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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施吉克省

如果说人类事件的发生各有其目的,以此推导,人类的行为也应当各有目的。但人与人竞争时,没人能完全实现目的:结果总处在各种目的中间。这就是说,由于无时不在的竞争,人类行为的目的与人类原本的目的无法区分,人类的行为受到某种非人类因素控制,我们全都是奴隶。
但我们的主人又是谁?
——蒙格瓦,《圣行录》
所谓实用主义,不就是每一刻都背叛前一刻吗?
——崔亚姆斯一世,《日记与对话》
长牙纪4111年,夏末,杰迪亚省南部

杰迪亚是突然消失的。柯伊苏斯·阿斯贾亚里及其麾下骑士穿过杰迪亚内地满是沙石的高原一路南行,历经几十场小规模遭遇战和围城战。他们沿河谷和山脊行进,一路总在往上爬,白天不打仗就打猎,羚羊用来充饥,豺狼用来练习技术,到晚上,风会带来大沙漠的味道。越往南走,植被越稀疏,草场渐渐变成沙地、砾石以及散发刺鼻气味的灌木。在一个牧羊人都不见的荒野整整骑行三天后,他们终于在南方地平线上看到了烟,于是催动甲饰华美的战马冲上山坡,又马上恐慌地勒住坐骑。这是上千尺高的断壁,朝两边延伸,消失在朦胧的薄雾中。森比斯河在脚下流过,蜿蜒着穿过青翠的平原,阳光在河水上闪耀。
施吉克。
古代凯兰尼亚人称她“Chemrat”,意为“红色大地”,因为季节性的洪水在平原上留下的污泥带着红铜的颜色。远古时代,她统治着一个庞大的帝国,疆域从苏拿一直延伸到希摩,施吉克的神王们兴建起至今无法媲美的伟大建筑,包括传奇的金字塔群。近代,这里则因精明的祭司、气味典雅的香水和效果超群的毒药闻名于世。对长牙之民来说,她是一片遍布诅咒、墓穴和令人心神不宁的废墟的土地。
在这里,前事变成了恐惧,深深扎进人们心头。
阿斯贾亚里和骑士们骑下悬崖,他们想不明白,寸草不生的沙漠怎么这么快就变成草繁树茂的平原。为提防伏击,他们沿古老的水堤行军,穿过一个又一个被抛弃的村落,终于找到一个不怕他们的老人。费了不少功夫,他们才弄明白萨考拉斯和基安人放弃了整个北岸地区。他们在悬崖看到的烟柱就是这么来的:帕夏把能找到的船只统统付之一炬。
年轻的加恩里伯爵立刻派人把这消息通报各大贵族。
两周后,圣战军的大部队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开始进入森比斯河谷。因里教徒的分队在冲积平原上散开,保护补给,占领被基安人放弃的村庄和要塞。这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流血冲突——至少起初没有。
在河边,长牙之民看到神圣的朱鹭和苍鹭在芦苇丛中涉水而过,还有盘桓在黑色水面上的大群白鹭。有人甚至看到鳄鱼和河马——他们后来才知道,施吉克人把它们当作圣兽。远离河岸的地方,一丛丛立着各种奇怪树木:桉树、无花枫、枣椰树、扇叶葵……它们总是在遮挡视线。他们经常惊讶地发现被树丛遮挡的废弃地基、宏伟石柱,或是铭刻着不知名的君王与他们丰功伟绩的墙壁。有些废墟极其庞大,那是宫殿或神庙的遗迹,这些建筑跟摩门的安迪亚敏高地或神圣的苏拿的居利尤玛一样宏伟。许多人在这些建筑中流连,遐想这里可能发生过的一切。
大部队来到村庄周围,走在土砌的水堤旁,试图争得那些用来灌溉的水。当地居民聚集起来,远远地看着他们,不让小孩发出声音,连狂吠的狗都拴得紧紧的。在被基安征服的几个世纪中,施吉克人一直对费恩教忠心耿耿,但他们是个古老的民族,就像活得比地主还长久的佃户,早已不是那些破碎石墙上的好战模样。他们为入侵者献上啤酒、葡萄酒和清水,以平息对方的干渴;他们拿出洋葱、干枣和刚出炉的面包,填饱士兵们饥饿的肚皮。有时他们甚至会献上女儿,以满足士兵们的欲望。长牙之民起初不敢相信他们,后来只是摇着头,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有人回想起儿时被父亲领着拜访祖屋时的奇妙感觉:就像回到一个没到过的地方。
“施吉克”是《圣典》中再三提到的名字,是传说中遥远的暴君统治的土地,在古代已经非常古老。正因如此,许多因里教徒来到这里后不禁感到困惑,因为这地方与《圣典》的描述完全不同。他们在河中撒尿,在树丛里拉屎,拍打着无处不在的蚊子。这片古老的土地充满忧郁,但除了特别肥沃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大多数人感到的是敬畏,不管多神圣的典籍,在没有脚踏实地之前,其中文字只是飘在半空。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意识到,这场朝圣之旅的意义正在于将这个世界写入经文。他们踏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
圣城希摩似乎触手可及。
泰丹的沃努特伯爵瑟育拉遇到了第一座有围墙的城镇:齐亚玛。由于去年旱灾欠收,镇中长者担心军队强征粮食会造成饥荒,要求先得到安全保证才开城献降。瑟育拉没有谈判的意思,直接下令攻城。攻城没花费太大力气,那之后,沃努特人屠了城。
两天后,在河畔的雄伟要塞基鲁西又发生了一次屠杀。基鲁西要塞与南岸的安摩诺提斯城隔河相对,萨考拉斯留在要塞的驻军发动兵变,杀死了所有基安军官。当艾诺恩的摩瑟罗苏总督、战功卓著的乌兰扬卡率领骑士到达要塞时,暴乱的士兵马上打开城门,却被乌兰扬卡拘捕起来,集体处刑。他后来告诉切菲拉姆尼,他可以容忍异教徒的存在,但叛变的异教徒不可饶恕。
第二天早上,暴躁的安莱佩总督盖德奇下令进攻古都爱荷西亚附近一座叫呼特拉的城镇。总督的翻译官是个臭名昭著的酒鬼,事情的起因可能只是他译错了镇里送的降书。攻破城门后,康里亚人杀气腾腾地冲进街巷,奸淫屠戮,居民无一幸免。
那之后,杀戮本身仿佛具有了邪性的能量,圣战军在北岸地区的占领政策蜕变成大开杀戒,至于原因没人再关心。也许是因为流言说本地人进贡的枣子和石榴下了毒,也许是因为流血只要开始便收不住,也许是因为绝对的信仰就是恐惧与美丽并存——毕竟,有什么比摧毁谬误更能验证真理呢?
因里教徒的暴行很快在施吉克人中传开。费恩教祭司们在祭坛前、街道中宣讲,说独一神会惩罚那些欢迎偶像崇拜者的人。于是施吉克人躲进巨大的穹顶礼拜堂,堵死大门,带着妻儿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哭喊着忏悔罪孽、乞求宽恕。回答他们的却是撞锤的轰鸣,然后钢铁战士们冲了进来。
北岸地区每一座礼拜堂都遭遇了屠杀。长牙之民挥舞着刀剑,平息了祈祷者的尖叫,踢翻三角桌,砸碎大理石祭坛,扯掉墙上的挂毯和地上用于跪拜的垫子。一切被费恩教玷污过的东西都投入火堆。有时他们会在毯子下发现原先兴建庙宇的因里教徒绘制的马赛克图案,美得令人惊叹,于是他们会放过这些庙宇。没有这些图案的宏伟费恩教礼拜堂被统统付之一炬。一道道冲天烟柱下,野狗嗅着层层叠叠的尸体,舔舐宽广的台阶上流下的血。
爱荷西亚出于恐惧打开了城门,几百名“克拉索提人”——在费恩教压迫下幸存了几世纪的因里教分支——唱着千庙教会的古老圣歌,保住了性命。这些刚刚还号哭不已的人们突然发现自己被失散已久、但有着相同信仰的兄弟拥抱。当晚,克拉索提人倾巢出动,踢开门扉,将竞争对手、骄横的税官以及每一个在帕夏统治下遭人嫉恨的人都杀掉了。他们的恨意由来已久。
在红墙围绕的纳格里斯,长牙之民甚至开始自相残杀。几乎在圣战军进入施吉克的同时,留在纳格里斯的施吉克统治者就向伊库雷·孔法斯派去使节,表示愿向皇帝投降,以换取皇室庇护。孔法斯立即派出努摩玛留斯将军率一支齐德鲁希骑兵前往。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到达时城门已被森耶里大军攻破,其中多是凶猛的因加罗什人和斯卡瓦人,这些人在城中大肆抢掠。齐德鲁希骑兵试图干涉,结果街巷中爆发混战。努摩玛留斯将军举着休战旗帜去见“斯兰克之锤”亚格罗塔,却被那巨人砸碎了脑袋。将军一死,齐德鲁希骑兵失去了领导,加上被金发武士的狂暴震慑,于是纷纷退出城市。
最恐怖的折磨落在费恩教祭司头上。每天晚上,在异教徒的圣物燃起的篝火前,因里教徒把他们当作酒后玩物,剖开肚腹,像牵骡子一样牵着他们的肠子来回走。有些人被刺瞎双眼,有些人被强迫观看因里教徒奸污他们的妻女,还有些人被活活剥皮。最终,许多人被当作巫师烧死。几乎每个村子都留下了费恩教祭司或相关神职人员被损毁的尸体,他们的四肢钉在繁茂的桉树树枝上。
就这样过了两星期,疯狂的情绪好像具有精确量度似的,突然停止下来。客观而言,遇难的施吉克人和当地总人口相比不算多,但任何人走在大路上,每小时都能发现尸体。森比斯河上出现的不再是渔人和商贩的小船,而是一具具浮尸,浮尸沿污秽的河水漂下,进入梅内亚诺海方才散开。
施吉克终于得到净化。

从金字塔顶向下看,塔身比平地上看去显得更陡峭。说到底,许多事都是如此。
沿着异常陡峭的台阶登上塔顶后,凯胡斯转头环视四周景色。北边和西边都是农田,他看到水堤延伸进田地,看到一行行大枫树和岑树,远处的村庄像摔碎在大地上的陶器碎片。不远处有许多较小的金字塔,修得也很结实,以这些金字塔为中心,水渠和堤坝组成的网络向远方延伸,直到杰迪亚的断崖脚下。往南看去,越过那座被阿凯梅安称为帕尔波西斯的金字塔的顶部,可见沼泽银杏高高矗立在一片片沙洲柳林中间,好似弓腰驼背的哨兵。宽阔的森比斯河在更远处闪耀。东方的绿地间杂着红色线条,那是高出地面的人行道和远古大路,它们穿过了阴暗的灌木丛和阳光普照的田野。所有道路汇聚在爱荷西亚,她的城墙和她散发的烟雾为地平线涂上了一抹阴影。
施吉克。又一片古老的土地。
如此古老,如此辽阔,父亲……你见过这些吗?
他朝大金字塔背后供人行走的台阶看去,阿凯梅安仍在辛苦地往上爬,白色亚麻外套的腋下和脖颈现出汗渍。
“我记得你说过,古人相信他们的神居住在这些塔顶。”凯胡斯朝下喊道,“怎么不往上走了?”
阿凯梅安停下脚步,皱眉看着剩下的距离。他好容易喘匀气,努力挤出笑容:“正因为古人相信他们的神居住在这些塔顶啊……”
凯胡斯笑了笑,扭头查看早已破败的塔顶。古代的神龛乱七八糟地倒作一团,倒塌的墙壁和散落的砖石随处可见。残墙上有雕刻,还有早已无法辨识的象形文字。这些应该就是古代神祇,凯胡斯心想,以及他们在人间的残留。
信仰。是信仰建起这座黑色台阶的山峰——死去已久的人们的信仰。
巨大的付出,父亲,只因受骗?
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圣战军不也如此吗?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规模更宏大、但寿命更短暂的信仰造物。
抵达摩门至今的这几月里,凯胡斯已为自己的金字塔打下地基,通过暗示获得了位高权重的人们的尊重,潜移默化地让人觉得他不只是自称的王子——远远不止。通过不经意间展示的智慧与谦逊,他最终认可了其他人强加给他的身份。考虑到其中涉及的复杂运作,他本希望用更谨慎的方式去征服人心,但自与萨瑟鲁斯遭遇之后,他不得不加快进度,采取了一些本来应当规避的冒险行为。他知道即便是现在,非神会也在注视他、研究他,审视他逐渐增强的力量。他必须在非神会的耐心耗尽前将圣战军掌握在手,他必须让这些人为他建起金字塔。
你也看到它们了,对吗,父亲?他们在捕猎你吗?这就是你召唤我的原因?
凯胡斯朝塔下不远处看去,只见一个男人在高耸的人行道上赶着几头公牛,每走三四步就挥一鞭子。旁边小米地中许多农民弯腰劳作。大约半里外,一支因里教骑兵排成一列纵队,在金黄的麦田中穿行。
他们中任何一个都可能是非神会的密探。
“瑟金斯啊!”阿凯梅安终于爬到塔顶,不禁喊道。
这巫师若是知道他与非神会间的秘密冲突会怎么反应?凯胡斯知道,现在还不能让天命派牵涉进来,至少在他拥有能与之匹敌的力量之前绝不可以。
一切都归结于力量。
“你说这座塔叫什么来着?”凯胡斯问,虽然他不会忘记任何事。
“西约瑟大金字塔。”阿凯梅安仍在喘粗气,“古王朝最伟大的作品之一……非常的与众不同,你觉得呢?”
“是啊……”凯胡斯装出意兴盎然的样子。
他一定为发生过的事感到羞愧。
“你有心事?”阿凯梅安问。他弯腰扶着膝盖,转脸朝塔顶边缘吐了口痰。
“是西尔维……”凯胡斯用坦白的口气说,“告诉我,你觉得她有没可能……”他故作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阿凯梅安望向薄雾笼罩的远方,但他转开脸之前,凯胡斯已瞥见转瞬即逝的恐惧表情。他的手握紧了,胡须在紧张中根根直立,心跳也在加速……
“有可能什么?”巫师假装毫不在意地问。
在凯胡斯控制的所有灵魂中,很少有像西尔维这样有用的。欲望与羞耻是抵达俗世男人心底的捷径。自他派她去阿凯梅安那里过夜之后,巫师一直在用数不清的微妙方式试图弥补半醉半醒中犯下的罪过。康里亚人的谚语说得不错:与你妻子通奸的朋友对你最慷慨……
而慷慨正是他需要杜萨斯·阿凯梅安做到的。
“没什么。”凯胡斯摇摇头,“我猜,每个男人都担心自己的女人不忠吧。”有些伤口需要不停关照处理,有些则要放在那里等它溃烂。
学士避开他的目光,呻吟着揉后背。“我老了,不适合这样的运动。”开玩笑的声音带着紧张,他清清嗓子,又吐出一口痰,“艾斯梅该怎样笑话我……”
艾斯梅娜,在他的设计里也有她的角色。
经过多周来的亲密接触,凯胡斯对阿凯梅安的了解已远超其本人。关爱这位学士的人——辛奈摩斯和艾斯梅娜——认为他个性孱弱,他们会小心不说出太伤人的话,假装没注意到他发抖的双手或脆弱的表情,甚至会不自觉地用父母的口气为他辩护。但凯胡斯知道,杜萨斯·阿凯梅安比许多人——尤其是他自己——以为的更强大,他这种人不停虚掷着天分,沉湎于自我怀疑当中,直到外人觉得他卑微得不成体统。对付这种人,必须让这个世界用残酷的斧头将之劈开。
必须让他们接受考验。
“告诉我,”凯胡斯说,“做老师需要付出多少?”
他知道,阿凯梅安很久没把自己当作他的老师了,但出于虚荣心不肯完全放弃这个称号。最有效的奉承不是直接用言语表达,而是隐匿在每一句预设中。
“这个,”阿凯梅安又迎上他的目光,“要看学生的个性。”
“所以老师必须了解学生,以免教得太少。”他一定已开始质疑自己。
“或是太多。”
这是阿凯梅安习惯的思维方式:他总能注意到与自己观点相反的、不那么显而易见的事,乐于掀开简单事物的面纱,揭示其下的复杂结构。在这点上他相当独特。凯胡斯发现,俗世中大多数人对“复杂”满怀厌恶,正如他们喜欢奉迎一样。大多数人宁可死于欺骗之中,也不愿生活在不确定里。
“太多……”凯胡斯重复了一遍,“就像普罗雅斯?”
阿凯梅安低头扫了眼自己的凉鞋:“对,就像普罗雅斯。”
“你都教了他什么?”
“被我们称作‘外在的知识’的东西……逻辑、历史、算术——除了‘内在的知识’,也就是巫术,什么都教过。”
“这就太多了?”
巫师困惑地停了一下,好像突然不确定自己想说什么。
“不,”过了一阵,他才勉强道,“我想不是。我曾希望教会他怀疑和容忍,但他的信仰发出的声音太强大了。如果他们允许我完成对他的教育的话,也许……但我终究失去了他,他变成了又一个长牙之民。”
现在让他看到弥补的机会。
凯胡斯发出了不由衷的笑声:“像我一样。”
“是的,”天命派学士道,露出他那带着狡黠与羞赧的微笑——凯胡斯知道,大家都觉得这种笑容惹人喜爱,“又一个嗜血的狂信徒。”
凯胡斯发出辛奈摩斯的笑声,随后又变成浅笑。他最近一直在根据阿凯梅安的反应修正自己表情中的微妙之处。虽然凯胡斯没见过埃因罗,却揣摩出了那个年轻人气质与表情的每个细节,分毫不差。只需一个眼神、一次微笑,他随时能让阿凯梅安想起埃因罗。
帕罗·埃因罗。阿凯梅安在苏拿失去的学生。他辜负了的学生。
“狂信徒也有很多种。”凯胡斯说。
巫师的眼睛突然睁大,然后眯了起来:他紧张地联想起埃因罗和去年发生的事——他不愿再回忆的事。
让他不只把天命派当成可憎的主人,更要当成敌人。
“嗯,并非所有狂信徒都是相同。”阿凯梅安说。
“那么不同取决于哪里呢?是信念,还是结果?”
埃因罗是结果,圣战军多日屠戮的无数平民也是结果。你的学派,凯胡斯暗示巫师,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真理,”阿凯梅安说,“区别在于真理。这些狂信徒,不管是因里教徒、非神会、甚或天命派,带来的结果都一样:让人死去或受苦。问题在于,这些死亡或受苦是为什么……”
“所以,目的——体现出真理的目的——能让一切苦难变得合理,包括死亡在内?”
“你一定相信这个,否则就不会在这里了。”
凯胡斯微微一笑,仿佛因被看穿而感到尴尬:“一切都是为了真理。只要目的正确……”
“任何事都可以变得正当。折磨,杀戮……”
凯胡斯睁圆了眼睛,他知道埃因罗一定会这样。“以及背叛。”
阿凯梅安紧盯着他,精明的面孔努力摆出石头般无动于衷的表情。但凯胡斯的目光透过他晒黑的皮肤,透过他精细的肌肉,甚至透过了肌肉下挣扎的灵魂。他看到神秘与痛苦,看到三千年来的智慧浸润出的渴望。他看到一个被醉酒的父亲殴打恐吓的男孩,看到一百代诺里渔民被饥饿和残酷的海洋压迫。他看到谢斯瓦萨和那场毫无希望的疯狂战争,看到远古的克泰部落冲下山坡。他看到一头野兽,扎根在地,却不停拱动着要返回连记忆都已失落的古代。
他看到的不是后事,而是前事……
“背叛。”巫师茫然重复了一遍。
接近了。
“而你的目的,”凯胡斯逼迫他,“是阻止第二次末世之劫到来。”
“是的。毫无疑问。”
“为这个目的,你愿意做任何事,背叛任何人?”
阿凯梅安的眼眸在恐惧中松弛,凯胡斯看到一丝焦虑闪过,但太短暂了,无法变成问题。学士习惯了他们之间高效的、跳跃性的交谈,两人很少像现在这样,在同一话题上交换这么多问题。
“真奇怪。”阿凯梅安说,“自己说的时候那么有把握的事,被别人说出来却显得荒谬……”
意料之外的转折,但也是机会。捷径。
“你困惑,”凯胡斯说,“是因为这表明你的信念好比廉价的言语,任何人都可以带着这样的信念,任何人都能说出和你一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所以你害怕我和其他那些狂信徒一样。”
“你不一样吗?”
他的信念到底有多坚定?
“你确实是末日的使者,凯胡斯,如果你和我一样做着谢斯瓦萨的梦……”
“普罗雅斯不也可以用同样的说法解释他的狂热吗?他可以说,‘如果你像我一样和玛伊萨内交谈过’?”
他会坚持到什么时候?一直到死吗?
巫师叹口气,点点头:“这样的矛盾总是存在的,不是吗?”
“但这是谁的矛盾?我的还是你的?”
他会跟随我吗?
阿凯梅安笑笑,显然在努力隐藏恐惧。
“这是这个世界的矛盾,凯胡斯。”
“你太轻描淡写了,阿凯——我要的不是这样空洞的解释。”
他会一直跟随我吗?
“我不知道——”
“这就是你对我的想法吗?”凯胡斯喊道,语调里带着突然而至的绝望。他的声音中透出埃因罗的犹豫,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埃因罗的惶恐。
我必须得到它。
巫师惊慌地看着他:“凯胡斯,我……”
“想想你对我说的话,阿凯,想想吧!你说,我是第二次末世之劫的预兆,你说我预示着人类的灭亡!”
当然了,阿凯梅安肯定认为他的身份不止如此……
“不,凯胡斯……你不是一切的终结。”
“那我是什么?你到底觉得我是什么?”
“我想……我想你也许会是……”
“是什么,阿凯?是什么?”
“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学士懊恼地喊道,“你来到我身边是有理由的,虽然你也许还没领悟到。”
凯胡斯知道,这不是真的。如果事件本身有其目的,那么事件的结果就会倒过来决定起因,而这是不可能的。一切事物都由其本源决定,非由终点。前事决定后事,他能操纵俗世中的人类就是最好的证明……就算杜尼安僧侣的某些推论有误,他们秉承的原则仍不容否认。“道”是复杂的——也许是世上最复杂的存在。根据他搜集到的情报,连巫术也遵循着某种道。
“那这目的到底是什么?”凯胡斯追问。
阿凯梅安犹豫了一下,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无论表情、气味还是脉动,都在痛苦地号叫。他舔了舔嘴唇……
“我想……可能是拯救这个世界。”
永远是这样。永远是欺骗。
“那么,我是你的目的了?”凯胡斯似乎不敢相信,“我是让你的狂热行为变得合理的真理?”
阿凯梅安恐惧地紧盯着他。通过他的表情,凯胡斯看到推理在他的灵魂中不断地闪耀、流动着,最后得出了唯一的、无情的结论。
一切……他已经承认,他会献出一切。
包括真知巫术。
你到底变得有多么强大,父亲?
阿凯梅安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沿宏伟的台阶往下走去。他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像在数台阶。施吉克的风吹乱了他闪亮的黑发。凯胡斯叫他时,他只说:“我讨厌在这么高的地方待着。”
凯胡斯知道他会这么说。

马特姆斯将军一向认为自己遵循实用主义,总是先弄清任务,然后有条不紊地安排步骤、达成目标。他没有继承权,童年时代不曾被人溺爱,所以他的决断不会受到蒙蔽。他会去观察、评价、行动。他对手下低级军官说过,只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断绝感情,讲求实际,就会发现世界没那么复杂。
观察。评价。行动。
他一生秉承这样的哲学,现在却被轻而易举地打败。
这次任务虽有点不同寻常,但目标明确:监视亚特里索的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王子,获得其信任。若如孔法斯猜测的那样,这个人想要召集追随者、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一位遭遇信仰危机的纳述尔将军显然是绝好人选。
事实并非如此。马特姆斯参加了十几次晚间布道——或按信徒的说法叫“夜谈会”——那人一直没认出他,也没和他说话。
当然,这种时候孔法斯一定会怪罪执行者,而非自己的设想,他会认为一切都是马特姆斯的错。凯胡斯毫无疑问是西斯林的密探,因为他和斯科约斯有关联,而斯科约斯是西斯林派来的,这点确凿无疑。经历了梭本那件事,情况更明显了:这个人在扮演先知。可他不可能知道马特姆斯是引他上钩的诱饵,因为孔法斯没把计划透露给马特姆斯以外的任何人。所以一定是马特姆斯搞砸了任务,只是太过倔强,不愿承认。
这是多年来孔法斯强加给他的不公正待遇中的一种。马特姆斯已不大在意这种羞辱,就算他在意,繁忙的公务也让他无暇理会。
马特姆斯将军不太清楚这些想法到底什么时候产生的,总之在穿越杰迪亚的长途行军中,他这个以实用主义闻名的人,不再认为凯胡斯王子是假扮先知了。这并不意味着此人真的就是先知——这方面马特姆斯还是很实际的——只是他不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什么……
但他很快就会知道,这点总让他有些害怕。马特姆斯非常忠实,也很珍视自己作为伊库雷·孔法斯副将的地位。他总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辅佐才华横溢的大统领,他的宿命是用自己更清醒、更可靠的视野来弥补孔法斯杰出天分中的缺陷。必须用实用主义来中和天才,他经常这样想。不管香料多么美味,做饭不加盐还是不行。
但如果凯胡斯真的是……那他的忠诚又应当属于谁呢?
思考这些时,马特姆斯正和几千个大汗淋漓的人坐在一起,等待聆听进入施吉克省之后凯胡斯的第一次布道。古老的西约瑟大金字塔矗立在前,仿佛一座由抛光的黑石头组成的雄伟山峰,让他有捂面跪拜的冲动。肥沃的森比斯河口三角洲平原向各个方向延伸开去,较小的金字塔散落四处,被水渠、芦苇湿地及无边无际的稻田包围。沙漠地区的白色天幕上,太阳投下火焰。
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在交谈。马特姆斯看着前面一对夫妻拿出洋葱和面包,分享简陋的一餐。他这才意识到,周围坐着的人都在小心回避他的目光。他的军服和蓝披风可能吓到了他们,让他们看出他是贵族种姓。他扫过身边每个人,努力想找个轻松的话题和这些人交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到一阵深切的孤独,不由得又想起孔法斯。
然后,他看到了凯胡斯王子。王子走下金字塔的大台阶,似乎遥远又渺小,马特姆斯却不由得露出微笑,仿佛在异国的市集中与老友重逢。
他会说什么?
马特姆斯第一次参加“夜谈会”时,以为那会是异端集会,或是很快就散去的座谈。事实并非如此。凯胡斯王子每每讲述远古先知们的话语,仿佛这些话源自他口中。他说的与马特姆斯一生中参加的无数讲道会的内容没有抵触——虽然那些讲道会上的祭司经常说出矛盾的话。似乎王子掌握着更深刻的真理,恰是因里教徒在自己信仰的教义中未曾领会的部分。
听他讲话,感觉是在学习早已明白、却未意识到的东西。
真神的王子,有人这么说,又说他是“身体迸射光芒的人”。凯胡斯王子的白丝长袍在阳光下闪耀,他停在金字塔底部的台阶上,俯瞰激动的人群,仿佛不是从塔顶走下,而是从天而降一般。马特姆斯心头一阵惶恐,他发觉自己根本没看到这个人登上金字塔,也没看到这人走出塔顶古代神灵废弃的礼拜堂,只是刚刚才……注意到他。
将军咒骂着自己的愚蠢。
“长牙所载,先知安吉释拉伊尔斋戒后走下艾什奇山,”凯胡斯一开口,周围的人彻底安静了,马特姆斯可以听到风吹过耳边的声音,“赫斯耶尔特神送给他一只野兔,让他在斋戒后恢复体力。安吉释拉伊尔把黑暗猎手的礼物剥了皮,在火上烤了,吃完后心满意足。这时,神圣的追猎者赫斯耶尔特来到他的火堆旁,当初神灵还在世间逗留,没把这个世界交给人类。安吉释拉伊尔认出了神,马上跪在火堆前,却忘记低头。”王子突然露出笑容,“就像婚礼之夜的年轻男人一样,激动之中犯了错误……”马特姆斯和其他几千人一起笑了。不知为什么,阳光好像也变得明亮了些。
“神说,‘为什么我们的先知只是下跪而已?先知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他们难道不该把脸贴在地上吗?’安吉释拉伊尔回答,‘我的面前是火堆。’无与伦比的赫斯耶尔特说,‘火从土来,火中烧烬的也归于尘土。我是你的神,你要把脸埋在土中对我膜拜。’”
王子停了一下。
“长牙所载,安吉释拉伊尔将头伸进了火堆里。”
虽然周围温暖潮湿,马特姆斯仍起了身鸡皮疙瘩。有多少次——尤其是童年时代——他凝视着火焰,不由自主地产生怪异的念头,想把脸伸到火苗中,只为了体验一下那位先知的感觉?
安吉释拉伊尔。被焚的先知。他将脸伸进了火里!火里!
“和安吉释拉伊尔一样,”王子续道,“我们也跪在火堆前……”
马特姆斯屏住了呼吸。火焰的热量仿佛在他身体里灼烧。
“真理!”凯胡斯王子喊道,好像在呼唤每个人都知道的名字,“真理的火焰,映照出你们每个人最真实的存在……”
他的声音仿佛分出了许多声部,就像唱诗团一样。
“你们脆弱。你们孤独。爱你们的人不了解你们。你们会对淫亵事物滋生欲望。你们害怕着哪怕最亲的兄弟。你们了解的东西远比你们装出来知道的少……”
“这些弱点就是你们——你们!脆弱,孤独,不为人知,欲求不满,心怀恐惧,能力有限。哪怕是现在,你们也能感觉到这些事实,它灼烧着你们,哪怕是现在——”他举起一只手,人们安静得大气不敢出,“它也在吞噬着你们。”
他放下手:“但你们却不愿将脸埋进土里。你们不愿……”
他明亮的眼睛落在马特姆斯身上。马特姆斯只觉喉咙一紧,心中像有一柄小锤砰砰敲打,血不断涌上脸来。
他看穿了我。他看到了……
“但是为什么?”王子质问,他音色沙哑,仿佛沉浸在古老的痛苦里,“真神就在火焰带来的痛苦中,而真神带来救赎,你们每个人都掌握着救赎的钥匙。你们已经跪在它面前了!但你们没有将脸贴在地上。你们脆弱。你们孤独。爱你们的人不了解你们。你们会对淫亵事物滋生欲望。你们害怕着哪怕最亲的兄弟。你们了解的东西远比你们装出来知道的少!”
马特姆斯的脸扭曲了。这番话将疼痛从他腹中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思绪绕着一个念头飞转,仿佛认出了一件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东西。我……他说的是我!
“你们当中有人能否认吗?”
沉默。不知哪儿的人开始哭泣。
“但你们确实在否认!”凯胡斯哭了,像遭到爱人无情的背叛,“你们所有人!你们跪下了,却还在欺骗——欺骗自己心中的火焰!你们孕育出一个又一个谎言,宣告这火焰并非真理。你们说自己强大,说自己并不孤独,说爱你们的人了解你们,说自己对一切淫亵心无杂念,说你们完全不害怕自己的兄弟,说你们了解一切!”
马特姆斯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谎?马特姆斯是个实用主义的人。马特姆斯是个现实的人。他分明明白凯胡斯王子的话,怎能继续欺骗自己?
“然而在某些隐秘的时刻——是的,隐秘的时刻——这些谎言变得如此空洞,不是吗?在某些隐秘的时刻,你们瞥见了真理带来的痛苦;在某些隐秘的时刻,你们看到自己的生命不过是场戏剧表演。你们会哭泣!你们会质问哪里出了错!你们会高喊:‘为什么我不能变得强大?’”
他跳下几级台阶。
“为什么我不能变得强大?”
马特姆斯喉咙发疼!——好像这句话是他自己嘶喊出来的一样。
“因为,”王子柔声说,“你们对自己的欺骗。”
马特姆斯脑中只有一个疯狂的想法:他也有皮肤和头发……他只是一个凡人!
“你们脆弱,是因为你们假装强大。”那声音失去了形体,正悄然为上千双发红的耳朵解谜,“你们孤独,是因为你们不断撒谎。爱你们的人不了解你们,是因为你们的生活就是演戏。你们渴望淫亵之物,是因为你们否认自己的欲望。你们害怕自己的兄弟,是因为害怕他们看穿你们。你们了解的如此之少,是因为要学到东西,必须首先承认自己无知。”人的一生怎会如此简单,只手就可阐释?
“你们看到这当中的悲哀了吗?”王子续道,“经文用神灵的标准要求我们,要我们成为比自身更强大的存在。但我们是什么呢?我们是脆弱的人类,心中永远怀着暴躁与嫉妒,口中塞满编造的谎言。不承认自己的脆弱,人类就会继续脆弱下去。”
这个词,脆弱,似乎从天而降,从外域而来。刹那间,说话的那个人不再是凡人,而是某个更伟大的存在在世间的投影。脆弱……这个词不是凡人口中说出来,而是从其他某个地方……
马特姆斯明白了。
我正坐在真神面前。
恐惧与幸福同时涌现。
什么东西摩擦着他的眼睛。什么东西覆盖住他的肌肤。真神。真神无处不在。
一切终归平静,世界经过长久的坠落后,终于被正确的东西支撑起来。回望自己坠落的路,马特姆斯就像是第一次来听讲一样,似乎认出真神之后,才第一次成为自己——就在这里!这里……
嘴唇上有盐味就不可能吸进甜美的空气。灵魂不可能如此动人,智慧不可能如此隐秘,涌动的激情不可能如此优雅。到处都是不可能。
但这一切不可能……
奇迹在这里发生。
“和我一起跪下吧。”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说,“抓住我的手,不要怕,把脸埋进熔炉中!”
他心中早为这句话留下了地方,把它像经文一样镌刻下来。至高的喜乐。
大家都高喊起来,马特姆斯也和他们一起呼喊。有人当众失声痛哭,马特姆斯也是。人们纷纷伸出手,想要抓住凯胡斯的影子,马特姆斯也伸出两只手指,试图触摸远处的人脸。
他不知凯胡斯王子说了多久,不过王子说到很多事。他说到哪里,哪里的世界就悄然发生变化。“身为战士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战争不也是火堆吗?不也是我们的熔炉吗?战争不正代表了我们真正的脆弱吗?”他甚至教众人唱了首圣歌,他说那是他在梦中听到的。这首歌让每个人都深受感动,就像从外域传来的一样。那是诸神唱的歌,马特姆斯知道,在他生命中的每一天,早上起来脑海里都会响起这首歌的旋律。
之后,人群纷纷拥到王子跟前,跪倒在地,轻轻吻他白色长袍的下摆。他要人们站起来,提醒大家他也是普通人。最后,拥挤的人群将马特姆斯带到了他身边,那双非凡的蓝眼睛温柔地看着他,完全没在意他身上的金甲、蓝披风和军衔徽记。
“我一直在等你,将军。”
他俩仿佛同时浸入水中,将其他人激动的喊声远远隔开。马特姆斯呆站在原地,敬畏与满足让他说不出话来……
“孔法斯派你来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是吗?”
马特姆斯感觉像孩子站在父亲面前,无法说谎,也无法说出真相。
先知点点头,好像他已把这想法说出来了一样:“我只是在想,你现在到底打算忠于谁?”
有人惊呼,但声音似乎太远太远,无关紧要。马特姆斯看着先知转过头去,朝后伸出一只带着金色光晕的手,抓住一条飞来的手臂,手臂顶端是握紧的拳头,拳头中攥着一把长长的银匕首。
刺客,他想道,但对此无动于衷。
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不会死的。
暴怒的人群将刺客按倒在地。马特姆斯看到一张不停号叫的染血的脸。
先知回头面对他。
“我不会撕裂你的心,”他说,“等你做好准备,再来找我吧。”

“我警告你,普罗雅斯,必须对这人采取行动。”伊库雷·孔法斯流露出了过多的意愿。不过也到了做决断的时候了。
康里亚王子仰坐在行军椅上,温和地看着他,仿佛下意识地用手指捻着胡须:“你觉得该怎么做?”
终于来了。
“我们应当召集大小贵族,召开议事会。”
“然后?”
“然后对他提出指控。”
普罗雅斯皱了皱眉头:“指控?凭什么?”
“凭长牙上的训谕。古法。”
“啊,我明白了。那你打算用什么罪名指控凯胡斯王子?”
“煽动渎神行为。假冒先知。”
普罗雅斯点点头。“换句话说,”他尖刻地说,“你认为他是伪先知。”
孔法斯难以置信地笑起来。他还记得从前——回想起来似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想象自己和普罗雅斯会在圣战途中结成密友,一起扬名天下。他们年龄相仿,容貌也同样尊贵,在三海诸国各据一方,都被视为前途无量的有为青年——至少,他在基育斯河之战中荡平塞尔文迪人之前是这样。
现在没人可以与我平起平坐。
“还有更合适的罪名吗?”孔法斯问。
“如果你打算讨论如何向南岸的萨考拉斯发动突袭,”普罗雅斯不耐烦地答道,“我可以参与。但我不同意你指控一位虔诚的信徒,一位我当作朋友的人。”
普罗雅斯的营帐虽然宽敞,装饰也很华贵,但仍然太昏暗,而且闷热得无法忍受。其他贵族都已搬出帆布帐篷,住进基安人遗弃的别墅,普罗雅斯却仍保持着行军习惯。
这个狂信徒。
“你听说他在西约瑟金字塔的布道了吗?”孔法斯问道,心中暗想:马特姆斯,你这蠢货……
但关键在于马特姆斯并不愚蠢,事实上,孔法斯很难想出谁比他更聪明……而这正是最可怕之处。
“是的,当然。”普罗雅斯不耐烦地回答,“我也经常受邀参加讲道会,只是公务繁忙。”
“我在想……你知不知道部队里有多少士兵和军官——其中既有我的人,也有你的人——把他称作战士先知?战士先知?”
“是的。我听说过这事……”普罗雅斯的语气和之前一样,明显透出不耐烦,但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好像想到什么担心的事。
“照理说,”孔法斯努力控制脾气,“这支圣战军效忠于后先知——因里·瑟金斯。但如果让那个骗子继续聚集信徒,这很快就会变成战士先知的圣战了。你明白吗?”
死先知很有用,可以用他们的名义去统治。但活先知?西斯林的先知?
也许我该把斯科约斯的事告诉他……
普罗雅斯摇摇头,似乎懒得再反驳:“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嗯,孔法斯?凯胡斯他……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这点我不怀疑。他能梦见东西。不过他从没自称过先知,事实上,别人这样叫他时,他很生气。”
“那又怎样?假冒之事需要他亲口确认吗?单单做了伪先知还不够?”
普罗雅斯露出痛苦的表情,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孔法斯一番,就像在评判孔法斯身上的盔甲。
“你为什么如此在意,孔法斯?我敢肯定你绝不会这么虔诚。”
你想要我怎么做,叔叔?我应该告诉他吗?
孔法斯控制住像塞尔文迪人一样唾痰的冲动,只从齿间伸出舌头。他最看不起优柔寡断的人。
“我虔诚与否与此无关。”
普罗雅斯深深地吸了口气,发出沉重的叹息声:“我曾和这个人多次促膝长谈,孔法斯,我们屡屡朗读《长牙纪年》和《圣典》。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不曾听他说过哪怕一点异端言论,事实上,凯胡斯也许是我见过的人中最虔诚的。确实有很多人把他当成先知,我也承认这事有些令人困扰,但这并非他的错。人总是脆弱的,孔法斯,那些注视着凯胡斯的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缺乏的人格力量,这有那么奇怪吗?”
孔法斯感到自己脸上露出了深深的蔑视:“连你……你也中了他的圈套。”
凯胡斯到底是个什么人?虽然不愿承认,但马特姆斯的汇报着实让他大吃一惊。不知何故,仅仅几周时间,那个凯胡斯王子就把他最信赖的手下变成了一个只知胡言乱语的白痴。真理!人类的脆弱!熔炉!
荒谬至极!然而这些谬论却像渗进亚麻布的鲜血一样,在圣战军中蔓延开来。那个凯胡斯王子犹如一道伤口——如果他像亲爱的瑟留斯叔叔害怕的那样,是西斯林的密探的话,那就是一道致命的伤口。
普罗雅斯非常愤怒,他用蔑视回应蔑视。“中圈套?”他哼了一声,“你当然会这样想了。野心勃勃的人很难理解虔诚二字,那种人只能理解世俗的目的,他们的愿望永远建立在最原始的饥渴上。”
孔法斯能感到这番话有几分言不由衷。
至少我埋下了一颗种子。
“吃饱肚子的人怎么说都可以。”孔法斯反击了一句,转身就走。他今天分配给白痴的耐性用完了。
刚走到帘幕前,普罗雅斯出声叫住他。
“还有一件事,大统领。”
孔法斯转过身,眼皮都没抬,只是扬起了眉毛:“何事?”
“你听说过吗,有人打算谋杀凯胡斯?”
“你的意思是,世上除了我,还有清醒的人?”
普罗雅斯苦笑,一瞬间,他眼神中流露出真切的憎恶。
“凯胡斯王子告诉我,刺客是纳述尔人。事实上,是你手下的军官。”
孔法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知道自己被耍了。刚才这些问题……普罗雅斯问这些问题只是耍弄他,挖掘他的动机。真蠢,孔法斯咒骂了自己一句。不管是不是狂信徒,涅尔塞·普罗雅斯都绝不可以低估。
真是一场噩梦。
“怎么?”孔法斯说,“你打算逮捕我吗?”
“是你打算逮捕凯胡斯王子。”
孔法斯咧嘴笑笑:“逮捕一支军队是很困难的。”
“我没看到军队。”普罗雅斯道。
孔法斯笑容不减:“但你确实看到了……”

当然,普罗雅斯什么都做不了,就算刺客活下来直接指认了孔法斯也无济于事。圣战军需要帝国的支持。
但这件事里确实能学到教训。战争是斗智。孔法斯会让凯胡斯王子明白这点……
孔法斯走出大帐,原本无所事事的齐德鲁希骑兵马上立正敬礼。为防万一,他身边一直带着两百名重装骑兵护卫。目前各大贵族分散驻扎,从大沙漠边的纳格里斯到森比斯河三角洲的爱荷西亚,而萨考拉斯把突袭部队派到北岸进行侵扰。大统领可不想为处理这种事冒被杀或被俘的危险。到目前为止,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的问题仍是理论上的,与实际战事没有关系。
随从为他备马时,大统领寻找着马特姆斯,发现副将混在骑兵队中。马特姆斯一直不大喜欢和军官们为伴,更愿意跟普通士兵待在一起,孔法斯曾经认为这习惯很有古风,现在却心存厌恶——甚至认为这具有煽动性。
马特姆斯……你到底怎么了?
孔法斯翻身骑上黑马,从旁经过。将军沉默地看着他,显然没领会他的意思。
孔法斯像个塞尔文迪人一样朝马特姆斯坐骑的蹄间吐了口痰,回头又看了一眼普罗雅斯的营帐,只见久经风霜的白帆布上用黑线绣着雄鹰,营帐周围的卫兵都狐疑地打量着他和他的部下。在南岸峭壁模糊的影子映衬下,涅尔塞家族绘着雄鹰与长牙的三角旗在懒洋洋的微风中轻摆。
他回头看向离经叛道的将军。
“看起来,”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承载的凶狠,“你不是唯一一个受那密探的巫术伤害的人,马特姆斯……杀死这个战士先知之后,你会给很多人报仇的——很多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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