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施吉克
人总是用手指着其他人，所以我不关注指甲，只关注指节。
——昂提拉斯，《论人类的愚蠢》
没有正午的日子，没有秋天的年份。
永远崭新的爱情，或者爱情并不存在。
——匿名，《殇颂》
长牙纪4111年，夏末，施吉克省
有光。
“艾斯梅……”
她身子一动。是梦吗？是的……她梦到自己在游泳，在俯瞰战争平原的丘陵池塘中。
一只手按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温柔地按压。
“艾斯梅……你得醒醒。”
但她刚开始感到温暖……她眨眨眼睛，发现还是夜里，不由得抽了抽嘴角。灯。有人举着一盏灯。阿凯在做什么？
她翻了个身仰坐起来，看到凯胡斯跪在她身边，表情非常严肃。她皱了皱眉毛，把毯子拉起来盖住胸口。
“怎——”刚开口，她就不得不停下来清嗓子，“怎么了？”
“萨略特图书馆，”他用冷漠的语调说，“着火了。”她茫然地眨眼，看着灯笼光，“赤塔的人毁掉了它，艾斯梅。”她转过脸，依然在寻找阿凯梅安。
辛奈摩斯表情中的某种东西深深震撼了普罗雅斯。普罗雅斯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滑过桌上的金酒碗边沿，酒碗早空了，他盯着酒碗侧面闪亮的雄鹰徽记。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辛？”他的话音里带着烦躁与狐疑。
“你能做到的一切！”
元帅两天前就把阿凯梅安被绑架的事告诉了他。普罗雅斯没见过元帅这副样子，忧心忡忡，简直发了狂。按元帅的要求，他下令逮捕塞里舒，一个南部边境的男爵，他只模糊记得那人的模样。然后他骑马去了爱荷西亚，要求会见以利亚萨拉斯，大宗师也接见了他。
大宗师的态度非常亲切，却直截了当地否认了元帅的指控。他声称自己的手下调查萨略特图书馆时意外发现了一个西斯林的隐秘据点。“我们失去了两名成员，这是非常严重的损失。”大宗师严肃地说。
普罗雅斯彬彬有礼地提出要看西斯林的尸骨，以利亚萨拉斯回应道：“愿意的话，你可以把他们装走……你有袋子吗？”
你也明白，他的眼睛在说，你做这些事多么徒劳。
普罗雅斯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徒劳——就算能逮捕塞里舒。很快，圣战军会越过森比斯河，进攻南岸的萨考拉斯。长牙之民需要赤塔，如果塞尔文迪人说得没错，圣战的胜败系于赤塔。一个人的性命——更何况还是个渎神的人——与这样的需要相比算得了什么？真神要求牺牲……
普罗雅斯知道这是徒劳——完完全全是徒劳！但要让辛奈摩斯也明白这一点，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能做到的一切？”王子复述了一遍，“请你告诉我，辛，我到底能做什么？康里亚的王子对赤塔有什么权力？”
他有点后悔自己不耐烦的语调，但别无他法。
辛奈摩斯仍然笔直地站在原地，就像在接受检阅：“你可以召集议事会……”
“是的，我可以，但目的是什么？”
“目的？”辛奈摩斯重复了一遍，显然感到不解，“你说召集议事会的目的？”
“是的，这问题很伤人，却不得不问。”
“你不明白吗？”辛奈摩斯喊道，“阿凯梅安还没死！我不是要你为他复仇！他们带走了他，普罗雅斯！他们仍把他关在爱荷西亚的某个地方。他们会用你我无法想象的方式拷打他。是赤塔！赤塔抓住了阿凯梅安！”
赤塔。对那些生活在上艾诺恩的阴影中的人，这是一个恐怖的名字。普罗雅斯深吸一口气。真神的需求才最重要……
信仰令人坚强。
“辛……我知道你在经受怎样的折磨。我知道你觉得该为此事负责，但——”
“你这傲慢无礼、忘恩负义的臭小子！”元帅的怒火爆发了。他抓着桌角，身体前倾，压过桌上一卷卷羊皮纸，飞溅的唾沫沾在王子的胡子上，“你没从他身上学到什么吗？还是说你从小就一副铁石心肠？那是阿凯梅安啊，普罗雅斯，是阿凯！他曾那么宠爱你！那么喜欢你！是他成就了你！”
“记住自己的身份，元帅！我不会容忍——”
“听我说完！”辛奈摩斯大吼，挥起拳头砸在桌上。黄金酒碗跳了起来，滚到地上。
“你虽然顽固，”元帅的声音有些发涩，“也该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记得你在安迪亚敏高地上说的话吗？‘这场游戏无始也无终’。我不是要你去攻打以利亚萨拉斯，普罗雅斯，我只要你去玩你们的游戏！让他们相信，不确保阿凯的安全，你绝不善罢甘休；让他们认为，如果他们杀了阿凯，你不惜向他们开战。如果他们相信你愿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包括圣城希摩，也要救回阿凯梅安，他们会屈服的，他们一定会屈服的！”
普罗雅斯站了起来，从曾经的剑术老师那张愤怒的脸庞前退开。他的确知道“这种事”该如何处理，也“已经”用开战威胁以利亚萨拉斯了。
他露出苦笑：“你疯了吗，辛？你真的要让我把儿时的老师放到真神之前？把一个巫师放到我的神灵之前？”
辛奈摩斯放开桌子，挺直身体：“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不明白，对吗？”
“你要我明白什么？”普罗雅斯喊道，“这种对话我们有过多少次了？阿凯梅安是不洁的人！不洁的！”他突然感觉自己有无比确凿的信心，好像这个想法本身带来了怒火，“如果渎神者杀了渎神者，就给我们省下火油和木头了。”
辛奈摩斯缩了缩身，像被狠揍了一拳：“所以你什么都不会做。”
“你也不许做，元帅。我们要进军南岸了，帕迪拉贾把从吉尔加什到尤玛那的每一个帕夏都召唤来了，基安人全体集结！”
“我辞去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之职。”辛奈摩斯僵硬地宣布，“此外，我断绝与你和你父亲的一切关系，解除我对涅尔塞家族的誓言。我不再是康里亚骑士。”
普罗雅斯感觉脸和手都麻木了。这不可能。“你想好了，辛。”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你的一切……不动产、动产以及种姓……你拥有的一切，你成为的一切，都将被剥夺。”
“不，普罗沙，”元帅转身朝门帷走去，“放弃一切的是你。”
他离开了。
油灯的芦苇灯芯发出劈啪声，四周更加昏暗。难以承受！与同僚无穷无尽的斗争，异教徒，负担——无数负担！永无止境的恐惧……辛奈摩斯一直在他身边，只有辛奈摩斯，唯一一个理解他的人，唯一一个能让他的怒火平息的人，唯一一个能分担……
阿凯！
瑟金斯在上……他做了什么？
涅尔塞·普罗雅斯跪了下来，胃里仿佛有匕首在搅。但他没有流泪。是你在考验我！我知道是你在考验我！
两个躯体，一份暖意。
这不就是凯胡斯说的爱情吗？
艾斯梅娜看到辛奈摩斯不安地坐下，好像不知道受不受欢迎。他厚重的手掌在脸上擦了擦，她可以看出他眼中的绝望。
“我已经，”他沉重地说，“尽我所能了。”
他的意思是找人谈过了，男人间的谈话总是假装发出了声音，同时存留着颜面。
“不！你必须继续去求他！你不能放弃，辛，你不能……”
他眼中的痛苦替她说完了话。
“过不多久，圣战军就要攻打南岸了，艾斯梅。”
他抿抿嘴唇。
他的意思是杜萨斯·阿凯梅安很快会被遗忘，跟所有棘手而尴尬的事一样。但这怎么可能？一个了解阿凯梅安、熟识阿凯梅安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他，就像被单从干燥的皮肤上滑落？但他们是男人，男人表面上都是干巴巴的，湿润的一面永远藏在心里。他们不可能将自己的生命和其他男人融合起来。永远也没法真正融在一起。
“也许……”她擦掉眼泪，尽全力露出微笑，“也许普罗雅斯很、很孤独……也许他需、需要——”
“不，艾斯梅，不行。”
滚烫的泪水流下。她缓缓摇头，面无表情。
不……我必须做些什么！一定有我能做的事！
辛奈摩斯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阳光照耀的地面，就像在寻找遗忘的话。
“你何不跟凯胡斯和西尔维待在一起呢？”他问。
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失去地位后，辛奈摩斯的营地也散了。凯胡斯带着西尔维加入了普罗雅斯的队伍，虽然她理解这样做的理由，还是觉得沮丧——凯胡斯爱着阿凯，却不能不照顾更多的人。她恳求过他！她曾匍匐在他脚边，甚至在最绝望的时候，还试过引诱他。然而他完全不为所动。
圣战。圣战。一切都是为了这场见鬼的圣战！
阿凯梅安该怎么办？
凯胡斯忤逆不了命运，他要回应那位伟大的妓女……
“如果阿凯回来了呢？”她抽泣着，“如果他回到这里，找不到我怎么办？”
虽然每个人都已离开，但她的帐篷——阿凯的帐篷——没有移动分毫。她留在这个承载过她所有欢乐的缝隙中。亚特雷普斯军现在由伊里萨斯指挥了，但人们对她还算尊重，叫她“巫师的女人”……
“自己待在这里恐怕不好。”辛奈摩斯说，“伊里萨斯很快要和普罗雅斯一起出征，然后施吉克人……可能会回来报复。”
“我会有办法的。”她嘶哑地说，“我之前都一个人过，辛。”
辛奈摩斯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抚过她脸颊，拇指温柔地拂去一滴泪水：“多保重，艾斯梅。”
“你要做什么？”
他朝她身后遥远的地方看去。也许是看向薄雾笼罩的金字塔，也许什么都没看。
“去找他。”他用毫无希望的声音说。
“我和你一起去！”她高喊着跳起来。
我来了，阿凯！我来了！
辛奈摩斯一声不吭地走到坐骑旁，爬上马鞍，从腰带中抽出一把匕首，高高地抛起来，插在她脚边的土地里。
“拿着。”他说，“保重，艾斯梅。”
艾斯梅娜这才发现，丁察塞斯和岑卡帕也骑马站在远处，等待他们曾经的领主。他们挥挥手，随辛奈摩斯离开了。她坐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用晒热的手臂捂住了脸。
再抬起头，他们都走了。
无助。如果说女人是希望最古老的伴侣，也只是因为她们的无助。当然，某些女人可以在灶火旁掌权，但灶火之外的世界依然属于男人。阿凯梅安正是消失在那个世界里，消失在一座座火堆间冰冷的黑暗中。
她只能等待……有什么比等待更痛苦呢？没有东西能像空白的时间一样，用精确的笔法勾勒出一个人的无能。时间一刻又一刻过去，有时感觉无比迟钝，有时则充斥着无声的尖叫，而每一刻仿佛都在咬啮她。光明的时刻带来令人痛苦的问题：他在哪儿？没有他我该怎么办？黑暗的时刻让希望化为乌有：他死了，只剩我一人。
等待，这是女人的传统。在灶火边等待。不住地瞥看，却又不敢对视。无休止地争论无意义的东西。不停思考，却与学识无缘。不断重复别人说过和暗示过的话。像念叨咒语一样追逐线索，仿佛她们拙劣的智慧加上无比执著的灵魂可以在更深层次上理解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向她们屈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仿佛成了旋转的车轮上唯一不动的点，或是洪水退却后仅存的建筑。附近营帐纷纷倒下，像覆在死尸上的裹尸布。庞大的行李车装满辎重，穿盔甲的人骑马从地平线这头跑向那头，个个身负伟大使命。军团在牧场上集结，呼喊着，高唱圣歌，渐行渐远。
像这个过去的夏天。
而艾斯梅娜独坐在他们离开的地方，看着微风吹拂被践踏的草地，看着飞舞的野蜂如黑色圆点在满是足迹的河滩上嗡嗡盘旋。她感到自己坐在永恒的静默中，喧哗落幕，虚假的平静将她包裹。坐在阿凯梅安的帐前，背对他们可怜的财产，面朝阳光明媚的大地，她哭喊他的名字，仿佛他就躲在某棵黑柳树后。柳树的每根枝条都在自由舞动，似乎不属于同一片天空。
她几乎可以看到他蹲在树干黑色的阴影中。
出来吧，阿凯……他们都离开了，这里安全了，我的爱人。
白天。黑夜。
艾斯梅娜无声地问出明知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她想着离去的女儿，将冰冷的死后世界与眼前的现实世界做比较——这是违反教义的想法。她走到森比斯河边，凝望黑色河水，不知是想喝水，还是想投入水中。她看到自己在水底挥手……
一个躯体，没有暖意。
白天。黑夜。时时刻刻。
艾斯梅娜是妓女，而妓女知道如何等待，她们在持久的泄欲行为中磨炼出了耐性。现在，她的每一天都是像生命一样漫长的卷轴上书写的段落，每个段落都在低声诉说：
这里安全了，我的爱人，快出来吧。
这里安全了。
离开辛奈摩斯的营地后，奈育尔的日子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不是和普罗雅斯商谈军事，就是应王子的要求执行任务。萨考拉斯在战争平原吃了败仗后几乎没浪费任何时间，立刻放弃了所有无法防守的土地——包括整个森比斯河北岸——又烧掉了所有能找到的船只，以阻止大军渡河。他一边沿整个南岸修建临时瞭望塔，一边聚集残部。对施吉克人及他们的因里教新领主来说，幸运的是萨考拉斯没有烧掉谷仓，也没在撤退时焚烧田地和果园。议事会上，梭本说这是因为异教徒撤退得太匆忙，是因为恐惧，但奈育尔知道并非如此。基安人是有计划地撤离北岸的，他们知道辛内雷斯会拖慢长牙之民的行军速度。哪怕在泽克尔塔——八年前塞尔文迪人击溃这些异教徒的战场——基安人也很快返回，收复了失地。他们是倔强而诡计多端的民族。
奈育尔知道，萨考拉斯放过北岸的田地，是因为他打算夺回这里。
以因里教徒的肚量，要消化这事实并不容易。即便是放下了自身种姓固有的狂妄、接受奈育尔教导的普罗雅斯，也不相信基安人能带来真正的威胁。
“你对胜利真有把握？”一天晚上，奈育尔单独与王子进餐时问。
“把握？”普罗雅斯说，“当然。”
“为什么？”
“因为这是真神的意志。”
“那萨考拉斯呢？他不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吗？”
普罗雅斯扬了扬眉毛，然后马上拧紧：“这不是重点，塞尔文迪人。我们杀了多少敌人？在他们心中埋下了多少恐惧？”
“你们杀的敌人太少，埋下的恐惧也太少。”奈育尔开口解释忆者是如何用歌谣故事描述每个纳述尔军团，讲述各军团的标志、徽章与性情的。这样一来，各部落礼拜或作战时，就能读懂纳述尔军阵潜藏的意义。“而这却成为草原人在基育斯河之战中失败的原因，”他道，“孔法斯更换了各军团的标志，我们上了当……”
“傻瓜也知道如何解读敌人的阵线！”普罗雅斯打断他。
奈育尔耸耸肩：“那么告诉我，你在战争平原上读到了什么？”
普罗雅斯的脸色变白了：“当时烟雾弥漫，能看到什么？我只认出几个……”
“我全认出来了。”奈育尔强调，“基安的大家族只有约三分之二出现在蒙格达平原，有些还只是来做做样子——这视乎萨考拉斯在同僚中有多少敌人。屠杀乡民圣战军之后，显然有很多异教徒——包括帕迪拉贾——会轻视圣战军的威胁……”
“但现在……”普罗雅斯道。
“他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们会与吉尔加什、尼尔纳米什达成协议。他们会清空每座兵营，给每匹马装上鞍具，为每个儿子发放武器……不要心存幻想，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基安骑兵赶往施吉克，他们将以圣战回应圣战。”
这次谈话后，普罗雅斯完全接受了奈育尔的劝告。接下来的议事会上，除孔法斯外，每个大贵族都在嘲笑奈育尔的警告。但普罗雅斯带上的突袭河对岸抓到的俘虏，证实了奈育尔预测的每件事。那些可怜的家伙说，过去一周多，许多遥远地方的大公——远至塞鲁卡拉和南锡蓬——都穿过南方沙漠赶来了。许多名字连诺斯莱人都如雷贯耳：辛加捷霍，威名远扬的尤玛那帕夏；伊伯扬，安那斯潘尼亚帕夏；甚至杜诺沙，暴虐的安摩图帕夏，也从希摩赶到。
于是大家达成共识，圣战军必须尽快渡过森比斯河。
“想想看，”会后普罗雅斯对他说，“之前我只是把你当作外交上打败皇帝的奇招，现在除了名号之外，你已经成了我们的将军。你发现了吗？”
“我说的话、我提的所有建议，没有什么是孔法斯不能给的。”
普罗雅斯笑了：“除了信任，塞尔文迪人，除了信任。”虽然奈育尔也露出微笑，但不知为何，这话让他一阵不适。狗与牛的信任对他有什么意义？
奈育尔是为战争而生，从小受的教育全都和战争有关。这一点，只有这一点，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因此，他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投入到渡河作战的准备工作中。各路贵族都在大量建造木筏和驳船，好让整支圣战军渡过森比斯河，奈育尔则带领康里亚人寻找理想的渡河地点。他带着分派给他的小部队趁夜对南岸发动突袭，甚至带上了绘图师，以测定南岸地形。如果说因里教徒的战争手段中有什么让他印象深刻，那就是对地图的运用了。他亲自监督审讯俘虏，把一些塞尔文迪人的手段传授给普罗雅斯的审讯官。他还询问那些在南岸劫掠的贵族，如阿斯贾亚里伯爵，仔细收集他们的见闻。此外，他经常与其他军团中有相同任务的军官们，比如瑟育拉伯爵、比亚希·索帕斯将军及乌兰扬卡总督等进行会商。
除了在普罗雅斯的议事会上，他很少见到凯胡斯，更没机会交谈。杜尼安僧侣对他而言仿佛变成了传说。
奈育尔白天的生活与以往没什么区别，但夜晚……则完全不同。
他从没在同一个地方扎过营。大多数时候，日落之后，或是跟普罗雅斯及其手下贵族吃完晚饭之后，他会骑马离开康里亚人的营地，越过岗哨来到荒野中，点起自己的营火，听夜风在树木间呼啸。视野良好的夜晚，他会盯着康里亚人的营地，细心点数营火。“敌人的数量，”父亲告诉他，“可以由营火推测。”有时他凝视星空，猜想那会不会也是敌人的营火。他经常幻想自己在大草原上宿营。神圣的大草原。
他也经常想起西尔维和凯胡斯，而且每次都在重复把她抛弃给杜尼安僧侣的情景。他是一名战士——一名塞尔文迪战士！他，骏马与战士的粉碎者奈育尔，要女人有什么用？
但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无法阻止他想起她。她浑圆的胸脯与臀部扭动的曲线都是如此完美。他为她燃烧，每个战士、每个男人都会为她燃烧！她是他的战利品——他的证明！
他记得自己假装睡着，聆听她在黑暗中哭泣。他记得心头的懊悔，如春雪般沉重而冰凉，压得他无法呼吸。多么愚蠢！他想出许多道歉的话，许多绝望的恳求，也许可以缓解她的恨意，可以让她看他一眼。他想亲吻她逐渐隆起的柔软肚腹。他想起安妮丝，他心中的第一个妻子，现在一定沉睡在遥远的炉火边，紧抱着他们的女儿桑娜西，仿佛可以为女儿驱走女人天性中的恐惧。他想起了普罗雅斯。
心情恶劣的夜晚，他会在帐篷的黑暗中抱紧身子，号叫、痛哭。他用拳头敲打地面，用匕首在地上挖洞，再用坚硬的下体在里面抽插。他诅咒这个世界。他诅咒天堂。他诅咒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及其怪物般的儿子。
他想道：快让这一切结束吧。
心情不错的夜晚，他干脆不扎帐篷，骑马冲进最近的施吉克村庄，踢开每一扇房门，在号叫声中感受狂喜。他一时兴起放过了那些门上涂着符号的屋子——那可能是羔羊的血——但当他发现每一家都用羊血涂门时，就决定不再区别对待了。“杀了我！”他朝那些人咆哮，“杀了我，一切就结束了！”
放声大哭的男人，尖叫的女孩，沉默不语的女人。他取走所有他认为可以补偿自己的东西。
过了一星期，奈育尔终于为圣战军找到最好的渡河地点：森比斯河三角洲南部边缘潮水形成的一片浅沼泽。当然，各大贵族——除了普罗雅斯和孔法斯——对此都很犹豫，分头派人探查了那块地方之后更是无法接受。他们都是骑士，彻头彻尾的骑士，从小受的培训是如何冲锋，而在沼泽当中，马能迈动蹄子就不错了。
但这恰恰是奈育尔选择那里的原因。
在爱荷西亚举行的议事会上，普罗雅斯要他把计划解释给因里教贵族们听。他在桌上展开一张巨大的南岸三角洲地图。
“在蒙格达，”奈育尔说，“你们见识了基安人的速度。这意味着无论在哪里渡河，萨考拉斯都可以快你们一步集结兵力。但在蒙格达，你们也了解到了你们步兵的威力，更重要的是，你们用这一点教训了敌人。这里的沼泽不深，哪怕全副武装的士兵也可以走动自如，但马匹只能牵着行进。你们以你们的坐骑为荣，然而基安人的骄傲更甚，他们不愿下马作战，也不会把刚征募的步兵派来对付你们。面对连大公的亲兵都能击退的军队，临时征募的步兵又能做什么？毫无用处。萨考拉斯会放弃整片沼泽……”
他一只龟裂的手指戳在地图上，那是沼泽南边的某个位置。
“他会撤退到这里——安乌拉特要塞，把附近牧场让给你们集结。这样你们的步骑兵都能得到空间施展。”
“你怎么这么肯定？”戈泰克喊道。所有大贵族中，这位阿甘萨诺的老伯爵对奈育尔的出身最不满——当然，除了孔法斯之外。
“因为萨考拉斯，”奈育尔平静地说，“不是傻瓜。”
戈泰克一拳砸在桌上。但没等普罗雅斯出言干涉，大统领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得对！”
智取辛内雷斯之后，孔法斯几乎没发过言，他的声音不受欢迎了。但听到他支持塞尔文迪人，而且是在如此大胆的提议上时，贵族们还是愣住了。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这条狗说得没错。”他看了奈育尔一眼，眼中有笑意也有仇恨，“他选对了我们渡河的地点。”
奈育尔在脑海中想象如何割开他们肥胖的脖颈。
这次成功的会议之后，塞尔文迪酋长的名声传开了。因里教贵族甚至开始流行他的打扮风格，尤其是艾诺恩人和他们的妻子。普罗雅斯警告过他，这种事早晚会发生。“他们会被你吸引，”王子解释，“就像老色鬼看上小男孩一样。”奈育尔开始为受到过多的邀请和表白苦恼。有个女人甚至通过不懈努力，找到了他在野外的营帐，幸好他在掐死她之前停了手。
驻扎四方的圣战军开始在爱荷西亚城下集结。像在基育斯河之战前揣测孔法斯的思路一样，奈育尔绞尽脑汁地猜测萨考拉斯的想法。对方显然毫无畏惧：曾站在阵前，无视梭本手下的阿格蒙弓箭手射来的箭雨，好整以暇地修剪指甲——这故事在军中早已成为传奇。通过拷问基安俘虏，奈育尔还了解到其他细节：萨考拉斯纪律严明，擅长组织人力，连地位比他高的人也尊敬他，包括帕迪拉贾的儿子法纳亚，还有他著名的女婿伊伯扬。他无意中还从孔法斯那里了解到此人的更多情况，孔法斯会在不经意间提起年轻时在帕夏那里做人质的经历，如果他的话可信，那么萨考拉斯是个极度精明又极其喜欢恶作剧的人。
在这人的性格特征中，奈育尔最在意这最后一点：顽皮。据说萨考拉斯会趁客人不备，在酒中掺上艾诺恩或尼尔纳米什的各种麻醉剂——甚至会放参孚。“以为在和我喝酒的人，”孔法斯模仿他的口气说，“实际上是在和自己喝酒。”奈育尔第一次听到这故事时，以为帕夏只是为炫耀奢华；现在他明白，麻醉剂的作用是让客人成为另外的人，当成陌生人来碰杯畅饮。
这意味着狡猾的帕夏不仅喜欢捉弄、欺骗人，还喜欢展示、证明……
对萨考拉斯来说，即将到来的战事不过是一场竞赛，他要利用这机会来展示自己。他在蒙格达平原低估了因里教徒，只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和敌人的弱点，就像森努瑞特在基育斯河低估了孔法斯一样。他这次不会再靠蛮力对付长牙之民了。他这种人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他会以智谋战胜对手，让长牙之民看到自己的愚蠢……
这个狡猾的老战士究竟会怎样做呢？
奈育尔把想法讲给普罗雅斯听。
他告诉王子：“你一定要确保赤塔始终跟随大军行动。”
普罗雅斯以手扶额，无奈地说：“以利亚萨拉斯不会同意。他说赤塔只会跟在圣战军后面。显然他的密探告诉他，西斯林仍在希摩……”
奈育尔皱眉吐了口痰：“这算什么！”
“恐怕赤塔会保留力量，以全力对付西斯林。”
“必须让他们跟着。”奈育尔坚持，“哪怕藏在军队里也没关系。你一定有什么好处可以给他们。”
王子露出悲伤的笑容：“或者什么人。”他的声调异常伤感。
奈育尔每天至少去河边一次，查看准备工作的进展。爱荷西亚附近的冲积平原和森比斯河岸上的树木被砍伐一空。数以千计的因里教徒赤裸上身，在砍倒的树干旁辛勤劳作：劈砍、拖拽、捆绑，河边弥漫着汗水、沥青及砍下的木头的味道。他要沿河骑上若干里，才能看到队伍的尽头。他经过时，人们会高喊“塞尔文迪人！”向他致敬，仿佛他的民族成了他的名号一样。
只需看看森比斯河对岸，他就知道萨考拉斯在等着他们。费恩教骑兵在河岸上日夜巡逻，看上去只是些小点，其实是整支整支的部队。有时他甚至听到上千人发出的嘲笑从水面上传来，有时则是鼓声。
为防万一，几个分队的帝国划桨战船停在了河中。
圣战军在天亮前很久就开始登船，几百艘粗陋的驳船和几千只木筏驶入森比斯河。待朝阳给河水涂上珐琅，大部分船只已满载紧张的人和马起航了。
奈育尔和普罗雅斯及其亲随乘一艘船。辛奈摩斯不在，奈育尔有些奇怪，不过元帅有自己的部队要照顾。凯胡斯当然在船上，有时还站在王子身边，谈笑中普罗雅斯不时发出的笑声仿佛抓挠着奈育尔。
奈育尔眼看着杜尼安僧侣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眼看着他逐渐控制了辛奈摩斯火堆旁的每个人，像鞍匠加工皮革一样玩弄他们的心，硝制、打孔、塑造成型，眼看着他用谎言做稻谷，引诱越来越多的长牙之民，眼看着他只是用简单的话语和深不可测的眼神，就驾驭了数以千计的人——数以千计！——眼看着凯胡斯哄骗西尔维……他一直这样看着凯胡斯，直到忍无可忍。奈育尔清楚凯胡斯的能力，知道圣战军早晚必臣服于他，但知道和看到是不同的。奈育尔并不在乎因里教徒，但看到凯胡斯的谎言像肿瘤在老妇的皮肤上蔓延一样传播开来，仍不禁为他们感到恐惧——他鄙视他们，但也为他们感到恐惧！他们是怎样拜倒在他脚边，舔他的袍角，奉迎他，向他乞怜。无论天真愚蠢的年轻人还是久经沙场的战士，都在他面前自降身份，用哀伤的眼神和恳求的表情看着他……噢，凯胡斯……噢，凯胡斯……愚蠢的酒鬼！没有男人气概的混蛋！他们怎能这么轻易就向他屈服……
最让他愤怒的是西尔维。他眼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屈服于诱惑，眼看着她的手探向杜尼安僧侣大腿之间……
背信弃义、浪荡薄情的婊子！他要打她多少次？占有她多少次？又有多少次，他紧盯着她，陶醉于她的美丽？
奈育尔盘腿坐在船头，窥视着对岸树下的阴影。他看到成群骑兵，大概有几千人，跟着他们的船队缓缓向下游行进。
空气阴沉潮湿，水面回荡着木筏上因里教徒们的兴奋叫喊，大多是嘲笑。奈育尔人看到许多人脱下裤子，把屁股冲着南岸。
“看我的屁眼！”有人朝对岸涌来的基安人叫嚷。
“真丢脸！”有人从旁边木筏上喊，“看你像个什么？异教徒吗？”
“不，我像个屁眼！”
一时间，好像整个森比斯河都在哄然大笑。奈育尔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某个傻瓜玩得过火，失足面朝下栽进水里，由于身穿重甲，直接往下沉。周围人惊慌失措，南岸传来嘲笑和嘘声。普罗雅斯咒骂了一句，大声斥责周围木筏上的人。
然后王子离开凯胡斯，挤到船头，站在奈育尔身边，眼中精光闪烁——每次和凯胡斯交谈后，他眼里都会有这种光。事实上，每个人和凯胡斯交谈后眼里都会精光闪烁，仿佛噩梦初醒，发现自己和家人都平安无事一样。
但王子的表情里还有些别的东西，一种过于急切的同志之情。
“知道吗？你躲凯胡斯跟躲瘟疫差不多。”
奈育尔哼了一声。
普罗雅斯看着他，脸上的微笑逐渐退去。“这种事一定难以启齿吧。”他说，目光从奈育尔身上移到对岸，看着那些异教徒潮水般退却。
“什么事？”奈育尔问。
普罗雅斯微微一笑，挠了挠后脑勺：“凯胡斯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
“西尔维的事。”
奈育尔点点头，朝船首下翻涌的河水吐了口痰。当然了，杜尼安僧侣一定会告诉他。对于他们之间的不和，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男人的不和有更好的理由吗？女人。
西尔维……他的战利品。他的证明。
完美的解释。简单。合理。不会引发更多问题……
杜尼安僧侣的解释。
一阵沉默。尴尬中透着疑惑与误解。
“告诉我，奈育尔，”普罗雅斯终于开口，“塞尔文迪人的信仰是什么样的？他们遵循什么法则？”
“我的信仰？”
“是的……当然。”
“我相信你们的祖先杀了我的神。我相信你们的种族流着罪人的血。”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但和每次说出这话时一样，他仿佛听到可怖的大合唱。
“所以你们崇拜复仇……”
“我崇拜复仇。”
“所以塞尔文迪人自称战争之民。”
“是的。战争就是复仇。”
这是恰当的回答。但问题本身似乎不太对劲。
“为了夺回被夺去的东西，”普罗雅斯眼神明亮，但其中也有一丝困惑，“就像圣战军要夺回希摩。”
“不，”奈育尔答道，“只是要杀死把东西夺走的人。”
普罗雅斯朝他投来警惕的一瞥，然后转开眼，那坦白的口气在奈育尔听来就像女人一样：“如果忘记你的身份，塞尔文迪人，我也许会很欣赏你。”
但奈育尔已转身望向南岸。那边有许多人，如果能杀他的话，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普罗雅斯记得什么或忘记了什么都与他无关，他的身份不会因之改变。
我是战争之民！
因里教船只排成一列长长的纵队，进入三角洲的第一条水道。奈育尔不禁想，当萨考拉斯的哨兵向他报告圣战军失踪了时，他会作何反应？他预料到这一点了吗？还是恐慌不已？皇帝的战舰大概已堵住了最南边的通航水道，帕夏很快就会知道，圣战军打算在哪里登陆了。
骚扰他们的只有河面上的蚊虫。一上午过去，然后是下午。大战前呈现出特有的平静，每场战役之前总有这种感觉。不知为何，空气变得凝滞，每一瞬间的流逝都像石头落下一样。人们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厌倦，越来越沉重的厌倦让他们脖子变僵，脑袋发痛。每个人，不管早上多么害怕，现在都渴望起战争来，好像等待战争的折磨远比战争本身更沉重。夜晚在这样的不适中度过，大家在半梦半醒间到了精神恍惚的边缘。
第二天正午时分，他们到达盐水沼泽：深绿色芦苇汇成的海洋，一直延伸到远方地平线。凝滞感突然完全消失了，奈育尔心中升起骑马冲锋时的狂热。他带人涉过沼泽，尽力把驳船拖到离河岸远一些的地方，用剑砍倒面前高耸的纸莎草。几千人和他一起踩踏着芦苇前行，把本就很浅的沼泽踩成了平原。先头部队终于踏上森比斯河南岸坚实的土地，奈育尔、普罗雅斯、凯胡斯、伊吉亚班及一队骑士朝前冲了一段，看有什么在等待他们。杜尼安僧侣的存在又让他心头发痒，好像随时可能有人从看不到的地方袭击他一样。
朝东看去，他们望见梅内亚诺海遥远的波涛。前方——也就是南方——碎石密布的土地逐渐隆起，形成一大片铁锈色山丘。西边是大片牧场，中间的沟壑像男人皱起的额头，远处有几座果园。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山上，透过薄雾，隐约可见安乌拉特要塞低矮的围墙。几队骑兵在他们与要塞之间疾驰，此外再没有其他军队。
萨考拉斯放弃了在南岸阻击他们，正如奈育尔所料。普罗雅斯发出庆祝的呼喊：“那群蠢货！”
伊吉亚班也喊道：“蠢货！”
奈育尔没理会他们的欢呼雀跃，朝凯胡斯看去。不出所料，凯胡斯也看着他，研究着他。奈育尔吐了口痰，转开视线，他非常清楚杜尼安僧侣看到的是什么。这实在是太容易了。
圣战军用了整整一下午爬出沼泽。待到暮色降临，大多数人已扎好帐篷。奈育尔听到因里教徒的歌声，像往常一样露出嘲笑。他看着那些人成群结队地跪下，对着祭司或是神像祈祷。他听着他们大笑、欢呼，不禁想，战争前夜这些情绪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被迫的。对他们而言，这场战役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是通往终点的道路。
希摩。
但夜色很快冷却了他们的欢欣。整个南方和西方地平线上火光遍布，像炭火的余烬散落在深蓝色羊毛毯上。营火，数不清几千几万，每一座营火周围都是心如皮革般坚韧的基安武士。鼓声隆隆，传下山坡。
长牙之民兵不血刃地渡过了大河，他们简直难以置信。在全体贵族参加的议事会上，他们推举奈育尔为“战争之主”——也就是部落民的“部族之王”。伊库雷·孔法斯带着将军和下级军官们愤怒地离席，而奈育尔一言不发地接受了欢呼，心如乱麻，没感到任何骄傲或尴尬。贵族们让奴隶为他缝了一面专属的军旗，这是因里教徒心目中的至高荣誉。
之后，奈育尔看到普罗雅斯独自站在暗处，看着异教徒营地不计其数的火光。
“那么多敌人，”王子轻声说，“对吗，战争之主？”
普罗雅斯扬起嘴角，折出微笑，但在月光下，奈育尔发现他的双手绞在一起。迎上王子的眼神，野蛮人心里不禁一颤，多么年轻，多么脆弱……直到此时，奈育尔似才理解即将发生的一切有多重要。国家、信仰和民族的命运全系于此。
这个年轻人，这个男孩，在其中处于哪个位置？又会成长到哪个位置？
他要是我儿子该多好。
“我会战胜他们。”奈育尔说。
可当他向梅内亚诺海多风的岸边孤零零的帐篷走去时，一路上懊悔不已。他为什么要向因里教王子做出这样的保证？谁死谁活与他何干？只要能杀人，何须多管闲事？
我是战争之民！
奈育尔·厄·齐约萨，男人中的男人。
那天深夜，他蹲在翻滚的海浪前，洗刷阔剑。他想起和父亲一起前往遥远的约露亚海，蹲在迷雾缭绕的海岸上，做着同样的事，倾听远处浪涛的轰鸣，倾听海水漫过沙滩和卵石。梅内亚诺海闪耀的海滩外漆黑无垠，无路可循。这是另一种大草原。
父亲是这么形容大海的吗？
他坐在海边磨剑，准备明天的礼拜。凯胡斯悄无声息地走出黑暗，风撕扯头发，拽出一条条淡黄色轨迹。
奈育尔露出狼一样的笑容。不知为何，他并不吃惊。“你来做什么，杜尼安僧侣？”
凯胡斯借着火光观察他的脸，但这次奈育尔不在乎。
我知道你会说谎。
“你觉得圣战军会获胜吗？”凯胡斯问。
“伟大的先知，”奈育尔嗤之以鼻，“其他人问了你同样的问题？”
“确实如此。”凯胡斯答道。
奈育尔朝火里吐了口痰：“我的战利品呢？”
“西尔维过得很好……你为何回避我的问题？”
奈育尔冷笑一声，转身继续磨剑：“你知道答案，何必问我？”
凯胡斯一言不发地伫立在黑暗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风把火堆冒出的烟卷在他身边，大海波涛轰鸣。
“你觉得我的心残废了，”奈育尔续道，将手里磨刀石掷向星空，“但你错了……你觉得我变得更不稳定、更无法预测了，觉得我威胁到你的任务……”
他从阔剑上抬起目光，迎上杜尼安僧侣无底深渊般的眼神。
“但你错了。”
凯胡斯点点头，奈育尔根本不在乎。
“等战斗打响，”杜尼安僧侣道，“你必须指导我……你要教我战争之道。”
“我宁愿自行了断。”
风吹过篝火，飞洒的火星落在海滩上。这感觉真好，仿佛女人的手指拂过头发。
“我可以把西尔维给你。”凯胡斯说。
剑“当”一声落在奈育尔脚边。刹那间，他全身僵硬。
“为什么，”他轻蔑地吐了口痰，“我为什么会要你那个怀了孕的婊子？”
“她是你的战利品，”凯胡斯说，“她怀的是你的孩子。”
他为什么如此渴望她？她不过是个虚荣浅薄的孤女——仅此而已！奈育尔见过凯胡斯怎么使用、怎么装扮她，听到了凯胡斯要她去说的话。杜尼安僧侣不会嫌哪件工具太弱小、派不上用场，对他们而言，没有哪个词平凡得毫无意义，没有哪个眼神短暂得无法注意。她的美貌是他的凿子，她的桃子是他的铁锤……奈育尔都看到了！
那他为什么还犹豫？
我拥有的只有战争！
梅内亚诺海的波涛激烈地拍打沙滩，风中夹带着腥咸味道。奈育尔盯着杜尼安僧侣，仿佛过了一千个心跳的时间，最后他点点头，明知自己放弃了唯一一件能克制这个怪物的东西。从今以后，除了杜尼安僧侣的承诺，他已一无所有……
他已一无所有。
但闭上眼睛，他就看到了她，感觉她柔软的身体被他压在身下。她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证明！
明天，礼拜之后……
他终将得到回报。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昂提拉斯，《论人类的愚蠢》
没有正午的日子，没有秋天的年份。
永远崭新的爱情，或者爱情并不存在。
——匿名，《殇颂》
长牙纪4111年，夏末，施吉克省
有光。
“艾斯梅……”
她身子一动。是梦吗？是的……她梦到自己在游泳，在俯瞰战争平原的丘陵池塘中。
一只手按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温柔地按压。
“艾斯梅……你得醒醒。”
但她刚开始感到温暖……她眨眨眼睛，发现还是夜里，不由得抽了抽嘴角。灯。有人举着一盏灯。阿凯在做什么？
她翻了个身仰坐起来，看到凯胡斯跪在她身边，表情非常严肃。她皱了皱眉毛，把毯子拉起来盖住胸口。
“怎——”刚开口，她就不得不停下来清嗓子，“怎么了？”
“萨略特图书馆，”他用冷漠的语调说，“着火了。”她茫然地眨眼，看着灯笼光，“赤塔的人毁掉了它，艾斯梅。”她转过脸，依然在寻找阿凯梅安。
辛奈摩斯表情中的某种东西深深震撼了普罗雅斯。普罗雅斯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滑过桌上的金酒碗边沿，酒碗早空了，他盯着酒碗侧面闪亮的雄鹰徽记。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辛？”他的话音里带着烦躁与狐疑。
“你能做到的一切！”
元帅两天前就把阿凯梅安被绑架的事告诉了他。普罗雅斯没见过元帅这副样子，忧心忡忡，简直发了狂。按元帅的要求，他下令逮捕塞里舒，一个南部边境的男爵，他只模糊记得那人的模样。然后他骑马去了爱荷西亚，要求会见以利亚萨拉斯，大宗师也接见了他。
大宗师的态度非常亲切，却直截了当地否认了元帅的指控。他声称自己的手下调查萨略特图书馆时意外发现了一个西斯林的隐秘据点。“我们失去了两名成员，这是非常严重的损失。”大宗师严肃地说。
普罗雅斯彬彬有礼地提出要看西斯林的尸骨，以利亚萨拉斯回应道：“愿意的话，你可以把他们装走……你有袋子吗？”
你也明白，他的眼睛在说，你做这些事多么徒劳。
普罗雅斯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徒劳——就算能逮捕塞里舒。很快，圣战军会越过森比斯河，进攻南岸的萨考拉斯。长牙之民需要赤塔，如果塞尔文迪人说得没错，圣战的胜败系于赤塔。一个人的性命——更何况还是个渎神的人——与这样的需要相比算得了什么？真神要求牺牲……
普罗雅斯知道这是徒劳——完完全全是徒劳！但要让辛奈摩斯也明白这一点，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能做到的一切？”王子复述了一遍，“请你告诉我，辛，我到底能做什么？康里亚的王子对赤塔有什么权力？”
他有点后悔自己不耐烦的语调，但别无他法。
辛奈摩斯仍然笔直地站在原地，就像在接受检阅：“你可以召集议事会……”
“是的，我可以，但目的是什么？”
“目的？”辛奈摩斯重复了一遍，显然感到不解，“你说召集议事会的目的？”
“是的，这问题很伤人，却不得不问。”
“你不明白吗？”辛奈摩斯喊道，“阿凯梅安还没死！我不是要你为他复仇！他们带走了他，普罗雅斯！他们仍把他关在爱荷西亚的某个地方。他们会用你我无法想象的方式拷打他。是赤塔！赤塔抓住了阿凯梅安！”
赤塔。对那些生活在上艾诺恩的阴影中的人，这是一个恐怖的名字。普罗雅斯深吸一口气。真神的需求才最重要……
信仰令人坚强。
“辛……我知道你在经受怎样的折磨。我知道你觉得该为此事负责，但——”
“你这傲慢无礼、忘恩负义的臭小子！”元帅的怒火爆发了。他抓着桌角，身体前倾，压过桌上一卷卷羊皮纸，飞溅的唾沫沾在王子的胡子上，“你没从他身上学到什么吗？还是说你从小就一副铁石心肠？那是阿凯梅安啊，普罗雅斯，是阿凯！他曾那么宠爱你！那么喜欢你！是他成就了你！”
“记住自己的身份，元帅！我不会容忍——”
“听我说完！”辛奈摩斯大吼，挥起拳头砸在桌上。黄金酒碗跳了起来，滚到地上。
“你虽然顽固，”元帅的声音有些发涩，“也该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记得你在安迪亚敏高地上说的话吗？‘这场游戏无始也无终’。我不是要你去攻打以利亚萨拉斯，普罗雅斯，我只要你去玩你们的游戏！让他们相信，不确保阿凯的安全，你绝不善罢甘休；让他们认为，如果他们杀了阿凯，你不惜向他们开战。如果他们相信你愿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包括圣城希摩，也要救回阿凯梅安，他们会屈服的，他们一定会屈服的！”
普罗雅斯站了起来，从曾经的剑术老师那张愤怒的脸庞前退开。他的确知道“这种事”该如何处理，也“已经”用开战威胁以利亚萨拉斯了。
他露出苦笑：“你疯了吗，辛？你真的要让我把儿时的老师放到真神之前？把一个巫师放到我的神灵之前？”
辛奈摩斯放开桌子，挺直身体：“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不明白，对吗？”
“你要我明白什么？”普罗雅斯喊道，“这种对话我们有过多少次了？阿凯梅安是不洁的人！不洁的！”他突然感觉自己有无比确凿的信心，好像这个想法本身带来了怒火，“如果渎神者杀了渎神者，就给我们省下火油和木头了。”
辛奈摩斯缩了缩身，像被狠揍了一拳：“所以你什么都不会做。”
“你也不许做，元帅。我们要进军南岸了，帕迪拉贾把从吉尔加什到尤玛那的每一个帕夏都召唤来了，基安人全体集结！”
“我辞去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之职。”辛奈摩斯僵硬地宣布，“此外，我断绝与你和你父亲的一切关系，解除我对涅尔塞家族的誓言。我不再是康里亚骑士。”
普罗雅斯感觉脸和手都麻木了。这不可能。“你想好了，辛。”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你的一切……不动产、动产以及种姓……你拥有的一切，你成为的一切，都将被剥夺。”
“不，普罗沙，”元帅转身朝门帷走去，“放弃一切的是你。”
他离开了。
油灯的芦苇灯芯发出劈啪声，四周更加昏暗。难以承受！与同僚无穷无尽的斗争，异教徒，负担——无数负担！永无止境的恐惧……辛奈摩斯一直在他身边，只有辛奈摩斯，唯一一个理解他的人，唯一一个能让他的怒火平息的人，唯一一个能分担……
阿凯！
瑟金斯在上……他做了什么？
涅尔塞·普罗雅斯跪了下来，胃里仿佛有匕首在搅。但他没有流泪。是你在考验我！我知道是你在考验我！
两个躯体，一份暖意。
这不就是凯胡斯说的爱情吗？
艾斯梅娜看到辛奈摩斯不安地坐下，好像不知道受不受欢迎。他厚重的手掌在脸上擦了擦，她可以看出他眼中的绝望。
“我已经，”他沉重地说，“尽我所能了。”
他的意思是找人谈过了，男人间的谈话总是假装发出了声音，同时存留着颜面。
“不！你必须继续去求他！你不能放弃，辛，你不能……”
他眼中的痛苦替她说完了话。
“过不多久，圣战军就要攻打南岸了，艾斯梅。”
他抿抿嘴唇。
他的意思是杜萨斯·阿凯梅安很快会被遗忘，跟所有棘手而尴尬的事一样。但这怎么可能？一个了解阿凯梅安、熟识阿凯梅安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他，就像被单从干燥的皮肤上滑落？但他们是男人，男人表面上都是干巴巴的，湿润的一面永远藏在心里。他们不可能将自己的生命和其他男人融合起来。永远也没法真正融在一起。
“也许……”她擦掉眼泪，尽全力露出微笑，“也许普罗雅斯很、很孤独……也许他需、需要——”
“不，艾斯梅，不行。”
滚烫的泪水流下。她缓缓摇头，面无表情。
不……我必须做些什么！一定有我能做的事！
辛奈摩斯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阳光照耀的地面，就像在寻找遗忘的话。
“你何不跟凯胡斯和西尔维待在一起呢？”他问。
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失去地位后，辛奈摩斯的营地也散了。凯胡斯带着西尔维加入了普罗雅斯的队伍，虽然她理解这样做的理由，还是觉得沮丧——凯胡斯爱着阿凯，却不能不照顾更多的人。她恳求过他！她曾匍匐在他脚边，甚至在最绝望的时候，还试过引诱他。然而他完全不为所动。
圣战。圣战。一切都是为了这场见鬼的圣战！
阿凯梅安该怎么办？
凯胡斯忤逆不了命运，他要回应那位伟大的妓女……
“如果阿凯回来了呢？”她抽泣着，“如果他回到这里，找不到我怎么办？”
虽然每个人都已离开，但她的帐篷——阿凯的帐篷——没有移动分毫。她留在这个承载过她所有欢乐的缝隙中。亚特雷普斯军现在由伊里萨斯指挥了，但人们对她还算尊重，叫她“巫师的女人”……
“自己待在这里恐怕不好。”辛奈摩斯说，“伊里萨斯很快要和普罗雅斯一起出征，然后施吉克人……可能会回来报复。”
“我会有办法的。”她嘶哑地说，“我之前都一个人过，辛。”
辛奈摩斯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抚过她脸颊，拇指温柔地拂去一滴泪水：“多保重，艾斯梅。”
“你要做什么？”
他朝她身后遥远的地方看去。也许是看向薄雾笼罩的金字塔，也许什么都没看。
“去找他。”他用毫无希望的声音说。
“我和你一起去！”她高喊着跳起来。
我来了，阿凯！我来了！
辛奈摩斯一声不吭地走到坐骑旁，爬上马鞍，从腰带中抽出一把匕首，高高地抛起来，插在她脚边的土地里。
“拿着。”他说，“保重，艾斯梅。”
艾斯梅娜这才发现，丁察塞斯和岑卡帕也骑马站在远处，等待他们曾经的领主。他们挥挥手，随辛奈摩斯离开了。她坐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用晒热的手臂捂住了脸。
再抬起头，他们都走了。
无助。如果说女人是希望最古老的伴侣，也只是因为她们的无助。当然，某些女人可以在灶火旁掌权，但灶火之外的世界依然属于男人。阿凯梅安正是消失在那个世界里，消失在一座座火堆间冰冷的黑暗中。
她只能等待……有什么比等待更痛苦呢？没有东西能像空白的时间一样，用精确的笔法勾勒出一个人的无能。时间一刻又一刻过去，有时感觉无比迟钝，有时则充斥着无声的尖叫，而每一刻仿佛都在咬啮她。光明的时刻带来令人痛苦的问题：他在哪儿？没有他我该怎么办？黑暗的时刻让希望化为乌有：他死了，只剩我一人。
等待，这是女人的传统。在灶火边等待。不住地瞥看，却又不敢对视。无休止地争论无意义的东西。不停思考，却与学识无缘。不断重复别人说过和暗示过的话。像念叨咒语一样追逐线索，仿佛她们拙劣的智慧加上无比执著的灵魂可以在更深层次上理解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向她们屈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仿佛成了旋转的车轮上唯一不动的点，或是洪水退却后仅存的建筑。附近营帐纷纷倒下，像覆在死尸上的裹尸布。庞大的行李车装满辎重，穿盔甲的人骑马从地平线这头跑向那头，个个身负伟大使命。军团在牧场上集结，呼喊着，高唱圣歌，渐行渐远。
像这个过去的夏天。
而艾斯梅娜独坐在他们离开的地方，看着微风吹拂被践踏的草地，看着飞舞的野蜂如黑色圆点在满是足迹的河滩上嗡嗡盘旋。她感到自己坐在永恒的静默中，喧哗落幕，虚假的平静将她包裹。坐在阿凯梅安的帐前，背对他们可怜的财产，面朝阳光明媚的大地，她哭喊他的名字，仿佛他就躲在某棵黑柳树后。柳树的每根枝条都在自由舞动，似乎不属于同一片天空。
她几乎可以看到他蹲在树干黑色的阴影中。
出来吧，阿凯……他们都离开了，这里安全了，我的爱人。
白天。黑夜。
艾斯梅娜无声地问出明知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她想着离去的女儿，将冰冷的死后世界与眼前的现实世界做比较——这是违反教义的想法。她走到森比斯河边，凝望黑色河水，不知是想喝水，还是想投入水中。她看到自己在水底挥手……
一个躯体，没有暖意。
白天。黑夜。时时刻刻。
艾斯梅娜是妓女，而妓女知道如何等待，她们在持久的泄欲行为中磨炼出了耐性。现在，她的每一天都是像生命一样漫长的卷轴上书写的段落，每个段落都在低声诉说：
这里安全了，我的爱人，快出来吧。
这里安全了。
离开辛奈摩斯的营地后，奈育尔的日子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不是和普罗雅斯商谈军事，就是应王子的要求执行任务。萨考拉斯在战争平原吃了败仗后几乎没浪费任何时间，立刻放弃了所有无法防守的土地——包括整个森比斯河北岸——又烧掉了所有能找到的船只，以阻止大军渡河。他一边沿整个南岸修建临时瞭望塔，一边聚集残部。对施吉克人及他们的因里教新领主来说，幸运的是萨考拉斯没有烧掉谷仓，也没在撤退时焚烧田地和果园。议事会上，梭本说这是因为异教徒撤退得太匆忙，是因为恐惧，但奈育尔知道并非如此。基安人是有计划地撤离北岸的，他们知道辛内雷斯会拖慢长牙之民的行军速度。哪怕在泽克尔塔——八年前塞尔文迪人击溃这些异教徒的战场——基安人也很快返回，收复了失地。他们是倔强而诡计多端的民族。
奈育尔知道，萨考拉斯放过北岸的田地，是因为他打算夺回这里。
以因里教徒的肚量，要消化这事实并不容易。即便是放下了自身种姓固有的狂妄、接受奈育尔教导的普罗雅斯，也不相信基安人能带来真正的威胁。
“你对胜利真有把握？”一天晚上，奈育尔单独与王子进餐时问。
“把握？”普罗雅斯说，“当然。”
“为什么？”
“因为这是真神的意志。”
“那萨考拉斯呢？他不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吗？”
普罗雅斯扬了扬眉毛，然后马上拧紧：“这不是重点，塞尔文迪人。我们杀了多少敌人？在他们心中埋下了多少恐惧？”
“你们杀的敌人太少，埋下的恐惧也太少。”奈育尔开口解释忆者是如何用歌谣故事描述每个纳述尔军团，讲述各军团的标志、徽章与性情的。这样一来，各部落礼拜或作战时，就能读懂纳述尔军阵潜藏的意义。“而这却成为草原人在基育斯河之战中失败的原因，”他道，“孔法斯更换了各军团的标志，我们上了当……”
“傻瓜也知道如何解读敌人的阵线！”普罗雅斯打断他。
奈育尔耸耸肩：“那么告诉我，你在战争平原上读到了什么？”
普罗雅斯的脸色变白了：“当时烟雾弥漫，能看到什么？我只认出几个……”
“我全认出来了。”奈育尔强调，“基安的大家族只有约三分之二出现在蒙格达平原，有些还只是来做做样子——这视乎萨考拉斯在同僚中有多少敌人。屠杀乡民圣战军之后，显然有很多异教徒——包括帕迪拉贾——会轻视圣战军的威胁……”
“但现在……”普罗雅斯道。
“他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们会与吉尔加什、尼尔纳米什达成协议。他们会清空每座兵营，给每匹马装上鞍具，为每个儿子发放武器……不要心存幻想，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基安骑兵赶往施吉克，他们将以圣战回应圣战。”
这次谈话后，普罗雅斯完全接受了奈育尔的劝告。接下来的议事会上，除孔法斯外，每个大贵族都在嘲笑奈育尔的警告。但普罗雅斯带上的突袭河对岸抓到的俘虏，证实了奈育尔预测的每件事。那些可怜的家伙说，过去一周多，许多遥远地方的大公——远至塞鲁卡拉和南锡蓬——都穿过南方沙漠赶来了。许多名字连诺斯莱人都如雷贯耳：辛加捷霍，威名远扬的尤玛那帕夏；伊伯扬，安那斯潘尼亚帕夏；甚至杜诺沙，暴虐的安摩图帕夏，也从希摩赶到。
于是大家达成共识，圣战军必须尽快渡过森比斯河。
“想想看，”会后普罗雅斯对他说，“之前我只是把你当作外交上打败皇帝的奇招，现在除了名号之外，你已经成了我们的将军。你发现了吗？”
“我说的话、我提的所有建议，没有什么是孔法斯不能给的。”
普罗雅斯笑了：“除了信任，塞尔文迪人，除了信任。”虽然奈育尔也露出微笑，但不知为何，这话让他一阵不适。狗与牛的信任对他有什么意义？
奈育尔是为战争而生，从小受的教育全都和战争有关。这一点，只有这一点，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因此，他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投入到渡河作战的准备工作中。各路贵族都在大量建造木筏和驳船，好让整支圣战军渡过森比斯河，奈育尔则带领康里亚人寻找理想的渡河地点。他带着分派给他的小部队趁夜对南岸发动突袭，甚至带上了绘图师，以测定南岸地形。如果说因里教徒的战争手段中有什么让他印象深刻，那就是对地图的运用了。他亲自监督审讯俘虏，把一些塞尔文迪人的手段传授给普罗雅斯的审讯官。他还询问那些在南岸劫掠的贵族，如阿斯贾亚里伯爵，仔细收集他们的见闻。此外，他经常与其他军团中有相同任务的军官们，比如瑟育拉伯爵、比亚希·索帕斯将军及乌兰扬卡总督等进行会商。
除了在普罗雅斯的议事会上，他很少见到凯胡斯，更没机会交谈。杜尼安僧侣对他而言仿佛变成了传说。
奈育尔白天的生活与以往没什么区别，但夜晚……则完全不同。
他从没在同一个地方扎过营。大多数时候，日落之后，或是跟普罗雅斯及其手下贵族吃完晚饭之后，他会骑马离开康里亚人的营地，越过岗哨来到荒野中，点起自己的营火，听夜风在树木间呼啸。视野良好的夜晚，他会盯着康里亚人的营地，细心点数营火。“敌人的数量，”父亲告诉他，“可以由营火推测。”有时他凝视星空，猜想那会不会也是敌人的营火。他经常幻想自己在大草原上宿营。神圣的大草原。
他也经常想起西尔维和凯胡斯，而且每次都在重复把她抛弃给杜尼安僧侣的情景。他是一名战士——一名塞尔文迪战士！他，骏马与战士的粉碎者奈育尔，要女人有什么用？
但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无法阻止他想起她。她浑圆的胸脯与臀部扭动的曲线都是如此完美。他为她燃烧，每个战士、每个男人都会为她燃烧！她是他的战利品——他的证明！
他记得自己假装睡着，聆听她在黑暗中哭泣。他记得心头的懊悔，如春雪般沉重而冰凉，压得他无法呼吸。多么愚蠢！他想出许多道歉的话，许多绝望的恳求，也许可以缓解她的恨意，可以让她看他一眼。他想亲吻她逐渐隆起的柔软肚腹。他想起安妮丝，他心中的第一个妻子，现在一定沉睡在遥远的炉火边，紧抱着他们的女儿桑娜西，仿佛可以为女儿驱走女人天性中的恐惧。他想起了普罗雅斯。
心情恶劣的夜晚，他会在帐篷的黑暗中抱紧身子，号叫、痛哭。他用拳头敲打地面，用匕首在地上挖洞，再用坚硬的下体在里面抽插。他诅咒这个世界。他诅咒天堂。他诅咒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及其怪物般的儿子。
他想道：快让这一切结束吧。
心情不错的夜晚，他干脆不扎帐篷，骑马冲进最近的施吉克村庄，踢开每一扇房门，在号叫声中感受狂喜。他一时兴起放过了那些门上涂着符号的屋子——那可能是羔羊的血——但当他发现每一家都用羊血涂门时，就决定不再区别对待了。“杀了我！”他朝那些人咆哮，“杀了我，一切就结束了！”
放声大哭的男人，尖叫的女孩，沉默不语的女人。他取走所有他认为可以补偿自己的东西。
过了一星期，奈育尔终于为圣战军找到最好的渡河地点：森比斯河三角洲南部边缘潮水形成的一片浅沼泽。当然，各大贵族——除了普罗雅斯和孔法斯——对此都很犹豫，分头派人探查了那块地方之后更是无法接受。他们都是骑士，彻头彻尾的骑士，从小受的培训是如何冲锋，而在沼泽当中，马能迈动蹄子就不错了。
但这恰恰是奈育尔选择那里的原因。
在爱荷西亚举行的议事会上，普罗雅斯要他把计划解释给因里教贵族们听。他在桌上展开一张巨大的南岸三角洲地图。
“在蒙格达，”奈育尔说，“你们见识了基安人的速度。这意味着无论在哪里渡河，萨考拉斯都可以快你们一步集结兵力。但在蒙格达，你们也了解到了你们步兵的威力，更重要的是，你们用这一点教训了敌人。这里的沼泽不深，哪怕全副武装的士兵也可以走动自如，但马匹只能牵着行进。你们以你们的坐骑为荣，然而基安人的骄傲更甚，他们不愿下马作战，也不会把刚征募的步兵派来对付你们。面对连大公的亲兵都能击退的军队，临时征募的步兵又能做什么？毫无用处。萨考拉斯会放弃整片沼泽……”
他一只龟裂的手指戳在地图上，那是沼泽南边的某个位置。
“他会撤退到这里——安乌拉特要塞，把附近牧场让给你们集结。这样你们的步骑兵都能得到空间施展。”
“你怎么这么肯定？”戈泰克喊道。所有大贵族中，这位阿甘萨诺的老伯爵对奈育尔的出身最不满——当然，除了孔法斯之外。
“因为萨考拉斯，”奈育尔平静地说，“不是傻瓜。”
戈泰克一拳砸在桌上。但没等普罗雅斯出言干涉，大统领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得对！”
智取辛内雷斯之后，孔法斯几乎没发过言，他的声音不受欢迎了。但听到他支持塞尔文迪人，而且是在如此大胆的提议上时，贵族们还是愣住了。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这条狗说得没错。”他看了奈育尔一眼，眼中有笑意也有仇恨，“他选对了我们渡河的地点。”
奈育尔在脑海中想象如何割开他们肥胖的脖颈。
这次成功的会议之后，塞尔文迪酋长的名声传开了。因里教贵族甚至开始流行他的打扮风格，尤其是艾诺恩人和他们的妻子。普罗雅斯警告过他，这种事早晚会发生。“他们会被你吸引，”王子解释，“就像老色鬼看上小男孩一样。”奈育尔开始为受到过多的邀请和表白苦恼。有个女人甚至通过不懈努力，找到了他在野外的营帐，幸好他在掐死她之前停了手。
驻扎四方的圣战军开始在爱荷西亚城下集结。像在基育斯河之战前揣测孔法斯的思路一样，奈育尔绞尽脑汁地猜测萨考拉斯的想法。对方显然毫无畏惧：曾站在阵前，无视梭本手下的阿格蒙弓箭手射来的箭雨，好整以暇地修剪指甲——这故事在军中早已成为传奇。通过拷问基安俘虏，奈育尔还了解到其他细节：萨考拉斯纪律严明，擅长组织人力，连地位比他高的人也尊敬他，包括帕迪拉贾的儿子法纳亚，还有他著名的女婿伊伯扬。他无意中还从孔法斯那里了解到此人的更多情况，孔法斯会在不经意间提起年轻时在帕夏那里做人质的经历，如果他的话可信，那么萨考拉斯是个极度精明又极其喜欢恶作剧的人。
在这人的性格特征中，奈育尔最在意这最后一点：顽皮。据说萨考拉斯会趁客人不备，在酒中掺上艾诺恩或尼尔纳米什的各种麻醉剂——甚至会放参孚。“以为在和我喝酒的人，”孔法斯模仿他的口气说，“实际上是在和自己喝酒。”奈育尔第一次听到这故事时，以为帕夏只是为炫耀奢华；现在他明白，麻醉剂的作用是让客人成为另外的人，当成陌生人来碰杯畅饮。
这意味着狡猾的帕夏不仅喜欢捉弄、欺骗人，还喜欢展示、证明……
对萨考拉斯来说，即将到来的战事不过是一场竞赛，他要利用这机会来展示自己。他在蒙格达平原低估了因里教徒，只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和敌人的弱点，就像森努瑞特在基育斯河低估了孔法斯一样。他这次不会再靠蛮力对付长牙之民了。他这种人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他会以智谋战胜对手，让长牙之民看到自己的愚蠢……
这个狡猾的老战士究竟会怎样做呢？
奈育尔把想法讲给普罗雅斯听。
他告诉王子：“你一定要确保赤塔始终跟随大军行动。”
普罗雅斯以手扶额，无奈地说：“以利亚萨拉斯不会同意。他说赤塔只会跟在圣战军后面。显然他的密探告诉他，西斯林仍在希摩……”
奈育尔皱眉吐了口痰：“这算什么！”
“恐怕赤塔会保留力量，以全力对付西斯林。”
“必须让他们跟着。”奈育尔坚持，“哪怕藏在军队里也没关系。你一定有什么好处可以给他们。”
王子露出悲伤的笑容：“或者什么人。”他的声调异常伤感。
奈育尔每天至少去河边一次，查看准备工作的进展。爱荷西亚附近的冲积平原和森比斯河岸上的树木被砍伐一空。数以千计的因里教徒赤裸上身，在砍倒的树干旁辛勤劳作：劈砍、拖拽、捆绑，河边弥漫着汗水、沥青及砍下的木头的味道。他要沿河骑上若干里，才能看到队伍的尽头。他经过时，人们会高喊“塞尔文迪人！”向他致敬，仿佛他的民族成了他的名号一样。
只需看看森比斯河对岸，他就知道萨考拉斯在等着他们。费恩教骑兵在河岸上日夜巡逻，看上去只是些小点，其实是整支整支的部队。有时他甚至听到上千人发出的嘲笑从水面上传来，有时则是鼓声。
为防万一，几个分队的帝国划桨战船停在了河中。
圣战军在天亮前很久就开始登船，几百艘粗陋的驳船和几千只木筏驶入森比斯河。待朝阳给河水涂上珐琅，大部分船只已满载紧张的人和马起航了。
奈育尔和普罗雅斯及其亲随乘一艘船。辛奈摩斯不在，奈育尔有些奇怪，不过元帅有自己的部队要照顾。凯胡斯当然在船上，有时还站在王子身边，谈笑中普罗雅斯不时发出的笑声仿佛抓挠着奈育尔。
奈育尔眼看着杜尼安僧侣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眼看着他逐渐控制了辛奈摩斯火堆旁的每个人，像鞍匠加工皮革一样玩弄他们的心，硝制、打孔、塑造成型，眼看着他用谎言做稻谷，引诱越来越多的长牙之民，眼看着他只是用简单的话语和深不可测的眼神，就驾驭了数以千计的人——数以千计！——眼看着凯胡斯哄骗西尔维……他一直这样看着凯胡斯，直到忍无可忍。奈育尔清楚凯胡斯的能力，知道圣战军早晚必臣服于他，但知道和看到是不同的。奈育尔并不在乎因里教徒，但看到凯胡斯的谎言像肿瘤在老妇的皮肤上蔓延一样传播开来，仍不禁为他们感到恐惧——他鄙视他们，但也为他们感到恐惧！他们是怎样拜倒在他脚边，舔他的袍角，奉迎他，向他乞怜。无论天真愚蠢的年轻人还是久经沙场的战士，都在他面前自降身份，用哀伤的眼神和恳求的表情看着他……噢，凯胡斯……噢，凯胡斯……愚蠢的酒鬼！没有男人气概的混蛋！他们怎能这么轻易就向他屈服……
最让他愤怒的是西尔维。他眼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屈服于诱惑，眼看着她的手探向杜尼安僧侣大腿之间……
背信弃义、浪荡薄情的婊子！他要打她多少次？占有她多少次？又有多少次，他紧盯着她，陶醉于她的美丽？
奈育尔盘腿坐在船头，窥视着对岸树下的阴影。他看到成群骑兵，大概有几千人，跟着他们的船队缓缓向下游行进。
空气阴沉潮湿，水面回荡着木筏上因里教徒们的兴奋叫喊，大多是嘲笑。奈育尔人看到许多人脱下裤子，把屁股冲着南岸。
“看我的屁眼！”有人朝对岸涌来的基安人叫嚷。
“真丢脸！”有人从旁边木筏上喊，“看你像个什么？异教徒吗？”
“不，我像个屁眼！”
一时间，好像整个森比斯河都在哄然大笑。奈育尔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某个傻瓜玩得过火，失足面朝下栽进水里，由于身穿重甲，直接往下沉。周围人惊慌失措，南岸传来嘲笑和嘘声。普罗雅斯咒骂了一句，大声斥责周围木筏上的人。
然后王子离开凯胡斯，挤到船头，站在奈育尔身边，眼中精光闪烁——每次和凯胡斯交谈后，他眼里都会有这种光。事实上，每个人和凯胡斯交谈后眼里都会精光闪烁，仿佛噩梦初醒，发现自己和家人都平安无事一样。
但王子的表情里还有些别的东西，一种过于急切的同志之情。
“知道吗？你躲凯胡斯跟躲瘟疫差不多。”
奈育尔哼了一声。
普罗雅斯看着他，脸上的微笑逐渐退去。“这种事一定难以启齿吧。”他说，目光从奈育尔身上移到对岸，看着那些异教徒潮水般退却。
“什么事？”奈育尔问。
普罗雅斯微微一笑，挠了挠后脑勺：“凯胡斯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
“西尔维的事。”
奈育尔点点头，朝船首下翻涌的河水吐了口痰。当然了，杜尼安僧侣一定会告诉他。对于他们之间的不和，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男人的不和有更好的理由吗？女人。
西尔维……他的战利品。他的证明。
完美的解释。简单。合理。不会引发更多问题……
杜尼安僧侣的解释。
一阵沉默。尴尬中透着疑惑与误解。
“告诉我，奈育尔，”普罗雅斯终于开口，“塞尔文迪人的信仰是什么样的？他们遵循什么法则？”
“我的信仰？”
“是的……当然。”
“我相信你们的祖先杀了我的神。我相信你们的种族流着罪人的血。”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但和每次说出这话时一样，他仿佛听到可怖的大合唱。
“所以你们崇拜复仇……”
“我崇拜复仇。”
“所以塞尔文迪人自称战争之民。”
“是的。战争就是复仇。”
这是恰当的回答。但问题本身似乎不太对劲。
“为了夺回被夺去的东西，”普罗雅斯眼神明亮，但其中也有一丝困惑，“就像圣战军要夺回希摩。”
“不，”奈育尔答道，“只是要杀死把东西夺走的人。”
普罗雅斯朝他投来警惕的一瞥，然后转开眼，那坦白的口气在奈育尔听来就像女人一样：“如果忘记你的身份，塞尔文迪人，我也许会很欣赏你。”
但奈育尔已转身望向南岸。那边有许多人，如果能杀他的话，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普罗雅斯记得什么或忘记了什么都与他无关，他的身份不会因之改变。
我是战争之民！
因里教船只排成一列长长的纵队，进入三角洲的第一条水道。奈育尔不禁想，当萨考拉斯的哨兵向他报告圣战军失踪了时，他会作何反应？他预料到这一点了吗？还是恐慌不已？皇帝的战舰大概已堵住了最南边的通航水道，帕夏很快就会知道，圣战军打算在哪里登陆了。
骚扰他们的只有河面上的蚊虫。一上午过去，然后是下午。大战前呈现出特有的平静，每场战役之前总有这种感觉。不知为何，空气变得凝滞，每一瞬间的流逝都像石头落下一样。人们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厌倦，越来越沉重的厌倦让他们脖子变僵，脑袋发痛。每个人，不管早上多么害怕，现在都渴望起战争来，好像等待战争的折磨远比战争本身更沉重。夜晚在这样的不适中度过，大家在半梦半醒间到了精神恍惚的边缘。
第二天正午时分，他们到达盐水沼泽：深绿色芦苇汇成的海洋，一直延伸到远方地平线。凝滞感突然完全消失了，奈育尔心中升起骑马冲锋时的狂热。他带人涉过沼泽，尽力把驳船拖到离河岸远一些的地方，用剑砍倒面前高耸的纸莎草。几千人和他一起踩踏着芦苇前行，把本就很浅的沼泽踩成了平原。先头部队终于踏上森比斯河南岸坚实的土地，奈育尔、普罗雅斯、凯胡斯、伊吉亚班及一队骑士朝前冲了一段，看有什么在等待他们。杜尼安僧侣的存在又让他心头发痒，好像随时可能有人从看不到的地方袭击他一样。
朝东看去，他们望见梅内亚诺海遥远的波涛。前方——也就是南方——碎石密布的土地逐渐隆起，形成一大片铁锈色山丘。西边是大片牧场，中间的沟壑像男人皱起的额头，远处有几座果园。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山上，透过薄雾，隐约可见安乌拉特要塞低矮的围墙。几队骑兵在他们与要塞之间疾驰，此外再没有其他军队。
萨考拉斯放弃了在南岸阻击他们，正如奈育尔所料。普罗雅斯发出庆祝的呼喊：“那群蠢货！”
伊吉亚班也喊道：“蠢货！”
奈育尔没理会他们的欢呼雀跃，朝凯胡斯看去。不出所料，凯胡斯也看着他，研究着他。奈育尔吐了口痰，转开视线，他非常清楚杜尼安僧侣看到的是什么。这实在是太容易了。
圣战军用了整整一下午爬出沼泽。待到暮色降临，大多数人已扎好帐篷。奈育尔听到因里教徒的歌声，像往常一样露出嘲笑。他看着那些人成群结队地跪下，对着祭司或是神像祈祷。他听着他们大笑、欢呼，不禁想，战争前夜这些情绪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被迫的。对他们而言，这场战役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是通往终点的道路。
希摩。
但夜色很快冷却了他们的欢欣。整个南方和西方地平线上火光遍布，像炭火的余烬散落在深蓝色羊毛毯上。营火，数不清几千几万，每一座营火周围都是心如皮革般坚韧的基安武士。鼓声隆隆，传下山坡。
长牙之民兵不血刃地渡过了大河，他们简直难以置信。在全体贵族参加的议事会上，他们推举奈育尔为“战争之主”——也就是部落民的“部族之王”。伊库雷·孔法斯带着将军和下级军官们愤怒地离席，而奈育尔一言不发地接受了欢呼，心如乱麻，没感到任何骄傲或尴尬。贵族们让奴隶为他缝了一面专属的军旗，这是因里教徒心目中的至高荣誉。
之后，奈育尔看到普罗雅斯独自站在暗处，看着异教徒营地不计其数的火光。
“那么多敌人，”王子轻声说，“对吗，战争之主？”
普罗雅斯扬起嘴角，折出微笑，但在月光下，奈育尔发现他的双手绞在一起。迎上王子的眼神，野蛮人心里不禁一颤，多么年轻，多么脆弱……直到此时，奈育尔似才理解即将发生的一切有多重要。国家、信仰和民族的命运全系于此。
这个年轻人，这个男孩，在其中处于哪个位置？又会成长到哪个位置？
他要是我儿子该多好。
“我会战胜他们。”奈育尔说。
可当他向梅内亚诺海多风的岸边孤零零的帐篷走去时，一路上懊悔不已。他为什么要向因里教王子做出这样的保证？谁死谁活与他何干？只要能杀人，何须多管闲事？
我是战争之民！
奈育尔·厄·齐约萨，男人中的男人。
那天深夜，他蹲在翻滚的海浪前，洗刷阔剑。他想起和父亲一起前往遥远的约露亚海，蹲在迷雾缭绕的海岸上，做着同样的事，倾听远处浪涛的轰鸣，倾听海水漫过沙滩和卵石。梅内亚诺海闪耀的海滩外漆黑无垠，无路可循。这是另一种大草原。
父亲是这么形容大海的吗？
他坐在海边磨剑，准备明天的礼拜。凯胡斯悄无声息地走出黑暗，风撕扯头发，拽出一条条淡黄色轨迹。
奈育尔露出狼一样的笑容。不知为何，他并不吃惊。“你来做什么，杜尼安僧侣？”
凯胡斯借着火光观察他的脸，但这次奈育尔不在乎。
我知道你会说谎。
“你觉得圣战军会获胜吗？”凯胡斯问。
“伟大的先知，”奈育尔嗤之以鼻，“其他人问了你同样的问题？”
“确实如此。”凯胡斯答道。
奈育尔朝火里吐了口痰：“我的战利品呢？”
“西尔维过得很好……你为何回避我的问题？”
奈育尔冷笑一声，转身继续磨剑：“你知道答案，何必问我？”
凯胡斯一言不发地伫立在黑暗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风把火堆冒出的烟卷在他身边，大海波涛轰鸣。
“你觉得我的心残废了，”奈育尔续道，将手里磨刀石掷向星空，“但你错了……你觉得我变得更不稳定、更无法预测了，觉得我威胁到你的任务……”
他从阔剑上抬起目光，迎上杜尼安僧侣无底深渊般的眼神。
“但你错了。”
凯胡斯点点头，奈育尔根本不在乎。
“等战斗打响，”杜尼安僧侣道，“你必须指导我……你要教我战争之道。”
“我宁愿自行了断。”
风吹过篝火，飞洒的火星落在海滩上。这感觉真好，仿佛女人的手指拂过头发。
“我可以把西尔维给你。”凯胡斯说。
剑“当”一声落在奈育尔脚边。刹那间，他全身僵硬。
“为什么，”他轻蔑地吐了口痰，“我为什么会要你那个怀了孕的婊子？”
“她是你的战利品，”凯胡斯说，“她怀的是你的孩子。”
他为什么如此渴望她？她不过是个虚荣浅薄的孤女——仅此而已！奈育尔见过凯胡斯怎么使用、怎么装扮她，听到了凯胡斯要她去说的话。杜尼安僧侣不会嫌哪件工具太弱小、派不上用场，对他们而言，没有哪个词平凡得毫无意义，没有哪个眼神短暂得无法注意。她的美貌是他的凿子，她的桃子是他的铁锤……奈育尔都看到了！
那他为什么还犹豫？
我拥有的只有战争！
梅内亚诺海的波涛激烈地拍打沙滩，风中夹带着腥咸味道。奈育尔盯着杜尼安僧侣，仿佛过了一千个心跳的时间，最后他点点头，明知自己放弃了唯一一件能克制这个怪物的东西。从今以后，除了杜尼安僧侣的承诺，他已一无所有……
他已一无所有。
但闭上眼睛，他就看到了她，感觉她柔软的身体被他压在身下。她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证明！
明天，礼拜之后……
他终将得到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