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施吉克
睡着的人最相似，死人也一样。
——欧帕里萨，《论肉体》
安乌拉特之战后，因里教徒的傲慢与日俱增。个别头脑清醒的人要求继续进攻，大多数人却吵嚷着要停下来休整。他们认为费恩教已被毁灭了，这想法跟蒙格达之战后如出一辙。长牙之民逗留不前时，帕迪拉贾却在谋划，要把全世界变作自己的盾牌。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初秋，爱荷西亚
阿凯梅安承受着梦境的折磨……
封印中的梦境。
远方的景色细雨笼罩，巨环山脉仿佛被灰羊毛帷幕遮蔽，视野中所有的造物都在他面前疯狂地涌动。大群斯兰克手握黑色的铜制兵器，一队队巴拉格用硕大的战锤敲打泥地，他们身后是戈尔格特拉斯的高耸城墙，险峻的山崖顶上有浓雾掩映的塔楼，方舟的两支巨大长角挑向阴影朦胧的黑暗，于无尽的灰色背景中划出金色弧线，仿佛划开波澜不兴的湖水。
古老的戈尔格特拉斯，从天而降的、从古到今最大的恐怖。
就要被征服了……
一大波魔鬼的造物冲出城墙，冲过沉闷的原野。
斯兰克如蜘蛛汇成的潮水向前涌来，嗥叫着冲过水池与泥滩。它们冲进好战的长发的阿约西人的方阵中，他们乃是北方的壁垒；它们冲进库尼乌里人盔甲鲜亮的队列，挑战诺斯莱的荣光。上诺斯莱的大王子们挥鞭驱策战车全速前行，所向披靡。伊斯坦宾斯——最后一座奇族洞府——的战旗直指汪洋大海般的怪物部队深处，身后留下黑血绘出的尾迹。伟大的尼尔－吉卡斯在烟尘与暴虐中傲然挺立，仿佛一束无法撼动的阳光。奈摩里一遍又一遍地吹响世界之号，令斯兰克们耳边回荡着末日将临的鸣响。
谢斯瓦萨，索霍克学派的大宗师，仰脸迎向落雨的天空，品味甘甜的愉悦。这一切终于发生了，真的发生了！不洁的戈尔格特拉斯，古老的明-乌洛卡斯，即将陷落。他及时警告了他们！
阿凯梅安重新经历了这场长达十八年的幻觉。
封印中的梦境。
每次醒来，不管是被刺耳的叫喊惊醒，还是被冷水泼醒，都只是恐怖场景间的转换。火把的光晃得他直眨眼，麻木的身体感觉到锁链磨着皮肤，嘴里塞着臭烘烘的破布。阴暗中，他看到周围晃动着绯红长袍的人影。再次投入梦境之前，他想道：它来了……末世之劫来了……
“很奇怪，不是吗，伊奥库斯？”
“什么奇怪？”
“人可以如此轻易地变得这样无助……”
“人是这样，学派也一样……”
“你指什么？”
“没什么，大宗师。”
“看，他在看我们！”
“是的……他经常会这样。继续审问前，我们必须等他积蓄更多力量。”
看到他们骑马走来，艾斯梅娜喊出了声。凯胡斯和西尔维脸上都带着不眠不休长途跋涉留下的憔悴。她不由自主地在高低不平的草场上奔跑，像被一根无法抗拒的长线牵引着一样，跑向他们——不，不是他们，是跑向他。
她飞一般跑到他身前，用难以置信的力气紧抓住他。他身上有尘土和膏油的味道，微微蜷曲的胡须和头发亲吻着她裸露的皮肤。她感到自己的眼泪不停滚过脸颊，流到他脖子里。
“凯胡斯，”她哭着，“噢，凯胡斯……我快疯了！”
“不，艾斯梅……你只是伤心。”
他的存在仿佛可以抚慰一切伤痛。他宽厚的胸膛压着她的胸脯，修长的手臂环着她的纤腰，搂着她的后背。
他把她往后推了推，她转身看到了西尔维。西尔维也在哭。她们相拥而泣，然后一同朝山坡上那顶孤零零的帐篷走去。凯胡斯牵着他们的马。
“我们想你了，艾斯梅。”西尔维说，但不知为什么神情有些慌张。
艾斯梅娜忧伤地看着女孩，女孩的左眼周围有一块樱桃色的瘀青，发际线下有一道鲜红的伤痕。艾斯梅娜现在的心绪并不适合去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真的要问，她也想等西尔维自己先提。对于这样的伤痕，询问只能换来谎言，只有沉默能给予真相。女人就是如此——特别是风尘女子……
除了脸上的伤痕，女孩看起来非常健康，满面红光。哈萨斯长裙下，那让艾斯梅娜都感到嫉妒的苗条腰身微微隆起。艾斯梅娜脑子里有无数问题：怀上是什么感觉？多长时间撒一次尿？有流血吗？突然间，她明白了女孩有多害怕——哪怕和凯胡斯在一起。艾斯梅娜记得自己感受过的愉悦的恐慌。那时她是一个人，彻底的孤身一人。
“你一定饿坏了！”她喊道。
西尔维无力地摇摇头，艾斯梅娜和凯胡斯都笑了。西尔维总是很饿，怀孕的女人本该如此。
恍然间，艾斯梅娜眼中漾起旧日的阳光。“再见到你们真好，”她说，“我伤心的可不止是阿凯梅安的离开。”
暮色将近，她把木柴——其实都是河里拖出来的、骨头颜色的船只残骸——投进火里。凯胡斯盘起双腿，坐在小火堆对面。西尔维把头靠在他肩上，头发被霞光染白，女孩发红的鼻头略略有些脱皮。
“这就是当时那个火堆，”凯胡斯说，“我们刚来施吉克时生起的那堆火。”
艾斯梅娜停住了，手中仍抱着木柴。
“是啊！”西尔维道，她朝四周光秃秃的山坡上看了一圈，又望向不远处黑乎乎的河水，“但一切都不见了……所有帐篷，所有人……”
艾斯梅娜精心挑选木柴填进火里。照顾火堆成了她最近唯一的习惯，此外她没什么可以照顾的了。
她感觉到凯胡斯温柔的目光。
“有些炉火点不着了。”他说。
“我们的很好。”艾斯梅娜低声说。她眨眨眼睛，抽抽鼻子，又擦擦鼻头。
“但对炉火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艾斯梅？是火，还是点火的家人？”
“是家人。”她最后道。奇异的空虚感笼罩了她。
“而我们是一家人……你知道的。”凯胡斯歪头看向她低下去的脸，“阿凯梅安也知道。”
她的腿仿佛不听使唤，脚下一绊，坐在地上，又哭起来。
“但我、我必须留、留下……我得、得在这、这儿等他……等他回家。”
凯胡斯跪在她身边，捧起她的脸。他看到一道泪痕在她左边脸颊上闪烁。
“我们就是他要回的家。”他说。不知为什么，她明白他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吃晚饭时，凯胡斯给她解释了之前一周发生的事。他非常擅长讲故事，一向如此，一时间令艾斯梅娜迷失在安乌拉特之战错综复杂的战局中，揣摩其中种种变数。凯胡斯描述营地被焚和乞尔吉人的冲锋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讲述自己如何保卫斯瓦宗战旗时，她和西尔维一起拍手笑起来。按凯胡斯的说法，他不过是一时走运，误打误撞干掉了几个敌人，拖延到援军到来。她却在想，这样一个奇迹般的男人——一个先知！一定是！——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她？艾斯梅娜不过是苏拿贫民窟中的仆从种姓妓女。
“啊，艾斯梅，”他说，“看到你的微笑，我心里平静多了。”她咬咬嘴唇，挂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继续讲述战斗之后的事，态度也严肃了许多：异教徒如何被逐入沙漠，高提安如何将萨考拉斯的头颅悬挂在胜利的篝火前，圣战军如何肃清南岸——从河口三角洲到沙漠深处，到处是燃烧的神龛……
艾斯梅娜在北岸也看到了那些烟柱。
他们默默坐了一会儿，听火焰吞噬木头。沙漠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明净，星罗棋布的穹顶深不可测，月光给亘古不变的森比斯河裹上一层银色。
多少个夜晚，她凝望着景物出神？高远的天空，辽阔的平原，它们涌出的漠然感压迫着她，让她感到渺小，让她觉得人心不过是飞舞的碎屑。风太大，它们会被卷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风太小，它们又会像炭灰一样散落下来。
阿凯还活着吗？
“辛奈摩斯传来消息，”最后凯胡斯说，“他还在找……”
“也就是说，还有希望？”
“希望永远存在。”他的话音让她感到鼓舞，却又透出绝望，“我们等着看他能找到什么吧。”
艾斯梅娜说不出话。她朝西尔维看去，但女孩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们都觉得他死了。
她知道不该去希望，世界就是这样。但死总是最难以接受的想法。人怎能去想象思想的终结呢？
阿凯会——
“来吧。”凯胡斯轻快坦诚地说，似乎已确定了目标。他绕过小小的火堆，跪坐到她身边，用一根木棒在两人面前的地上画出一个她觉得无比熟悉的符号，“这段时间，我先来教你认字。”
似乎她早已把所有的泪水都哭完了，但不知为什么……
艾斯梅娜朝凯胡斯看去，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微弱又沙哑地说：“我一直想学认字。”
痛苦间的转换没有任何间隙，转瞬就从谢斯瓦萨两千年前在达里亚什深处所受的折磨转换到现在……翻起的皮肤灼烧般疼痛，手腕磨破了，身体重心的错误分布让每个关节都在抽搐。起初阿凯梅安并没意识到自己醒了，只是墨克特里格的脸变成了以利亚萨拉斯——人类背叛者无比美丽的面孔变成了大宗师布满皱纹的脸。
“啊，阿凯梅安，”以利亚萨拉斯说，“很高兴你又能看到东西了——我是指这个世界的东西，有一阵子我们害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呢。你知道，你差点就死了。图书馆彻底毁了……因为你的顽固，所有书都已化为灰烬。萨略特人在外域会发出怎样的号哭啊，他们那些可怜的书。”
阿凯梅安嘴里塞满布条，赤身裸体绑着锁链，手腕吊在头顶，双脚脚踝捆在一起，悬空挂在一大片马赛克地板上。这是个拱顶房间，但他看不到天花板的尽头，除了身穿丝袍的大宗师，周围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三座三脚火炉为这里提供照明，他独自被吊挂在光圈汇聚处，置身于光明当中。
“啊，没错……”以利亚萨拉斯带着促狭的微笑看着他，“这地方适合做牢狱，不是吗？这里似乎是因里教徒的旧礼拜室，我猜是塞内安时代的建筑。”
他忽然清醒过来。
是赤塔！我死定了……死定了。
眼泪滚下脸颊，被拷打过的身体麻木得无法动弹，但裸露的双腿间屎尿齐流。他听到粪便掉落在马赛克地板上。
不不不！不行！
以利亚萨拉斯的笑声带着些许恶意。“终于，”他用符合礼仪规范的戏谑语调说，“死去已久的塞内安建筑也有了生气。”
他身边的同伴似乎不情愿地跟着笑了几声。
本能的恐慌攫住了阿凯梅安，他挣扎着想摆脱锁链，想呕出喉咙里的布条。一阵痉挛让他的身体软了下去，他悬在空中打着小小的转，一波波痛苦惩罚着他。
艾斯梅……
“很多事本来已经注定，”以利亚萨拉斯说着用手帕遮脸，“你不觉得吗，阿凯梅安？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捉，也知道不可避免的结局。我们会不停逼问你真知的秘密，而你，经受过天命派这么多年的训练，会让我们每一次尝试都无功而返。你会在痛苦中死去，你的秘密仍留在心中，我们得到的无非是又一具毫无用处的天命派尸体。一切本该如此，不是吗？”
阿凯梅安只是茫然而恐惧地盯着他，像个钟摆一样痛苦地摇来摇去、摇来摇去……
以利亚萨拉斯说得没错。他该为自己掌握的知识而死。为真知而死。
仔细思考，阿凯梅安，思考！诸神在上，你必须思考！
三海诸国的类比魔法学派都未曾得到奇族奎雅巫师的指导，无法更进一步。他们所有的巫术，不管多么强大、多么精妙，都来自于建立神秘的关联，通过咒辞与实体的共鸣施放力量。换言之，他们需要比喻——将法术类比成巨龙、闪电、太阳——才能点燃这个世界；他们无法像阿凯梅安这样直接使用概念本身——比如“燃烧”。他们无法理解抽象的能量。
他们是诗人，他就是哲人。他们是青铜，他就是钢铁。他会让他们明白的。
阿凯梅安嗤笑一声，透过模糊的双眼盯着大宗师。
我要烧死你！烧死你！
“但在这里，”以利亚萨拉斯说，“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我们无须拘泥于过往。在这里，你遭受的折磨，包括你的死亡，都不是必须的——在这里，一切都未曾注定。”
以利亚萨拉斯分开众人，走了过来——经过精心考量的、优雅的五步，停在离阿凯梅安非常近的地方。
“为证明这一点，我会去掉你嘴里塞的布。我会让你说话，而不是像对待你的同袍学士那样无穷无尽地使用强迫术。但我警告你，阿凯梅安，想攻击我们不会有结果。”他从绣有符文的衣袖中伸出瘦长的手，指了指阿凯梅安脚下的马赛克地板。
阿凯梅安看到一个硕大的红漆圆环绘在风格化的动物马赛克图案上，再仔细看，所谓的圆环是一条象形文字组成的吞尾蛇。
“你看到了，”以利亚萨拉斯柔声道，“你被捆在乌博里安之环上……哪怕只是念出一段咒词，也会带来无法估量的痛苦。我向你保证，我见过想在乌博里安之环中施法的巫师的下场。”
阿凯梅安也见过。看上去赤塔拥有许多强大的东西。
大宗师退开，一个体格粗壮的宦仆从阴影中上前一步，用肥硕而灵活的指头抠出布条。阿凯梅安大口吸着空气，闻到了之前身不由己排出的粪便的味道。他向前探头，努力吐痰。
赤塔学士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有些人还有点担心。
“怎样？”以利亚萨拉斯问。
阿凯梅安眨眨眼，不顾痛苦仰起头：“我们在哪里？”
大宗师细细的灰色山羊胡被宽阔的笑意分开了。
“还用问么？当然是在爱荷西亚。”
阿凯梅安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点点头，看着身下的乌罗博里安之环，看到自己的尿渍渗进瓷砖缝隙……
这与勇气无关，纯粹是瞬间的冲动，任性地无视行为引发的后果。
他试着说了两个字。
痛苦顿时袭来。
足以让他尖叫、再次失禁的痛苦。
一道道炽热光线舞动着，在他皮肤下面分叉，就像流淌的、血管状的阳光。
他一遍一遍地尖叫，好像眼球要被刺穿，牙齿要被打碎砸在细小的瓷砖上、发出瓷器撞击的声音。然后他又回到噩梦当中，梦中的折磨更加古老、更加漫长。
尖叫停息后，以利亚萨拉斯盯着昏迷的人形。虽然绑上了锁链，全身赤裸，萎缩的阳具像木签一样混在阴毛当中，这个男人似乎仍然……具有威胁。
“顽固的家伙。”伊奥库斯说，无礼的语调仿佛在质问大宗师：你还想怎样？
“确实。”以利亚萨拉斯有些恼火。他们在爱荷西亚一拖再拖。真知太珍贵，值得从这只颤抖的老狗身上压榨，但那只是计划之外的奖品。他更需要知道那天夜里，在安迪亚敏高地下、皇帝的地牢中发生了什么。他需要知道这个人了解的、关于西斯林换皮密探的情况。
西斯林！
不管有意无意，这条天命派的狗削减了他们在蒙格达之战中获得的优势。他在萨略特图书馆杀了两名正式巫师，包括以利亚萨拉斯强大的盟友老法师育提拉摩斯。此外，此事还让那个狂信徒普罗雅斯握住了把柄，若非王子威胁要为他“亲爱的老师”复仇，以利亚萨拉斯绝不会答应让赤塔参加圣战军在森比斯河南岸的战役，结果失去了六名巫师！六名巫师在安乌拉特之战中倒在费恩教徒的丘莱尔弓箭手手下。乌克鲁姆、卡拉瑟恩斯、奈因……
六名！
以利亚萨拉斯知道，这正是西斯林希望的……让他们流血，同时小心翼翼保存实力！
不错，他对真知垂涎已久，这份渴望几乎掩盖了他真正的目标——西斯林。但只是几乎。萨略特图书馆那晚，眼看此人以一己之力，凭借闪耀的、抽象的光束对抗八名正式巫师，以利亚萨拉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嫉妒。如此伟大的力量，如此纯粹的统治，怎样才能做到？怎样做？
这些天杀的天命派猪猡！
等了解到关于西斯林的必要信息，他会让手下继续按以往的方式拷问这条老狗。世上一切都是赌博，谁知道结果会怎样？也许到最后会证明，捉住这个人乃是摧毁西斯林的至关重要的步骤……
以利亚萨拉斯知道，伊奥库斯的问题正在于此。那个人从不明白，有些奖品是那么诱人，值得疯狂下注。那个人不懂希望的意义。
参孚瘾君子向来不知希望为何物。
渡河时，森比斯河似乎不止是一条河。
艾斯梅娜骑马跟着西尔维，上了最近的因里教渡船。骑在牲畜背上过河让她感到害怕，看到西尔维驾轻就熟地操纵马匹，她又觉得无比惊奇。西尔维解释说，她来自瑟帕罗兰草原，那里的女孩生来就会骑马。
也就是说——艾斯梅娜生出不寻常的嫉妒想法——她的腿可以张得很开。
过河后，她站在沙沙作响的树叶投下的阴影中望向光秃秃的北岸。北岸的荒凉让她忧伤，提醒了她眼下的心境以及为什么要离开。距离如此遥远……一种恐怖的终结感攫住了她，她曾以为森比斯河水无比友善，实际上却如此无情，不曾养育过任何人。
但我游过泳……我在这里游过泳！
凯胡斯拍拍她的肩膀。“终于有南方的样子了。”他说。
回到康里亚人的营地远没她想象中困难。普罗雅斯扎营在安摩诺提斯城的高墙后面，那是南岸唯一的大城市。这里跟市场一样拥挤，成队的骑兵、货车、赤足的朝圣者，全挤在道路两边棕榈树最浓密的树荫下。他们一行被人群淹没了，不管走到哪里，凯胡斯都被围在当中，这些人大部分是长牙之民，也有随军平民，他们都在乞求战士先知的祈福或触碰。西尔维解释说，传言凯胡斯以一人之力击退了乞尔吉人的冲锋，这让许多人的信念更加坚定。走到营地，他们几乎被堵得无法前行。
“他不再责怪他们了。”艾斯梅娜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西尔维笑了：“这不是很棒吗？”
是的——确实是！凯胡斯，那个在营火旁取笑她的男人，如今走在崇拜他的人群中，微笑着触碰周围人的脸颊，说出温暖而鼓舞人心的话。凯胡斯！
战士先知。
他看着她们，眨了眨眼，会心一笑，身体靠住了马鞍上的西尔维。艾斯梅娜感到西尔维兴奋得发抖，不由觉得一阵强烈的嫉妒。为何失去一切的总是她？为何诸神这般痛恨她？为何活该倒霉的不是别人？为何不是西尔维？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之后她感到羞愧。凯胡斯亲自来找她。凯胡斯！那个众人顶礼膜拜的男子在关心她！
他是为阿凯梅安才这样做的。为他的老师……
普罗雅斯在康里亚营地周围布下栅栏，西尔维说这主要是为了防止狂热的人潮接近凯胡斯。很快，他们摆脱了所有干扰，行走在帆布围出的长长巷道里了。
艾斯梅娜对自己说，她害怕回来是因为这会激起太多回忆，其实她真正害怕的是失去这些回忆。拒绝离开原来的帐篷是草率、绝望、可悲的想法……凯胡斯让她明白了这一点。但留在那里也让她变得坚强——至少在她看来。她坚持为自己辩护，坚持说她必须保护阿凯梅安的一切，她甚至不愿触碰阿凯梅安最后那天早上用来盛茶水的那只有缺口的黏土茶碗。一切令人心碎的细节都描述着他的离开，她觉得这些东西仿佛统统变成了神像，被施加了法术，预示着他一定会回来。此外还有绝望的骄傲，每个人都逃走了，只有她还在……她还在！她望向被抛弃的营地，每个火堆都蒙上了尘土，营地间的道路被长出的草叶覆盖，似乎成了幽灵世界。只有她失去爱人的感觉是真实的……只有她对阿凯梅安的想念。这难道没包含着光荣与气节吗？
可现在她继续前行了——不管凯胡斯说了什么炉火与家的话，都不能阻止她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抛弃了阿凯？
凯胡斯帮她架起阿凯梅安的帐篷时，她又哭了。在凯胡斯和西尔维那顶华丽的织锦大帐前，阿凯梅安的帐篷显得那么小、那么破旧。但她仍很感激，非常非常感激。
她以为头几个晚上会很尴尬，但她错了。凯胡斯太慷慨，西尔维又太单纯，她只感受到他们的热忱。有时凯胡斯会逗她笑，艾斯梅娜怀疑这是为了提醒她她仍能感到欢乐；其他时候他会分享她的忧伤，或在她需要独自哭泣时退去一旁。
而西尔维……好吧，西尔维就是西尔维。有时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艾斯梅娜的忧伤，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就像阿凯梅安随时可能从曲折的巷道中走出来，和辛奈摩斯一起大笑或争吵一样。虽然艾斯梅娜偶尔觉得不快，但事实上这给了她莫大的抚慰。假装一切都没发生也很不错。
另一些时候，西尔维会陷入深深的忧郁，为了她，为了阿凯梅安，也是为自己。这里面有怀孕的原因，艾斯梅娜非常清楚——她自己怀女儿时曾像疯女人一样又哭又笑——但仍觉得非常难以忍受。她会尽责地关心西尔维，温柔地抚慰女孩，心底却感到羞愧。如果西尔维说为阿凯梅安哭泣，艾斯梅娜会猜想那是为什么，他们做情人的时间不止一夜吗？如果西尔维说为她哭泣，艾斯梅娜又感到愤怒：怎么，她就这么可悲吗？如果西尔维说只是自己难受，艾斯梅娜又会自我厌恶，责怪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自私？
艾斯梅娜每每斥责自己，如果阿凯梅安知道她有这样的恶意会怎么想？会多么失望！“艾斯梅！”他会说，“艾斯梅，得了吧……”每当无法入睡，她都会忆起自己说出的每一句可怕的话、每一个残酷的念头，并祈求诸神原谅。她不是故意要那样想。那怎么可能呢？
第三天夜里，她听到有人轻拍帐篷门帘，她掀开门帘，西尔维挤进来，身上有烟尘、橙子和茉莉的味道。女孩半裸身子，跪在阴暗处忧郁地哭泣。艾斯梅娜知道凯胡斯还没回来，因为她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凯胡斯要参加贵族议事会，当然还要去接见他越来越多的信徒。
“西尔？”一阵做母亲般的疲惫感袭来，她要抚慰遭受的痛苦远不如自己的人，“怎么了，西尔？”
“求你了，艾斯梅，求求你！”
“求我什么，西尔？你在说什么？”
女孩犹豫了一下，她的眼睛在昏暗处像两个闪亮的光点。
“不要偷走他！”西尔维突然哭出来，“不要从我身边偷走他！”
艾斯梅娜笑了，但很轻，以免女孩误会。
“偷走凯胡斯？”她问。
“求你了，艾斯梅！你、你这么漂亮……几乎和我一样漂亮！你还很聪明！你和他说话时简直像个男人！我听到过！”
“西尔……我爱的是阿凯。我也爱凯胡斯，但不是……不是你担心的那种。请你别害怕！我可没法忍受你害怕我哟，西尔！”
艾斯梅娜知道自己是真诚的，但之后搂着西尔维纤细的后背时，她发觉自己因为西尔维的担心而感到莫大的快乐。她把女孩的一头金发卷在指间，想象西尔维是如何把这些头发铺在阿凯梅安胸前……她不禁想，把这些头发从头皮上扯下来是不是很容易？
你为什么要和阿凯上床？为什么？
次日清晨，艾斯梅娜带着懊悔醒来。正如皮拉夏所言，憎恶是贪得无厌的客人，专门寄居在自负的心中，而艾斯梅娜的心正日益纤弱。她借着晨光打量女孩，熟睡的西尔维翻了个身，如花容颜展露在艾斯梅娜面前。女孩右手护住隆起的小腹，呼吸平静犹如婴孩。这张熟睡的脸怎会如此美丽？艾斯梅娜仔细寻思，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孩子偷窥的感觉，那是单方面窥视带来的兴奋，令她不由得笑起来。但还有别的感觉：生命的宁静，死亡的征兆，人类表情中不受控制的欲望，全汇聚在这片刻平静中。她意识到，每个人的面孔都有这样的共通之处、共通的真实。她、阿凯梅安甚至凯胡斯都有这样的睡脸。重要的是，睡着的人带着极明显的脆弱，尼尔纳米什人的谚语说：熟睡的喉咙更容易割断。
这难道不是爱吗？在你睡着的时候看着你……
西尔维醒来看到艾斯梅娜在哭泣。女孩眨眨眼睛，清醒了一下，皱起眉头。
“怎么了？”西尔维问。
艾斯梅娜笑了。“你太美了，”她说，“简直完美无瑕。”
西尔维的开心写在眼里。她翻身躺平，在闷热的空气中伸了个懒腰。
“我知道！”她喊道，肩膀微微发抖，她朝艾斯梅娜看来，眉毛上下跳动着，“每个人都想要我！”她笑着说，“甚至包括你！”
“你这小丫头！”艾斯梅娜抬起手，假装去抠她的眼睛。
她们嬉闹着跑出帐篷，凯胡斯已在生火。他摇着头，每个男人看到这一幕都会这样。
从那天起，艾斯梅娜跟西尔维格外亲密。她居然跟这个女孩，跟这个把先知当情人的怀孕女孩成了好朋友，实在是一件奇特而令人困惑的事。
早在阿凯梅安去图书馆之前，她就一直在想凯胡斯到底看上了西尔维哪一点。当然不只是因为美貌，虽然艾斯梅娜经常觉得女孩的美貌绝非人间所有；凯胡斯看到的是人心，不是表皮，不管那表皮多么柔滑、雪白如大理石。但西尔维的心显然是有缺陷的，虽然永远充满欢乐，但同样包含着虚荣与怪诞的想法，还有暴躁和放荡。
现在艾斯梅娜开始思考，是不是恰恰这些缺陷，才铸就了西尔维的完美。她在西尔维的睡脸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完美，她仿佛看到了只有凯胡斯才能看到的东西……脆弱的美丽，不完美的光彩。
她意识到自己“见证”了，见证了真理。
想到这，她感到不知如何形容的欣慰，仿如重生了一般。那天早上，凯胡斯看到她时点点头，神态让她想起辛奈摩斯。他什么也没说，不需要说什么了——貌似是这样。也许，她心想，真理与巫术是一样的，拥有真理的人可以彼此鉴赏。
和西尔维一起去逛安摩诺提斯半荒弃的市集之前，艾斯梅娜一直在接受凯胡斯的教导认字。虽然她不情愿，他却坚持把《长牙纪年》当教材——光拿着这卷皮子包裹的手稿就让她恐惧。它的样子，它的味道，连它书脊上磨出的痕迹，都在宣示正义与不可更改的审判。书页活像用铁铸成，她读到的每一个词仿佛都在躁动，每行鸟爪一样的文字都在威胁。
“我不要读对我的诅咒！”她对凯胡斯说。
“那上面说了些什么？”凯胡斯没理会她的脾气。
“说我是不洁的！”
“那上面说了些什么，艾斯梅？”
她只得继续疲惫地挣扎，将那些符号变成声音，又把声音变成脑海中的词汇。
天气酷热，城里尤为如此，被阳光晒透的石头和泥砖似乎在成倍地释放热量。那晚，艾斯梅娜很早就离开了，许多时日以来头一次，她没有为阿凯梅安哭泣着入睡。
她在纳述尔人认为傻子才会醒来的时分醒来，眼睛刚一睁开就警觉起来，周围的黑暗与温度说明离黎明还很远。她皱眉看向门帘，发现门帘被打开了。她裸着的脚露出毯子，月光照在脚上，旁边是一个男人穿凉鞋的脚……
“你的同伴很有趣嘛。”萨瑟鲁斯说。她没有尖叫，一两个心跳的时间里，她觉得他的出现仿佛理所当然。他躺在她身边，头枕在手肘上，棕色的大眼睛闪着戏谑的光。他穿着雪白的刺金法衣，下面是沙里亚骑士的礼服，胸口绣着长牙。他身上有檀香的味道，还有其他一些她无法分辨的香气。
“萨瑟鲁斯。”她低声说。他在这里看她有多久了？
“你没把我的事告诉巫师，对吗？”
“没有。”
他带着怜悯与嘲弄摇摇头：“没规矩的婊子。”
不真实感消失了，她开始害怕。
“你想要什么，萨瑟鲁斯？”
“你。”
“走开……”
“你的先知不是你想象中的人……这你是知道的。”
害怕变成了恐慌。她非常清楚，萨瑟鲁斯对于他认为不配得到尊重的人有多残忍，他尊重的人不多，不过她一直认为自己在那个小圈子里——哪怕离开了他的帐篷。但那之后似乎发生了什么……不知为何，她觉得对这个凝视着她的男人来说，她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完全没有价值。
“马上走开，萨瑟鲁斯。”
骑士队长笑了：“但我需要你，艾斯梅。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会给你金子……”
“我警告你，我会喊的——”
“还有生活！”萨瑟鲁斯低吼。他不知何时捂住了她的嘴，无须感到刺痛，她也知道一把匕首顶在她脖子上。
“听着，婊子，你总在错误的桌子上下注。那巫师死了，你的先知很快也会随他而去。我问你，到那时你会变成什么？”
他掀开她身上的毯子，让她暴露在夜晚温暖的空气中。她畏缩着、哭泣着，匕首尖在被月光照亮的皮肤上滑动。
“呃，老妓女？等你的桃子不再有弹性的时候怎么办呢，嗯？到那时你去和谁上床？你会落得什么下场？你会和麻风病人睡吗？或为了一点面包渣，就用嘴去服侍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
恐慌让她泪流满面。
萨瑟鲁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享受她的耻辱。他眼带笑意：“我闻到的是什么味道？你理解我的话了？”
艾斯梅娜抽泣着点点头。铁一般的手指仍抓着她的脸颊，萨瑟鲁斯得意地笑着放开了手。她立刻尖叫起来，嗓子都差点喊破。
凯胡斯找到她，抓着她把她拖出帐篷，来到燃烧的火堆旁。她听到有人叫喊，人们打着火把围拢，康里亚人吼声连连。她靠在凯胡斯强壮的臂弯里，颤抖着、抽泣着解释发生的一切。好像只过了几次心跳的时间，又好像过了好多天，混乱平息了，人们纷纷回到帐篷中，去享受所剩无几的睡眠。恐慌模糊了，被渐生的尴尬取代。凯胡斯告诉她，他可以去找高提安申诉，不过不会有人管这种事。
“萨瑟鲁斯是个骑士队长。”凯胡斯说。
而她只是死巫师的女人。
没规矩的婊子。
艾斯梅娜拒绝了西尔维的邀请，没住进她和凯胡斯的帐篷，不过还是同意用她的澡盆洗澡。沐浴后，凯胡斯随艾斯梅娜回到帐篷。
“西尔维给你打扫干净了。”他说，“垫子都换了。”艾斯梅娜又哭了。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这么可悲？
你怎能离开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她爬进帐篷，就像野兽钻进藏身的洞穴。她把脸埋进羊毛毯子，那上面仍留有檀香味道……
凯胡斯举着灯笼，盘腿坐在她对面：“他走了，艾斯梅娜……萨瑟鲁斯不会回来了，不会了。就算没人动他，其他人的盘问也让他尴尬。哪个男人不怀疑别的男人屈从于欲望呢？”
“你不明白。”她喘着气说。她该怎么告诉他？她为阿凯梅安担心、甚至为他哀悼的同时……“我骗了他！”她喊道，“我骗了阿凯！”
凯胡斯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他离开苏拿，把我留在那里，后来非神会来找我了。非神会啊，凯胡斯！我知道埃因罗不是自杀，我知道！但我从来没告诉过阿凯。瑟金斯啊，我一直没告诉过他！现在他走了，凯胡斯！走了！”
“喘口气，艾斯梅，喘口气……这和萨瑟鲁斯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这才是最疯狂的，我不知道！”
“你们是情人。”凯胡斯说。她僵住了，好像孩子遇到了狼。凯胡斯一直知道她的秘密，亚斯吉罗奇附近山上神殿中那个夜晚，他打断了萨瑟鲁斯和她的谈话，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了。但为什么她现在觉得害怕？
“有一阵我以为你爱过萨瑟鲁斯，”凯胡斯续道，“甚至拿他和阿凯梅安比较……然后发现阿凯梅安有许多缺点。”
“我是个傻瓜！”她喊道，“我是傻瓜！”她怎能这么傻？
没人能与你相比，亲爱的！没有人！
“阿凯梅安很脆弱。”凯胡斯说。
“我就是因为他的脆弱才爱他！你看不出来吗？这是我爱他的原因！”
我真的爱他！
“这也是你没去找他的原因……和萨瑟鲁斯同床时去找他，等于将他的脆弱公诸于众，他将无法承受。所以你离得远远的，骗自己说一直在找他，事实上却在躲。”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她抽泣着。
“但你骗不了自己……所以你没法把在苏拿发生的事告诉阿凯梅安——不管他多需要了解那件事！因为你知道他不会明白，你害怕他会看到你的……”
卑劣、自私、可恨……
肮脏。
但凯胡斯发现了……他一直都能。
“别看我！”她喊道。
求求你看着我……
“我会看着你，艾斯梅，我一直都看着你，而我看到的人让我惊喜。”
这样令人迷醉的话，这样的温暖，这样近的距离——这样近！——让她平静下来。枕头磨得脸颊发痛，垫子下坚硬的土地仿佛要在身体上留下瘀痕，但这一切都散发着温暖与安全感。他放下灯笼，静静地离开了她的帐篷，但他指间留下的温暖记忆依然在她发间抚动。
西尔维显然饿坏了，一早就起来找东西吃。一壶米饭煮在火上，凯胡斯不时掀开壶盖，往里加洋葱、香料和施吉克胡椒。通常做饭的是艾斯梅娜，但这天凯胡斯让她在一旁朗读《长牙纪年》，有时还用鼓励的口气取笑她偶尔犯的错。
她在读《颂歌》，即古老的“长牙律法”，其中许多条款被后先知在《圣典》中废除了。他们一起猜想，那时的孩子会不会真的因为打了父母就要被石块砸死，或是一个人杀了别人的兄弟，自己的兄弟就要被斩首。
然后她读道：“‘汝不应容忍……’”
她认出了那个被不断重复的词。“‘娼妓……’”念出这个词后，她停下来看了凯胡斯一眼，恼怒地背诵道，“‘汝不应容忍娼妓之存在，伊的子宫会腐蚀良善。’”她的耳朵仿佛在烧，强忍着把书扔进火里的冲动。
凯胡斯迎上她的目光，没显出半点惊讶。
他在等我读到这段。他一直在等……
“把书给我。”他用意义不明的语调说。她照做了。
凯胡斯从腰间华丽的刀鞘中抽出一把匕首，动作如此流畅，似乎根本不加思索。他捏住靠近匕首尖的位置，把那句让她心神不宁的话从羊皮纸上刮去。艾斯梅娜有好一会儿甚至都没弄明白他在做什么。她只是看着，目瞪口呆地见证这一切。
把那行字刮干净后，他朝后仰了仰头，欣赏自己的手工。“这下好了。”他说，仿佛只是刮去了面包上一片灰尘。他把书又递给艾斯梅娜。
艾斯梅娜甚至不敢触碰它：“但……但你不能这样做！”
“不能吗？”
他把书放进她手里，她赶忙扔到远处的尘土中。
“这是《颂歌》，凯胡斯，是长牙，神圣的长牙！”
“我知道。是你受诅咒的证明。”
艾斯梅娜像个傻瓜一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但是……”
凯胡斯皱起眉毛，摇了摇头，就像为她的迟钝感到惊讶。
“那个，艾斯梅，你觉得我是谁？”
西尔维愉快地笑起来，拍着手。
“是、是谁？”艾斯梅娜结结巴巴重复了一遍，想不出该说什么。除了极偶然的发怒或是开玩笑时，她不曾听到凯胡斯用……用这样傲慢的口气说话。
“是的，”凯胡斯重复，“我是谁？”他的声音仿佛绸缎织成的闪电，身边看上去带着不朽的光环。
艾斯梅娜看到了，他的双手闪着金光……她不假思索地跪在他面前，把脸埋进尘土当中。
求你了！求你了！我什么都不是！
西尔维打了个饱嗝。突然间不知为什么，艾斯梅娜面前的又变成了原先的凯胡斯。他微笑着把她从尘土中扶起来，将做好的饭递给她。
“好些了吗？”艾斯梅娜麻木地坐回凯胡斯身边，她的皮肤仍然又烫又起了鸡皮疙瘩。他朝那本打开的书点点头，而她只顾往嘴里塞米饭。
艾斯梅娜心中充满迷惑与激动，她满脸通红，低头朝下冲着饭碗点头。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而现在凯胡斯也知道了。他的存在灼烧着她，她喘不过气来地想：她怎样才能再去看他的眼睛？
她一生中一直把其他东西、其他人当作身外之物。她是艾斯梅娜，那是她的饭碗，那是皇帝的银币，那是沙里亚的人，那是真神的土地，诸如此类。她站在这里，其他一切东西都在那边。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周围一切似乎都投射出他的热量——她光脚踩着的地面，屁股下的垫子，在那疯狂的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如果抬手摸脸，会触碰到亚麻色的柔软胡须。如果现在凯胡斯朝左边看去，会看到艾斯梅娜一动不动地捧着饭碗。
不知为什么，一切似乎都来到了这里，一切都变成了他。凯胡斯！
她吸了口气，心脏在胸膛中狂跳不已。他把那段话刮掉了！
这感觉仿佛一生的罪责都流走了，她被赦免了，真正的赦免。一息之间，她就被宽恕了！她感觉思维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就像被清水浸洗过的白布。她觉得自己应该哭的，但阳光太明亮，空气太洁净，没法哭出来。
一切都变得确凿无疑。是他扫清了道路！
然后她想到了阿凯梅安。
空中弥漫着劣酒、呕吐物及汗液的味道，火把在黑暗中闪烁，把泥砖墙壁涂成橙色与黑色，照亮了黑暗中那些醉酒士兵手中的银币，还有长满胡须的下巴、皱起的眉毛、闪亮的眼睛、按在剑柄上的血淋淋的手等等。奈育尔·厄·齐约萨穿过他们，穿过赫帕——安摩诺提斯古老的欢庆街区——狭窄的街道，用肩膀坚定地挤出一条路，好像有个确定目标一样。笑声和亮光从敞开的房门中洒出，施吉克女孩娇笑着，用乱七八糟的谢伊克语大喊。孩子们大嚼偷来的橘子。他们在笑，他心想，他们都在嘲笑我：你不属于这片土地！“是你！”他听到有人在喊。哭泣者！该死的哭泣者！
“是你。”一个年轻加里奥斯人说。他从哪跑出来的？加里奥斯人眼中闪着惊奇，但昏暗的光线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他的嘴唇薄如放荡女子，唇间是漆黑的空洞：“你和他一起旅行。你是他的第一个门徒。第一个！”
“谁？”
“他啊。战士先知。”
你打我，叔叔老班努特大喊，是因为你想要像操他父亲一样操他！
奈育尔伸出巨手，把那人拽到跟前：“谁？”
“亚特里索的凯胡斯王子……是你在大草原上发现了他，是你把他带到我们身边！”
是的……杜尼安僧侣，奈育尔居然忘了他。他仿佛看到一张打开的脸，像大草原上狂风吹拂的草叶，他感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按在他大腿上。他开始颤抖。
你比他们更强……你不是普通草原人！
“我是草原人！”他咬牙怒吼。
那人徒劳地在他手中挣扎。“求你了！”他嘶声说，“我以为……我以为……”
奈育尔把他扔到地上，朝附近阴影中的行人看去。他们在笑吗？
我那天晚上看到你！我看到你看他的眼神！
他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他究竟要往何处去？
“你叫我什么？”他朝被扔在地上的人尖叫。
他没命地奔逃，逃离长草间的黑色道路，逃离营帐和父亲无所不知的鬼魂。他找到一丛漆树，在树林中心清出一块空地。绿色的草叶混在灰色的土地中。泥土的味道，在潮湿昏暗的岩石下挖洞的甲虫。孤独和隐秘的味道，苍天下的风将他遮掩。他从腰带中取出她的头发，屏息摊在手心，然后拢在一起。她是那么悲伤，那么美丽，美得不可思议。
是谁？他忘了自己在恨谁。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欧帕里萨，《论肉体》
安乌拉特之战后，因里教徒的傲慢与日俱增。个别头脑清醒的人要求继续进攻，大多数人却吵嚷着要停下来休整。他们认为费恩教已被毁灭了，这想法跟蒙格达之战后如出一辙。长牙之民逗留不前时，帕迪拉贾却在谋划，要把全世界变作自己的盾牌。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初秋，爱荷西亚
阿凯梅安承受着梦境的折磨……
封印中的梦境。
远方的景色细雨笼罩，巨环山脉仿佛被灰羊毛帷幕遮蔽，视野中所有的造物都在他面前疯狂地涌动。大群斯兰克手握黑色的铜制兵器，一队队巴拉格用硕大的战锤敲打泥地，他们身后是戈尔格特拉斯的高耸城墙，险峻的山崖顶上有浓雾掩映的塔楼，方舟的两支巨大长角挑向阴影朦胧的黑暗，于无尽的灰色背景中划出金色弧线，仿佛划开波澜不兴的湖水。
古老的戈尔格特拉斯，从天而降的、从古到今最大的恐怖。
就要被征服了……
一大波魔鬼的造物冲出城墙，冲过沉闷的原野。
斯兰克如蜘蛛汇成的潮水向前涌来，嗥叫着冲过水池与泥滩。它们冲进好战的长发的阿约西人的方阵中，他们乃是北方的壁垒；它们冲进库尼乌里人盔甲鲜亮的队列，挑战诺斯莱的荣光。上诺斯莱的大王子们挥鞭驱策战车全速前行，所向披靡。伊斯坦宾斯——最后一座奇族洞府——的战旗直指汪洋大海般的怪物部队深处，身后留下黑血绘出的尾迹。伟大的尼尔－吉卡斯在烟尘与暴虐中傲然挺立，仿佛一束无法撼动的阳光。奈摩里一遍又一遍地吹响世界之号，令斯兰克们耳边回荡着末日将临的鸣响。
谢斯瓦萨，索霍克学派的大宗师，仰脸迎向落雨的天空，品味甘甜的愉悦。这一切终于发生了，真的发生了！不洁的戈尔格特拉斯，古老的明-乌洛卡斯，即将陷落。他及时警告了他们！
阿凯梅安重新经历了这场长达十八年的幻觉。
封印中的梦境。
每次醒来，不管是被刺耳的叫喊惊醒，还是被冷水泼醒，都只是恐怖场景间的转换。火把的光晃得他直眨眼，麻木的身体感觉到锁链磨着皮肤，嘴里塞着臭烘烘的破布。阴暗中，他看到周围晃动着绯红长袍的人影。再次投入梦境之前，他想道：它来了……末世之劫来了……
“很奇怪，不是吗，伊奥库斯？”
“什么奇怪？”
“人可以如此轻易地变得这样无助……”
“人是这样，学派也一样……”
“你指什么？”
“没什么，大宗师。”
“看，他在看我们！”
“是的……他经常会这样。继续审问前，我们必须等他积蓄更多力量。”
看到他们骑马走来，艾斯梅娜喊出了声。凯胡斯和西尔维脸上都带着不眠不休长途跋涉留下的憔悴。她不由自主地在高低不平的草场上奔跑，像被一根无法抗拒的长线牵引着一样，跑向他们——不，不是他们，是跑向他。
她飞一般跑到他身前，用难以置信的力气紧抓住他。他身上有尘土和膏油的味道，微微蜷曲的胡须和头发亲吻着她裸露的皮肤。她感到自己的眼泪不停滚过脸颊，流到他脖子里。
“凯胡斯，”她哭着，“噢，凯胡斯……我快疯了！”
“不，艾斯梅……你只是伤心。”
他的存在仿佛可以抚慰一切伤痛。他宽厚的胸膛压着她的胸脯，修长的手臂环着她的纤腰，搂着她的后背。
他把她往后推了推，她转身看到了西尔维。西尔维也在哭。她们相拥而泣，然后一同朝山坡上那顶孤零零的帐篷走去。凯胡斯牵着他们的马。
“我们想你了，艾斯梅。”西尔维说，但不知为什么神情有些慌张。
艾斯梅娜忧伤地看着女孩，女孩的左眼周围有一块樱桃色的瘀青，发际线下有一道鲜红的伤痕。艾斯梅娜现在的心绪并不适合去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真的要问，她也想等西尔维自己先提。对于这样的伤痕，询问只能换来谎言，只有沉默能给予真相。女人就是如此——特别是风尘女子……
除了脸上的伤痕，女孩看起来非常健康，满面红光。哈萨斯长裙下，那让艾斯梅娜都感到嫉妒的苗条腰身微微隆起。艾斯梅娜脑子里有无数问题：怀上是什么感觉？多长时间撒一次尿？有流血吗？突然间，她明白了女孩有多害怕——哪怕和凯胡斯在一起。艾斯梅娜记得自己感受过的愉悦的恐慌。那时她是一个人，彻底的孤身一人。
“你一定饿坏了！”她喊道。
西尔维无力地摇摇头，艾斯梅娜和凯胡斯都笑了。西尔维总是很饿，怀孕的女人本该如此。
恍然间，艾斯梅娜眼中漾起旧日的阳光。“再见到你们真好，”她说，“我伤心的可不止是阿凯梅安的离开。”
暮色将近，她把木柴——其实都是河里拖出来的、骨头颜色的船只残骸——投进火里。凯胡斯盘起双腿，坐在小火堆对面。西尔维把头靠在他肩上，头发被霞光染白，女孩发红的鼻头略略有些脱皮。
“这就是当时那个火堆，”凯胡斯说，“我们刚来施吉克时生起的那堆火。”
艾斯梅娜停住了，手中仍抱着木柴。
“是啊！”西尔维道，她朝四周光秃秃的山坡上看了一圈，又望向不远处黑乎乎的河水，“但一切都不见了……所有帐篷，所有人……”
艾斯梅娜精心挑选木柴填进火里。照顾火堆成了她最近唯一的习惯，此外她没什么可以照顾的了。
她感觉到凯胡斯温柔的目光。
“有些炉火点不着了。”他说。
“我们的很好。”艾斯梅娜低声说。她眨眨眼睛，抽抽鼻子，又擦擦鼻头。
“但对炉火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艾斯梅？是火，还是点火的家人？”
“是家人。”她最后道。奇异的空虚感笼罩了她。
“而我们是一家人……你知道的。”凯胡斯歪头看向她低下去的脸，“阿凯梅安也知道。”
她的腿仿佛不听使唤，脚下一绊，坐在地上，又哭起来。
“但我、我必须留、留下……我得、得在这、这儿等他……等他回家。”
凯胡斯跪在她身边，捧起她的脸。他看到一道泪痕在她左边脸颊上闪烁。
“我们就是他要回的家。”他说。不知为什么，她明白他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吃晚饭时，凯胡斯给她解释了之前一周发生的事。他非常擅长讲故事，一向如此，一时间令艾斯梅娜迷失在安乌拉特之战错综复杂的战局中，揣摩其中种种变数。凯胡斯描述营地被焚和乞尔吉人的冲锋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讲述自己如何保卫斯瓦宗战旗时，她和西尔维一起拍手笑起来。按凯胡斯的说法，他不过是一时走运，误打误撞干掉了几个敌人，拖延到援军到来。她却在想，这样一个奇迹般的男人——一个先知！一定是！——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她？艾斯梅娜不过是苏拿贫民窟中的仆从种姓妓女。
“啊，艾斯梅，”他说，“看到你的微笑，我心里平静多了。”她咬咬嘴唇，挂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继续讲述战斗之后的事，态度也严肃了许多：异教徒如何被逐入沙漠，高提安如何将萨考拉斯的头颅悬挂在胜利的篝火前，圣战军如何肃清南岸——从河口三角洲到沙漠深处，到处是燃烧的神龛……
艾斯梅娜在北岸也看到了那些烟柱。
他们默默坐了一会儿，听火焰吞噬木头。沙漠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明净，星罗棋布的穹顶深不可测，月光给亘古不变的森比斯河裹上一层银色。
多少个夜晚，她凝望着景物出神？高远的天空，辽阔的平原，它们涌出的漠然感压迫着她，让她感到渺小，让她觉得人心不过是飞舞的碎屑。风太大，它们会被卷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风太小，它们又会像炭灰一样散落下来。
阿凯还活着吗？
“辛奈摩斯传来消息，”最后凯胡斯说，“他还在找……”
“也就是说，还有希望？”
“希望永远存在。”他的话音让她感到鼓舞，却又透出绝望，“我们等着看他能找到什么吧。”
艾斯梅娜说不出话。她朝西尔维看去，但女孩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们都觉得他死了。
她知道不该去希望，世界就是这样。但死总是最难以接受的想法。人怎能去想象思想的终结呢？
阿凯会——
“来吧。”凯胡斯轻快坦诚地说，似乎已确定了目标。他绕过小小的火堆，跪坐到她身边，用一根木棒在两人面前的地上画出一个她觉得无比熟悉的符号，“这段时间，我先来教你认字。”
似乎她早已把所有的泪水都哭完了，但不知为什么……
艾斯梅娜朝凯胡斯看去，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微弱又沙哑地说：“我一直想学认字。”
痛苦间的转换没有任何间隙，转瞬就从谢斯瓦萨两千年前在达里亚什深处所受的折磨转换到现在……翻起的皮肤灼烧般疼痛，手腕磨破了，身体重心的错误分布让每个关节都在抽搐。起初阿凯梅安并没意识到自己醒了，只是墨克特里格的脸变成了以利亚萨拉斯——人类背叛者无比美丽的面孔变成了大宗师布满皱纹的脸。
“啊，阿凯梅安，”以利亚萨拉斯说，“很高兴你又能看到东西了——我是指这个世界的东西，有一阵子我们害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呢。你知道，你差点就死了。图书馆彻底毁了……因为你的顽固，所有书都已化为灰烬。萨略特人在外域会发出怎样的号哭啊，他们那些可怜的书。”
阿凯梅安嘴里塞满布条，赤身裸体绑着锁链，手腕吊在头顶，双脚脚踝捆在一起，悬空挂在一大片马赛克地板上。这是个拱顶房间，但他看不到天花板的尽头，除了身穿丝袍的大宗师，周围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三座三脚火炉为这里提供照明，他独自被吊挂在光圈汇聚处，置身于光明当中。
“啊，没错……”以利亚萨拉斯带着促狭的微笑看着他，“这地方适合做牢狱，不是吗？这里似乎是因里教徒的旧礼拜室，我猜是塞内安时代的建筑。”
他忽然清醒过来。
是赤塔！我死定了……死定了。
眼泪滚下脸颊，被拷打过的身体麻木得无法动弹，但裸露的双腿间屎尿齐流。他听到粪便掉落在马赛克地板上。
不不不！不行！
以利亚萨拉斯的笑声带着些许恶意。“终于，”他用符合礼仪规范的戏谑语调说，“死去已久的塞内安建筑也有了生气。”
他身边的同伴似乎不情愿地跟着笑了几声。
本能的恐慌攫住了阿凯梅安，他挣扎着想摆脱锁链，想呕出喉咙里的布条。一阵痉挛让他的身体软了下去，他悬在空中打着小小的转，一波波痛苦惩罚着他。
艾斯梅……
“很多事本来已经注定，”以利亚萨拉斯说着用手帕遮脸，“你不觉得吗，阿凯梅安？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捉，也知道不可避免的结局。我们会不停逼问你真知的秘密，而你，经受过天命派这么多年的训练，会让我们每一次尝试都无功而返。你会在痛苦中死去，你的秘密仍留在心中，我们得到的无非是又一具毫无用处的天命派尸体。一切本该如此，不是吗？”
阿凯梅安只是茫然而恐惧地盯着他，像个钟摆一样痛苦地摇来摇去、摇来摇去……
以利亚萨拉斯说得没错。他该为自己掌握的知识而死。为真知而死。
仔细思考，阿凯梅安，思考！诸神在上，你必须思考！
三海诸国的类比魔法学派都未曾得到奇族奎雅巫师的指导，无法更进一步。他们所有的巫术，不管多么强大、多么精妙，都来自于建立神秘的关联，通过咒辞与实体的共鸣施放力量。换言之，他们需要比喻——将法术类比成巨龙、闪电、太阳——才能点燃这个世界；他们无法像阿凯梅安这样直接使用概念本身——比如“燃烧”。他们无法理解抽象的能量。
他们是诗人，他就是哲人。他们是青铜，他就是钢铁。他会让他们明白的。
阿凯梅安嗤笑一声，透过模糊的双眼盯着大宗师。
我要烧死你！烧死你！
“但在这里，”以利亚萨拉斯说，“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我们无须拘泥于过往。在这里，你遭受的折磨，包括你的死亡，都不是必须的——在这里，一切都未曾注定。”
以利亚萨拉斯分开众人，走了过来——经过精心考量的、优雅的五步，停在离阿凯梅安非常近的地方。
“为证明这一点，我会去掉你嘴里塞的布。我会让你说话，而不是像对待你的同袍学士那样无穷无尽地使用强迫术。但我警告你，阿凯梅安，想攻击我们不会有结果。”他从绣有符文的衣袖中伸出瘦长的手，指了指阿凯梅安脚下的马赛克地板。
阿凯梅安看到一个硕大的红漆圆环绘在风格化的动物马赛克图案上，再仔细看，所谓的圆环是一条象形文字组成的吞尾蛇。
“你看到了，”以利亚萨拉斯柔声道，“你被捆在乌博里安之环上……哪怕只是念出一段咒词，也会带来无法估量的痛苦。我向你保证，我见过想在乌博里安之环中施法的巫师的下场。”
阿凯梅安也见过。看上去赤塔拥有许多强大的东西。
大宗师退开，一个体格粗壮的宦仆从阴影中上前一步，用肥硕而灵活的指头抠出布条。阿凯梅安大口吸着空气，闻到了之前身不由己排出的粪便的味道。他向前探头，努力吐痰。
赤塔学士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有些人还有点担心。
“怎样？”以利亚萨拉斯问。
阿凯梅安眨眨眼，不顾痛苦仰起头：“我们在哪里？”
大宗师细细的灰色山羊胡被宽阔的笑意分开了。
“还用问么？当然是在爱荷西亚。”
阿凯梅安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点点头，看着身下的乌罗博里安之环，看到自己的尿渍渗进瓷砖缝隙……
这与勇气无关，纯粹是瞬间的冲动，任性地无视行为引发的后果。
他试着说了两个字。
痛苦顿时袭来。
足以让他尖叫、再次失禁的痛苦。
一道道炽热光线舞动着，在他皮肤下面分叉，就像流淌的、血管状的阳光。
他一遍一遍地尖叫，好像眼球要被刺穿，牙齿要被打碎砸在细小的瓷砖上、发出瓷器撞击的声音。然后他又回到噩梦当中，梦中的折磨更加古老、更加漫长。
尖叫停息后，以利亚萨拉斯盯着昏迷的人形。虽然绑上了锁链，全身赤裸，萎缩的阳具像木签一样混在阴毛当中，这个男人似乎仍然……具有威胁。
“顽固的家伙。”伊奥库斯说，无礼的语调仿佛在质问大宗师：你还想怎样？
“确实。”以利亚萨拉斯有些恼火。他们在爱荷西亚一拖再拖。真知太珍贵，值得从这只颤抖的老狗身上压榨，但那只是计划之外的奖品。他更需要知道那天夜里，在安迪亚敏高地下、皇帝的地牢中发生了什么。他需要知道这个人了解的、关于西斯林换皮密探的情况。
西斯林！
不管有意无意，这条天命派的狗削减了他们在蒙格达之战中获得的优势。他在萨略特图书馆杀了两名正式巫师，包括以利亚萨拉斯强大的盟友老法师育提拉摩斯。此外，此事还让那个狂信徒普罗雅斯握住了把柄，若非王子威胁要为他“亲爱的老师”复仇，以利亚萨拉斯绝不会答应让赤塔参加圣战军在森比斯河南岸的战役，结果失去了六名巫师！六名巫师在安乌拉特之战中倒在费恩教徒的丘莱尔弓箭手手下。乌克鲁姆、卡拉瑟恩斯、奈因……
六名！
以利亚萨拉斯知道，这正是西斯林希望的……让他们流血，同时小心翼翼保存实力！
不错，他对真知垂涎已久，这份渴望几乎掩盖了他真正的目标——西斯林。但只是几乎。萨略特图书馆那晚，眼看此人以一己之力，凭借闪耀的、抽象的光束对抗八名正式巫师，以利亚萨拉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嫉妒。如此伟大的力量，如此纯粹的统治，怎样才能做到？怎样做？
这些天杀的天命派猪猡！
等了解到关于西斯林的必要信息，他会让手下继续按以往的方式拷问这条老狗。世上一切都是赌博，谁知道结果会怎样？也许到最后会证明，捉住这个人乃是摧毁西斯林的至关重要的步骤……
以利亚萨拉斯知道，伊奥库斯的问题正在于此。那个人从不明白，有些奖品是那么诱人，值得疯狂下注。那个人不懂希望的意义。
参孚瘾君子向来不知希望为何物。
渡河时，森比斯河似乎不止是一条河。
艾斯梅娜骑马跟着西尔维，上了最近的因里教渡船。骑在牲畜背上过河让她感到害怕，看到西尔维驾轻就熟地操纵马匹，她又觉得无比惊奇。西尔维解释说，她来自瑟帕罗兰草原，那里的女孩生来就会骑马。
也就是说——艾斯梅娜生出不寻常的嫉妒想法——她的腿可以张得很开。
过河后，她站在沙沙作响的树叶投下的阴影中望向光秃秃的北岸。北岸的荒凉让她忧伤，提醒了她眼下的心境以及为什么要离开。距离如此遥远……一种恐怖的终结感攫住了她，她曾以为森比斯河水无比友善，实际上却如此无情，不曾养育过任何人。
但我游过泳……我在这里游过泳！
凯胡斯拍拍她的肩膀。“终于有南方的样子了。”他说。
回到康里亚人的营地远没她想象中困难。普罗雅斯扎营在安摩诺提斯城的高墙后面，那是南岸唯一的大城市。这里跟市场一样拥挤，成队的骑兵、货车、赤足的朝圣者，全挤在道路两边棕榈树最浓密的树荫下。他们一行被人群淹没了，不管走到哪里，凯胡斯都被围在当中，这些人大部分是长牙之民，也有随军平民，他们都在乞求战士先知的祈福或触碰。西尔维解释说，传言凯胡斯以一人之力击退了乞尔吉人的冲锋，这让许多人的信念更加坚定。走到营地，他们几乎被堵得无法前行。
“他不再责怪他们了。”艾斯梅娜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西尔维笑了：“这不是很棒吗？”
是的——确实是！凯胡斯，那个在营火旁取笑她的男人，如今走在崇拜他的人群中，微笑着触碰周围人的脸颊，说出温暖而鼓舞人心的话。凯胡斯！
战士先知。
他看着她们，眨了眨眼，会心一笑，身体靠住了马鞍上的西尔维。艾斯梅娜感到西尔维兴奋得发抖，不由觉得一阵强烈的嫉妒。为何失去一切的总是她？为何诸神这般痛恨她？为何活该倒霉的不是别人？为何不是西尔维？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之后她感到羞愧。凯胡斯亲自来找她。凯胡斯！那个众人顶礼膜拜的男子在关心她！
他是为阿凯梅安才这样做的。为他的老师……
普罗雅斯在康里亚营地周围布下栅栏，西尔维说这主要是为了防止狂热的人潮接近凯胡斯。很快，他们摆脱了所有干扰，行走在帆布围出的长长巷道里了。
艾斯梅娜对自己说，她害怕回来是因为这会激起太多回忆，其实她真正害怕的是失去这些回忆。拒绝离开原来的帐篷是草率、绝望、可悲的想法……凯胡斯让她明白了这一点。但留在那里也让她变得坚强——至少在她看来。她坚持为自己辩护，坚持说她必须保护阿凯梅安的一切，她甚至不愿触碰阿凯梅安最后那天早上用来盛茶水的那只有缺口的黏土茶碗。一切令人心碎的细节都描述着他的离开，她觉得这些东西仿佛统统变成了神像，被施加了法术，预示着他一定会回来。此外还有绝望的骄傲，每个人都逃走了，只有她还在……她还在！她望向被抛弃的营地，每个火堆都蒙上了尘土，营地间的道路被长出的草叶覆盖，似乎成了幽灵世界。只有她失去爱人的感觉是真实的……只有她对阿凯梅安的想念。这难道没包含着光荣与气节吗？
可现在她继续前行了——不管凯胡斯说了什么炉火与家的话，都不能阻止她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抛弃了阿凯？
凯胡斯帮她架起阿凯梅安的帐篷时，她又哭了。在凯胡斯和西尔维那顶华丽的织锦大帐前，阿凯梅安的帐篷显得那么小、那么破旧。但她仍很感激，非常非常感激。
她以为头几个晚上会很尴尬，但她错了。凯胡斯太慷慨，西尔维又太单纯，她只感受到他们的热忱。有时凯胡斯会逗她笑，艾斯梅娜怀疑这是为了提醒她她仍能感到欢乐；其他时候他会分享她的忧伤，或在她需要独自哭泣时退去一旁。
而西尔维……好吧，西尔维就是西尔维。有时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艾斯梅娜的忧伤，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就像阿凯梅安随时可能从曲折的巷道中走出来，和辛奈摩斯一起大笑或争吵一样。虽然艾斯梅娜偶尔觉得不快，但事实上这给了她莫大的抚慰。假装一切都没发生也很不错。
另一些时候，西尔维会陷入深深的忧郁，为了她，为了阿凯梅安，也是为自己。这里面有怀孕的原因，艾斯梅娜非常清楚——她自己怀女儿时曾像疯女人一样又哭又笑——但仍觉得非常难以忍受。她会尽责地关心西尔维，温柔地抚慰女孩，心底却感到羞愧。如果西尔维说为阿凯梅安哭泣，艾斯梅娜会猜想那是为什么，他们做情人的时间不止一夜吗？如果西尔维说为她哭泣，艾斯梅娜又感到愤怒：怎么，她就这么可悲吗？如果西尔维说只是自己难受，艾斯梅娜又会自我厌恶，责怪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自私？
艾斯梅娜每每斥责自己，如果阿凯梅安知道她有这样的恶意会怎么想？会多么失望！“艾斯梅！”他会说，“艾斯梅，得了吧……”每当无法入睡，她都会忆起自己说出的每一句可怕的话、每一个残酷的念头，并祈求诸神原谅。她不是故意要那样想。那怎么可能呢？
第三天夜里，她听到有人轻拍帐篷门帘，她掀开门帘，西尔维挤进来，身上有烟尘、橙子和茉莉的味道。女孩半裸身子，跪在阴暗处忧郁地哭泣。艾斯梅娜知道凯胡斯还没回来，因为她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凯胡斯要参加贵族议事会，当然还要去接见他越来越多的信徒。
“西尔？”一阵做母亲般的疲惫感袭来，她要抚慰遭受的痛苦远不如自己的人，“怎么了，西尔？”
“求你了，艾斯梅，求求你！”
“求我什么，西尔？你在说什么？”
女孩犹豫了一下，她的眼睛在昏暗处像两个闪亮的光点。
“不要偷走他！”西尔维突然哭出来，“不要从我身边偷走他！”
艾斯梅娜笑了，但很轻，以免女孩误会。
“偷走凯胡斯？”她问。
“求你了，艾斯梅！你、你这么漂亮……几乎和我一样漂亮！你还很聪明！你和他说话时简直像个男人！我听到过！”
“西尔……我爱的是阿凯。我也爱凯胡斯，但不是……不是你担心的那种。请你别害怕！我可没法忍受你害怕我哟，西尔！”
艾斯梅娜知道自己是真诚的，但之后搂着西尔维纤细的后背时，她发觉自己因为西尔维的担心而感到莫大的快乐。她把女孩的一头金发卷在指间，想象西尔维是如何把这些头发铺在阿凯梅安胸前……她不禁想，把这些头发从头皮上扯下来是不是很容易？
你为什么要和阿凯上床？为什么？
次日清晨，艾斯梅娜带着懊悔醒来。正如皮拉夏所言，憎恶是贪得无厌的客人，专门寄居在自负的心中，而艾斯梅娜的心正日益纤弱。她借着晨光打量女孩，熟睡的西尔维翻了个身，如花容颜展露在艾斯梅娜面前。女孩右手护住隆起的小腹，呼吸平静犹如婴孩。这张熟睡的脸怎会如此美丽？艾斯梅娜仔细寻思，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孩子偷窥的感觉，那是单方面窥视带来的兴奋，令她不由得笑起来。但还有别的感觉：生命的宁静，死亡的征兆，人类表情中不受控制的欲望，全汇聚在这片刻平静中。她意识到，每个人的面孔都有这样的共通之处、共通的真实。她、阿凯梅安甚至凯胡斯都有这样的睡脸。重要的是，睡着的人带着极明显的脆弱，尼尔纳米什人的谚语说：熟睡的喉咙更容易割断。
这难道不是爱吗？在你睡着的时候看着你……
西尔维醒来看到艾斯梅娜在哭泣。女孩眨眨眼睛，清醒了一下，皱起眉头。
“怎么了？”西尔维问。
艾斯梅娜笑了。“你太美了，”她说，“简直完美无瑕。”
西尔维的开心写在眼里。她翻身躺平，在闷热的空气中伸了个懒腰。
“我知道！”她喊道，肩膀微微发抖，她朝艾斯梅娜看来，眉毛上下跳动着，“每个人都想要我！”她笑着说，“甚至包括你！”
“你这小丫头！”艾斯梅娜抬起手，假装去抠她的眼睛。
她们嬉闹着跑出帐篷，凯胡斯已在生火。他摇着头，每个男人看到这一幕都会这样。
从那天起，艾斯梅娜跟西尔维格外亲密。她居然跟这个女孩，跟这个把先知当情人的怀孕女孩成了好朋友，实在是一件奇特而令人困惑的事。
早在阿凯梅安去图书馆之前，她就一直在想凯胡斯到底看上了西尔维哪一点。当然不只是因为美貌，虽然艾斯梅娜经常觉得女孩的美貌绝非人间所有；凯胡斯看到的是人心，不是表皮，不管那表皮多么柔滑、雪白如大理石。但西尔维的心显然是有缺陷的，虽然永远充满欢乐，但同样包含着虚荣与怪诞的想法，还有暴躁和放荡。
现在艾斯梅娜开始思考，是不是恰恰这些缺陷，才铸就了西尔维的完美。她在西尔维的睡脸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完美，她仿佛看到了只有凯胡斯才能看到的东西……脆弱的美丽，不完美的光彩。
她意识到自己“见证”了，见证了真理。
想到这，她感到不知如何形容的欣慰，仿如重生了一般。那天早上，凯胡斯看到她时点点头，神态让她想起辛奈摩斯。他什么也没说，不需要说什么了——貌似是这样。也许，她心想，真理与巫术是一样的，拥有真理的人可以彼此鉴赏。
和西尔维一起去逛安摩诺提斯半荒弃的市集之前，艾斯梅娜一直在接受凯胡斯的教导认字。虽然她不情愿，他却坚持把《长牙纪年》当教材——光拿着这卷皮子包裹的手稿就让她恐惧。它的样子，它的味道，连它书脊上磨出的痕迹，都在宣示正义与不可更改的审判。书页活像用铁铸成，她读到的每一个词仿佛都在躁动，每行鸟爪一样的文字都在威胁。
“我不要读对我的诅咒！”她对凯胡斯说。
“那上面说了些什么？”凯胡斯没理会她的脾气。
“说我是不洁的！”
“那上面说了些什么，艾斯梅？”
她只得继续疲惫地挣扎，将那些符号变成声音，又把声音变成脑海中的词汇。
天气酷热，城里尤为如此，被阳光晒透的石头和泥砖似乎在成倍地释放热量。那晚，艾斯梅娜很早就离开了，许多时日以来头一次，她没有为阿凯梅安哭泣着入睡。
她在纳述尔人认为傻子才会醒来的时分醒来，眼睛刚一睁开就警觉起来，周围的黑暗与温度说明离黎明还很远。她皱眉看向门帘，发现门帘被打开了。她裸着的脚露出毯子，月光照在脚上，旁边是一个男人穿凉鞋的脚……
“你的同伴很有趣嘛。”萨瑟鲁斯说。她没有尖叫，一两个心跳的时间里，她觉得他的出现仿佛理所当然。他躺在她身边，头枕在手肘上，棕色的大眼睛闪着戏谑的光。他穿着雪白的刺金法衣，下面是沙里亚骑士的礼服，胸口绣着长牙。他身上有檀香的味道，还有其他一些她无法分辨的香气。
“萨瑟鲁斯。”她低声说。他在这里看她有多久了？
“你没把我的事告诉巫师，对吗？”
“没有。”
他带着怜悯与嘲弄摇摇头：“没规矩的婊子。”
不真实感消失了，她开始害怕。
“你想要什么，萨瑟鲁斯？”
“你。”
“走开……”
“你的先知不是你想象中的人……这你是知道的。”
害怕变成了恐慌。她非常清楚，萨瑟鲁斯对于他认为不配得到尊重的人有多残忍，他尊重的人不多，不过她一直认为自己在那个小圈子里——哪怕离开了他的帐篷。但那之后似乎发生了什么……不知为何，她觉得对这个凝视着她的男人来说，她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完全没有价值。
“马上走开，萨瑟鲁斯。”
骑士队长笑了：“但我需要你，艾斯梅。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会给你金子……”
“我警告你，我会喊的——”
“还有生活！”萨瑟鲁斯低吼。他不知何时捂住了她的嘴，无须感到刺痛，她也知道一把匕首顶在她脖子上。
“听着，婊子，你总在错误的桌子上下注。那巫师死了，你的先知很快也会随他而去。我问你，到那时你会变成什么？”
他掀开她身上的毯子，让她暴露在夜晚温暖的空气中。她畏缩着、哭泣着，匕首尖在被月光照亮的皮肤上滑动。
“呃，老妓女？等你的桃子不再有弹性的时候怎么办呢，嗯？到那时你去和谁上床？你会落得什么下场？你会和麻风病人睡吗？或为了一点面包渣，就用嘴去服侍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
恐慌让她泪流满面。
萨瑟鲁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享受她的耻辱。他眼带笑意：“我闻到的是什么味道？你理解我的话了？”
艾斯梅娜抽泣着点点头。铁一般的手指仍抓着她的脸颊，萨瑟鲁斯得意地笑着放开了手。她立刻尖叫起来，嗓子都差点喊破。
凯胡斯找到她，抓着她把她拖出帐篷，来到燃烧的火堆旁。她听到有人叫喊，人们打着火把围拢，康里亚人吼声连连。她靠在凯胡斯强壮的臂弯里，颤抖着、抽泣着解释发生的一切。好像只过了几次心跳的时间，又好像过了好多天，混乱平息了，人们纷纷回到帐篷中，去享受所剩无几的睡眠。恐慌模糊了，被渐生的尴尬取代。凯胡斯告诉她，他可以去找高提安申诉，不过不会有人管这种事。
“萨瑟鲁斯是个骑士队长。”凯胡斯说。
而她只是死巫师的女人。
没规矩的婊子。
艾斯梅娜拒绝了西尔维的邀请，没住进她和凯胡斯的帐篷，不过还是同意用她的澡盆洗澡。沐浴后，凯胡斯随艾斯梅娜回到帐篷。
“西尔维给你打扫干净了。”他说，“垫子都换了。”艾斯梅娜又哭了。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这么可悲？
你怎能离开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她爬进帐篷，就像野兽钻进藏身的洞穴。她把脸埋进羊毛毯子，那上面仍留有檀香味道……
凯胡斯举着灯笼，盘腿坐在她对面：“他走了，艾斯梅娜……萨瑟鲁斯不会回来了，不会了。就算没人动他，其他人的盘问也让他尴尬。哪个男人不怀疑别的男人屈从于欲望呢？”
“你不明白。”她喘着气说。她该怎么告诉他？她为阿凯梅安担心、甚至为他哀悼的同时……“我骗了他！”她喊道，“我骗了阿凯！”
凯胡斯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他离开苏拿，把我留在那里，后来非神会来找我了。非神会啊，凯胡斯！我知道埃因罗不是自杀，我知道！但我从来没告诉过阿凯。瑟金斯啊，我一直没告诉过他！现在他走了，凯胡斯！走了！”
“喘口气，艾斯梅，喘口气……这和萨瑟鲁斯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这才是最疯狂的，我不知道！”
“你们是情人。”凯胡斯说。她僵住了，好像孩子遇到了狼。凯胡斯一直知道她的秘密，亚斯吉罗奇附近山上神殿中那个夜晚，他打断了萨瑟鲁斯和她的谈话，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了。但为什么她现在觉得害怕？
“有一阵我以为你爱过萨瑟鲁斯，”凯胡斯续道，“甚至拿他和阿凯梅安比较……然后发现阿凯梅安有许多缺点。”
“我是个傻瓜！”她喊道，“我是傻瓜！”她怎能这么傻？
没人能与你相比，亲爱的！没有人！
“阿凯梅安很脆弱。”凯胡斯说。
“我就是因为他的脆弱才爱他！你看不出来吗？这是我爱他的原因！”
我真的爱他！
“这也是你没去找他的原因……和萨瑟鲁斯同床时去找他，等于将他的脆弱公诸于众，他将无法承受。所以你离得远远的，骗自己说一直在找他，事实上却在躲。”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她抽泣着。
“但你骗不了自己……所以你没法把在苏拿发生的事告诉阿凯梅安——不管他多需要了解那件事！因为你知道他不会明白，你害怕他会看到你的……”
卑劣、自私、可恨……
肮脏。
但凯胡斯发现了……他一直都能。
“别看我！”她喊道。
求求你看着我……
“我会看着你，艾斯梅，我一直都看着你，而我看到的人让我惊喜。”
这样令人迷醉的话，这样的温暖，这样近的距离——这样近！——让她平静下来。枕头磨得脸颊发痛，垫子下坚硬的土地仿佛要在身体上留下瘀痕，但这一切都散发着温暖与安全感。他放下灯笼，静静地离开了她的帐篷，但他指间留下的温暖记忆依然在她发间抚动。
西尔维显然饿坏了，一早就起来找东西吃。一壶米饭煮在火上，凯胡斯不时掀开壶盖，往里加洋葱、香料和施吉克胡椒。通常做饭的是艾斯梅娜，但这天凯胡斯让她在一旁朗读《长牙纪年》，有时还用鼓励的口气取笑她偶尔犯的错。
她在读《颂歌》，即古老的“长牙律法”，其中许多条款被后先知在《圣典》中废除了。他们一起猜想，那时的孩子会不会真的因为打了父母就要被石块砸死，或是一个人杀了别人的兄弟，自己的兄弟就要被斩首。
然后她读道：“‘汝不应容忍……’”
她认出了那个被不断重复的词。“‘娼妓……’”念出这个词后，她停下来看了凯胡斯一眼，恼怒地背诵道，“‘汝不应容忍娼妓之存在，伊的子宫会腐蚀良善。’”她的耳朵仿佛在烧，强忍着把书扔进火里的冲动。
凯胡斯迎上她的目光，没显出半点惊讶。
他在等我读到这段。他一直在等……
“把书给我。”他用意义不明的语调说。她照做了。
凯胡斯从腰间华丽的刀鞘中抽出一把匕首，动作如此流畅，似乎根本不加思索。他捏住靠近匕首尖的位置，把那句让她心神不宁的话从羊皮纸上刮去。艾斯梅娜有好一会儿甚至都没弄明白他在做什么。她只是看着，目瞪口呆地见证这一切。
把那行字刮干净后，他朝后仰了仰头，欣赏自己的手工。“这下好了。”他说，仿佛只是刮去了面包上一片灰尘。他把书又递给艾斯梅娜。
艾斯梅娜甚至不敢触碰它：“但……但你不能这样做！”
“不能吗？”
他把书放进她手里，她赶忙扔到远处的尘土中。
“这是《颂歌》，凯胡斯，是长牙，神圣的长牙！”
“我知道。是你受诅咒的证明。”
艾斯梅娜像个傻瓜一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但是……”
凯胡斯皱起眉毛，摇了摇头，就像为她的迟钝感到惊讶。
“那个，艾斯梅，你觉得我是谁？”
西尔维愉快地笑起来，拍着手。
“是、是谁？”艾斯梅娜结结巴巴重复了一遍，想不出该说什么。除了极偶然的发怒或是开玩笑时，她不曾听到凯胡斯用……用这样傲慢的口气说话。
“是的，”凯胡斯重复，“我是谁？”他的声音仿佛绸缎织成的闪电，身边看上去带着不朽的光环。
艾斯梅娜看到了，他的双手闪着金光……她不假思索地跪在他面前，把脸埋进尘土当中。
求你了！求你了！我什么都不是！
西尔维打了个饱嗝。突然间不知为什么，艾斯梅娜面前的又变成了原先的凯胡斯。他微笑着把她从尘土中扶起来，将做好的饭递给她。
“好些了吗？”艾斯梅娜麻木地坐回凯胡斯身边，她的皮肤仍然又烫又起了鸡皮疙瘩。他朝那本打开的书点点头，而她只顾往嘴里塞米饭。
艾斯梅娜心中充满迷惑与激动，她满脸通红，低头朝下冲着饭碗点头。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而现在凯胡斯也知道了。他的存在灼烧着她，她喘不过气来地想：她怎样才能再去看他的眼睛？
她一生中一直把其他东西、其他人当作身外之物。她是艾斯梅娜，那是她的饭碗，那是皇帝的银币，那是沙里亚的人，那是真神的土地，诸如此类。她站在这里，其他一切东西都在那边。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周围一切似乎都投射出他的热量——她光脚踩着的地面，屁股下的垫子，在那疯狂的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如果抬手摸脸，会触碰到亚麻色的柔软胡须。如果现在凯胡斯朝左边看去，会看到艾斯梅娜一动不动地捧着饭碗。
不知为什么，一切似乎都来到了这里，一切都变成了他。凯胡斯！
她吸了口气，心脏在胸膛中狂跳不已。他把那段话刮掉了！
这感觉仿佛一生的罪责都流走了，她被赦免了，真正的赦免。一息之间，她就被宽恕了！她感觉思维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就像被清水浸洗过的白布。她觉得自己应该哭的，但阳光太明亮，空气太洁净，没法哭出来。
一切都变得确凿无疑。是他扫清了道路！
然后她想到了阿凯梅安。
空中弥漫着劣酒、呕吐物及汗液的味道，火把在黑暗中闪烁，把泥砖墙壁涂成橙色与黑色，照亮了黑暗中那些醉酒士兵手中的银币，还有长满胡须的下巴、皱起的眉毛、闪亮的眼睛、按在剑柄上的血淋淋的手等等。奈育尔·厄·齐约萨穿过他们，穿过赫帕——安摩诺提斯古老的欢庆街区——狭窄的街道，用肩膀坚定地挤出一条路，好像有个确定目标一样。笑声和亮光从敞开的房门中洒出，施吉克女孩娇笑着，用乱七八糟的谢伊克语大喊。孩子们大嚼偷来的橘子。他们在笑，他心想，他们都在嘲笑我：你不属于这片土地！“是你！”他听到有人在喊。哭泣者！该死的哭泣者！
“是你。”一个年轻加里奥斯人说。他从哪跑出来的？加里奥斯人眼中闪着惊奇，但昏暗的光线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他的嘴唇薄如放荡女子，唇间是漆黑的空洞：“你和他一起旅行。你是他的第一个门徒。第一个！”
“谁？”
“他啊。战士先知。”
你打我，叔叔老班努特大喊，是因为你想要像操他父亲一样操他！
奈育尔伸出巨手，把那人拽到跟前：“谁？”
“亚特里索的凯胡斯王子……是你在大草原上发现了他，是你把他带到我们身边！”
是的……杜尼安僧侣，奈育尔居然忘了他。他仿佛看到一张打开的脸，像大草原上狂风吹拂的草叶，他感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按在他大腿上。他开始颤抖。
你比他们更强……你不是普通草原人！
“我是草原人！”他咬牙怒吼。
那人徒劳地在他手中挣扎。“求你了！”他嘶声说，“我以为……我以为……”
奈育尔把他扔到地上，朝附近阴影中的行人看去。他们在笑吗？
我那天晚上看到你！我看到你看他的眼神！
他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他究竟要往何处去？
“你叫我什么？”他朝被扔在地上的人尖叫。
他没命地奔逃，逃离长草间的黑色道路，逃离营帐和父亲无所不知的鬼魂。他找到一丛漆树，在树林中心清出一块空地。绿色的草叶混在灰色的土地中。泥土的味道，在潮湿昏暗的岩石下挖洞的甲虫。孤独和隐秘的味道，苍天下的风将他遮掩。他从腰带中取出她的头发，屏息摊在手心，然后拢在一起。她是那么悲伤，那么美丽，美得不可思议。
是谁？他忘了自己在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