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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回事。”
明世和慎司轮流讲完之后,不约而同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今天喝的是伯爵红茶。
10月1日星期三,晚上8点多,明世、理绘和慎司像往常一样,在“AHM”四楼的峰原卓家书房集合。
峰原会对这起游轮上的案件做出怎样的推理呢?明世好奇得不行,奈何她手中没有警方的调查情报。于是在案发第二天,她便发短信询问慎司。慎司表示,眼下他正忙于调查,抽不出时间,但10月1日可以一聚。日子一到,明世便约上理绘,跟慎司一起去峰原家。
听完明世等人的叙述,峰原用话剧演员般的铿锵声线说道:
“我早就通过报纸和电视新闻知道了这起东京湾游轮杀人案,却没想到你们也被牵扯进去了。这是明世老师和理绘大夫继去年夏天之后第二次被卷进谋杀案吧?是不是被吓坏了呀?”
明世点头回答:
“是啊,我是真的吃了一惊。几十分钟前还在跟我说话的人就这么被害死了,太令人震惊了。”
“我才震惊好不好!”慎司说道,“我就想不通了,你们俩怎么能接连不断地卷进我调查的案子啊?!”
“你当我愿意啊!而且哪里‘接连不断’了啊,也就这两次好不好。我和理绘上一次碰上你,还是去年夏天西川珠美姐姐的案子呢。”
“我还得假装不认识你们,累死人了。”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峰原苦笑道:
“哎呀,你们俩平安无事才是万幸啊。”
说着,他端起茶壶,将红茶注入已经空了一阵子的几个茶杯。明世等人道了“多谢”,将茶杯举到嘴边,品了品茶香再喝上两口。一整天的劳累仿佛都被那茶汤带走了,好不爽快。
明世环顾室内。北墙和西墙摆着橡木书架,法律、美术、文学、历史等各领域的书籍,塞得满满当当。南墙挂着古董钟、律师执照和一位慈祥老太太的照片,据说那位便是留遗产给峰原的姑姑。东墙有一扇大凸窗,米色的窗帘已经拉上。好一个让人舒心的房间。
不过此处最令人舒心的当属峰原这位房主兼公寓房东。身高将近一米八,骨瘦如柴。目光平和,五官轮廓分明,不似寻常的日本人。嗓音低沉却铿锵有力。只要他往那儿一坐,便让人心旷神怡。
“对了,警方调查得怎么样啦?”
明世向慎司问道。
“结合‘烟灰缸里只有两根烟蒂’和‘茶点几乎没有被动过’这两点,警方认为行凶时间是4点刚过的时候,因此将4点10分左右离席上洗手间的茶山诗织视作头号嫌疑人,反复审问,但她始终否认。烟蒂和茶点都只是间接证据,所以很难就此断定茶山诗织是凶手。”
“四位高管都有可能作案是吧?”
“嗯。当时他们四个都在帝王厅喝茶,但每个人都离席去过一次洗手间。茶山诗织是在4点10分左右,奥村智头雄是在4点40分左右,千里·奎恩特是在5点10分左右,千曲悟郎是在5点30分左右。而且四个人都记不清其他人到底离开了多久。所以他们都有可能趁着离席的时候偷偷上楼前往阳光厅行凶。”
“四位高管有杀害千岁百合子的动机吗?”
“有。通过后期的调查,我们只发现了一个动机。有迹象表明,千岁百合子发现四位高管之中有位吸食兴奋剂的瘾君子。”
“兴奋剂?”
“千岁百合子独自居住在高轮的公寓。在调查公寓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她的日记。今年7月8日的日记中提到,她与四位高管开完会后,竟在会议室的地上发现了一个纸包,上面沾有十分可疑的粉末。由于那纸包看上去和电视剧里的毒品包装一模一样,她虽然觉得自己十有八九是多心了,却还是请认识的药剂师分析了一下粉末的成分。一查才知道,纸包上的粉末竟然真的是兴奋剂。那四个人里恐怕藏了一个瘾君子,口袋里塞了纸包,却一不小心把它落在了会议室的地上。但千岁百合子在日记里说,她并不知道那人是谁。因为她没有熟悉指纹检测的专家朋友,无法检测纸包上的指纹。
“她很有可能在船上察觉到了谁才是那个瘾君子,当面质问对方,对方情急之下,就抡起手边的花瓶砸死了她。”
明世试着在脑海中勾勒出四位高管的模样。只是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理绘,那四个人里真有瘾君子吗?我是没注意到,你呢?”
精神科医生歪着脑袋回答:
“我也没有注意到。如果他们之中真有瘾君子,吸食时间大概也不会很长。”
明世又问慎司:
“我听说毒品会积蓄在人的头发里。你们偷偷弄点他们四个人的头发化验一下不就知道啦?”
刑警苦着脸摇头道:
“这个法子已经试过啦,可惜四个人的头发里都没有检验出毒品的成分。鉴证课的同事说,要是只吸食过几次的话,毒品的成分确实不会积蓄在头发里。也许凶手才吸过没几次。而且在行凶之后,他料到警方会盯上自己的头发,肯定会刻意忍着不吸的。”
“你刚才说,千岁百合子可能是在船上察觉到了瘾君子是四位高管中的一位,那警方认为她具体是如何发现的呢?还有,如果千岁百合子真的发现了那个瘾君子,还当面质问过,那她应该把那个人叫去了阳光厅吧?不是亲自去帝王厅喊人,就是打电话、发短信通知。这方面的调查有进展吗?”
“我们还不知道她锁定瘾君子的具体方法。而且四位高管都说,社长上楼进了阳光厅之后就再也没下楼进过帝王厅。我们检查了她的手机,发现她在下午3点半游船出港之后没有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有发过一条短信,所以我们无法通过这一点锁定凶手。”
“那其他乘客的目击证词呢?有没有人看见千岁百合子和某位高管发生了争执啊?”
“很遗憾,我们没搜集到这方面的证词。你们也去过阳光厅,应该知道它位于露天甲板后方的皇家套房上层,是船上除了烟囱之外的最高点。所以除非人就站在阳光厅的窗边,否则外面的人是看不到这里的。不过我们搜集到了几份证词,说是看到千岁百合子在船出港后独自一人在船上散步。当时她的举止有些奇怪,所以目击者还有印象。”
“举止奇怪?”
“目击者说她散步的时候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人似的。”
“她到底在找谁啊?”
“我们问过四位高管,可他们都说不知道。”
“那警察对写在桌布上的字母C又是怎么看的呢?之前有人猜测千岁百合子本想接着往下写的——不是辅音h和后面的元音,就是姓名的首字母,但没写完就断气了,那你们有没有查到C后面的字母是什么啊?”
“很遗憾,并没有。我们不知道被害者打算在C后面写什么。搞不清楚这一点,就不知道被害者指控的是四个嫌疑人之中的哪一个。”
“如果C后面的字母是辅音h,确实不好说她指控的是谁,但如果是姓名首字母的话,还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缩小范围的,不是吗?”
“哦?”
“因为姓名首字母是先写名字,后写姓氏,所以C应该是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那凶手就只可能是名字首字母为C的千里·奎恩特和奥村智头雄了呀。”
“写姓名首字母的时候名字在先,姓氏在后,是因为欧美人本就习惯先名后姓吧。被害者是日本人,说不定她原本打算按先姓后名的顺序写。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指的也有可能是姓氏首字母为C的茶山诗织或千曲悟郎。”
“因为她是日本人,所以写姓名首字母的时候先姓后名?你这么反驳我可不服气。”
“无论如何,被害者没来得及写C之后的字就气绝身亡了,所以她留下的信息不够完整啊。”
就在这时,理绘用慢条斯理的语气插嘴道:
“话说……千岁百合子真的打算继续往下写吗?也许C之后并没有其他文字呢?”
“C之后并没有其他文字?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慎司问道。
“如果千岁百合子不仅要写下字母C,还要接着往下写其他字母,那就太花时间了,很有可能还没写完就支撑不住啊。她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才对。所以,如果她真想写下凶手的名字,那就不会选择以C开头的姓氏或名字,因为那是四个人共通的,更明智的选择是不以C开头的姓氏或名字。这样一来,哪怕她只写了一个字母就断了气,也不至于搞不清楚她指控的是谁呀。”
“不以C开头的姓氏或名字?可她写的明明是C啊!”
“如果千岁百合子想写的不是C,而是其他字母——不以C开头的姓氏或名字的首字母,但还没写完就死了,以至于那个写到一半的字母看起来像C呢?”
“在写其他字母的途中死了?比如?”
“比如写到一半的G呀。要是她在写那一横之前断了气,看起来应该是很像C的。如果是G的话,凶手就是千曲悟郎(Goro)先生了。”
明世大感佩服。
“有道理啊!写G的确比写C有效,因为姓或名的首字母是G的人只有千曲悟郎一个,所以只写一个字母也足够指认凶手了。与其假设被害者写的是四个人都有的C,还不如假设她本来是想写G的,后者还更有说服力一点。”
不过说到这里,她又发现了反驳的切入点。
“可也不能就此断定那是个没写完的G吧,说不定是写到一半的O呢。”
“对,如果是O的话,凶手就是奥村(Okumura)智头雄先生了。毕竟姓或名的首字母是O的人只有他一个,所以只写一个O也能锁定凶手。还可能是没写完的Q,那凶手就是千里·奎恩特(Quant)女士了。另一种可能是,看着像C的字迹是只写了上半部分的S,那么凶手就是茶山诗织(Shiori)女士。因为Q和S是两位女士的名字所独有的,只需要一个字母就可以锁定凶手。”
明世顿感灰心丧气。
“到头来,就算假设那个看着像C的字迹是没写完的其他字母,也不知道它是哪个嫌疑人的首字母啊。”
“是呀。”
理绘笑嘻嘻地说道。
“不过我觉得这个着眼点不错。理绘说得有道理,千岁百合子肯定也知道,要把C后面的字母都写出来未免太费时间了。她想留下的不是C,而是另一个字母,而且光看那一个字母就知道谁是凶手,只是字母没写完,看起来像个C——这样假设大概是没问题的吧。”
慎司抱起胳膊:
“噢……这套推论相当有说服力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问题就是‘被害者原本想写的到底是什么’了。是G、O、Q还是S呢?”
“没错,问题就出在这。四个嫌疑人还是一个都排除不了呀。”
说到这里,明世望向一直默默听房客交流意见的公寓房东。
“峰原先生,您对被害者留下的C有什么看法呀?”
峰原微微一笑,用低沉而铿锵的声音回答道:
“我决定不考虑那个C了。”
这句出人意料的话惊呆了明世等人。
“啊?为什么啊?这明明是案子最关键的线索啊!”
“我们可以围绕‘C的含义’做出无数种推论,从合情合理的到荒诞无稽的,什么样的都有。如果只考虑C意味着什么,恐怕会陷入由无数种解释交织而成的迷宫。因此,我决定不去刻意思考C是什么意思,而是试着从另一个切入点剖析这起案件。”
“另一个切入点?是什么啊?”
“被害者的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