牙。我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找茉德时,曾伸手摸过标本。我当时站在门外,听着她念书。我再次回忆她的声音。我的思念无比强烈,彷佛能依稀听到她。平静无声的房中,彷佛传出她的悄语或低吟。
我屏住呼吸。低吟声停下,然后再次响起。那不是我脑中的声音,我真的听到了。声音是从藏书室传来的……我全身开始颤抖。也许这栋房子终究闹鬼。或也许,该不会……我走到门口,伸出发抖的手,将门推开,然后站在原地,眨了眨眼。藏书室变了。窗上的彩漆已刮掉,地上的铜制手指也被撬走。书架上几乎没有书。壁炉有一小团火。我将门推更开。里利先生以前的书桌上点了一盏灯。
而光线中的那人,正是茉德。
她坐在书桌前写字。她一手手肘放在桌上,另一手托着脸,手指弯曲靠在眼睛上方。因为光,我清楚看到她的身影。她眉头纠结,双手赤裸,袖子挽起,手指乌黑沾满墨渍。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写下一行字。那张纸上已经写了好几行字。然后她抬起笔,在空中画着一圈又一圈,彷佛不确定接下来该写什么。她再次低声喃喃自语,并咬着嘴唇。
她再次下笔,并将笔伸到墨水瓶中蘸了蘸。这时她手从眼前收回,抬起头,发现我看着她。
她没有吓一跳,全身文风不动,也没有失声大叫。她起初一声不吭,只静静坐着,双眼凝视着我,脸上露出惊讶。我向前踏了一步,她见了站起身来,手中的笔滚过纸页和书桌,最后落到地上。她双颊变得苍白。她抓住椅背,彷佛手离开的话自己会瘫软或昏倒。我又向前走一步,她手抓得更紧了。
「妳是来杀我的吗?」她问。
她轻声将这句话说出口。我听到她说的话,看到她苍白的脸,这才发觉她不只惊讶,内心也感到恐惧。这令人难以承受。我别开头,脸埋到双手中。因为刚才落泪,我的脸仍湿答答的,现在更是泪如泉涌。「噢,茉德!」我说:「噢,茉德!」
我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唤过她的名字,只叫过她小姐。事到如今,即使在这里,我仍感到十分陌生。我双手用力拭泪。刚刚不久,我才想着自己多爱她。我以为她消失了,原本打算花好几年时间搜寻她的下落。我内心为她煎熬,如今却马上遇到她,如此真实,充满温度,我心情激动,难以负荷。
「我不是……」我说:「我不行……」她没靠近,而是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手仍紧紧抓着椅背。于是我用袖子擦脸,努力让自己好好说话。「有张纸。」我说:「我找到一张纸,藏在萨克斯比太太的洋装里……」
我开口时,感到那张纸僵硬地放在我洋装中,但她没反应,我猜她知道我在说什么。从她神情看来,她也知道上面的内容。那一刻,我不由自主讨厌她。当然,只有一瞬间而已。情绪一过,我全身便失去力量。我走到窗前,坐到窗台上。我说:「我付钱请人念给我听,后来我生病了。」
「对不起。」她说:「苏,对不起。」
但她仍没走向我。我再次擦擦脸。
我说:「我搭了一个男人和女孩的便车。他们说妳舅父过世了,也说除了魏伊先生,这里没有别人了──」
「魏伊先生?」她皱起眉头。「魏伊先生走了。」
「他们说有个仆人。」
「他们指的一定是威廉.印克。他和我待在这里。他妻子负责替我煮饭。就这样。」
「只有他们跟妳?在这么大的房子。」我环顾四周,打了个寒颤。「妳不会怕吗?」
她耸耸肩,垂头望着双手,表情十分忧郁。「我现在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她说。
这句话意味深长,再加上她的语气,我起初没答腔。我再次开口时,声音更小了。
「妳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说:「妳什么时候知道一切的,关于我们,关于……妳一开始就知道吗?」
她摇摇头。她声音也放轻了。「那时不知道。」她说:「后来理查德带我到伦敦才知道。那时她……」她脸红了红,但抬起头。「那时我才得知。」
「之前不知道?」我问。
「之前不知道。」
「那他们也骗了妳。」
以前想到这点,我可能会高兴。但这点也同样属于过去,属于我这九个月以来,尝到、看到和体会到的悲凉和折磨。一时间,我们沉默不语。我身体靠着窗,脸颊贴着玻璃,玻璃冰凉。窗外的雨仍猛烈地下着。雨落到碎石上,让石头不住晃动。草坪彷佛受了伤。透过潮湿的枯枝交织之中,我看到远处的紫杉林,和红色小礼拜堂的尖顶。
「我母亲埋在那里。」我说:「我以前看着她的坟,脑中都一片空白。我以为我母亲是杀人犯。」
「我以为我母亲疯了。」她说:「结果……」
她说不出口。我也是,现在还说不出口。但我再次转头望向她,吞了吞口水说:
「妳去监狱看她。」我想起女看守说的话。
她点点头。「她有提到妳。」她说。
「提到我?她说什么?」
「她说她希望妳永远都不要知道。她宁可他们吊死她十次,也不愿让妳知道。她觉得她和妳母亲都错了。关于想让妳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孩。但那就像把珍宝藏在土中。泥土冲刷之后……」
我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她终于靠近一些。
「苏。」她说:「这栋房子是妳的。」
「我不想要。」我说。
「钱也是妳的。妳母亲一半的钱。如果妳想要的话,全都能归妳。那笔钱我不会拿。妳会很有钱。」
「我不想要有钱。我从来就不想要有钱。我只想要……」
但我犹豫了,我的心已无法承受更多。她的目光也过于亲密和清晰。我想到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不是在法庭,而是在绅士死的那天晚上。她当时双眼闪烁,现在她的目光不再发光。她头发之前烫成鬈发,现在恢复光滑的直发,她头发没有用发簪固定,只用条朴素的缎带绑在后头。她双手没有发抖。如我刚才所说,她没有戴手套,手上沾满墨渍。她手靠在额头时,上头也沾到了墨水。她穿着深色洋装,裙子修长,但没有铺展到地上。那是件丝质洋装,但系带却绑在正面。最上头的扣子没有扣上。她脖子上的脉搏阵阵搏动。我别开头。
之后我转回头,凝视她双眼。
「我只想要妳。」我说。
她脸上泛起红晕,双手放开,朝我又走一步,差点情不自禁伸出手。但后来她转开身子,目光低垂。她站在书桌旁,手放到纸页和笔上。
「妳不认识我。」她语气古怪,毫无情绪。「妳从来都不认识我。有些事……」
她深吸口气,却说不出口。「什么事?」我说。她没回答。我站起来靠近她。「什么事?」
「我舅父……」她抬起头,面露恐惧。「我舅父的书……妳以为我是好人,对不对?我从来不是好人。我……」她一时之间似乎百般纠结,内心挣扎。然后她又走到书桌后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她将书紧紧抱在胸前,转身拿到我面前。她摊开书页,我觉得她双手在颤抖。「这里,」她目光扫过书页说:「或这里也可以。」我看她目光停下,然后她用和刚才一样不带情绪的声音开始朗诵。
她念道:「我使劲将她推倒在沙发上,她颈子美丽,肩膀白皙赤裸,光泽动人,香艳可口。她惊惶失措,雪白丰满的双峰顶着我的胸膛,狂野地起伏……」
「什么?」我说。
她不回答我,也没抬头。反而翻过那页,念另一页。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切全化为动作。舌头、双唇、腹部、手臂、大腿、小腿、屁股,每一处动作都充满淫欲和激情。」
我此时脸颊都红了。「什么?」我小声说。
她又翻了好几页,又开始念。
「不久,我大胆地将手摸到她最私密的宝藏,不理会她轻柔娇嗔,用炙热的双唇堵住她的口,手指深入爱的廊道……」
她停下来,语气丝毫没有起伏,但心脏大力跳动着。我自己的心也跳得厉害,但我仍不明白,便问道:
「妳舅父的书?」
她点点头。
「全都像这样?」
她又点点头。
「每一本都像这样?妳确定?」
「非常确定。」
我从她手中接过书,看著书上的印刷字。在我看来,跟任何一本书毫无差别。于是我放下来,走到书架,拿起另一本。那本也一样。接着我又拿起另一本,这本上面有图画。你绝对没看过这样的图。有张图中有两个裸女。我望向茉德,我的心彷佛揪成一团。
「妳全都懂。」我说。那是我脑中第一个想法。「妳说妳什么都不懂,但其实……」
「我当时真的不懂。」她说。
「妳明明都懂!妳让我亲妳。妳让我想再亲妳!其实长久以来,妳天天都来这里……」
我声音哽咽。她看着我的脸。我想到自己来到藏书室门口,听到门后她起伏的声音,想到她念书给绅士听……给绅士听!我则和史黛西太太和魏伊先生坐着吃烤塔和卡士达酱。我手按住胸口,心揪得好紧、好痛。
「噢!茉德。」我说:「要是我知道!一想到妳……」我不禁哭了出来。「一想到妳舅父……噢!」我手摀住嘴。「我的舅父!」没有比这更诡异的事了。「噢!」书仍在我手中,我看了一眼,不禁松手让书落到地上,彷佛被烫到。「噢!」
我说不出话来。茉德动也不动,她手放在书桌上。我擦拭双眼,然后望着她手指上的墨渍。
「妳怎能忍受?」
她不回答。
「一想到他。」我说:「那王八!噢,恶心还不够形容他!」我双手拧在一块。「现在看到妳还在这,旁边放满他的书!」
我望向书架,好想把书全砸了。我走向她,伸手要将她拉近。但她推开我,头撇向一边,要是在平时,我会说那姿态透露着骄傲。
「别因为他可怜我。」她说:「他死是死了,但我仍是他一手带大的。我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这里大半的书籍都毁了,或拿去卖了。但我还在这里。来,我来告诉妳全部的事。妳看我怎么谋生。」
她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纸,就是我刚才看到她写字的那张纸。墨水还没干。她说:「我之前问舅父的朋友能不能替他写作。他把我送去小姐走投无路时会去的小姐之家。」她苦笑。「他们说小姐不会写这种书,但我不是小姐……」
我看着她,一时没意会过来。我望着她手中的纸,然后心跳漏了一拍。
「妳在写像他收藏的书!」我说。她点点头,不吭声,表情严肃。我不知道我露出什么表情。我觉得双颊发烫。「那种书!」我说:「我不敢相信。我想遍自己找到妳的各种情境。结果妳居然在这里,一人在这豪宅生活──」
「我不是一个人。」她说:「我刚才跟妳说了。威廉.印克也在,他和他妻子照顾着我。」
「结果妳自己在这里,还居然写着那种书!」
她再次露出骄傲的表情。「为什么不行?」她说。
我不知道。「感觉就不对劲。」我说:「一个像妳一样的女孩子──」
「像我?世上没有女孩子像我一样。」
我好一会儿不说话。我再次望着她手中的纸页,然后小声说:
「有钱赚吗?」
她脸红了。「一点点。」她说:「我写快点的话,够用了。」
「那妳……妳喜欢吗?」
她脸又更红了。「我发现我满擅长的……」她咬着嘴唇,仍凝视着我的脸。「妳会因此讨厌我吗?」她说。
「讨厌妳!」我说:「我早就有五十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恨妳,可是我却……」
我却深爱着妳,我原本想这么说。但我没说出口。我还能说什么?如果她姿态仍这么高,暂时来说,我也能……总之,我不需要说出口。她从我表情就懂得我的意思。她神情变了,双眼澄澈。她伸起手,摀住双眼,手指在眼上留下更多黑痕。我真是受不了。我马上伸出手,抓住她手腕,并舔湿我大拇指,帮她擦额头。我一心只想着墨渍,还有她白皙的肌肤。但她感到我的手时,全身不动了。我大拇指动作变慢了,接着摸过她脸颊,情不自禁捧着她的脸。她闭上双眼,脸颊光滑细致,不像珍珠,比珍珠更温暖。她转动头,将嘴放到我手掌上,双唇好柔嫩。她额上的黑痕仍在,但我觉得别在意了,那终究只是墨痕而已。
我亲吻她时,她全身发抖。我这一刻想起那夜亲吻她,让她颤抖的感觉。我自己也不禁颤抖起来。我大病初愈,觉得自己要昏倒了!我们分开来。她手按着胸口。她的手刚才仍拿着那张纸,现在纸飘到地上。我弯身拿起,将纸抚平。
「上面写了什么?」我压平之后问她。
她说:「上面一字一句写的都是我多想要妳……看。」
她拿起灯。藏书室变得更暗了,雨仍拍打着玻璃窗。她带我到火炉旁,让我坐下,并坐到我身旁。她丝质的裙子随动作飞扬落下。她将灯放到地上,将纸铺平,开始一字一句带着我看她写了什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