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蒙格达平原
古人说，一个巫师在战场上等于一千名士兵，在地狱中等于一万名罪人。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当盾牌变成假腿，长剑化作拐杖，人心也会随之崩溃；
当妻子变成奖品，敌人加官晋爵，希望也会随之消失。
——佚名，“被征服者的哀歌”
长牙纪4111年，初夏，蒙格达平原附近
晨光初现，加里奥斯人和泰丹人起伏的号角声穿透清新的空气，音调扬到最高时，听上去就像女人的尖叫。
它呼唤人们参战。
昨天虽有数千费恩教骑兵前来袭扰，还爆发了几十场小战斗，但重要的是加里奥斯人、泰丹人和森耶里人终于合兵一处，在紧挨战争平原北端的丘陵地带集结完毕。柯伊苏斯·梭本和霍加·戈泰克经过再三商议，终于达成共识，连夜率军在平原北方布阵，希望充分利用地形优势——如果这称得上优势的话。他们认为，现在的位置是能找到的最佳布阵地点了。东北方向的一连串盐沼可以保护侧翼，西面则有丘陵作倚靠。蜿蜒汇入沼泽的溪流冲出一道浅浅的谷地，因里教徒的阵形就沿谷地铺开。他们希望把交锋战线控制在这里。山坡太平缓，没法阻止冲锋，但至少可以让异教徒在淤泥中攀爬时吃些苦头。
东风吹来，士兵们发誓闻到了大海的味道。这片土地让一些人心绪不宁——幸好这样的人为数不多——他们互相打探，询问同伴晚上睡觉有没有受到打扰，有没有听到模糊的声音，那就像池水中泡沫的嘶声。
中北之国的伯爵们召集起各自的亲随及男爵们，那些男爵也召集起各自的部属。总管们高喊命令，盖过四下喧闹。不时传来欢呼和粗鲁的笑声，一队队年轻骑士借着酒意纵马朝南跑去，希望成为首先发现异教徒军队的人。成千上万条腿踩过草地，开始做列阵准备。随军妻妾与男人们拥抱作别，沙里亚祭司带领士兵和随军平民一起祈祷。成千上万的人跪在草地上，大声念颂祖祖辈辈传下的经卷，俯身亲吻尚带着清晨寒意的土地。各教派祭司在主持各自古老的典礼，用鲜血和圣油涂抹偶像。他们将猎鹰奉献给战争之神吉尔加里奥，砍下羚羊的小腿，投入黑暗猎手赫斯耶尔特的圣火中。
占卜师反复掷着骨头。医师们把刀刃放在火上烤过，备好工具。
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为骚动的人群撒下一层金光，一面面军旗在微风中无精打采地抖动。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乱糟糟聚拢到一起，在队列中寻找位置。骑兵穿行而过，武器闪烁光芒，一尘不染的盾牌上有的绘着狰狞的图腾，有的则是长牙徽记。
突然间，沿谷地集结的人群中传出呐喊，整个地平线似在移动，就像撒上了银色粉末。异教徒出现了。杰迪亚和施吉克的基安大公们大举出动。
中北之地的伯爵和男爵们咒骂着，用雷鸣般的声音发号施令，节制麾下大军沿谷地北坡列阵。溪流已变成乌黑泥泞的狭小池塘，岸边泥地里留下了坐骑深深的足印。谷地最南边，声势浩大的步兵阵线之前，因里教骑士们结队来回奔跑。有人发出惊慌的叫喊，他们在野草间发现了裹着腐烂皮革与布料的骨头——那是之前的乡民圣战军留下的。
不同版本的颂歌唱起来，在低等种姓的步兵中，歌声尤其嘹亮。但这些歌声旋即沉了下去，被一首远为洪亮的赞歌盖过。很快，成千上万人的合唱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吹号手用号角应和着节奏，连重甲骑兵行列中的世袭贵族们也加入进来：
我们来到战场，
我们编织死亡，
白日结束的时候，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这首歌和远古北方诸国一样古老，乃是《长诗》中的歌。因里教徒唱响这歌时，只觉得往昔的荣耀在身边漫卷而过，将他们裹挟其中。一千个声音唱着同一首歌，一千年来的人们唱着同一首歌！他们从没感到自己的根系如此牢固，心中的信念如此坚定。歌词带着启示般的力量，撼动着每个人的心。泪水从饱受阳光炙烤的脸颊流下，燃烧的激情在队列中扩散，直到每个人都向天挥剑，发出含混的咆哮。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在这一刻仿佛合而为一。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借助晨曦掩护，基安人纵马杀来，回应因里教徒的战歌。他们在烈日下长大，不像诺斯莱人那样习惯云朵与丛林的庇护，现在这一点似乎更能凸显他们的荣耀。只见阳光照在镀银战帽上，他们身穿的“卡哈拉”的丝绸衣袖闪闪发亮，将他们的阵线变得五颜六色。他们身后鼓声震天。
因里教徒继续唱着，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梭本、戈泰克和其他大贵族在就位前举行了最后一次会议，虽然尽了最大努力，仍无法将全军排列整齐。有的地方队列过疏，有的地方则毫无必要地密集。大贵族们的扈从间爆发了争吵，安菲里格手下一个叫特洛达的男爵甚至抽出小刀要捅人，幸好被旁边的人按倒在地。然而歌声没有停息，歌声越来越洪亮，甚至让人紧捂胸口，生怕心跳也会随之起伏。
我们来到战场，
我们编织死亡！
灰绿色平原上，基安人越来越近，奔来的骑兵数不清几千几万——看起来比因里教徒预料的多得多。鼓声激荡，传过两军间的无人地带，让人想到隆隆咆哮的汪洋大海。加里奥斯的长弓手——主要是北方边境的阿格蒙人——站到阵列最前面，举起紫杉长弓，开始射击。刹那间，天空被遮住了，一片稀疏的阴影扎入异教徒前进的阵列中——却如石沉大海。费恩教徒越来越近，因里教徒可以看到他们磨光的骨弓、长枪的铁尖和风中飘动的外套宽袖。
但因里教徒继续唱着歌，虔诚的长牙骑士，加里奥斯、瑟-泰丹和森耶里的蓝眼战士们，齐声歌唱。随着他们的歌声，大气回音颤抖，好像天空是巨石垒成的穹顶。
白日结束的时候，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阿斯贾亚里和他手下的男爵们高喊：“荣耀属于真神！”冲出阵列，在马上伏低身子，缓缓探出长枪。其他贵族也跟着抛弃阵列，直扑基安人而去：万海尔、安菲里格、“大胆的”韦里昂，然后是年迈的戈泰克本人，他高喊：“真神的意志！”中北之地的一个又一个贵族家族跟随他们，犹如一场雪崩，最后几乎所有铁甲骑兵都冲向了敌阵。
“看那儿！”阵列中的步兵高喊，指着梭本的金狮，或是戈泰克及其儿子们的黑鹿。
大群战马先是小跑，渐渐成了疾驰。画眉鸟从窝中惊起，扑翅飞上天空。每个人感受到的，只有身前、身后及两侧的弟兄们的喘息和身上铁甲的味道。箭雨像一片蝗虫扑到他们当中，马匹的嘶鸣与士兵的惊呼汇成一片噩梦般的嘈杂。翻倒在地的战马徒劳地舞动四蹄，将骑士掀翻在地，许多人当即折断了腿骨甚至脊柱。
他们不再恐慌，重新发起雷霆冲刺，陡然升起的同仇敌忾之念将所有思绪结成一股可怕的意志。土丘、矮树、死去的乡民圣战军的尸骨在脚下一闪而过。风吹过锁甲链环，搅动着森耶里人的辫子和泰丹人的头冠，鲜亮的旗帜在风中拍打。邪恶肮脏的异教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一阵箭雨如暴风袭来，划出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轨迹砸在盾牌与盔甲上。中箭的人跌落马下，在无意识中震破了舌尖。跌下马的骑士在地上翻滚、尖叫，将手伸向天空，受伤的坐骑在不远处徘徊。其他人仍然隆隆向前，越过草地，扬起盛开的远志花。他们端起长枪，两万名骑兵厚厚的毡袍外罩着沉重的锁甲，脸上笼着钢铁护面，身下的军马也披着锁环扣成或整铁打造的盔甲。恐惧逐渐消解在疯狂的速度中，化为前进的冲劲，与心中的振奋合而为一。长牙之民似乎沉醉在冲锋里，一切汇聚到闪亮的枪尖上。目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蹄轰鸣和隆隆战鼓淹没了身后战友的歌声，他们冲过最后一片稀疏的漆树丛……看到了吓得煞白的眼睛。
接着是冲撞。长枪刺穿盾牌和盔甲，木屑四下飞溅。突然间，他们脚下的地面静止了，变得无比坚实，空中回荡着哭号与呐喊。每个人都握着剑斧扭打挥砍，马匹纷纷扬起前蹄，剑锋将鲜血洒向长空。
基安人一片片倒下，倒在狂怒的北方人脚下，倒在苍白的脸庞和无情的蓝眼眸下。异教徒开始退出屠宰场——逃离战场。
加里奥斯人、泰丹人和森耶里人同声怒吼，催马追赶，只有沙里亚骑士团勒住坐骑，似乎有些困惑。
因里教众骑士脚踢马刺，但费恩教徒撤退的速度更快，一边后退一边撒下箭雨。突然，退却的异教徒中出现了一波骑兵，他们穿着厚重盔甲。双方阵线撞在一起，发生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交锋。奥斯加德伯爵哈迦隆橙黑相间的战旗消失在战团中，这位加里奥斯领主被长矛钉在地上，没了生气。斯凯耶尔特的亲戚玛嘉被长枪刺穿喉管，跌落马下，摔在亲随当中。盘旋的死亡之舞中，连戈泰克也倒下了，他儿子们的怒吼在一片喧嚣中清晰可闻，而费恩教徒悲啼般的咆哮达到了顶点。
战争就是流血，钢铁战士们锤打敌人，砸裂战帽和头骨，刺穿木头盾牌，折断举盾牌的手。“斯兰克之锤”亚格罗塔一击砍下一匹战马的头，马上的费恩教大公像孱弱的婴儿一样被他掀下马背。普莱多伯爵“大胆的”韦里昂集结起手下泰丹人，突破了围攻戈泰克的异教徒。瑟恩·奥格莱伯爵、森耶里人“赤红的”高肯在地上拼杀，不管人马一律无情地砍倒，一路杀回自己摇摇欲坠的军旗底下。基安人不曾面对这样的敌手，不曾在战场上遭遇如此猛烈而坚决的攻击。沙漠中晒出的黑脸庞在号叫声中倒地，鹰一样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战场上出现了刹那平静。
扈从们把受伤的领主拖到军队围成的小块安全区域里。阿格蒙伯爵塞内耶手臂受了伤，但他大吵着不让随从把他拖走；努曼奈伯爵奥斯莱恩哀声痛哭，从儿子软绵绵的手中接过家族古老的战旗，再度扬起。梭本王子大声叫喊，要人再给他找匹马来。那片他们刚以雷霆之势碾过的沙场，现在趴着很多人，摸索着想要按住伤口。但更多人发出欢呼，他们被战争的疯狂所占据，残忍的吉尔加里奥神在他们心中飞驰。
然而他们被敌人包围了，前方，两侧，甚至有敌人绕到了后方——大群骑兵在他们后方不远处调转马头，发起冲锋。杰迪亚与施吉克的大公们的丝绸长衫和金色胸甲闪耀着，再次向钢铁战士袭来。
长牙之民腹背受敌，不断有人死去。长枪刺穿后背，钩子把他们拉下马鞍，马匹把他们踩倒，狭长的斧头穿透厚重的锁甲，箭矢射中他们引以为傲的战马。临死的人呼喊妻子或神祇的名字，偶有耳熟的声音穿过喧嚣战场，那是表亲、挚友、兄弟或父亲的尖叫。格图尼伯爵科斯瓦的绯红战旗倒下，又被重新擎起，然后随着科斯瓦和他手下那五百名瑟丹人一起消失了。阿甘萨诺的黑色雄鹿也倒下了，被踩进草地当中，戈泰克的部属想把受伤的伯爵带离战场，却有一支基安骑兵半途截杀，将他们冲散。最后是老伯爵的儿子们发动一轮疯狂的冲锋，才将老伯爵救出，其长子戈瑟拉斯为此大腿中了一枪。
喧闹中，中北之地的领主们听到身后绝望的号角，大声催促他们撤退，但已经没可能了。四周都是异教徒骑兵，撒下雨点般的箭矢，压迫他们的侧翼，化解他们不连贯的反冲锋。不管他们望向哪里，都只看到费恩教徒镶金线的丝绸军旗，绘着古怪的动物图案。永不停息的神秘鼓点仿佛标出了死亡的节奏。
突然之间，出乎所有人意料，阻挡退路的基安人阵形变得散乱，白甲的沙里亚骑士从中冲出，高喊：“快撤，兄弟们！快撤！”
惊惶的骑士策马飞奔，或是徒步奔跑，或是连滚带爬地朝同胞们退去。一支支浑身染血的队伍退向谷地，退回自己人阵中。沙里亚骑士团又奋战了一阵，然后也调转马头，跑回本阵，大群异教徒骑兵朝他们涌来——长枪、盾牌、黝黑的脸庞、嘴角泛沫的马匹——铺天盖地。数百名徒步跛行退出战争平原的战士在离阵线仅一箭远的地方被砍倒，长牙之民只能目瞪口呆地旁观。他们的歌声停止了，耳边只有战鼓隆隆，不停地敲打着、敲打着、敲打着……
恐惧与异教徒一起袭来。
“我们打败他们了……打败他们了！”梭本大喊着，吐了口血痰。
高提安抓住他双肩：“你谁都没打败，傻瓜！谁都没打败！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击溃他们之后，马上退回战线！”
大宗师涉过溪边淤泥，一直在寻找加里奥斯的王子，好容易在人群中挤出条路，找到的却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但我们打败他们了！”梭本喊道。
周围人突然吵嚷起来，高提安下意识地举起盾。梭本仍在胡言乱语：“他们在我面前像婴儿一样崩溃——”“咔嗞”一声，好像冰雹砸在黄铜屋顶上。有人尖叫。“——像婴儿一样！我们把他们统统砍翻！”
一根异教徒的箭扎在加里奥斯王子的胸口，刹那间大宗师以为他死定了，但梭本只是伸手把它折断。箭头刺穿了锁甲，被下面的毛皮阻住了。
“妈的，我们真的打败他们了！”梭本仍在咆哮。
高提安又抓着他摇晃了几下，“听着！”他高喊，“你这么想正合他们的意！基安人太精明了，他们在战场上极为圆滑、极有韧性，不可能就这么败退。发起冲锋是要放他们的血，不是击溃他们！”
梭本木然地看着他：“我毁了大家……”
“醒醒吧，伙计！”高提安大喊，“我们与异教徒不一样，我们更坚强，也更易碎，我们会败退的！戈泰克受伤倒下了！——也许是致命伤！你必须团结大家！”
“是的……团结……”梭本的眼睛猛地一亮，仿佛灼热的火在体内燃烧起来。“命运妓女青睐我！”王子喊道，“他是这么说的！”
高提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柯伊苏斯·梭本，加里奥斯的王子，老混蛋厄耶特的第七个儿子，在马上大喊起来。
不计其数的费恩教枪骑兵潮水般涌来，冲进因里教徒的阵线——然后死在那里。加里奥斯和泰丹的长矛兵刺穿了他们的马腹，来自瑟－泰丹北部边境、刺着刺青的拿格人挥动棍棒，痛殴跌倒在泥里的敌人。阿格蒙人躲在盾牌和重甲士兵后面，用致命的紫杉长弓射出箭矢。森耶里的丛林深处来的奥格利人眼看费恩教徒退却，便冲出阵列，掷出短柄手斧，手斧破空发出蜻蜓振翅一样的嗡嗡声。
谷地的其他地方，穿皮甲的费恩教骑兵沿因里教徒的战线策马狂奔，一边辱骂，一边射来箭雨，还把方才交锋中砍下的因里教贵族头颅朝阵中扔来。北方人弓身躲在塔盾后躲避箭雨，无动于衷地将那些头颅又扔了回去，这让异教徒们很是沮丧。
很快，费恩教徒开始避开因里教阵线的某些地方——刚毅的杰斯达和库里嘉德的加里奥斯勇士，瑟－泰丹的严肃的努曼奈人和长须的普莱多人。但最可怕的是头发如亚麻的森耶里人，他们的巨盾仿佛石头垒成的墙壁，双手斧与阔剑劈开铁甲直斩心脏。巨人“斯兰克之锤”亚格罗塔徒步矗立在基安人面前对仗咆哮咒骂，大开大阖地挥舞战斧。基安人想躲开他，但他带领着自己部落的战士将从旁经过的骑兵一一砍翻。
杰迪亚与施吉克的大公们仍然一次次地冲进谷地，与钢铁战士正面相抗。他们攻击的重点先放在加里奥斯人身上，接着是泰丹人，不断寻找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一次突破就足以获胜，这点认知让他们的攻击更为疯狂。有人挥舞着破碎的弯刀，带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甚至肠子都快垂到膝盖上，仍在不断冲锋，奋不顾身地冲击诺斯莱人的防线。但他们每一次都陷入近身肉搏中，被泥浆裹住脚步，在基安领主们下令撤退前便遭遇屠杀。基安人撤退后，长牙之民纷纷跪倒在地，嘶吼着发泄心中的苦闷与宽慰。
战线一直延伸到东北方的盐沼地。帕迪拉贾的儿子，王太子法纳亚，带领父亲的“夸约里”精英重骑兵向瑟－泰丹的卡威里人发起冲锋，这些怯阵的泰丹人先前躲到了西边的友军身后，正在跌跌撞撞回归原位，却被重骑兵逮个正着。局面顿时一团混乱，数十名卡威里人朝沼泽逃去，阔剑与弯刀在阳光下闪耀。然后，虽然法纳亚的白马旗仍矗立在谷地附近，前方的夸约里骑兵却乱了阵脚——戈泰克的两个小儿子率领残余骑兵，发起决死冲锋。失去机动空间的费恩教徒伤亡惨重，被逼得连连后退。
这次成功激起了加里奥斯的梭本王子的斗志，他召集起还有马的骑士，激励他们的自信，开始用反扑回应费恩教徒的冲锋。他们冲进看似松散的费恩教大军中，但对方的阵形仿佛融化了，逼得梭本的队伍策马退后，以避开疾冲向侧翼的敌军。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自家阵中，长枪已然折断，剑锋留下凹口，兵将折损不少，自己也失去了三匹战马。努曼奈伯爵奥斯莱恩被部属抬了回来，伤势极重，眼看就要去见死去的儿子了。
太阳逐渐升高，热浪冲刷着战争平原。中北之地的贵族们咒骂着天气，疲于应对基安人的机动战术。他们羡慕地看着敌人油光水滑的高大战马，那些异教徒似乎用意念就能指挥坐骑。他们不再嘲笑异教大公们娴熟的弓箭技艺。很多盾牌插满箭矢，许多人的盔甲上也刺进了断裂的箭杆。沿着因里教徒的阵线，数以千计的人死伤在异教徒的箭下。
现在费恩教徒开始撤退，重新编整阵形，长牙之民发出了嘶哑的欢呼。闷热的天气让许多步兵跑到铺满尸体的溪水旁，用散发着血腥与恶臭的溪水打湿头发。很多人颤抖着跪倒在地，无声地啜泣。贴身奴隶、祭司、妻子和妓女来到战士们身边，清洗他们的伤口，给普通士兵送上清水和麦酒，给贵族献上葡萄酒。筋疲力尽的战士聚成一个个小圈子，低声唱起颂歌。军官们大吼着发布命令，武断地征用身边的士兵，把断掉的长枪、长矛乃至木头断片埋在阵线前的斜坡上。
战场另一端的消息传来，异教徒派出大批骑兵，绕过丘陵去北方，企图偷袭因里教徒。但这招梭本早料到了，阿斯贾亚里伯爵和他的加恩里骑士英勇地挫败了敌人的阴谋。联军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有那么一会儿，甚至盖过了费恩教徒永不停息的战鼓声。
但他们的欢庆并未持续太久。平原上，异教大军在三角旗帜下重振声威，排成漫长而诡异的阵线。鼓声停顿下来。片刻之间，长牙之民可以听到风吹过草地，甚至还有溪谷里尸体上大群蚊虫的盘旋。一小队傲慢的骑兵在费恩教徒静止不动的队列前一路小跑，举着萨考拉斯的黑色豺狼旗。
施吉克的基安帕夏现身了。他们听到远处模糊的演说声，回应的是陌生语言的齐声呐喊。
梭本王子听到有人大叫大嚷，说哪个弓箭手能杀掉帕夏就可得到五十枚金塔兰，伤他也可得到十枚。几个阿格蒙人试了试风向，朝太阳举起紫杉木长弓，试探性地放箭。大多数箭矢中途坠落，但有几发飞到了足够的距离上。远处的骑兵努力摆出视而不见的样子，直到其中一人突然捂住脖子，翻身落马。
长牙之民爆发出一阵嘲笑，他们一齐拍打盾牌，轻蔑地叫嚷。帕夏的随从散开了，只留下一个贵族站在原地，华丽的白马衣上勾勒着黑色与金色的图案。他显然对箭矢毫不畏惧，对平原对面的隆隆嘲弄也无动于衷。因里教徒明白过来，他们看到的这个人，正是伟大的萨考拉斯·阿布·纳拉扬，纳述尔人称他为“Sutis Sutadra”——“南方的豺狼”。
对面的加里奥斯人射来的箭矢纷纷落在他前方的地上，但他一动未动。阿格蒙人渐渐掌握了距离与风向，越来越多的箭杆仿佛给这片大地覆上了一层羽毛。帕夏面对因里教徒，轻松地从鲜红色腰带中取出一把小刀——他开始修剪指甲。
现在变成费恩教徒狂喜地咆哮了。他们用闪亮的弯刀拍打手中圆盾，喧嚣声似乎造成了地震。两个民族，两种信仰，深切的仇恨与杀意充斥在尸横遍野的战争平原上。
萨考拉斯举起一只手，战鼓重新敲响执着的节奏，费恩教大军开始全线推进。长牙之民安静下来，握紧了长枪，用盾牌遮挡住自己和身边的战友。战斗又要开始了。
基安人加快了速度，身后烟尘四起。他们仿佛踏着鼓点，整齐地端平长枪，催动马匹开始冲锋，伴着摄人心魄的呐喊，朝因里教徒猛扑过去。他们的骑射手向两边散开，将箭雨撒向北方人头顶。冲锋的队列一波接一波，比早上声势更足、规模更大，仅仅为了冲过两军间的空地，就牺牲掉数百的士兵。基安人冲向加里奥斯的乌斯加德人，冲向已吃过一次败阵的卡威里人，冲向瑟－泰丹的拿格人和沃努特人，一直冲上谷地的山顶，逼得钢铁战士节节后退。一柄柄长枪折断，或是戳中人脸，或是钩中马匹的挽具。弯刀砍破头盔或穿透铁锁甲劈断了锁骨。发狂的战马在战阵和盾牌当中横冲直撞。每每在因里教徒以为异教徒已成强弩之末的时候，新一波骑兵总会从烟尘中冲出，跃过溪流，踏过死尸，挺枪冲向疲惫不堪的步兵。没时间安排战术，甚至没时间祈祷，只有绝望的挣扎、杀戮与求生……
在很多地方，战线动摇了，开始崩溃……
这时，仿佛从灼目的太阳中走出来的一样，西斯林出现在战场上。
梭本用剑脊狠狠拍打身边溃逃的乌斯加德人，但毫无用处。混杂着恐惧的疯狂降临到他们心中，他们连滚带爬地从梭本的战马前跑开，只求躲开追杀他们的金甲骑兵。
“真神！”梭本咆哮着，转身冲进追来的夸约里骑兵队里，“这是真神的意志！”他的黑马撞向身前那些异教徒的坐骑，个子较小的战马跌倒了，梭本一剑刺穿那个惊恐不已的骑兵的脖颈，然后回身架开一个一身飘逸红袍的基安人发起的猛击。黑马嘶鸣着朝旁撞去，他的大腿与旁边那人撞在一起，只不过梭本的坐骑更高占到上风。他用剑柄抡去，砸得对方满脸是血，仰天栽倒。不知从什么地方挥来的刀刃在梭本的头盔上留下一道刻痕。他在失去骑手的军马后腿上砍了一剑，军马吃痛，朝他身前的异教徒冲去，然后他立刻挥动手中阔剑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砍飞了偷袭者坐骑的下颌。那马人立起来，将骑手摔翻在地，梭本勒着黑马朝左转了个圈，踩在惊声尖叫的异教徒身上。
“这是！”他大喊着猛砍向下一个人，劈开了对方的木盾。
“真神的！”第二击砍断了那人举起的手臂。
“意志！”第三击劈裂了镀银头盔，将那张黝黑的脸一分为二。面对他的横冲直撞，他面前的夸约里骑兵迟疑了，但他身后的敌人没有犹豫。一柄长枪擦过他的背，几乎把他掀下马，背上的锁甲也被扯开一道口子。梭本站在马鞍上，回身砍断长枪。敌人手伸到背后去够弯刀时，梭本的剑插进了他的盔甲缝隙。又干掉一个敌人。异教徒们围在他身边，有些不知所措。
“懦夫。”梭本啐了一口，狂笑着策马冲进敌群。对手在恐惧中退缩——刹那间又有两人送命。但梭本的黑马突然立起来，绊倒在地……又一匹该死的马！他重重地撞在地上，脑子仿佛被烂泥塞满，混乱无比。人腿和马蹄汇成的密林不停踩踏着。了无生气的躯体。踏碎的草茎。起来……起来……给我起来！他朝地上不断挣扎的坐骑一阵猛踢。一个巨大的阴影仿佛飘浮在头顶，钉有铁掌的马蹄踩在他脑袋旁的土地上。他挥剑向上刺去，感觉到剑尖在胸骨上打滑，然后深深刺进一匹棕马柔软的肚腹。阳光闪过，他终于脱开马鞍，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又有什么东西敲在头盔上，让他再度跪下。另一阵冲击把他打翻，脸朝下撞地。
真神啊，他的狂怒竟如此空虚，与大地相比，他竟如此脆弱！他伸出空空如也的左手，握住另一只手——冰冷，结着厚茧，皮革一样的指头，玻璃般的指甲。一只死人的手。他抬起头，越过乱糟糟的草地，看到了死人的脸。一个因里教徒。脸贴在地上，鲜血覆盖了大半脸庞，看不清面孔。那人的头盔不见了，沙金色头发从兜头的链甲中冒出来，头巾歪在一旁，盖住了下嘴唇。那人看上去如此沉重，如此静谧——就像大地一样……
意识到眼前是什么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处在噩梦中。太超乎自然，不可能是真的。
那是他的脸！捧在他自己手中！
他想尖叫。
但发不出声音。
更加沉重的马蹄声响起来，他听到熟悉的语言发出的呐喊。梭本松开冰冷的手指，手脚并用地爬着。关切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伸来的手臂扶他站起来。他麻木地看着空空的地面，看着片刻之前他的尸体所在的位置……
这片土地……这片土地被诅咒了！
“这儿，拉住我的手。”父亲般的声音，似乎在对刚被严厉地教育过的儿子讲话，“你得救了，王子殿下。”是库索特。
得救？
“你还好吗？”
梭本喘息着啐出一口血痰：“只是擦伤……”
数码之外，沙里亚骑士和夸约里重骑兵的战局仍然胶着。他们在混乱中努力朝对方挥砍，剑刃交鸣，映出太阳与天空的颜色。如此美丽，如此遥远，就像织在布帛上的画面……
梭本一言不发地转脸面对仆人。老战士看上去形容枯槁，毫无斗志。
“你一人挽回了败势。”库索特说，他眼中带着古怪的惊奇，也许还有一丝骄傲。
梭本眨眨左眼，把流进去的血挤出来。他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残忍念头：“你老了，动作太慢……把你的马给我！”
库索特苦涩地看着他，抿紧了衰老的嘴唇。
“没工夫在这里跟你扯皮，老傻瓜，赶快把他妈的马给我！”
库索特抽搐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爆裂开来，然后他朝前扑倒，沉重的躯体带得梭本摇晃了一下。
梭本被老仆撞得朝后跌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库索特！”
他把库索特拖着靠在自己大腿上，发现对方背上插着一支箭。
老仆喉咙里咯咯作响，咳出老年人的黑血。老战士眼睛转动，对上了梭本的眼神，然后笑起来，又咳出更多的血。梭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一生当中，他听对方笑过几次？三次？四次？
不——不——不——不！
“库索特！”
“我真想让你知道……”老人喘息着说，“我有多恨你……”
老人身子一震，吐出浓稠的血液，然后长长地喘了口气，不再动弹。
像大地一样。
梭本四下看了看，寂静像一口无形的袋子，笼住了他们。每一片被践踏过的草地中，仿佛都有死者的眼睛在看着他。他明白了。
是这里的诅咒。
夸约里重骑兵退下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谷地，但没人欢呼，相反，因里教徒发出了尖叫。不知哪里的闪光如此明亮，甚至在正午的阳光下投下了阴影。
他不可能恨我……
怎么可能？库索特是唯一一个……
这笑话真有趣。哈哈，你这老傻瓜……
有人站在他身前，大声呼喊。
太累了。他可曾这么累过？
“西斯林！”有人喊着，“西斯林！”
啊，那光……
一只手打在他脸上，手套上的铁环划破了他的脸颊。他的头盔哪去了？
“梭本！梭本！”因切里·高提安喊着，“是西斯林！”
梭本用手指在脸颊上摸了摸。血。
忘恩负义的混蛋。老不死的狗奴才。
让他们接受惩罚！惩罚他们！惩罚！
老不死的狗奴才。
“冲过去，”加里奥斯的王子平静地说，他紧紧地把死去的老仆抱在大腿和胸腹间。老傻瓜真会说笑话。
“你们必须向西斯林发起冲锋。”
他们小心地步行前进，保持与因里教阵线的距离，他们知道人墙后藏着弩手，装有神之泪的十字弓瞄准着他们。他们中任何一人都不能以身犯险，因为赤塔正气势汹汹地赶往战场——又或无须任何原因，只因他们是西斯林，因达拉取水者，他们的呼吸比成千上万人的呼吸更宝贵。他们是人群中的绿洲。
他们向前伸出手掌，伸过草地和草地上盛放的金线菊与白十字花。他们朝敌军阵线走去，一行十四人，身上的黄丝法衣被风与热浪吹得翻卷舞动。每个人脖子上的五条蛇都探出头来，犹如分叉的烛台，朝各个方向探寻。绝望的北方人射出一排排箭矢，但那些箭未曾落下，在空中就爆成烈焰。西斯林继续前进，空洞的眼窝扫过因里教阵线林立的枪矛。他们转向哪里，哪里的长牙之民就会被灼目的蓝色光线扫过、爆炸，皮肤烧出水泡，钢铁与血肉融合，心脏化作焦炭……
许多北方人仍然坚守阵地，按照训练中的教导，低头躲在盾牌后面。但其他许多人——乌斯加德人、阿格蒙人、加里什人、努曼奈人和普莱多人——不顾军官与领主们的大声呼喝，开始了溃逃。因里教的中央阵线在颤抖、蒸发。战斗演变为屠杀。
这时，法纳亚王太子及其夸约里重骑兵第二次被赶过了谷地，沙里亚骑士追赶他们，穿过翻滚的尘土和烟雾——至少看到这一幕的人起初是这样想的。很快，费恩教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人大喊起来，不是出于恐惧或沮丧，而是因为那些偶像崇拜者展现了不可思议的疯狂。法纳亚逃到了阵后，因切里·高提安带领的四千名左右的沙里亚骑士却继续朝前冲来，高喊着——哭喊着——“真神的意志！”这些骑士之前分散在战争平原各处，除了早上第一波的灾难性冲锋，并未集中投入战斗。现在他们在草地上疾驰，由于害怕被巫术扫到，每个人都低伏在马背上，但又发出狂怒的叫喊，以表达蔑视。他们催动坐骑冲向邪恶的光柱，向十四名西斯林巫师发起冲锋，很快，冲在最前面的人燃烧了起来，就像跌进炉火中的虫子一样。
一道道炽烈的蓝光舞动闪耀着，带着妖异的华美，将四肢化作焦炭，让身体炸裂开来，把马鞍上的人一个个变为祭品。但在尖叫与哀号中，仍然可以听到隆隆马蹄，听到有人呼喊“真神的意志”。高提安被化作焦炭的坐骑甩下，差点摔断脖子。比亚西·斯考拉斯的腿烧掉了一截，他翻下马去，被身后的骑兵踩成肉酱。库提亚斯·萨瑟鲁斯正前方的骑士炸裂开来，尖利的盔甲碎片划过他的喉咙。骑士队长倒下了，脸朝下摔在地上，死亡盘旋着降临。
脑浆在颅骨中化作蒸气，尸体还在咬紧牙关。头三十秒就有几百人倒下，接下来又是好几百人。灼热的光线四下扫荡，触到的一切都像玻璃一样粉碎。然而沙里亚骑士仍然催马向前，跃过兄弟们还在燃烧的残骸，一个接一个地奔向末日。几千人发出高亢的呐喊，他们呐喊着，灌木与长草在燃烧，油腻的烟雾直冲天空，风把烟刮向西斯林的方向。
一个孤单的骑士，一个年轻的军官，飞也似地冲到一名巫术祭司面前——砍下了祭司的头。离他最近的西斯林把空洞的眼窝转向他，但燃烧的只有男孩的马。年轻骑士跌了下去，但仍在向前冲，发出刺耳的尖叫。从亡父那里得到的丘莱尔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直到这时，西斯林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傲慢。他们犹豫了几个心跳的时间……
被烟尘与热血包裹的骑士们如潮水般冲出翻滚的烟雾，大宗师高提安正在其列，高举纹着金色长牙的白色大旗，那是骑士们神圣的旗帜。在这最后一波冲刺里，又有数百人燃烧着倒下，但其他人没有退缩。西斯林撕裂了脚下土地，绝望地想将那些带着丘莱尔的人吞没，但为时已晚——骑士们呼啸着冲到跟前，一个西斯林升上天空想要逃跑，却被带着神之泪的弩箭射中，其他人都被当场砍翻。
他们是西斯林，因达拉取水者，他们每个人的死都抵得上数千士兵。
在这诡异的刹那，四下一片寂静，几百个幸存的沙里亚骑士步履蹒跚地朝他们的因里教弟兄已被撕裂的阵线走回去。因切里·高提安最后一个抵达安全地带，肩上扛着一名被烧伤的年轻军官。
萨考拉斯知道，这些西斯林完成了任务，只可惜没保住性命。他向手下大公们喊叫，要他们立即攻击。但费恩教徒被亲眼目睹的这一幕惊呆了，完全动弹不得，他们反而开始后撤，阵线中出现了混乱；而在他们对面，在犹如收割过的麦田一样铺满焦土与尸体的空地后面，中北之地的伯爵和男爵们又一次奋力集结起部队，填补了阵线中央的缺口。等到施吉克和杰迪亚的大公们终于发动攻击时，钢铁战士已占领了有利位置。他们的阵线变得稀薄了，但他们的心却更加坚定。
他们又一次唱起古老的颂歌，现在在他们听来，那已不只是歌曲，而是预言：
我们来到战场，
我们编织死亡，
白日结束的时候，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下午的厮杀中有更多人倒下。库里嘉德伯爵万海尔在一次反冲锋中被掀下马背，摔断了脊骨。斯凯耶尔特最小的弟弟，纳拉达王子，被流矢射中眼睛。活下来的人，有的因炎热和疲惫昏迷过去，有的因过度悲痛而发疯，必须被强行拖到战场之外的营地交给祭司照料，但那些坚持奋战的人通过了考验，他们不会再崩溃。钢铁战士们又一次嘹亮地唱起战歌，歌声又一次点燃了他们心中狂热的火焰。费恩教徒的战鼓弱了下去，最后彻底被歌声淹没。千万个声音唱着同一首歌，千万年的岁月唱着同一首歌：
白日结束的时候，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日头在西方低垂，越来越多的费恩教徒在因里教徒的阵线前退缩了，他们心中充满越来越强烈的惊惶，他们在那些偶像崇拜者眼中看到了魔鬼。
当普罗雅斯和他那些戴银色面具的康里亚人的旗帜出现在西边丘陵时，萨考拉斯已下令撤退。加里奥斯人、泰丹人和森耶里人不约而同地突然发力猛攻，咆哮着冲向战争平原。筋疲力尽、垂头丧气的费恩教徒陷入了恐慌，撤退迅速演变成无秩序的逃亡。康里亚骑士冲入溃逃的人群，施吉克的帕夏萨考拉斯·阿布·纳拉扬的大军土崩瓦解。中北之地的领主们骑着仅剩的马匹，冲入费恩教徒的辽阔军营，在战场上受尽苦难的北方人听任狂怒攫住了心灵，强奸女人，屠杀奴隶，将无数基安贵族奢华的大帐洗劫一空。
日落时分，乡民圣战军的血仇终于得报。
接下来的几周，长牙之民在通往辛内雷斯的道路上发现了几千匹倒毙的马，都是活活跑死的。异教徒发了疯一样地逃离圣战军的钢铁战士们。
梭本伏在马鞍上，看着一排排神情疲惫的男男女女踏过月光照耀下的草地，这些人赶了好久的路，终于追上普罗雅斯及其麾下骑士。梭本这才知道，康里亚的王子之前一定是倍道兼程，不顾一切地把辎重和随军平民统统抛下了。无须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那些在黑暗中迎面走来的人脸上恐惧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撕得稀烂的罩袍上染满血迹，锁甲环节都被血污糊住了。
直等那人差不多走到身前，他才开口叫住……
“你的朋友，他在哪里？”
那巫师，阿凯梅安，朝后退开他骑马的身影，拉住了自己的女人。也难怪，黑暗中出现这样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谁都会害怕的。
“您是说凯胡斯？”胡子修得方方正正的学士问。
梭本怒视他：“记住自己的地位，狗。他是王子。”
“那您是说，凯胡斯王子？”
不知为什么，梭本感觉像被责骂了一样，他停下来舔了舔浮肿的嘴唇：“是的……”
巫师耸耸肩：“我不知道。为了追上你，普罗雅斯把我们赶得像牲口。到处都一团糟……另外，王子在打仗时可不会跟我们这种人一道闲逛。”
梭本怒视着这个拐弯抹角的傻瓜，考虑是不是该为他的无礼给他一拳。不过想起曾看到自己横尸战场，他忍住了，浑身一颤，扬了扬眉毛。那不是我！
“也许……这样的话，也许你可以帮帮我。”
巫师皱了皱眉头，露出困惑的表情，梭本觉得这也是一种侮辱：“听凭差遣，王子殿下。”
“这地方……有什么特别吗？”
巫师又耸耸肩：“这里是战争平原……‘非神’死去的地方。”
“我知道那些传说。”
“这是自然……您知道‘势’是什么吗？”
梭本的脸抽搐了一下：“不知道。”
巫师身边那个漂亮女人打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倦意毫无征兆地袭来，加里奥斯的王子坐在马鞍上摇晃了一下。
“你知道从高处往下看的感觉吗，”巫师道，“比如从塔楼上或山顶上？”
“我不是傻瓜。别把我当傻瓜对待。”
痛苦的微笑。“‘势’就像高度，让你可以看到远处的东西……但它不是用石头或土壤垒成的，而是以痛苦与创伤。这种高度可以让人看到比这个世界更遥远的东西……来自外域的东西。这就是这片土地困扰你的原因——你站得太高、太危险了……这是战争平原。你的感觉和在高处的眩晕没什么不同。”
梭本点点头，喉咙一阵发紧。他明白了，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份认知让他感到解脱，两行热泪不由滚下。“我太累了。”他哑着嗓子说，愤怒地抹了抹眼。
巫师看着他，眼神里更多的是遗憾而非责备。那女人盯着脚尖。
梭本没法看巫师的眼睛，只朝对方的方向点点头，骑马走开。巫师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就算在势中，”巫师喊道，“这地方也是……很特别的。”他的语调中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某种不情愿的感觉，让梭本有种冬天的寒风吹到汗涔涔的皮肤上的滋味。
“有什么特别？”他回头看向巫师。
“您记得《长诗》里的句子吗？‘Emyutiri Tirmauna，kirnraus saraim……’”
梭本眨了眨眼不让泪水流下，没有说话。
“‘所有遇到它的灵魂，’”巫师续道，“‘都会停止前行。’”
“这话又他妈是什么意思？”加里奥斯的王子说，声音中的粗暴让自己都感到惊讶。
巫师扫视黑暗的平原：“它仍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这里某处……莫格－法鲁。”转过脸来看梭本时，他眼里写满真正的恐惧。
“死人没有离开战争平原，王子殿下……这地方被诅咒了。非神死在这里。”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当盾牌变成假腿，长剑化作拐杖，人心也会随之崩溃；
当妻子变成奖品，敌人加官晋爵，希望也会随之消失。
——佚名，“被征服者的哀歌”
长牙纪4111年，初夏，蒙格达平原附近
晨光初现，加里奥斯人和泰丹人起伏的号角声穿透清新的空气，音调扬到最高时，听上去就像女人的尖叫。
它呼唤人们参战。
昨天虽有数千费恩教骑兵前来袭扰，还爆发了几十场小战斗，但重要的是加里奥斯人、泰丹人和森耶里人终于合兵一处，在紧挨战争平原北端的丘陵地带集结完毕。柯伊苏斯·梭本和霍加·戈泰克经过再三商议，终于达成共识，连夜率军在平原北方布阵，希望充分利用地形优势——如果这称得上优势的话。他们认为，现在的位置是能找到的最佳布阵地点了。东北方向的一连串盐沼可以保护侧翼，西面则有丘陵作倚靠。蜿蜒汇入沼泽的溪流冲出一道浅浅的谷地，因里教徒的阵形就沿谷地铺开。他们希望把交锋战线控制在这里。山坡太平缓，没法阻止冲锋，但至少可以让异教徒在淤泥中攀爬时吃些苦头。
东风吹来，士兵们发誓闻到了大海的味道。这片土地让一些人心绪不宁——幸好这样的人为数不多——他们互相打探，询问同伴晚上睡觉有没有受到打扰，有没有听到模糊的声音，那就像池水中泡沫的嘶声。
中北之国的伯爵们召集起各自的亲随及男爵们，那些男爵也召集起各自的部属。总管们高喊命令，盖过四下喧闹。不时传来欢呼和粗鲁的笑声，一队队年轻骑士借着酒意纵马朝南跑去，希望成为首先发现异教徒军队的人。成千上万条腿踩过草地，开始做列阵准备。随军妻妾与男人们拥抱作别，沙里亚祭司带领士兵和随军平民一起祈祷。成千上万的人跪在草地上，大声念颂祖祖辈辈传下的经卷，俯身亲吻尚带着清晨寒意的土地。各教派祭司在主持各自古老的典礼，用鲜血和圣油涂抹偶像。他们将猎鹰奉献给战争之神吉尔加里奥，砍下羚羊的小腿，投入黑暗猎手赫斯耶尔特的圣火中。
占卜师反复掷着骨头。医师们把刀刃放在火上烤过，备好工具。
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为骚动的人群撒下一层金光，一面面军旗在微风中无精打采地抖动。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乱糟糟聚拢到一起，在队列中寻找位置。骑兵穿行而过，武器闪烁光芒，一尘不染的盾牌上有的绘着狰狞的图腾，有的则是长牙徽记。
突然间，沿谷地集结的人群中传出呐喊，整个地平线似在移动，就像撒上了银色粉末。异教徒出现了。杰迪亚和施吉克的基安大公们大举出动。
中北之地的伯爵和男爵们咒骂着，用雷鸣般的声音发号施令，节制麾下大军沿谷地北坡列阵。溪流已变成乌黑泥泞的狭小池塘，岸边泥地里留下了坐骑深深的足印。谷地最南边，声势浩大的步兵阵线之前，因里教骑士们结队来回奔跑。有人发出惊慌的叫喊，他们在野草间发现了裹着腐烂皮革与布料的骨头——那是之前的乡民圣战军留下的。
不同版本的颂歌唱起来，在低等种姓的步兵中，歌声尤其嘹亮。但这些歌声旋即沉了下去，被一首远为洪亮的赞歌盖过。很快，成千上万人的合唱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吹号手用号角应和着节奏，连重甲骑兵行列中的世袭贵族们也加入进来：
我们来到战场，
我们编织死亡，
白日结束的时候，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这首歌和远古北方诸国一样古老，乃是《长诗》中的歌。因里教徒唱响这歌时，只觉得往昔的荣耀在身边漫卷而过，将他们裹挟其中。一千个声音唱着同一首歌，一千年来的人们唱着同一首歌！他们从没感到自己的根系如此牢固，心中的信念如此坚定。歌词带着启示般的力量，撼动着每个人的心。泪水从饱受阳光炙烤的脸颊流下，燃烧的激情在队列中扩散，直到每个人都向天挥剑，发出含混的咆哮。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在这一刻仿佛合而为一。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借助晨曦掩护，基安人纵马杀来，回应因里教徒的战歌。他们在烈日下长大，不像诺斯莱人那样习惯云朵与丛林的庇护，现在这一点似乎更能凸显他们的荣耀。只见阳光照在镀银战帽上，他们身穿的“卡哈拉”的丝绸衣袖闪闪发亮，将他们的阵线变得五颜六色。他们身后鼓声震天。
因里教徒继续唱着，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梭本、戈泰克和其他大贵族在就位前举行了最后一次会议，虽然尽了最大努力，仍无法将全军排列整齐。有的地方队列过疏，有的地方则毫无必要地密集。大贵族们的扈从间爆发了争吵，安菲里格手下一个叫特洛达的男爵甚至抽出小刀要捅人，幸好被旁边的人按倒在地。然而歌声没有停息，歌声越来越洪亮，甚至让人紧捂胸口，生怕心跳也会随之起伏。
我们来到战场，
我们编织死亡！
灰绿色平原上，基安人越来越近，奔来的骑兵数不清几千几万——看起来比因里教徒预料的多得多。鼓声激荡，传过两军间的无人地带，让人想到隆隆咆哮的汪洋大海。加里奥斯的长弓手——主要是北方边境的阿格蒙人——站到阵列最前面，举起紫杉长弓，开始射击。刹那间，天空被遮住了，一片稀疏的阴影扎入异教徒前进的阵列中——却如石沉大海。费恩教徒越来越近，因里教徒可以看到他们磨光的骨弓、长枪的铁尖和风中飘动的外套宽袖。
但因里教徒继续唱着歌，虔诚的长牙骑士，加里奥斯、瑟-泰丹和森耶里的蓝眼战士们，齐声歌唱。随着他们的歌声，大气回音颤抖，好像天空是巨石垒成的穹顶。
白日结束的时候，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阿斯贾亚里和他手下的男爵们高喊：“荣耀属于真神！”冲出阵列，在马上伏低身子，缓缓探出长枪。其他贵族也跟着抛弃阵列，直扑基安人而去：万海尔、安菲里格、“大胆的”韦里昂，然后是年迈的戈泰克本人，他高喊：“真神的意志！”中北之地的一个又一个贵族家族跟随他们，犹如一场雪崩，最后几乎所有铁甲骑兵都冲向了敌阵。
“看那儿！”阵列中的步兵高喊，指着梭本的金狮，或是戈泰克及其儿子们的黑鹿。
大群战马先是小跑，渐渐成了疾驰。画眉鸟从窝中惊起，扑翅飞上天空。每个人感受到的，只有身前、身后及两侧的弟兄们的喘息和身上铁甲的味道。箭雨像一片蝗虫扑到他们当中，马匹的嘶鸣与士兵的惊呼汇成一片噩梦般的嘈杂。翻倒在地的战马徒劳地舞动四蹄，将骑士掀翻在地，许多人当即折断了腿骨甚至脊柱。
他们不再恐慌，重新发起雷霆冲刺，陡然升起的同仇敌忾之念将所有思绪结成一股可怕的意志。土丘、矮树、死去的乡民圣战军的尸骨在脚下一闪而过。风吹过锁甲链环，搅动着森耶里人的辫子和泰丹人的头冠，鲜亮的旗帜在风中拍打。邪恶肮脏的异教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一阵箭雨如暴风袭来，划出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轨迹砸在盾牌与盔甲上。中箭的人跌落马下，在无意识中震破了舌尖。跌下马的骑士在地上翻滚、尖叫，将手伸向天空，受伤的坐骑在不远处徘徊。其他人仍然隆隆向前，越过草地，扬起盛开的远志花。他们端起长枪，两万名骑兵厚厚的毡袍外罩着沉重的锁甲，脸上笼着钢铁护面，身下的军马也披着锁环扣成或整铁打造的盔甲。恐惧逐渐消解在疯狂的速度中，化为前进的冲劲，与心中的振奋合而为一。长牙之民似乎沉醉在冲锋里，一切汇聚到闪亮的枪尖上。目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蹄轰鸣和隆隆战鼓淹没了身后战友的歌声，他们冲过最后一片稀疏的漆树丛……看到了吓得煞白的眼睛。
接着是冲撞。长枪刺穿盾牌和盔甲，木屑四下飞溅。突然间，他们脚下的地面静止了，变得无比坚实，空中回荡着哭号与呐喊。每个人都握着剑斧扭打挥砍，马匹纷纷扬起前蹄，剑锋将鲜血洒向长空。
基安人一片片倒下，倒在狂怒的北方人脚下，倒在苍白的脸庞和无情的蓝眼眸下。异教徒开始退出屠宰场——逃离战场。
加里奥斯人、泰丹人和森耶里人同声怒吼，催马追赶，只有沙里亚骑士团勒住坐骑，似乎有些困惑。
因里教众骑士脚踢马刺，但费恩教徒撤退的速度更快，一边后退一边撒下箭雨。突然，退却的异教徒中出现了一波骑兵，他们穿着厚重盔甲。双方阵线撞在一起，发生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交锋。奥斯加德伯爵哈迦隆橙黑相间的战旗消失在战团中，这位加里奥斯领主被长矛钉在地上，没了生气。斯凯耶尔特的亲戚玛嘉被长枪刺穿喉管，跌落马下，摔在亲随当中。盘旋的死亡之舞中，连戈泰克也倒下了，他儿子们的怒吼在一片喧嚣中清晰可闻，而费恩教徒悲啼般的咆哮达到了顶点。
战争就是流血，钢铁战士们锤打敌人，砸裂战帽和头骨，刺穿木头盾牌，折断举盾牌的手。“斯兰克之锤”亚格罗塔一击砍下一匹战马的头，马上的费恩教大公像孱弱的婴儿一样被他掀下马背。普莱多伯爵“大胆的”韦里昂集结起手下泰丹人，突破了围攻戈泰克的异教徒。瑟恩·奥格莱伯爵、森耶里人“赤红的”高肯在地上拼杀，不管人马一律无情地砍倒，一路杀回自己摇摇欲坠的军旗底下。基安人不曾面对这样的敌手，不曾在战场上遭遇如此猛烈而坚决的攻击。沙漠中晒出的黑脸庞在号叫声中倒地，鹰一样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战场上出现了刹那平静。
扈从们把受伤的领主拖到军队围成的小块安全区域里。阿格蒙伯爵塞内耶手臂受了伤，但他大吵着不让随从把他拖走；努曼奈伯爵奥斯莱恩哀声痛哭，从儿子软绵绵的手中接过家族古老的战旗，再度扬起。梭本王子大声叫喊，要人再给他找匹马来。那片他们刚以雷霆之势碾过的沙场，现在趴着很多人，摸索着想要按住伤口。但更多人发出欢呼，他们被战争的疯狂所占据，残忍的吉尔加里奥神在他们心中飞驰。
然而他们被敌人包围了，前方，两侧，甚至有敌人绕到了后方——大群骑兵在他们后方不远处调转马头，发起冲锋。杰迪亚与施吉克的大公们的丝绸长衫和金色胸甲闪耀着，再次向钢铁战士袭来。
长牙之民腹背受敌，不断有人死去。长枪刺穿后背，钩子把他们拉下马鞍，马匹把他们踩倒，狭长的斧头穿透厚重的锁甲，箭矢射中他们引以为傲的战马。临死的人呼喊妻子或神祇的名字，偶有耳熟的声音穿过喧嚣战场，那是表亲、挚友、兄弟或父亲的尖叫。格图尼伯爵科斯瓦的绯红战旗倒下，又被重新擎起，然后随着科斯瓦和他手下那五百名瑟丹人一起消失了。阿甘萨诺的黑色雄鹿也倒下了，被踩进草地当中，戈泰克的部属想把受伤的伯爵带离战场，却有一支基安骑兵半途截杀，将他们冲散。最后是老伯爵的儿子们发动一轮疯狂的冲锋，才将老伯爵救出，其长子戈瑟拉斯为此大腿中了一枪。
喧闹中，中北之地的领主们听到身后绝望的号角，大声催促他们撤退，但已经没可能了。四周都是异教徒骑兵，撒下雨点般的箭矢，压迫他们的侧翼，化解他们不连贯的反冲锋。不管他们望向哪里，都只看到费恩教徒镶金线的丝绸军旗，绘着古怪的动物图案。永不停息的神秘鼓点仿佛标出了死亡的节奏。
突然之间，出乎所有人意料，阻挡退路的基安人阵形变得散乱，白甲的沙里亚骑士从中冲出，高喊：“快撤，兄弟们！快撤！”
惊惶的骑士策马飞奔，或是徒步奔跑，或是连滚带爬地朝同胞们退去。一支支浑身染血的队伍退向谷地，退回自己人阵中。沙里亚骑士团又奋战了一阵，然后也调转马头，跑回本阵，大群异教徒骑兵朝他们涌来——长枪、盾牌、黝黑的脸庞、嘴角泛沫的马匹——铺天盖地。数百名徒步跛行退出战争平原的战士在离阵线仅一箭远的地方被砍倒，长牙之民只能目瞪口呆地旁观。他们的歌声停止了，耳边只有战鼓隆隆，不停地敲打着、敲打着、敲打着……
恐惧与异教徒一起袭来。
“我们打败他们了……打败他们了！”梭本大喊着，吐了口血痰。
高提安抓住他双肩：“你谁都没打败，傻瓜！谁都没打败！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击溃他们之后，马上退回战线！”
大宗师涉过溪边淤泥，一直在寻找加里奥斯的王子，好容易在人群中挤出条路，找到的却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但我们打败他们了！”梭本喊道。
周围人突然吵嚷起来，高提安下意识地举起盾。梭本仍在胡言乱语：“他们在我面前像婴儿一样崩溃——”“咔嗞”一声，好像冰雹砸在黄铜屋顶上。有人尖叫。“——像婴儿一样！我们把他们统统砍翻！”
一根异教徒的箭扎在加里奥斯王子的胸口，刹那间大宗师以为他死定了，但梭本只是伸手把它折断。箭头刺穿了锁甲，被下面的毛皮阻住了。
“妈的，我们真的打败他们了！”梭本仍在咆哮。
高提安又抓着他摇晃了几下，“听着！”他高喊，“你这么想正合他们的意！基安人太精明了，他们在战场上极为圆滑、极有韧性，不可能就这么败退。发起冲锋是要放他们的血，不是击溃他们！”
梭本木然地看着他：“我毁了大家……”
“醒醒吧，伙计！”高提安大喊，“我们与异教徒不一样，我们更坚强，也更易碎，我们会败退的！戈泰克受伤倒下了！——也许是致命伤！你必须团结大家！”
“是的……团结……”梭本的眼睛猛地一亮，仿佛灼热的火在体内燃烧起来。“命运妓女青睐我！”王子喊道，“他是这么说的！”
高提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柯伊苏斯·梭本，加里奥斯的王子，老混蛋厄耶特的第七个儿子，在马上大喊起来。
不计其数的费恩教枪骑兵潮水般涌来，冲进因里教徒的阵线——然后死在那里。加里奥斯和泰丹的长矛兵刺穿了他们的马腹，来自瑟－泰丹北部边境、刺着刺青的拿格人挥动棍棒，痛殴跌倒在泥里的敌人。阿格蒙人躲在盾牌和重甲士兵后面，用致命的紫杉长弓射出箭矢。森耶里的丛林深处来的奥格利人眼看费恩教徒退却，便冲出阵列，掷出短柄手斧，手斧破空发出蜻蜓振翅一样的嗡嗡声。
谷地的其他地方，穿皮甲的费恩教骑兵沿因里教徒的战线策马狂奔，一边辱骂，一边射来箭雨，还把方才交锋中砍下的因里教贵族头颅朝阵中扔来。北方人弓身躲在塔盾后躲避箭雨，无动于衷地将那些头颅又扔了回去，这让异教徒们很是沮丧。
很快，费恩教徒开始避开因里教阵线的某些地方——刚毅的杰斯达和库里嘉德的加里奥斯勇士，瑟－泰丹的严肃的努曼奈人和长须的普莱多人。但最可怕的是头发如亚麻的森耶里人，他们的巨盾仿佛石头垒成的墙壁，双手斧与阔剑劈开铁甲直斩心脏。巨人“斯兰克之锤”亚格罗塔徒步矗立在基安人面前对仗咆哮咒骂，大开大阖地挥舞战斧。基安人想躲开他，但他带领着自己部落的战士将从旁经过的骑兵一一砍翻。
杰迪亚与施吉克的大公们仍然一次次地冲进谷地，与钢铁战士正面相抗。他们攻击的重点先放在加里奥斯人身上，接着是泰丹人，不断寻找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一次突破就足以获胜，这点认知让他们的攻击更为疯狂。有人挥舞着破碎的弯刀，带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甚至肠子都快垂到膝盖上，仍在不断冲锋，奋不顾身地冲击诺斯莱人的防线。但他们每一次都陷入近身肉搏中，被泥浆裹住脚步，在基安领主们下令撤退前便遭遇屠杀。基安人撤退后，长牙之民纷纷跪倒在地，嘶吼着发泄心中的苦闷与宽慰。
战线一直延伸到东北方的盐沼地。帕迪拉贾的儿子，王太子法纳亚，带领父亲的“夸约里”精英重骑兵向瑟－泰丹的卡威里人发起冲锋，这些怯阵的泰丹人先前躲到了西边的友军身后，正在跌跌撞撞回归原位，却被重骑兵逮个正着。局面顿时一团混乱，数十名卡威里人朝沼泽逃去，阔剑与弯刀在阳光下闪耀。然后，虽然法纳亚的白马旗仍矗立在谷地附近，前方的夸约里骑兵却乱了阵脚——戈泰克的两个小儿子率领残余骑兵，发起决死冲锋。失去机动空间的费恩教徒伤亡惨重，被逼得连连后退。
这次成功激起了加里奥斯的梭本王子的斗志，他召集起还有马的骑士，激励他们的自信，开始用反扑回应费恩教徒的冲锋。他们冲进看似松散的费恩教大军中，但对方的阵形仿佛融化了，逼得梭本的队伍策马退后，以避开疾冲向侧翼的敌军。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自家阵中，长枪已然折断，剑锋留下凹口，兵将折损不少，自己也失去了三匹战马。努曼奈伯爵奥斯莱恩被部属抬了回来，伤势极重，眼看就要去见死去的儿子了。
太阳逐渐升高，热浪冲刷着战争平原。中北之地的贵族们咒骂着天气，疲于应对基安人的机动战术。他们羡慕地看着敌人油光水滑的高大战马，那些异教徒似乎用意念就能指挥坐骑。他们不再嘲笑异教大公们娴熟的弓箭技艺。很多盾牌插满箭矢，许多人的盔甲上也刺进了断裂的箭杆。沿着因里教徒的阵线，数以千计的人死伤在异教徒的箭下。
现在费恩教徒开始撤退，重新编整阵形，长牙之民发出了嘶哑的欢呼。闷热的天气让许多步兵跑到铺满尸体的溪水旁，用散发着血腥与恶臭的溪水打湿头发。很多人颤抖着跪倒在地，无声地啜泣。贴身奴隶、祭司、妻子和妓女来到战士们身边，清洗他们的伤口，给普通士兵送上清水和麦酒，给贵族献上葡萄酒。筋疲力尽的战士聚成一个个小圈子，低声唱起颂歌。军官们大吼着发布命令，武断地征用身边的士兵，把断掉的长枪、长矛乃至木头断片埋在阵线前的斜坡上。
战场另一端的消息传来，异教徒派出大批骑兵，绕过丘陵去北方，企图偷袭因里教徒。但这招梭本早料到了，阿斯贾亚里伯爵和他的加恩里骑士英勇地挫败了敌人的阴谋。联军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有那么一会儿，甚至盖过了费恩教徒永不停息的战鼓声。
但他们的欢庆并未持续太久。平原上，异教大军在三角旗帜下重振声威，排成漫长而诡异的阵线。鼓声停顿下来。片刻之间，长牙之民可以听到风吹过草地，甚至还有溪谷里尸体上大群蚊虫的盘旋。一小队傲慢的骑兵在费恩教徒静止不动的队列前一路小跑，举着萨考拉斯的黑色豺狼旗。
施吉克的基安帕夏现身了。他们听到远处模糊的演说声，回应的是陌生语言的齐声呐喊。
梭本王子听到有人大叫大嚷，说哪个弓箭手能杀掉帕夏就可得到五十枚金塔兰，伤他也可得到十枚。几个阿格蒙人试了试风向，朝太阳举起紫杉木长弓，试探性地放箭。大多数箭矢中途坠落，但有几发飞到了足够的距离上。远处的骑兵努力摆出视而不见的样子，直到其中一人突然捂住脖子，翻身落马。
长牙之民爆发出一阵嘲笑，他们一齐拍打盾牌，轻蔑地叫嚷。帕夏的随从散开了，只留下一个贵族站在原地，华丽的白马衣上勾勒着黑色与金色的图案。他显然对箭矢毫不畏惧，对平原对面的隆隆嘲弄也无动于衷。因里教徒明白过来，他们看到的这个人，正是伟大的萨考拉斯·阿布·纳拉扬，纳述尔人称他为“Sutis Sutadra”——“南方的豺狼”。
对面的加里奥斯人射来的箭矢纷纷落在他前方的地上，但他一动未动。阿格蒙人渐渐掌握了距离与风向，越来越多的箭杆仿佛给这片大地覆上了一层羽毛。帕夏面对因里教徒，轻松地从鲜红色腰带中取出一把小刀——他开始修剪指甲。
现在变成费恩教徒狂喜地咆哮了。他们用闪亮的弯刀拍打手中圆盾，喧嚣声似乎造成了地震。两个民族，两种信仰，深切的仇恨与杀意充斥在尸横遍野的战争平原上。
萨考拉斯举起一只手，战鼓重新敲响执着的节奏，费恩教大军开始全线推进。长牙之民安静下来，握紧了长枪，用盾牌遮挡住自己和身边的战友。战斗又要开始了。
基安人加快了速度，身后烟尘四起。他们仿佛踏着鼓点，整齐地端平长枪，催动马匹开始冲锋，伴着摄人心魄的呐喊，朝因里教徒猛扑过去。他们的骑射手向两边散开，将箭雨撒向北方人头顶。冲锋的队列一波接一波，比早上声势更足、规模更大，仅仅为了冲过两军间的空地，就牺牲掉数百的士兵。基安人冲向加里奥斯的乌斯加德人，冲向已吃过一次败阵的卡威里人，冲向瑟－泰丹的拿格人和沃努特人，一直冲上谷地的山顶，逼得钢铁战士节节后退。一柄柄长枪折断，或是戳中人脸，或是钩中马匹的挽具。弯刀砍破头盔或穿透铁锁甲劈断了锁骨。发狂的战马在战阵和盾牌当中横冲直撞。每每在因里教徒以为异教徒已成强弩之末的时候，新一波骑兵总会从烟尘中冲出，跃过溪流，踏过死尸，挺枪冲向疲惫不堪的步兵。没时间安排战术，甚至没时间祈祷，只有绝望的挣扎、杀戮与求生……
在很多地方，战线动摇了，开始崩溃……
这时，仿佛从灼目的太阳中走出来的一样，西斯林出现在战场上。
梭本用剑脊狠狠拍打身边溃逃的乌斯加德人，但毫无用处。混杂着恐惧的疯狂降临到他们心中，他们连滚带爬地从梭本的战马前跑开，只求躲开追杀他们的金甲骑兵。
“真神！”梭本咆哮着，转身冲进追来的夸约里骑兵队里，“这是真神的意志！”他的黑马撞向身前那些异教徒的坐骑，个子较小的战马跌倒了，梭本一剑刺穿那个惊恐不已的骑兵的脖颈，然后回身架开一个一身飘逸红袍的基安人发起的猛击。黑马嘶鸣着朝旁撞去，他的大腿与旁边那人撞在一起，只不过梭本的坐骑更高占到上风。他用剑柄抡去，砸得对方满脸是血，仰天栽倒。不知从什么地方挥来的刀刃在梭本的头盔上留下一道刻痕。他在失去骑手的军马后腿上砍了一剑，军马吃痛，朝他身前的异教徒冲去，然后他立刻挥动手中阔剑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砍飞了偷袭者坐骑的下颌。那马人立起来，将骑手摔翻在地，梭本勒着黑马朝左转了个圈，踩在惊声尖叫的异教徒身上。
“这是！”他大喊着猛砍向下一个人，劈开了对方的木盾。
“真神的！”第二击砍断了那人举起的手臂。
“意志！”第三击劈裂了镀银头盔，将那张黝黑的脸一分为二。面对他的横冲直撞，他面前的夸约里骑兵迟疑了，但他身后的敌人没有犹豫。一柄长枪擦过他的背，几乎把他掀下马，背上的锁甲也被扯开一道口子。梭本站在马鞍上，回身砍断长枪。敌人手伸到背后去够弯刀时，梭本的剑插进了他的盔甲缝隙。又干掉一个敌人。异教徒们围在他身边，有些不知所措。
“懦夫。”梭本啐了一口，狂笑着策马冲进敌群。对手在恐惧中退缩——刹那间又有两人送命。但梭本的黑马突然立起来，绊倒在地……又一匹该死的马！他重重地撞在地上，脑子仿佛被烂泥塞满，混乱无比。人腿和马蹄汇成的密林不停踩踏着。了无生气的躯体。踏碎的草茎。起来……起来……给我起来！他朝地上不断挣扎的坐骑一阵猛踢。一个巨大的阴影仿佛飘浮在头顶，钉有铁掌的马蹄踩在他脑袋旁的土地上。他挥剑向上刺去，感觉到剑尖在胸骨上打滑，然后深深刺进一匹棕马柔软的肚腹。阳光闪过，他终于脱开马鞍，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又有什么东西敲在头盔上，让他再度跪下。另一阵冲击把他打翻，脸朝下撞地。
真神啊，他的狂怒竟如此空虚，与大地相比，他竟如此脆弱！他伸出空空如也的左手，握住另一只手——冰冷，结着厚茧，皮革一样的指头，玻璃般的指甲。一只死人的手。他抬起头，越过乱糟糟的草地，看到了死人的脸。一个因里教徒。脸贴在地上，鲜血覆盖了大半脸庞，看不清面孔。那人的头盔不见了，沙金色头发从兜头的链甲中冒出来，头巾歪在一旁，盖住了下嘴唇。那人看上去如此沉重，如此静谧——就像大地一样……
意识到眼前是什么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处在噩梦中。太超乎自然，不可能是真的。
那是他的脸！捧在他自己手中！
他想尖叫。
但发不出声音。
更加沉重的马蹄声响起来，他听到熟悉的语言发出的呐喊。梭本松开冰冷的手指，手脚并用地爬着。关切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伸来的手臂扶他站起来。他麻木地看着空空的地面，看着片刻之前他的尸体所在的位置……
这片土地……这片土地被诅咒了！
“这儿，拉住我的手。”父亲般的声音，似乎在对刚被严厉地教育过的儿子讲话，“你得救了，王子殿下。”是库索特。
得救？
“你还好吗？”
梭本喘息着啐出一口血痰：“只是擦伤……”
数码之外，沙里亚骑士和夸约里重骑兵的战局仍然胶着。他们在混乱中努力朝对方挥砍，剑刃交鸣，映出太阳与天空的颜色。如此美丽，如此遥远，就像织在布帛上的画面……
梭本一言不发地转脸面对仆人。老战士看上去形容枯槁，毫无斗志。
“你一人挽回了败势。”库索特说，他眼中带着古怪的惊奇，也许还有一丝骄傲。
梭本眨眨左眼，把流进去的血挤出来。他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残忍念头：“你老了，动作太慢……把你的马给我！”
库索特苦涩地看着他，抿紧了衰老的嘴唇。
“没工夫在这里跟你扯皮，老傻瓜，赶快把他妈的马给我！”
库索特抽搐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爆裂开来，然后他朝前扑倒，沉重的躯体带得梭本摇晃了一下。
梭本被老仆撞得朝后跌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库索特！”
他把库索特拖着靠在自己大腿上，发现对方背上插着一支箭。
老仆喉咙里咯咯作响，咳出老年人的黑血。老战士眼睛转动，对上了梭本的眼神，然后笑起来，又咳出更多的血。梭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一生当中，他听对方笑过几次？三次？四次？
不——不——不——不！
“库索特！”
“我真想让你知道……”老人喘息着说，“我有多恨你……”
老人身子一震，吐出浓稠的血液，然后长长地喘了口气，不再动弹。
像大地一样。
梭本四下看了看，寂静像一口无形的袋子，笼住了他们。每一片被践踏过的草地中，仿佛都有死者的眼睛在看着他。他明白了。
是这里的诅咒。
夸约里重骑兵退下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谷地，但没人欢呼，相反，因里教徒发出了尖叫。不知哪里的闪光如此明亮，甚至在正午的阳光下投下了阴影。
他不可能恨我……
怎么可能？库索特是唯一一个……
这笑话真有趣。哈哈，你这老傻瓜……
有人站在他身前，大声呼喊。
太累了。他可曾这么累过？
“西斯林！”有人喊着，“西斯林！”
啊，那光……
一只手打在他脸上，手套上的铁环划破了他的脸颊。他的头盔哪去了？
“梭本！梭本！”因切里·高提安喊着，“是西斯林！”
梭本用手指在脸颊上摸了摸。血。
忘恩负义的混蛋。老不死的狗奴才。
让他们接受惩罚！惩罚他们！惩罚！
老不死的狗奴才。
“冲过去，”加里奥斯的王子平静地说，他紧紧地把死去的老仆抱在大腿和胸腹间。老傻瓜真会说笑话。
“你们必须向西斯林发起冲锋。”
他们小心地步行前进，保持与因里教阵线的距离，他们知道人墙后藏着弩手，装有神之泪的十字弓瞄准着他们。他们中任何一人都不能以身犯险，因为赤塔正气势汹汹地赶往战场——又或无须任何原因，只因他们是西斯林，因达拉取水者，他们的呼吸比成千上万人的呼吸更宝贵。他们是人群中的绿洲。
他们向前伸出手掌，伸过草地和草地上盛放的金线菊与白十字花。他们朝敌军阵线走去，一行十四人，身上的黄丝法衣被风与热浪吹得翻卷舞动。每个人脖子上的五条蛇都探出头来，犹如分叉的烛台，朝各个方向探寻。绝望的北方人射出一排排箭矢，但那些箭未曾落下，在空中就爆成烈焰。西斯林继续前进，空洞的眼窝扫过因里教阵线林立的枪矛。他们转向哪里，哪里的长牙之民就会被灼目的蓝色光线扫过、爆炸，皮肤烧出水泡，钢铁与血肉融合，心脏化作焦炭……
许多北方人仍然坚守阵地，按照训练中的教导，低头躲在盾牌后面。但其他许多人——乌斯加德人、阿格蒙人、加里什人、努曼奈人和普莱多人——不顾军官与领主们的大声呼喝，开始了溃逃。因里教的中央阵线在颤抖、蒸发。战斗演变为屠杀。
这时，法纳亚王太子及其夸约里重骑兵第二次被赶过了谷地，沙里亚骑士追赶他们，穿过翻滚的尘土和烟雾——至少看到这一幕的人起初是这样想的。很快，费恩教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人大喊起来，不是出于恐惧或沮丧，而是因为那些偶像崇拜者展现了不可思议的疯狂。法纳亚逃到了阵后，因切里·高提安带领的四千名左右的沙里亚骑士却继续朝前冲来，高喊着——哭喊着——“真神的意志！”这些骑士之前分散在战争平原各处，除了早上第一波的灾难性冲锋，并未集中投入战斗。现在他们在草地上疾驰，由于害怕被巫术扫到，每个人都低伏在马背上，但又发出狂怒的叫喊，以表达蔑视。他们催动坐骑冲向邪恶的光柱，向十四名西斯林巫师发起冲锋，很快，冲在最前面的人燃烧了起来，就像跌进炉火中的虫子一样。
一道道炽烈的蓝光舞动闪耀着，带着妖异的华美，将四肢化作焦炭，让身体炸裂开来，把马鞍上的人一个个变为祭品。但在尖叫与哀号中，仍然可以听到隆隆马蹄，听到有人呼喊“真神的意志”。高提安被化作焦炭的坐骑甩下，差点摔断脖子。比亚西·斯考拉斯的腿烧掉了一截，他翻下马去，被身后的骑兵踩成肉酱。库提亚斯·萨瑟鲁斯正前方的骑士炸裂开来，尖利的盔甲碎片划过他的喉咙。骑士队长倒下了，脸朝下摔在地上，死亡盘旋着降临。
脑浆在颅骨中化作蒸气，尸体还在咬紧牙关。头三十秒就有几百人倒下，接下来又是好几百人。灼热的光线四下扫荡，触到的一切都像玻璃一样粉碎。然而沙里亚骑士仍然催马向前，跃过兄弟们还在燃烧的残骸，一个接一个地奔向末日。几千人发出高亢的呐喊，他们呐喊着，灌木与长草在燃烧，油腻的烟雾直冲天空，风把烟刮向西斯林的方向。
一个孤单的骑士，一个年轻的军官，飞也似地冲到一名巫术祭司面前——砍下了祭司的头。离他最近的西斯林把空洞的眼窝转向他，但燃烧的只有男孩的马。年轻骑士跌了下去，但仍在向前冲，发出刺耳的尖叫。从亡父那里得到的丘莱尔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直到这时，西斯林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傲慢。他们犹豫了几个心跳的时间……
被烟尘与热血包裹的骑士们如潮水般冲出翻滚的烟雾，大宗师高提安正在其列，高举纹着金色长牙的白色大旗，那是骑士们神圣的旗帜。在这最后一波冲刺里，又有数百人燃烧着倒下，但其他人没有退缩。西斯林撕裂了脚下土地，绝望地想将那些带着丘莱尔的人吞没，但为时已晚——骑士们呼啸着冲到跟前，一个西斯林升上天空想要逃跑，却被带着神之泪的弩箭射中，其他人都被当场砍翻。
他们是西斯林，因达拉取水者，他们每个人的死都抵得上数千士兵。
在这诡异的刹那，四下一片寂静，几百个幸存的沙里亚骑士步履蹒跚地朝他们的因里教弟兄已被撕裂的阵线走回去。因切里·高提安最后一个抵达安全地带，肩上扛着一名被烧伤的年轻军官。
萨考拉斯知道，这些西斯林完成了任务，只可惜没保住性命。他向手下大公们喊叫，要他们立即攻击。但费恩教徒被亲眼目睹的这一幕惊呆了，完全动弹不得，他们反而开始后撤，阵线中出现了混乱；而在他们对面，在犹如收割过的麦田一样铺满焦土与尸体的空地后面，中北之地的伯爵和男爵们又一次奋力集结起部队，填补了阵线中央的缺口。等到施吉克和杰迪亚的大公们终于发动攻击时，钢铁战士已占领了有利位置。他们的阵线变得稀薄了，但他们的心却更加坚定。
他们又一次唱起古老的颂歌，现在在他们听来，那已不只是歌曲，而是预言：
我们来到战场，
我们编织死亡，
白日结束的时候，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下午的厮杀中有更多人倒下。库里嘉德伯爵万海尔在一次反冲锋中被掀下马背，摔断了脊骨。斯凯耶尔特最小的弟弟，纳拉达王子，被流矢射中眼睛。活下来的人，有的因炎热和疲惫昏迷过去，有的因过度悲痛而发疯，必须被强行拖到战场之外的营地交给祭司照料，但那些坚持奋战的人通过了考验，他们不会再崩溃。钢铁战士们又一次嘹亮地唱起战歌，歌声又一次点燃了他们心中狂热的火焰。费恩教徒的战鼓弱了下去，最后彻底被歌声淹没。千万个声音唱着同一首歌，千万年的岁月唱着同一首歌：
白日结束的时候，
诸神在我们眼中潜藏！
日头在西方低垂，越来越多的费恩教徒在因里教徒的阵线前退缩了，他们心中充满越来越强烈的惊惶，他们在那些偶像崇拜者眼中看到了魔鬼。
当普罗雅斯和他那些戴银色面具的康里亚人的旗帜出现在西边丘陵时，萨考拉斯已下令撤退。加里奥斯人、泰丹人和森耶里人不约而同地突然发力猛攻，咆哮着冲向战争平原。筋疲力尽、垂头丧气的费恩教徒陷入了恐慌，撤退迅速演变成无秩序的逃亡。康里亚骑士冲入溃逃的人群，施吉克的帕夏萨考拉斯·阿布·纳拉扬的大军土崩瓦解。中北之地的领主们骑着仅剩的马匹，冲入费恩教徒的辽阔军营，在战场上受尽苦难的北方人听任狂怒攫住了心灵，强奸女人，屠杀奴隶，将无数基安贵族奢华的大帐洗劫一空。
日落时分，乡民圣战军的血仇终于得报。
接下来的几周，长牙之民在通往辛内雷斯的道路上发现了几千匹倒毙的马，都是活活跑死的。异教徒发了疯一样地逃离圣战军的钢铁战士们。
梭本伏在马鞍上，看着一排排神情疲惫的男男女女踏过月光照耀下的草地，这些人赶了好久的路，终于追上普罗雅斯及其麾下骑士。梭本这才知道，康里亚的王子之前一定是倍道兼程，不顾一切地把辎重和随军平民统统抛下了。无须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那些在黑暗中迎面走来的人脸上恐惧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撕得稀烂的罩袍上染满血迹，锁甲环节都被血污糊住了。
直等那人差不多走到身前，他才开口叫住……
“你的朋友，他在哪里？”
那巫师，阿凯梅安，朝后退开他骑马的身影，拉住了自己的女人。也难怪，黑暗中出现这样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谁都会害怕的。
“您是说凯胡斯？”胡子修得方方正正的学士问。
梭本怒视他：“记住自己的地位，狗。他是王子。”
“那您是说，凯胡斯王子？”
不知为什么，梭本感觉像被责骂了一样，他停下来舔了舔浮肿的嘴唇：“是的……”
巫师耸耸肩：“我不知道。为了追上你，普罗雅斯把我们赶得像牲口。到处都一团糟……另外，王子在打仗时可不会跟我们这种人一道闲逛。”
梭本怒视着这个拐弯抹角的傻瓜，考虑是不是该为他的无礼给他一拳。不过想起曾看到自己横尸战场，他忍住了，浑身一颤，扬了扬眉毛。那不是我！
“也许……这样的话，也许你可以帮帮我。”
巫师皱了皱眉头，露出困惑的表情，梭本觉得这也是一种侮辱：“听凭差遣，王子殿下。”
“这地方……有什么特别吗？”
巫师又耸耸肩：“这里是战争平原……‘非神’死去的地方。”
“我知道那些传说。”
“这是自然……您知道‘势’是什么吗？”
梭本的脸抽搐了一下：“不知道。”
巫师身边那个漂亮女人打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倦意毫无征兆地袭来，加里奥斯的王子坐在马鞍上摇晃了一下。
“你知道从高处往下看的感觉吗，”巫师道，“比如从塔楼上或山顶上？”
“我不是傻瓜。别把我当傻瓜对待。”
痛苦的微笑。“‘势’就像高度，让你可以看到远处的东西……但它不是用石头或土壤垒成的，而是以痛苦与创伤。这种高度可以让人看到比这个世界更遥远的东西……来自外域的东西。这就是这片土地困扰你的原因——你站得太高、太危险了……这是战争平原。你的感觉和在高处的眩晕没什么不同。”
梭本点点头，喉咙一阵发紧。他明白了，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份认知让他感到解脱，两行热泪不由滚下。“我太累了。”他哑着嗓子说，愤怒地抹了抹眼。
巫师看着他，眼神里更多的是遗憾而非责备。那女人盯着脚尖。
梭本没法看巫师的眼睛，只朝对方的方向点点头，骑马走开。巫师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就算在势中，”巫师喊道，“这地方也是……很特别的。”他的语调中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某种不情愿的感觉，让梭本有种冬天的寒风吹到汗涔涔的皮肤上的滋味。
“有什么特别？”他回头看向巫师。
“您记得《长诗》里的句子吗？‘Emyutiri Tirmauna，kirnraus saraim……’”
梭本眨了眨眼不让泪水流下，没有说话。
“‘所有遇到它的灵魂，’”巫师续道，“‘都会停止前行。’”
“这话又他妈是什么意思？”加里奥斯的王子说，声音中的粗暴让自己都感到惊讶。
巫师扫视黑暗的平原：“它仍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这里某处……莫格－法鲁。”转过脸来看梭本时，他眼里写满真正的恐惧。
“死人没有离开战争平原，王子殿下……这地方被诅咒了。非神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