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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与黑 三

他是个职业军人,除了杀人之外,他生命中唯一的兴趣就是黄书。即便如此,他的死还是让我难过。
叛乱分子又对壁垒墙发动了一次突然袭击,至少他们自以为是很突然的。拉马卡斯将军又一次在那里守株待兔,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匪徒们军心涣散,大部分人都准备逃跑;拉马卡斯瞅准了机会,想亲自领兵截断他们的去路。但战场上出了点儿岔子,他和他的卫队冲得太猛了,把大部队落在了后面,结果被敌人全歼了。我方士兵得知将军被杀之后,大都有些心不在焉,匪徒们也就趁此机会逃走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消灭了六十二人,并且抓获了十几名俘虏。我不清楚叛乱分子知不知道拉马卡斯已死,也许知道吧;就算当时不知道,事后也很快会发觉的。不知他的死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打击。真见鬼了,他已经取得了实质性的胜利,敌人都被他愚弄两次了,再来几次的话,我想他们就会失去勇气的。这下可好,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不知道你会派谁来接替他。我们需要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但他一定要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致:上特立米西斯总督弗尔米奥
皇帝陛下已经知晓了拉马卡斯将军的死讯。
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
神圣的尼斯福鲁斯五世皇帝陛下

 
随信附上拉马卡斯寄给我的信,这封信比你的报告早到两天。你留着吧,我用不着了。
弗尔米奥,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弗尔米奥致尼斯福鲁斯
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我到达那里的时候,他还活着。我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他确实还活着,正坐在床上向护士抱怨着什么。他很无聊,他的头很痛,床上用品太脏,食物太难吃。我说:“你好啊,高尔吉斯。”
他对我交代了一切,包括在瑟纳塔的经历和以后发生的事。大都和你已经知道的差不多,只有一件事除外。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加入叛乱分子,并且想成为他们的领袖。
“你到底为什么要加入他们,高尔吉斯?”
他说:“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它必须被推翻。”
“什么必须被推翻,高尔吉斯?”
“帝国,你个笨蛋。帝国必须被推翻,国家需要推倒重建。”
“别说傻话了,”我说,“你要推翻的是尼可。”
“我知道。”他说,随后他朝我咧嘴笑了笑。你知道,只有当他怒不可遏的时候,才会露出这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假如是其他人,”他说,“我也许就算了。我会放弃一切,去其他地方找个 工作,然后死去。然而,尼可背叛了我们。他背弃了我们曾经信仰的东西。”
“你指的是什么?”我问。他怒气冲冲地望着我,就好像在看白痴。
“所有的一切,”他说,“在安纳苏斯的那段日子里,我们曾经谈论过的,我们 曾经决定过的,我们曾经信仰过的一切。那时我们的脑子还很清醒。”他指了指他的外套,让我看了看口袋里的东西。是一本书。
你会记得那本书的,尼可。是你亲笔写下的《当今世界状况调查委员会会议记录》。他让我把书递给他,飞快地翻到了想找的内容。接着,他逼我大声地读了出来。
 
你还记得多少,尼可?
“尼斯福鲁斯·兹米西斯提出,一切权力(政治、经济、军事的)都是令人厌恶的。虽然人类长期以来沉溺于权力,可离开了权力,人类还是可以生存的,但一定要在沉溺状态被彻底打破之后才行。与权力做斗争时,使用任何方法手段都是合理的。尼斯福鲁斯进一步提出:如果在万中无一的情况下,他继承了皇位,便会立即解散帝国并把权力移交给议会。他会制定议程解散现役部队,让各省享有自治权,还要取缔各大贸易垄断公司。各项必要措施都落实到位后,政府权力就会减小到必需的最低限度,直到人类可以完全不需要政府为止。该提议被付诸表决,获得一致通过。”
“现实点吧,高尔吉斯。”我说,“那时我们都只是孩子。”
他盯着我,说:“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仔细地想了想,他是对的。他把书拿了回去,又找到一段,念了起来。
“弗尔米奥提出,人类生来自由,但一出生,就被父母、老师、政府等权威所 支配。每个权威都会贬抑人的心灵,因此年龄愈大,心灵反而愈加枯萎。他学会了远离自由,远离自己的神圣本质;他被教育成了一个奴性十足的人,否认一切潜能,背弃原本应该做到的所有。因此,我提议,本委员会的成员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要用庄严的宣誓来铭记这一时刻。此时此刻——维萨城建城一千二百十五周年,阿克蒂斯·兹米西斯四世皇帝五年三月十六日十七时,我们一致同意并宣誓,将坚定不移地遵守以下誓言:权力是世上最大的邪恶,我们必须反抗这种邪恶。妥协就等于背叛,斗争必须矢志不移。该提议被付诸表决,获得一致通过。”
我看着他,“这些话是我说的,对吗?”
他点了点头,说:“看看这丑得吓人的字吧,是尼可亲手把这些话记录下来的。”
我摇了摇头,说:“好了,这些都是我们乳臭未干时说的话,高尔吉斯。这些话里满是青春期的自命不凡、夸夸其谈和愚昧无知。那时我只有十九岁,一心想推翻帝国,听起来挺了不起,但我十一岁时还想成为一名骑兵队长呢。我向自己许下诺言要成为一名革命者,但后来我长大了,不会再被这种幼稚的誓言所束缚。理想就像青春痘和手淫,你必须经历,但它会随着长大而渐渐消失的。”
但他只是看着我摇头,“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我太了解你了。”
你猜怎么着,尼可?他是对的。
上帝啊,我们那时候是那么的自命不凡,整天都在夸夸其谈,而且非常非常无知。我们念了几本书,就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认为自己比愚蠢的父辈、祖父辈以及所有祖先都高明。就像一个想当探险家的孩子,他走出家门,半小时后来到了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就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的国家。
我受过逻辑学、修辞学、分析思维、辩论方面的严格训练,获得了所有这些学科的合格证书。因此,我要在一场争论中取胜实在是易如反掌,哪怕是和自己争。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辩赢他,可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闭上眼睛扪心自问,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我们确实是傻孩子,但我们是对的。
你真该看看当时高尔吉斯脸上那得意扬扬的表情,尼可。
要欺骗你实在很不容易。关键是要拖延时间。高尔吉斯为了我们的事业到处筹集资金(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用这些资金招募了一支军队。刚开始的那些小规模的偷袭都只是部队训练,不过这些偷袭有更重要的目的——诱使你给我派来更多的部队。当我发现随军而来的还有拉马卡斯的时候,真是当头挨了一棒。不过高尔吉斯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完美。(你能相信吗?他的军事本领也都是从兵书里学来的,和你我看的书是同一本,但他理解得更透彻。我早就知道,他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那个。)他让拉马卡斯取得了几次胜利,这能让拉马卡斯变得趾高气扬,从而意气用事。然后,他和我设下了一个陷阱,或者说,我们任凭拉马卡斯设下陷阱,然后把这个陷阱稍微改动 了一下。我需要做的,只是把负责支援拉马卡斯的部队里的中尉调换成我们的人,让他孤立无援。我深感遗憾,为双方死难的将士感到痛心。我的“铁丝计”确实是真的,高尔吉斯也是事后才知道了一切。我觉得只有这样计划才更完美、更有说服力。尼可,你能对此深信不疑,这才是关键所在。
这就是一出闹剧,不是吗?为了根除对权力的滥用,我前所未有地滥用了权力。我真是太邪恶了,不过这事儿总得有人去做。当然了,没有你的帮助我是无法做到的。你给了我所需要的一切。我现在拥有足以与帝国抗衡的军队,还有最好的供给和装备,我的人是帝国军队中唯一一支靴子比士兵年轻的队伍。多谢你对造墙计划的慷慨资助,这样我就有钱给他们每人发五百塞斯太尔斯奖金了(我记得你父亲以前就是这么做的)。换句话说,我用传统的方式收买了他们。先付五百,等我们推翻了帝国,每人再奖一千。你已经慷慨地把帝国最优秀的部队都给了我。就算有哪个将军在被你打压、被你分权后仍然愿意为你效劳,凭借我和高尔吉斯的人马,也能把他们全部干掉,一个一个来或者一起上都行。因此,请把这封信看作我正式的宣战公告。对不起了,尼可。
然而,我们之间的战争当然是可以避免的。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开战。你需要做的只是走进议会,发表退位诏书,接着解散军队、宣布地方自治、关闭垄断公司;这样就可以滴血不流地解决问题了。你的手里有一封我和高尔吉斯的保证书,承诺在政府重组、上述措施到位之后,我们就会付清士兵们的奖金并解散军队。考虑一下吧,尼可。
为什么你会成为皇帝?据我所知,并非因为你想当皇帝。你是阿克蒂斯四世的三儿子,你的父亲、兄弟、叔伯、堂兄弟们都死于互相残杀(哪怕以福萨尼宫廷的标准来衡量,他们的死法都惨烈得非比寻常),皇族的其他人也死绝了。军队急需一个无可非议的合法统治者,他必须拥有皇室血统,因此就把你给拉来了(真的是抓住头发拉来的)。我知道,你在刚当上皇帝的时候是没法解散帝国的,那些将军们会轻而易举地要了你的命。不过现在,我们已经今非昔比,墨涅西修斯、斯特拉托、阿瑞斯泰俄斯和你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你一直在尽力遵守诺言,尼可;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跟着高尔吉斯一起干的原因。在内心深处,你知道我们是对的。你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显然不是害怕被杀,而是害怕失败。你害怕自己如果不够谨慎,就会被那些混蛋玩弄于股掌之间,帝国会再一次爆发内战,情况会比以前更糟。
假如我觉得你的确想当皇帝,假如我觉得你正在享受皇位上的每一分钟,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拒绝高尔吉斯的提议。墨涅西修斯和其他人也是同样。他们也在努力践行诺言,但他们像你一样抱有诸多顾虑。好了,现在终于万事大吉了,高尔吉斯和我会处理一切。我们率领着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你的将军们会妥协的。不需要军事政变和长达三十年的内战,我们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这难道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吗?
你现在一定勃然大怒,恨死我俩了。如果这时还能保持平静,你就不是人了。你最亲密的两个朋友合谋暗算了你,没什么比这更糟了。不过请你扪心自问,为什么高尔吉斯和弗尔米奥会这么干呢?若非我们认为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们是不会动手的。
好好考虑一下吧,尼可。如果你还想一条道走到黑的话,那你活过三十岁的概率就很低了。你如今正在逐步摆脱那些将军、官僚、巨贾和贵族,不过迟早你会把他们给惹急了的。到时候,你的路也就走到头了。这种事在以前屡见不鲜,拜托你回顾下历史吧!想想西奥奈兹的改革、希农的土地分配法、巴西利斯库斯的权力法案。只要某些人的既得利益受到侵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血溅当场,然后一切恢复原样。残酷的事实证明,有些事就连皇帝——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也无法做到。我们认清了这一点,明白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我们可以把军队驻扎在首都的城墙之外,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你的子民:为了避免长期被包围和随之而来的屠城,你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自愿放弃皇位从而拯救大家的皇帝。还有比这更高尚的行为吗?而且这不仅是溢美之词,更会是完完全全的事实。
考虑一下吧,尼可。听听其他人怎么说。然后,假如你非恨我们不可,就恨我们吧。也许,一年或者更短的时间之后,我们就能回头好好看清这一切了,就像我们还是狂妄自大、愚昧无知的孩子时那样:我们会发现,每到紧要关头,我们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致:无耻的叛徒弗尔米奥和高尔吉斯
皇帝陛下命令所有罪犯和叛徒立即放下武器,并向赛贝斯要塞的指挥官投降。你们会被押送到福萨尼进行审判。
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
神圣的尼斯福鲁斯五世皇帝陛下

 
好吧,我不得不写点儿什么。信使已经在门外的走廊里等候两个多小时了,而我还在盯着面前的这张羊皮纸,尽力思索着想说的话。我想我应该动笔了。
三个小时过去了。那个可怜的家伙,不只是他,他的马也早就备好了,马夫在院子里随时待命。我想他们一定都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想知道。
好了,让我们从头说起吧。
高尔吉斯还活着,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高兴,特别是在你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之后。弗尔米奥,你个王八蛋,居然敢骗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你一直都知道高尔吉斯还活着,居然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们。
其他人整夜都和我在一起。我们的谈话已经形成了一种模式,先是沉默良久,再就是同时发言,接着是大叫大嚷、互相咒骂(就连卫兵们都冲了进来,他们还以为有人要谋杀我呢),最后又归于沉默。
告诉你们两个,经过我们四个人的讨论,我现在代表墨涅西修斯和阿瑞斯泰俄斯发言。清晨五点的时候,斯特拉托实在支撑不住了,他站起身来说了句,我要去睡觉,随即就离开了。他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想他可能已经承受不住了。当我们得知高尔吉斯的死讯时,最伤心的就是他。结果现在又来了这个。
四个小时过去了。大约一个小时前,我收到了一张斯特拉托写的纸条,上面写着:不管你们的决定是什么,我都同意。后来他们告诉我,斯特拉托已经离开首都。我猜他是回安纳苏斯去了。所有现在我们只剩三个人了。最后,我们算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如果这能叫共识的话。
 
弗尔米奥,我做不到。我把你上次的来信读了六遍,然后曾经想:就这么干吧,有何不可呢?按照他们说的做吧,不会有事的,会成功的。正如弗尔米奥所说,一旦他们的部队到达距离首都二十里的地方,我就去议会宣布退位。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这个愚蠢的皇位,还有虚伪的权势。高尔吉斯会接管一切,我就可以退出了。
退出。一想到这里,我突然惊醒了。
我曾经在希斯塔米农上过学——想想看吧,希斯塔米农——这对我来说是一段非常宝贵的经历,因为之后无论我到哪里(修道院、军队,甚至监狱),都会觉得比希斯塔米农强。在那儿的悲惨生活给了我对自由的美好向往。我是从希斯塔米农出来的,所以什么都难不倒我。
在希斯塔米农的时候,他们经常逼我们进行一种训练比赛,一周一次;就算在天寒地冻、农民都躲进屋里的时候也不例外。我恨死那种比赛了,因而花费了大量时间来想办法来退出。比如装病。我让哥哥偷偷给我找来了《西蒙尼特斯医学总集》,想从上面找到一些我可以伪装的新型疾病。我还参加了所有的俱乐部和社会活动,加入了所有的乐器兴趣班。为了退出比赛,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我成功了。可是,当我看着其他可怜的笨蛋在刺骨的寒风中排队走向比赛场地的时候,我感觉糟透了。
因此,我讨厌退出,那不是对待问题的好办法。
我去了地窖,他们曾经大方地允许我把一些私人物品保存在了那里(把这些东西放在皇宫里是不得体的)。我从大学旧衣箱里找出了自己的日记。你不知道我也写日记吧。要是被你知道了,你会嘲笑我,还会千方百计地把我的日记本弄到手。我就坐在地窖里读了起来,试着回忆过去。我找到了1115年3 月16日的一段话,摘录如下:
“贫穷与正义酒吧,委员会会议。我们都醉得一塌糊涂,只有高尔吉斯还保 持着清醒。阿瑞斯泰俄斯有一个很好的观点,但表达得很糟。弗尔米奥一直在滔滔不绝,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也不记得我说过什么。该死的,我自己的字迹也完全看不懂了。我们又为账单纠缠起来了。我是比他们有钱,不过哪怕只有一次是别人付酒钱也好啊。必须去睡了,头痛死了。”
就摘这么多了,这就是你所谓的我们头脑清醒的时候。
弗尔米奥,现实可没有那么简单。高尔吉斯完全没有搞懂真实的成人世界里的真实政治。我搞懂了,因此我别无选择。我讨厌希斯塔米农,每时每刻都讨厌。但是(你知道吗,我要多谢你,是你让我看清了这一点),你想想看,如果我哀求父亲说我不喜欢那里,不要把我送去那里,他一定会用风驰电掣的速度接我离开的。我肯待在希斯塔米农,是因为那儿比家里要温馨得多。我所谓的家,就是我父亲、兄弟和叔伯们住的地方,就是他们同室操戈的地方。
你居然他妈敢和我谈论政治、权力、邪恶的权威,还有政治派系与常备军队的威胁!这些我都懂。当你还只知道和隔壁女孩约会、只关心考试成绩和收集箭头的时候,我已经在偷听父亲和将军们的会议了。他们经常在讨论该如何杀死我的两个哥哥和叔伯们。是啊,你们两个说得完全正确。我们在“贫穷与正义”酒吧里说的也是对的。所有的权力都是邪恶的;所有的政府都是邪恶的;所有的军队都是邪恶的。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这点了。
但是,拜托你好好想一想,弗尔米奥,世间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假如我退位,帝国就会回到我祖父之前的混乱状态了:一百年里换了七十七个皇帝,每个皇帝都是职业军人,他们都拥兵自重。虽然我的家族成员全是阴险的杀人犯,但至少祖父给了帝国二十年的和平。顺便一提,我最近查看旧文件的时候,找到了一段有趣的家族历史。我祖父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除瓦塔特泽斯叔叔之外的其他儿子全部判了死刑。他知道自己死后,我老爸、齐诺叔叔和弗戎提斯叔叔一定会试图瓜分整个帝国,因此决定先除掉这三个儿子,好防患于未然。祖母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放弃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后来,老爸有了阿卡迪、斐洛和我;那时祖父生了一场重病,他命令老爸杀掉我和斐洛。老爸只好把我和斐洛送去外地躲了一个多月,还假装已经除掉我们了。直到祖父完全恢复健康,他才敢把我们接了回来。
你把我的话告诉高尔吉斯,他肯定会说这段历史再一次印证了他的观点——权力是邪恶的根源。对此我无法苟同。我还能想起祖父的样子。他是个善良的老头,有一点令人生畏,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和蔼可亲的。他经常给我吃他自己的温室里种的草莓,和我聊学校里发生的事。他是第一个真正倾听我说话的大人。然而,为了避免可怕的战争,他想杀死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老天啊,弗尔米奥,他是对的。而我祖母错了,她应该为成千上万死于战争的人负责。
这就是祖父的办法。他是个职业军人,我父亲、叔伯和兄弟们都是。弗尔米奥,你知道吗?如果你这么做,你也就成为一名职业军人了。
你们举行过誓师大会了吗?他们有没有让你站在一块盾牌上,四个队长把你举过头顶,然后所有的士兵都大声狂呼起来?我的个人见解是:当他们把你举起来的时候,你的心就死了;你再也不是你自己,而是变成了其他什么东西。这就有点儿像我的前任皇帝们,他们疯狂地把自己封作了神祇。
我休息了一个小时,现在彻底平静下来了。我想那个信使已经放弃等待,闲逛去了。皇宫里异乎寻常地安静,他们知道出事了。我刚才到走廊里去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平日里那儿到处都是文书、仆人和卫兵。也许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喂,弗尔米奥,你没派人来刺杀我吧?
平静下来之后,我想了很多。我又想到了祖父,如果他能做到屠杀自己的家人,我想,我就必须向自己最好的朋友宣战。军人就得有军人的样子。如果你要逼我成为军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如果可能的话,请改变主意吧。要是你们能做到,那不必多说,我可以赦免所有的罪人——你和你的帮凶,随便谁都行。假如你害怕现在放弃会被士兵们杀掉,那我们也会想法把你给救出来。
高尔吉斯,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知道,你还活着我真是太欣慰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高尔吉斯·巴尔达尼斯致弗尔米奥

 
战斗进行得很顺利。
我想这就是军人的说法吧——我的朋友,战斗进行得怎么样了?战斗进行得很顺利。我们今天与皇家军队交了战,并且打败了他们。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报告实在过于简单了。尼可新任命的将军欧福尔玻斯 给我传来了一条消息,我从未听说过他。鉴于最近帝国将军们接二连三地叛逃,我猜想也快轮到他了。欧福尔玻斯将军提醒我说,他会把部队部署到地图上的某个地方。我觉得这就像邀请函一样:不见不散。我给他回了一封信,说我很高兴能和他碰头。我询问了五位曾经为尼可效劳的将军,这个欧福尔玻斯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居然也都未曾耳闻过他。
所以我们就去了地图上的某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像地图一样平坦,没有村庄,没有河流,没有山脉,什么都没有。不出所料,我们来得太早了,过了很长时间,敌军才出现。他们拖拖拉拉地走向战场,让我想起了上午没吃早饭之前的斯特拉托。我从一里地之外就能看出,其中有近三分之二是雇佣军,他们是极不情愿才来这里的。你能怪他们吗?你知道那些边远地区的招募广告写得有多么天花乱坠——参军见世面,边打敌人边挣钱。他们参军可不是为了对抗福萨尼的正规军。战斗还没开始,我们就胜券在握了。
战斗之前,我先同那些盔甲回收公司敲定了一笔大合同,随后又召集所有军官开了个战前会议。后来,我实在等不及了,就率先发起了进攻。我照你说的,把大量的雇佣军弓箭手布置在队伍最前列,他们尽全力向尼可的雇佣步兵胡乱射击了大约五分钟。对方被激怒了,毫无章法地向我们冲了过来。我们弓箭手退了下去,骑兵截住了他们的路,就像消灭谷仓里的老鼠一样把他们屠杀殆尽。尼可剩余的雇佣军开始缓慢地向后退去,而这很明显违背了他们接到的命令。尼可的正规军则留在原地,想弄清下一步如何行动。我命令我们的主力部队缓慢地向前推进。没过一会儿,我就收到了欧福尔玻斯将军传来的口信:考虑到目前自己的处境,他愿意向我们投诚。
这也叫胜利吗?我只觉得有点让人提不起精神。
所以,现在我已经拥有了尼可的六名帝国将军和五支帝国部队。还差两支,我们就能集齐全套了。那天晚上我们举行一个欢迎派对。我惊讶地发现,尼可军中的大多数人已经有两天水米未进了。有一个团被喊话说“放下武器”时,他们都笑了起来,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武器,每人只有一面盾牌,没有刀剑也没有长矛。据我推断,自开战以来还没人付给过他们酬金。尼可已经囊空如洗了。
我们可怜的朋友,我真为他感到难过。但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在收手为时已晚。我猜想如今他其实已经是困在皇宫里的囚徒,在我们抵达首都外十五里界碑之前,守住他的那些人很可能已经在讨论用什么办法除掉他了。我问过特种部队,能不能派一小队人马潜入皇宫把他救出来,但他们反对这么做。他们说行动的成功概率很低,而潜在的损失太大我们无法接受。难道尼可的性命就是可以接受的损失了吗?这个问题我没问出口。我不喜欢问连自己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在你收到我的下一封信之前,战争很可能已经结束了。我衷心希望如此。这是一段最最沉闷又苦不堪言的经历,我从未想到过成功会是如此乏味。
在信使出发之前,我刚好赶上了他,迅速添加了以下内容。
好消息,也许是最好的消息。猜猜谁在看着我写这段话。是墨涅西修斯,而阿瑞斯泰俄斯正站在他身边喝肉桂茶。他们告诉我,斯特拉托在安纳苏斯很安全;战争结束之后,他会到首都来和我们相会。尼可坚持要他们到我这里来。他们说尼可在欧福尔玻斯将军叛变之前依然毫不气馁,但就在最后那次叛变 (严格地说,应该还不是最后一次)之后,他把他俩叫到跟前,对他们说:“目前我最关心的事,就是你们能安全地逃出这里,而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高尔吉斯 那里了。”其实他们都不愿意离开尼可,而且他们也并没有责怪他的所作所为。
弗尔米奥,不久之后,我们五个又能凑在一起了。你等着瞧吧,我们会成就 许多震烁古今的功业。

 
致: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神圣的高尔吉斯皇帝陛下
弗尔米奥恳请禀告皇帝陛下,他的军队已经抓获了叛徒尼斯福鲁斯·兹米西斯,并把他押送回首都等待皇帝陛下的发落。
帝国军队统帅弗尔米奥敬上

 
无敌骄阳兄弟会修道士尼斯福鲁斯致帝国军队统帅弗尔米奥

 
今天高尔吉斯来看过我了。
不过,只是他看我,我已经看不见他了,原因显而易见。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曾经教导我说,用弄瞎重要囚犯的眼睛并放逐到修道院来代替死刑,是我们社会文明的标志。我当时就想,那是错误而野蛮的。怎么会有人做出那种事来?我老爸和家族里的其他人都没有那样做过,但或许他们只是不想给别人留下一丁点儿机会。毕竟没有法律强行规定瞎子不能当皇帝。
现在我真的成了文明的标志,无论是心理上或生理上,我的视野都改变了。其实没那么糟,失去视力总比失去生命要好。瞎子还是有一些优势的,没人会逼我做新来的修道士都要干的体力活——打水、浇灌菜园、清扫厕所。说真的,我想我原本相当喜欢抄写手稿,可他们会允许我那么做吗?(你知道我的字写得有多糟。)因此,大多数时间里,我只能坐在这间屋子里。我不知道这间屋子到底是什么样,也就无法向你描述了。多亏了斯特拉托,一些老修道士才会轮流给我念书。他捐给了兄弟会一千塞斯太尔斯,让他们在我活着的时候给我念书,等我死了便给我做祈祷。我不在乎有没有人为我祈祷(我看不见安西米乌斯修士脸上的表情,他就是为我写这封信的人,不过我猜他会一脸惊讶的)。你不惊讶?别把这句也写上去,笨蛋。
实际上,从我到这里起,他们都对我非常友好。我想这部分得益于我以前的地位,毕竟我曾经是无敌骄阳的远房表弟。顺便说一句,我已经问过院长了,他只花了一分钟就清楚解答了我的疑惑——为什么我能成为神祇的亲戚,为什么现在又忽然不是了?我要是能记住他的答案就好了。院长神父对我格外亲切,他甚至允许修道士们给我读一些非宗教类的书籍。神灵保佑他。告诉你,我最近有点喜欢上了祷告和戒律,有生以来头一回,我觉得这些东西是有意义的。也许我们都错了,弗尔米奥,也许要经历过这些,才能把事情看得清楚。
(你不要以为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没有。每天早晨醒来,我都想努力睁开眼睛,然后感到一阵恐慌,最后才能想起发生过的一切。)
我又扯远了,我知道,处在黑暗中的人就会这样。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高尔吉斯来看过我,皇帝陛下本人亲自来看过我了。我必须承认,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耀对我来说有点浪费。迄今为止,我总是厌恶和鄙视皇帝。来这儿之前,所有我知道的皇帝都是垃圾。
我一听见脚步声在回廊里响起,就知道是他来了。你不要不相信,确实是这样的。我请修道士停止阅读,大声呼喊起了高尔吉斯的名字。然后我听见了开门声。
“你好,尼可。”他说。
“你好,高尔吉斯。”我回答,“最近怎么样?”
“很好,你呢?”
“就是有点瞎,其他都不错。”我答道。
我能听到给我读书的修道士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因此我请他离开。我听见他走了出去。
“我很抱歉。”他说。
“真巧,”我说,“我也很抱歉。”
他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因此我接着说:“我们不要谈那些不高兴的事了。 坐下来和我说点儿愉快的吧。”他在我身边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应该说是演讲了起来——全是你们那些政治方面的废话。“闭嘴吧,高尔吉斯。”我说。
他愣了片刻,随即笑了起来,笑声听着就像在折断一根根树枝。“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你不想听这些。”
“我没有觉得讨厌,但政治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回答。
“不错。”他说,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随后他开口:“那说什么才不无聊呢?”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听说你在追求奥多希娅的小妹妹,是真的吗?”我问。
他像是抽了口气,问:“谁告诉你的?”
“斯特拉托来过了。”我说,“那么说是真的了。”
“皇帝是不会追求别人的。”他严肃地说,“他们只会根据皇室和政治的需要,与合适的候选人商讨婚姻契约。”
“而她不是合适的候选人。”我说。
他咂了咂舌头,说:“很不幸,她不是。最终,我很可能会娶一个鼻子上穿着骨头的蛮族女人,以此来确保北方边境的安全。不过,与此同时,我还是会缠住普尔切丽娅不放的。她是个好女孩,可她总让我想起她的姐姐。”
接着,我们谈了一些往事,他还给我讲了些你们的情况(斯特拉托都告诉过我了)。后来,我们又争论起了贝萨德著作的版本问题。我想我一定能赢,因为修道士们刚给我读过《格利凯里乌斯评传》。不过我想错了,高尔吉斯把十年前学的东西全想了起来。告诉你吧,弗尔米奥,这真是一场精彩的辩论。最后当然是高尔吉斯赢了。
“我真的很抱歉。”他突如其来地又重复了一遍。
“以前的事儿就忘了吧。”我说。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说。
“你说得没错。”我说,“正如我不会飞一样,我没法想忘记什么就忘记什么。 但是,我可以不再怨恨,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我想我说的话可能让他有点心烦意乱,不过我并不担心这会伤害他的感 情。“所有的一切,”我说,“政治、道德、善恶,我们年轻时在‘贫穷与正义’酒吧里讨论过的一切,都是废话。但如果你坚持对这些事那么认真的话,我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几个问题,凭书起誓。”
“什么书?”
我笑着说:“傻瓜,不是戒律书,是我们写的那本。我想你不会随身带着吧。”
“我还真是带着的。”他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可以随便拿本书充数,要骗一个瞎子很容易。)“好了,凭书起誓,你问吧。”
“问题一,你是否一直想当皇帝?”
“不是。”他回答。
“你凭书起过誓的。”
“是的,我一直想当皇帝。”他又急匆匆地继续说了下去,“不然我要怎样才能做我想做的事呢?比如我们如今在做的所有好事,比如土地改革提案,还有——”
“问题二,我们上学的时候,你愿意和我混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我有钱买酒?”
他大笑着说:“不是,当然不是。我不是说我们不想让你买酒,但我们和你在一起确实不是因为你有钱。说真的,我和他们四个人的友谊的确要比和你亲密一些。起初我总把你当作弗尔米奥的朋友,不过到第二年,我的想法就改变了。”
我点了点头,“问题三,假如是弗尔米奥或者斯特拉托,而不是我当上了皇帝,你还会这么做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说,“那种情况永远也不会出现。”
我放过了他,三个答案中只有一个是谎言,还算不错。
他在我这里待了两个小时。很显然,你们肯定是说好了轮流来看我的,尽 管这对你们来说有点屈尊俯就,但我还是热烈欢迎的。下个月,阿瑞斯泰俄斯会来看我,再下个月是墨涅西修斯。高尔吉斯还向我保证,说你会在我生日那天到来。对此我虽然没抱太大希望,不过还是觉得很欣慰。其实,你能来的话那就太好了。
弗尔米奥,我的修道士朋友们每周都给我读公报。我知道怎么去解读报纸上的那些政府公告。我知道高尔吉斯差不多已经放弃了做出改变的努力。从今以后,他就是皇帝了,我想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不管怎样,肯定会比我好。不过,我还担心什么呢?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这里也许是我待过的最好的地方了。只有在很久以前的某处,我才享受过比这儿更快乐的日子。有空的时候,请给我回信。

 
(沈恺宇译)

 
(1) 1磅等于0.4536千克。本书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 1英里等于1.6093千米。
(3) 尼斯福鲁斯的昵称。
(4) 日常交易中最常用的货币,用青铜铸成。
(5) 1码等于0.9144 米。
(6) 一种哲学派别。
(7) 数学名词,根据过去和现在的发展趋势推断未来的一类方法的总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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