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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蒙格达平原

活人永远比死人伟大。
——艾诺恩谚语
建筑工程用腕尺做量度标准,而腕尺的度量标准是神皇帝的手臂。他们说神皇帝的手臂无法量度,但我说神皇帝的手臂恰恰就是一腕尺的长度,而若干腕尺累加的长度由建筑工程来体现。连“全体”也不是无法量度的,它大过每个组成部分,“大过”本身也是一种量度标准。哪怕真神也有自己的腕尺。
——因帕拉斯,《水魂学》
长牙纪4111年,初夏,蒙格达平原

“他们在为我舅舅的荣耀欢呼。”阿斯贾亚里伯爵领凯胡斯穿过一群群纵酒狂歌的北方人。加里奥斯人喜欢用粗重木框架和毛皮搭成楔形帐篷,饰以长牙和粗糙的动物图腾。由于不用绳索固定,他们的帐篷可以靠得很近,帆布挨帆布,围着营火形成一个围场。阿斯贾亚里领他经过一个又一个围场,凯胡斯不断用问题引导伯爵,让对方详细解释加里奥斯人的外貌、习俗和传统。年轻的伯爵起初有些不耐烦,不过很快心里就充满了惊奇与骄傲。让他惊讶的不仅是自己的人民如何与众不同、高贵不凡,重要的是他更深刻地了解了自己。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他从没真正思考过自己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凯胡斯知道,柯伊苏斯·阿斯贾亚里决不会忘记和他同行的这段路。
如此简单,又如此困难……
凯胡斯找到了捷径。他得到了关于梭本继承权最重要的消息,也获得了梭本早熟的外甥的信任与敬仰。现在阿斯贾亚里把亚特里索的凯胡斯王子当成朋友和能让自己变得更智慧、更优秀的人。
最后,他们用肩膀挤到最大的、醉汉也最多的围场中。凯胡斯看到,柯伊苏斯家族的红狮旗在影影绰绰的围场远处飘扬,阿斯贾亚里往军旗的方向挤去,骂骂咧咧地推搡挡在身前的同乡。接近围场中央时,他停下来,这里庞大的篝火向夜空喷吐着火星与浓烟。
“你会对这个感兴趣的。”他笑着说。
篝火旁空出一片宽阔场地,两个上身赤裸的加里奥斯人站在当中屏息对视,中间横着两根长杆。凯胡斯发现,两人的手腕分别用皮带绑在两根长杆的末端,不能直接够到对手。他们紧抓着光滑的木杆,身子前倾,白皙的胸膛和晒得稍深的手臂上青筋暴露,肌肉紧绷。围观的人都在大喊。
离凯胡斯较近的人突然撤回原本正往前推的左手,他的对手朝前跌了两步。两个男人就这样围着火跳起舞来,上举、下压、前推、后拉,使尽一切手段要将对方掀翻。
高个男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到火里,观众不由得倒吸凉气,但看到他在离炽烈的木柴仅半步之遥处稳住身形,又爆发出一阵欢呼。那人大喝一声,火光映出他的长影,罩住了矮个男人。高个把对手朝后推,脚下却又一跌,他狂怒地摇着头,小火苗在他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胡须上燃烧。看到这一幕,周围几十名观众的笑声更响了。高个大喊着、咒骂着,甚至有一瞬间陷入了惊慌,直到有人把一杯不知是蜜酒还是啤酒的东西当头淋下。笑声更高了,夹杂着蔑视的叫喊。
阿斯贾亚里得意地笑着,转过身来,抬高嗓门盖过周围喧闹:“这两伙计动真格的了!现在他们不要银币,要让对方流血和烧伤!”
“他们在做什么?”
“我们叫它‘gandoki’,或者说‘影子’。要打败你的gandoki,你的影子,你必须把他压到地上去。”他笑声轻松,非常有感染力,这是对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地位非常有把握的人才有的笑。“老外们,”他续道,“老外”是加里奥斯人对非诺斯莱民族的蔑称,“认为加里奥斯人是一支不懂得精细生活的民族——女人也是这么说男人的!但gandoki证明,这种说法至少不全对。”
突然间,就像从一扇无中生有的门中走出一样,萨瑟鲁斯站在了他们中间,仍然穿着剧场中那身白金相间的法衣。“王子殿下。”他朝凯胡斯低了低头。
阿斯贾亚里转过身:“你在这里做什么?”
沙里亚骑士笑了几声,骆驼毛般的睫毛下的眼睛直视伯爵:“和你一样。我要和凯胡斯王子谈谈。”
“你跟踪我们。”阿斯贾亚里说。
“得了吧……”那东西装出受冒犯的样子,“我知道他一定会来这儿,他一定会来分享——”他神秘兮兮地朝周围人群看了一眼,“——战神使者的荣耀。”
阿斯贾亚里瞥了瞥凯胡斯,眼神、心率乃至呼吸都流露出对沙里亚骑士毫不掩饰的厌恶。凯胡斯知道,伯爵觉得萨瑟鲁斯是个虚荣而微不足道的家伙,正是他从小到大一直看不起的那种人。然而,那该是库提拉·萨瑟鲁斯的性格——傲慢无礼的世袭贵族——但真正的萨瑟鲁斯早已死了,站在这里代替他的是某种野兽,经过细致训练的野兽。它夺取了萨瑟鲁斯的位置,继承了一切,甚至连他的死亡都夺走了。
这真是最彻底的谋杀。
“随便。”年轻伯爵说完转开脸,好像被别的事吸引了。
“请允许我和骑士队长说几句。”凯胡斯道。阿斯贾亚里皱了皱眉,同意稍后在梭本的帐篷外碰头。
“您请便。”萨瑟鲁斯道。伯爵不耐烦地在呐喊的同乡中挤出一条路。
一阵尖厉的叫喊刺穿了空气。凯胡斯看到高个gandoki选手跌了一步,倒在地上,一些加里奥斯人从人群中跑出去打他,但尖叫的却是矮个——凯胡斯在一条条腿投下的阴影间看到他被火烫出水泡的脸,冒烟的炭火仍沾在他的右肩和手臂上。
另一些人冲过去保护高个……寒光一闪,拥挤的人群中鲜血泼洒在地。
凯胡斯看了萨瑟鲁斯一眼,它僵硬地站在那里,完全被这一幕残杀景象吸引住了。它瞳孔扩大,呼吸急促,脉搏加快……
它也有下意识的反应。
凯胡斯注意到,它的右手想往胯下挠,好像在抑制强烈的自渎冲动。它的拇指与食指摩擦着。
又一阵叫喊。
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显然在激烈颤抖。凯胡斯明白了,这些东西处在永不停息的饥渴当中。它们渴求……
在影响人类神智的原始的动物冲动中,没有哪样比肉欲更微妙更深刻。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它支配着所有思想,促成了几乎所有行动,这也是西尔维的价值所在。辛奈摩斯的营火旁那些人——除了塞尔文迪人——下意识地达成共识:讨好她的最好方法是奉承凯胡斯。而为了讨好她,他们愿意做任何事。
但萨瑟鲁斯渴求的是不同的东西,它的渴求包含暴力与痛苦。和斯兰克一样,这些换皮密探一刻不停地渴盼用那话儿去交配。它们拥有同样的造主,那些创造者将兽欲灌输进奴隶的心头,并像磨砺枪尖一样把这些欲望磨得锋利无比。
非神会。
“加里奥斯人,”萨瑟鲁斯脸上挂着唐突的微笑,“总在割自己人的喉咙,总喜欢残害自己的牧群。”
乱斗被安菲里格伯爵大声喝止,三个浑身浴血的男人被急匆匆抓起四肢抬离火堆。
“‘他们繁荣兴旺,却不知缘由,’”凯胡斯引用因里·瑟金斯的话,“‘因此他们口中喊出邪恶的话语,声称他人挡了他们的路……’”
非神会不知如何知道了他在皇帝揭穿斯科约斯这件事上的作用,只是还不清楚这是巧合还是蓄意。如果他们怀疑他能看穿换皮密探,就会痛下杀手,否则他们要弄明白斯科约斯是如何暴露的。我必须在这两条线当中寻找平衡,成为他们不得不解开的谜……
凯胡斯盯着那东西看了很久,超越了礼仪规范允许的界限。他假装皱眉道:“拜托,请你一定要满足我的好奇心……你身上……不,你脸上有些奇怪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你在剧场一直盯着我看吗?”
这一瞬间,凯胡斯敞开心中的军团,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它的弱点,最脆弱的一环……
这个萨瑟鲁斯是新的。
“我有那么不谨慎吗?”凯胡斯道,“我表示歉意……我只是想起那天晚上,在云纳拉山的神庙废墟里你对我说的话……当时我印象很深。”
“我说了什么?”
它承认自己的无知,像普通人类一样装出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样子……这些东西受过良好的训练。
“你不记得了?”
冒名顶替的家伙耸耸肩。“我说过很多事,”它不自然地笑笑,又加上一句,“毕竟我有如此优美的嗓音……”
凯胡斯装出皱眉的表情:“你在开玩笑吗?还是在装傻?”
那张伪造的面孔皱缩了一下,也装出皱眉的表情:“我向你保证并非如此。告诉我,我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说某些事发生了,”凯胡斯装出忐忑的神态,“你感到无尽的……饥渴,我想你是用的这个词……”
它的表情中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太微弱了,普通人的眼睛根本看不出来。
“是的,”凯胡斯续道,“无尽的饥渴……”
“那又怎样?”
它脸上的肌肉几乎无法觉察地收紧了,心跳节奏也加快了。
“你告诉我你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个人。你告诉我你不是沙里亚骑士。”
又一阵收缩,像蜘蛛在回应丝网上传来的颤抖。
这些东西的表情也可以读懂。
“你否认吗?”凯胡斯逼迫对方,“还是打算告诉我你完全不记得了?”
那张脸变得像掌纹般风平浪静。“我还说了些什么?”
它很困惑……不知道如何应对。
“我几乎没法相信的事。你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严密监视那个天命派学士。为达目的,你引诱了他的情人艾斯梅娜。你说我正身临险境,你的主人认为我与皇宫中的灾难有关。你说你打算帮我……”
它表情中细微的褶皱仿佛吸收了夜晚的水汽般生长蔓延,汇成网络。
“我告诉过你为什么要坦白这些吗?”
“因为你也在渴求着……怎么?你真的不记得了,是吗?”
“我当然记得。”
“那这又算什么?你为何变得如此……羞怯?你看上去和之前很不一样。”
“也许我有了其他想法。”
足够了。在这场短暂交锋中,凯胡斯确认了非神会对当下利益的看法,也学会了判断这些生物的思想的基本方法。最重要的是,他在对方心中埋下了一丝怀疑,让对方怀疑内部出了叛徒。他们会问:如果不是原来那个萨瑟鲁斯说出了这些,凯胡斯又怎会知道?不管到底有何目的,非神会的一切活动必定建立在严格的保密制度上,任何泄密行为都可能让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如果他们对派出的密探——这些换皮密探——的可靠性产生怀疑,就不得不花更多精力来保密,行动也会更加小心。
换句话说,他们不得不把凯胡斯最需要的东西交给他:时间。他需要时间去统治圣战军,需要时间去找到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
他是超越条件的杜尼安僧侣。他遵从捷径之道。
周围人群安静下来,低声交流着。凯胡斯和萨瑟鲁斯同时朝火堆看去。一个高个杰斯达人,头发编成战士的样式,朝夜空高举gandoki的棍子,大声叫喊,问有没有挑战者上前。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笑着拉起凯胡斯的前臂,来到喧闹的人群中央。周围观众再次大喊起来。
它相信我的话了。
这是即兴发挥吗?还是恐慌而生的反应?又或早有预谋?在这么多好战男人的注视下,拒绝它的挑战是不可能的,在这里颜面扫地,日后将被所有人当作笑柄。
篝火的热量炙烤着他们,两人脱去衣服——凯胡斯脱去蓝色丝绸长袍,下身只穿一条亚麻短裙;萨瑟鲁斯一丝不挂,这是纳述尔人田径比赛的习俗。加里奥斯人大声嘲笑它,萨瑟鲁斯却毫不在意。他们隔开一定距离站好,打量着对方,等待两个阿格蒙人把他们的手腕绑到杆子上。那个杰斯达人拗了拗两根杆子,确定没问题后,看都没看两人,径自喊道:“Gaaaandoch!”
影子。
篝火将裸露的皮肤染成黄色。他们绕着圈,轻轻抓住棍子两端。虽然周围人群仍在咆哮,但很快凯胡斯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人群退去,只剩一个人影,萨瑟鲁斯,占据着一个点……
连接着凯胡斯。
绷紧的肌肉在火光照耀的皮肤下跃动,许多肌肉的连结方式绝非人类所有。诡异的脸上,鼓胀的双眼盯着他,探究他。脉搏沉稳。纤细的肢体造出的嘴唇翕动、诉说着……
“我们很古老,安那苏里博,非常、非常古老。在这个世界,岁月意味着力量。”
凯胡斯知道,自己同这只野兽绑在了一起。按阿凯梅安所说,它是从戈尔格特拉斯深处而来,是上古科技“泰克奈”制造的怪物……无数可能性蔓延开,好像树枝伸进无限可能的虚空中。
“许多人,”它咝声说,“玩过和你一样的把戏。”
输掉比拼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然而示弱会被蔑视,会招来更多攻击。
“两千年来,我们遇到数以百万计的敌人。我们让他们的炉火变成哀号痛苦的源头,把他们的国家化为荒原,用他们的皮肤缝制斗篷……”
但打败这个怪物只会给凯胡斯带来更严重的威胁。
“所有敌人,安那苏里博,你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必须达到平衡。但要怎样做?
凯胡斯右手往前一送,左手向上挑起,想要拖得萨瑟鲁斯失去平衡。无效。两根杆子就像绑在一头公牛身上。超乎常人的反应速度,还有力量——极强的力量。
重新考虑策略。应变措施。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咧开嘴,模样极为兴奋。凯胡斯知道,像这样在战斗或比赛中表现自己的雄性气势,在纳述尔人眼里是非常光荣的。
它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凯胡斯身体前倾,压住长杆,双肘后撤,摆出推车的姿势,然后朝前冲去。萨瑟鲁斯也换成同样的姿势,肌肉绷紧,皮肤在火光中闪烁,像上了层油一样。岑木长杆发出噼啪声。
“你是谁?”凯胡斯压低声音喊道。
萨瑟鲁斯喉头发出模糊的声音,它拳头颤抖,双臂往腰间一沉,然后向上扬起。凯胡斯往前踏了一步,想止住这股力道。在他失去平衡的一瞬间,怪物猛地一甩手臂,把他像铁饼一样甩了出去。凯胡斯稳住身形,将两根木杆同时向后一拉。两人在空地上跳起舞来,推搡着,针锋相对地挪步,彼此是对方完美的影子……
几次心跳间,凯胡斯捕捉到它的重心所在,恰恰就在它勃起的下体尖端。他发觉了对方重复的动作,找到了规律,便开始验证预测,分析这场游戏可能的各种结果——一系列因与果的线条在眼前展开。他把自己的动作控制在有限度的精妙范围内,诱惑对手养成下意识的应对习惯……
“你想做什么?”凯胡斯喊道,他的动作同时开始变化。
凯胡斯半蹲下,左手上扬,左脚下劈压向左边的杆子,右手则朝前刺去。萨瑟鲁斯的右手砸在地上,向前一踉跄,接着被向后推去。这一刹那,它脚下一滑,好像绊到石头要跌倒的人一样……
但它在地上一蹬,翻了个跟头想站起来。凯胡斯把木杆往回拉,打算用杆头戳它腹部,但它不知怎么抬起左腿,膝盖护胸,及时挡住了木杆。它的右脚踢到火堆里……
烟灰与木炭四散纷飞。凯胡斯知道这不是为了迷他的眼睛,而是为了混淆视听,不让周围的加里奥斯人看到……
它挥动双臂朝后朝外摆,身体从两根木杆间冲出,抬脚飞踢。凯胡斯用小腿和脚踝挡开它猛烈的攻击——一脚,两脚……
它打算杀我……到时候,这不过是野蛮的加里奥斯游戏中发生的一起不幸事故而已。
凯胡斯手臂回转,用杆子的正中一段接下第三脚。此刻,他勉强恢复平衡,占了上风,将对方裸露的身体朝金色的火焰里推去……
如果这时伤到它……
凯胡斯猛地向前一拉。
这是个错误。萨瑟鲁斯毫发无伤地落在地上,朝前奔跑,用人类不可比拟的力量推着凯胡斯,把他推向拥挤的加里奥斯人堆,逼得所有人四散让开。一次,又一次,凯胡斯几乎摔倒,这时他后背撞上了沉重的东西——帐篷支架。架子发出一声脆响,整个帐篷倒下了,冲出围场的两人被埋在了里面,四周一片黑暗。凯胡斯知道,它想在这里杀他。
必须结束了!
他的脚踩上结实的土地,双腿用力,紧抓木杆,双肘下沉,把萨瑟鲁斯高高挑进夜空。那东西的震惊只持续了一个心跳的时间,紧接着它想用脚踢断棍子……却被凯胡斯像甩旗帜一样摔在地上。
感知中的点又变回人形,汗流浃背,深深地吸气。
第一个加里奥斯人冲进被砸坏的帐篷,在黑暗中不知所措,大喊着要人点火把。他们看到萨瑟鲁斯四肢着地,匍匐在凯胡斯脚下,虽然非常吃惊,仍大喊出凯胡斯的名字,宣示他的胜利。
我都做了些什么,父亲?
他们为凯胡斯解下手腕上的带子,拍打他的后背,发誓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表演。凯胡斯只盯着萨瑟鲁斯,看它缓缓站起身来。
如果它有骨头的话,肯定被折断了。不过凯胡斯已经知道,它没有骨头,全身软骨……
像头鲨鱼。

梭本看到阿斯贾亚里紧盯着地上那些骨头,露出恐惧的表情。帐篷很小,比其他大贵族耀武扬威的大帐小得多,染成蓝红两色的帆布底下,只摆了一张用旧的行军床和一个小小的行军桌。加里奥斯的王子坐在桌旁,沉湎于手中酒杯……
帐篷外面,纵酒狂欢的人群发出号叫与笑声——这帮蠢货!
“但他已经来了,舅舅,”年轻的加恩里伯爵说,“他等着……”
“让他走!”梭本喊道。他喜爱这个外甥,可以说非常喜爱,看到外甥仿佛看到了姐姐美丽的脸庞。是姐姐在父亲面前保护他。一直到死,她都爱着他……
但她真的了解他吗?
库索特了解他——
“但是舅舅,是您要我——”
“我不管!”
“我不明白……您怎么了?”
唯一一个了解他的人却恨他!梭本从坐椅上跳起来,捏住外甥的双肩,用厄耶特的儿子特有的方式恐吓着伯爵。他多希望喊出真相,向这个孩子承认一切。这孩子长着他姐姐的眼睛——流着他姐姐的血!但这孩子不是她……这孩子完全不了解他。
如果他了解我,也会轻视我的。
“不行!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任何人!
“什么样子?”
“这副样子!”梭本大吼,把年轻人往后推了一把。
阿斯贾亚里稳住身子,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显然很受伤。他本该发火的,梭本心想,他是加恩里伯爵,全加里奥斯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应该表现出愤怒,而不是惧怕……
库索特的嘴唇一直在低声呢喃:“我真想让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赶他走!”梭本喊道。
“如您所愿。”外甥低声道,又看了一眼地上露出的骨头,掀起皮革帘子离开了帐篷。
白骨。就像一枚枚小小的长牙。
不行!哪怕是他也不行!

夜已深,他仍毫无睡意。赤塔和上艾诺恩人与圣战军会合之前,以利亚萨拉斯感觉睡了好几个星期。说到底,如果对外界失去感知,与长眠何异?不都是深沉的无知么?
为了弥补,以利亚萨拉斯在蒙格达平原上刚落轿,就派出手下间谍主管伊奥库斯调查五天前战争平原上的战斗,探访证人,确定西斯林的战术,找出因里教徒战胜他们的方法。赤塔也开始接触在圣战军各军团中安插的线人,一来是了解在异教徒土地上行军的情况,二来也是探寻那些新出现的西斯林密探。
无面的密探。没有印记的密探。
他在营帐外等待伊奥库斯,于火炬光线下踱步,他的秘书与贾维赫护卫们都谨慎地跟他保持距离。在轿子里捂了好几周后,他越来越讨厌封闭空间了。这些日子一切都显得如此密集、如此压抑。
过了一会儿,伊奥库斯从黑暗中现身,活像一个穿着闪烁红袍的盗墓者。
“和我一起走走吧。”他对瘾君子说。
“在营地里?”
“你害怕暴民?”大宗师有些不敢相信,“那么多人死在西斯林手上,我想他们应该觉得自己人中有渎神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了。”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去看看那些废墟。他们说蒙格达的历史比什拉还要久远……”
“啊,考古学家伊奥库斯。”以利亚萨拉斯笑了,“我总忘记……”他对废墟毫无兴趣——他认为嗜好考古是性格缺陷,放在天命派学士身上再合适不过——不过这种时候,放任一下好奇心也没什么坏处。何况为生存作规划时,有死人做伴很合适。
大宗师示意护卫们留在后面,和伊奥库斯一起走进黑暗中。
“你发现了什么?”他问。
“我们调查了整个战场,”伊奥库斯说,“情况越来越清晰了……”在路过的火把映照下,他浅淡的眼睛不时闪出红光,“最让人不安的,还是那些没有印记的巫术,我快要忘记……”
“所以我们才如此冒险,伊奥库斯,我们必须扑灭水魂……”一种无法看到的巫术,一种无法理解的哲学……还需要别的理由么?
“确实如此。”亚麻般皮肤的间谍主管回答,虽然语调并不信服,“根据收到的每一份报告——无论是否来自加里奥斯人——似乎是说梭本王子凭一己之力击退了帕迪拉贾的夸约里重骑兵——”
“厉害。”以利亚萨拉斯评论。
“真相可能并非如此。”永远抱着怀疑态度的间谍主管道,“虽然争论这一点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费恩教徒逃跑后被沙里亚骑士追逐,我认为,这才是战役的转折点。”
“为什么这样说?”
“从高提安部队冲锋的位置起,地面全烧焦了,但那痕迹不是从梭本在谷地的阵地开始的,而是在那之外大约七十步……我想是因为夸约里重骑兵逃跑时,正好在西斯林面前挡住了沙里亚骑士团……等西斯林开始施放灼烧之焰,骑士离他们只有一百步左右了。”
“他们用的灼烧之焰?”
伊奥库斯点点头:“我是这么想的。可能还有痛苦之鞭。”
“也就是说是第二层和第三层的人?”
“毫无疑问。”间谍主管道,“也许由一、两个第一层的人指挥……可惜我们没事先在诺斯莱人军中安插眼线。除了你我十年前看到的一幕,我们对他们如何调和能量一无所知。而且不幸的是,没人知道上战场的那些西斯林是谁——连高军衔的基安俘虏也不知道。”
以利亚萨拉斯点头:“若能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身份就好了……不过即使如此,他们也死了十多个人,伊奥库斯,十多个!”
三海诸国的学士被称为“异民”是有原因的。根据他们在希摩和南锡蓬的线人报告,西斯林中掌握了水魂的人数大约在一百到一百二十人之间,几乎和赤塔能派出的巫师总数相当。在以千、万为单位计算军力的人眼里,十多个人不算了不起的损失,而以利亚萨拉斯知道,在圣战军中,尤其在沙里亚骑士中,有不少人想到为这么几个巫师蒙受如此惨烈的损失,一定会咬牙切齿、忿忿不已。但学派彼此间的强弱之差都不过在几十人之间,这十多个人的损失可谓是灾难性的——或者说是极为显赫的胜利。
“一场惊人的胜利。”伊奥库斯道。他比划了一下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影影绰绰的长牙之民,以利亚萨拉斯猜想,这些都是从贵族议事会上回来的观众。“但据我掌握的情报,长牙之民对这一点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
这样更好,以利亚萨拉斯心想。奇妙的是,残忍与庆幸居然可以用如此甜美的方式彼此应和。
“那么,”他用命令的口气说,“我们的策略不变:不惜一切代价保存实力,尽量让那些狗去消耗西斯林。”他停下来对上伊奥库斯的目光,“我们必须保存实力,等待决战希摩。”
他、伊奥库斯和其他人讨论过多少次这个问题了?水魂固有可怕之处,但赤塔的决策者们清楚,它还比不上他们掌握的类比魔法。赤塔可以在全面战争中战胜西斯林——这点毫无疑问——但需要付出多大代价?摧毁西斯林之后,赤塔能剩下多少力量?如果胜利会让赤塔变成无足轻重的小学派,那就毫无意义了。
他们不只要打败西斯林,还要将对方彻底抹除。但不管他多么疯狂地期待着复仇,都不能损害自己学派的利益。
“明智的决定,大宗师阁下。”伊奥库斯说,“不过我担心,下一次接战因里教徒很难有这样的表现了。”
“这又是为什么?”
“西斯林步行前进,可能是要避开梭本的丘莱尔弓弩手——实际上,梭本把这支部队摆在阵线之后太远的地方了。然而奇怪的是,西斯林完全没有骑兵掩护……”
“他们走到前面来了?我一直认为,他们的传统战术是躲在一波波骑兵队中……”
“皇帝的顾问们也是这么说的。”
“因为傲慢。”以利亚萨拉斯断定,“之前每次与帝国作战,他们都要面对皇家萨伊克。而这一次,他们知道我们还有几天路程,还在通过破军关。”
“所以他们放松了警惕,认为不会有什么能伤害到自己……”伊奥库斯垂下眼睛,好像在看自己穿凉鞋的脚,还有光鲜的长袍边缘露出的受伤脚趾,“也可能,”最后他道,“他们只是为了突破因里教徒阵线的中央,确保下一次冲锋大获全胜,仅此而已。他们可能觉得自己足够谨慎了……”
他们走到营火和艾诺恩人的刺绣圆帐篷群之外,来到失落的蒙格达城郭附近。地面朝上倾斜,露出宽阔的石底座——以利亚萨拉斯知道,这是古城墙的遗迹。他们爬上多石的坡顶,小心不让长袍沾上泥土,周围是一大片断瓦残垣,而前方地平线上,一座被巨大石柱围绕的古老神殿孤零零地矗立在乌罗里斯星座之下。
什么东西毁灭了这里,以利亚萨拉斯想道,什么东西把这里彻底毁灭了……
“杜萨斯·阿凯梅安那边有什么消息?”他问。不知为何,他感觉难以呼吸。
参孚瘾君子的目光投向夜色中,似乎又沉浸在幻想里了。谁知道这个蛛网般有条不紊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最后他说:“恐怕你关于他的想法是对的……”
“恐怕?”以利亚萨拉斯咬牙切齿,“最后一个审问斯卡拉提斯的可是你,除了当事人,你比任何人都了解那天晚上在皇宫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怪物认出了阿凯梅安,也就是说,阿凯梅安与那怪物存在某种联系。那怪物只可能是西斯林的密探,所以阿凯梅安一定与西斯林存在某种联系。”
伊奥库斯转过来面对他,瘾君子的脸像牛奶一样白。“这联系重要吗?”
“这正是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
“确实如此。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寻找答案呢?”
“还能怎样?抓住他。审问他。”他难道不觉得在这样的危险局面下需要采取非常措施吗?在以利亚萨拉斯看来,没有比这更紧迫的威胁了!
“就像对斯卡拉提斯?”
以利亚萨拉斯想起他们留在安塞卡省的那座浅墓穴,强压下一阵与身份不符的颤抖。
“就像对斯卡拉提斯。”
“而这,”伊奥库斯说,“正是我担心的。”
以利亚萨拉斯突然明白了:“你觉得再怎么审问也没用……”
几世纪来,赤塔绑架过数十名天命派学士,希望能从他们口中挖出真知的秘密,了解古代北方诸国的巫术。但没人屈服。一个都没有。
“真知是审问不出来的。”伊奥库斯说,“我担心哪怕在强烈的折磨或强迫术作用下,他仍会坚持说那个替代斯科约斯的怪物是非神会,而不是西斯林——”
“但我们知道真相。”以利亚萨拉斯道,“这个人表里不一!想想杰什鲁尼!杜萨斯·阿凯梅安割走了他的脸……然后刚过一年多,他就在皇帝的地牢中被一个无面的密探认了出来?这绝非巧合!”
以利亚萨拉斯盯着间谍主管,握紧颤抖的双手。他不喜欢伊奥库斯听他说话时这副猥琐的样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伊奥库斯说完,又一次转身审视月光下的废墟,他透明的脸孔却让人猜不出内心的想法,“我只担心事情不只这么简单……”
“当然不只这么简单,伊奥库斯,所以还要杀人。”

失去女儿以后,艾斯梅娜一直在试着弥补心中的空虚。
她问过那些来她床上的祭司,他们总是用同样的话敷衍,告诉她真神只会在神庙中安居,她的身体却是一座妓院。可他们照例使用她。有段时间,随便给她点什么她就会和男人上床,想让自己忘掉这空虚:半个铜板,面包——有一次甚至只为一个烂洋葱。但无论哪个男人都无法填满,只会让那里变得像烂泥一样。
她开始去找那些类似的女人,观察她们的举动。那些一直在欢笑的妓女,似乎在日夜漂泊的生活中寻到了快乐;那些叽叽喳喳不停的奴隶女孩,顶着水罐的脸上总是露出微笑,眼睛不停来回转动。她亦步亦趋地学着她们,好像那是一种新奇的舞蹈。于是有段时间,她感到了慰藉,就像一套习惯的姿势和表情,可以让死去的心重新跳动。
她甚至一度忘记了,伪装的表情与真实的感情之间存在着距离。
她从没试着去爱上谁。如果身体的愉悦无法平息心头的绝望,那么也许应该在绝望中寻找乐趣。
他们在俯瞰战争平原的丘陵顶上住了五天。阿凯梅安在前探路时,发现了一条小溪,他们便沿溪流来到石头高地上,周围松树覆盖,大颗松子在风中缓缓摇动。他们的扎营地附近有个清澈的绿水池,却没有给阿凯梅安的骡子“黎明”吃的草料,他们不得不每天走上一个多小时,去给它找吃的。
这是怎样的五天啊。每个凉爽的清晨,他们一边嬉笑一边煮茶。干燥的风吹过树丛,他们就躲在帐篷中温存;到了晚上,他们就着野兔和松鼠——是阿凯梅安布下的陷阱抓到的!——享用干粮,在月光下满怀喜悦地抚摸彼此的脸庞。
还有游泳,漂浮在水中,让火一样的炎热与凉水相互撞击。
她多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
艾斯梅娜把他们的睡垫拖出帐篷,依次迎风抖了抖,摊在温暖的岩石上晾晒。他们把帐篷扎在一棵孤单而茂盛的老松树下柔软的泥土上,这棵树长在山的东坡与北坡交界处一片广阔的空地边沿。
这里,她心想,这里是我们的地方……没有访客,没有废墟,没有回忆,除了最初到达时在树底下发现的几块动物骨头,一切似乎都远离了他们。
她钻回帐篷,把阿凯梅安用旧的皮背包拖出角落。背包被阿凯梅安扔在帐篷里潮湿阴暗的草皮上,已经发了霉,针脚里塞满粉状白末。
她把背包拿到阳光下,自己盘腿坐在厚厚的松针上,暖洋洋的,只是有点刺人。她在包里找到许多卷羊皮纸,便把它们压在石头下晒干。她还找到一个小小的人偶,木头削的,充当脑袋的是一小块丝绸,充当右手的是一把生锈小刀。她哼着苏拿从前流行的小调,拿着人偶弯了弯木头腿,摆出跳舞的样子。跳完后她不由得嘲笑自己的幼稚,然后把它也摆到阳光下面,两腿盘起来,双臂枕在脑袋后面,就像一个躺在野地里做白日梦的农奴。阿凯梅安要娃娃做什么?
然后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张叠起来单独放置的羊皮纸。她打开纸卷,看到纸上布满一系列竖写的潦草词组,每个词都和其他词用草草划就的线连在一起,有的是一条线,有的是两条,还有的更多。虽然不识字——她没见过哪个女人识字——但她还是感觉到这张纸很重要。她决定等阿凯梅安回来之后问问这是什么。
用一块斧头形状的燧石把纸压好后,她开始琢磨起背包上的针脚来,用一根小树枝挑掉霉菌。
过不多久,阿凯梅安从树林深处的阴影中探出头。他赤裸上身,抱着的木柴压在长黑毛的肚皮上。走过她身边时,他看到摆在外面的人偶和羊皮纸,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显出太多不悦。她咧嘴笑笑,鼻子哼了一声。她喜欢看他这副样子:一个扮成樵夫的巫师,脱净上身,只穿一条马裤。虽然在圣战军中待了好一段时日,她仍然觉得马裤是偏僻蛮荒的地方的装束,带着古怪的异域风情。在许多纳述尔城市,这种衣饰是被禁止的。
“你知道为什么尼尔纳米什人觉得猫比猴子更像人类吗?”他边问,边把收集来的木柴靠在那棵大松树上。
“不知道。”
他转身面对她,手在裤腿上拍打。“因为好奇心。他们认为,好奇是人类最主要的特征。”他朝她走去,脸上露出笑容,“当然也是你最主要的特征。”
“这和好奇毫无瓜葛,”她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有生气的样子,“你的包闻起来简直像发霉的奶酪。”
“我还以为那是我身上的味道。”
“你身上的味道像头蠢驴。”
阿凯梅安笑了,故作凶狠地扬了扬眉毛:“但我每天都洗胡子……”
她抓了把松针朝他脸上扔去,却被风吹偏了。“那东西是干什么的?”她指着人偶说,“你用它把小女孩骗进帐篷吗?”
他坐在她身边的地上。“那东西啊,”他说,“那是个瓦希人偶……如果多讲一些,你一定会逼我把它扔掉。”
“我懂了……那这个呢?”她举起那张叠起来的纸,“这又是什么?”
他变严肃了。
“这是我的关系图。”
她把羊皮纸举在两人之间,挥手赶开一只小黄蜂。“上面写的什么?名字?”
“人名,还有不同势力,其中每个都和圣战多少有些关系……那些线条代表它们之间的联系……你看,”他说着指向纸中间偏左的一个竖写词组,“这是‘玛伊萨内’。”
“下面那个呢?”
“埃因罗。”
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握住他的膝盖。
“右上角那个呢?”她说,语调变快了一点。
“非神会。”
她听他一一说出那些名字——皇帝、赤塔、西斯林——再一一解释这些人所怀的不同目的,以及他觉得名字之间是怎样联系的。他说的这些她以前都听过,但这张硝制动物皮上的墨水线条不知为何仿佛混进了极强大的事物,突然间变得真实骇人……这是一个充满永不停息的斗争的世界。隐秘的、强大的力量……
她浑身一颤,皮肤起满了鸡皮疙瘩。她意识到,阿凯梅安不属于她——至少不是真正属于她。永远都不会。她与那些真正有力量的事物相比算得了什么?
我甚至不认字……
“为什么,阿凯?”她听到自己问,“你为什么停下?”
“你说什么?”他仍盯着羊皮纸,似乎沉浸其中。
“我知道你应该去做什么,阿凯。在苏拿,你总是要出门,找人询问事情,联系线人等等。其他时候你在等待消息。你一直在刺探。但现在,自从你把我带进你的帐篷,你再也不那么做了。”
“我想这才公平,”他故作轻松,“毕竟,你也放弃了——”
“别说谎,阿凯。”
他叹口气,坐在那里的他,那副委屈神情就像一个背着过重的担子赶路的奴隶。她望进他的眼睛。闪烁的棕色眼睛,透出紧张、忧郁和智慧。和每次坐在他身边时一样,她渴望伸出手,把手指插进他的胡须,抚摸下面的脸颊和颌骨。
我多么爱你。
“不是因为你,艾斯梅,”他说,“是因为他……”他的目光落在羊皮纸卷离“非神会”最近的那个名字上,那是唯一一个没有与其他名字联结起来的名字。
不需要解释。
“凯胡斯。”她说。
他们沉默了一阵。强风突然吹过松树树冠,她看着片片绒毛般的松针被风卷走,沿着花岗岩山坡一直向上飞,飞进无边无际的天空。她忽然有些担心羊皮纸会不会被吹走,不过它们都安安稳稳地压在石头下面。纸的边角在风中开开合合,就像说不出话的嘴巴。
自逃离战争平原,他们好久没说出凯胡斯这个名字了。有时这像是不言而喻的协议,是有着共同伤痛经历的情人间的默契;有时则是共同的厌恶,就像人们交谈时会回避忠诚与性一样;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无须再去提他,好像需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刚认识时,凯胡斯是个令人困扰的存在,但他很快能引起别人的兴趣,展现出温暖、好客及神秘——他总能带来愉悦的惊喜。然后有些时候他会变得高大起来,仿佛笼罩了其他人,像贵族,像宠溺孩子的父亲,像伟大的国王在向奴隶散发面包。而现在,即便人不在,他的身影仍在他们心中闪亮。他就像灯塔一样,当周围一片黑暗时,除了跟随他,还有什么选择……
他到底是谁?她想问,但只是无言地看着她的情人。
看着她的丈夫。
他们相视而笑,脸上露出羞赧,好像突然明白彼此不是陌生人。他们干燥的、被太阳晒暖的双手握在一起。我不曾有过这种幸福。
如果她的女儿能……
“来吧,”阿凯梅安突然道,随即站了起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跟着他,从地毯般的泥土间,走到裸露阳光下被晒热的石头上。她不由得连连吸气,两脚交替跳着,避免脚掌烫伤。他们走上圆形岩壁,在她前面,广阔的、灰绿色的战争平原仿佛逐渐往上升去,支撑起天空。她握住阿凯梅安伸来的手,和他一起站在岩壁顶上,另一只手抬到眉际,挡着阳光看向远方。她看到了……
“瑟金斯啊。”她低声道。
如同层层叠叠的乌云撒下的阴影,他们让战争平原阴暗下来。排成雄伟阵型的士兵,武器在阳光下闪烁,就像撒在平原上的钻石粉末。
“圣战军出发了。”阿凯梅安道。他身体一僵,这一幕会令任何人都产生敬畏。
急促的呼吸带来灼痛。她朝骑兵队看去——每队都由几百甚至几千名骑士组成,还有长长的步兵纵队,简直像好多座城市。她看到了辎重队,一行行货车从这里看去只有谷粒大小。她看到绘有一千个家族家徽的无数旗帜迎风飘扬,而每一面都绣着长牙……
“这么多人!”她大声说。费恩教徒面临的是怎样的恐怖……
“超过二十五万因里教战士,”阿凯梅安说,“辛是这么说的……”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来像是从洞穴深处传来的一样,有空洞的回响,“也许还有同样数量的随军平民……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平民。”
成千上万人。由于离得很远,感觉移动很慢,直到他们占据了整个平原。她觉得就像是透过羊毛向外渗出的酒。
怎会有这么多人屈从于一个可怕的目的?一个地方。一个城市。
希摩。
“这就像……”她发觉自己大口地喘着气,“就像你梦里的情景吗?”
他停了一下,不知是犹豫还是忘了怎么说话,艾斯梅娜突然觉得他马上要跌倒了。她伸出手,扶住他的手肘。
“就像我梦里的情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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