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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金 二

福卡斯致萨洛尼努斯,问好。
没事。只是场意外,当然是意外了。我认识你多久了?十年了?我知道你 没有谋杀我妹妹。
你了解我的。没事。真的。
我们能把这事解决掉的,我保证;但不能让守卫队抓住你。你也知道我和市长的关系如何。培森尼乌斯肯定想把你送上审判庭,然后波及我。别太高估我的能力。总会有那么一天,连我也保护不了你。
你最好的选择就是乖乖地待在阿斯提亚格斯那里,然后让他写信告诉我你到了。我会派筐盔兵去客客气气、安安静静地把你带回来。
你他妈到底怎么想的,居然跑了?你大爷的,尼诺。

 
“白纸上写的,”我说,“是他本人的字迹。”阿斯提亚格斯仍在写他的字母,聚精会神地在一个小弧圈上描着金叶子。我把信折起来放进外套里,安全了。用得好的话,这封信可以成为一件漂亮的武器。我从桌上拿起一张空白的纸。“不介意吧?”我说。
他抬起头,“什么?”
“最好处理掉。”我说着,举起手中那张空白的纸。
“什么?哦,对,好主意。”他埋头看着眼前的那张纸。稍稍画错一笔或者漏一滴墨,他两天的工夫就白瞎了。我走到火炉边,有些夸张地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火里。福卡斯在把握细节方面很有天分;他一定会让手下来问这个问题的:他看完信之后把信怎么样了?
“信上说了啥?”阿斯提亚格斯问道。
“到我这儿来,我彻底原谅你。”我坐到桌边。他瞪我一眼,我又站了起来。“你怎么看?”我问。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真不知该说什么。”他说,“听他的吧,他是 个公正的人。如果他相信是意外,他可以原谅你的。还有,他们兄妹关系从来没好过,从小就没好过,特别是小时候。还有各种政治因素,不过政治我是真的一窍不通。你要是问我,我可能会告诉你,说不定你反而是帮了他个忙。”
“也可能他是想把我引诱回去,这样就可以慢慢把我折磨到死了。”
“那也有可能,是的。”这话真是大有帮助啊。“那么,”他顿了一下,把笔头捏尖了一点,“你打算怎么办?”

 
关键看你问的是谁。如果你问的是厄尔庇斯的哲学院长,他会说我的最高成就是《对话》,我在其中解释了关联形式理论。如果你问的是神殿的主事,他会说是《道德论随笔》。问神秘学会会长的话,他会说是水银力,或者是把强蜜和强酸在一块冰上反应生成雷灵液。而文学社团的主席会认为是《毒蛇》,尽管我怀疑他从未读完四十七个章节。私底下,他会跟你说他还是比较喜欢十四行诗,或者《福尔维娅与卢索》。要是去专利登记处询问,他们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把金属片做成弧形的维萨尼轮。要是我保留着那项专利就好了。可惜我把它卖掉了,以一双上好靴子的价格。要是没卖那专利,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发达了,根本不会经历这些事情。要是你去问守卫队的队长,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是利斯特拉银行劫案。我相信那案子的案情至今依然是重案调查部门的速成必读材料。而你要是问我本人,我最高的成就到底是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达到。
如果你要问我,我最自豪的是什么;问吧。我的回答是没有。
唉,去他的。《对话》里犯了一个最基本的逻辑错误,没人发现,不过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的,那时候我就会名誉扫地了。雷灵液确实是公认的天才之作,可是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呢?能把东西炸掉。我相信用在某些场合是合法的,比如开山挖矿或者穿山修路什么的,但那又如何?如果你发明的这东西,人们只 要随身带一丁点儿就能被判死刑,你又怎么自豪得起来呢。《毒蛇》是为钱而写的,他们现在还没把稿酬付清呢。《福尔维娅与卢索》不过是衍生作品而已,至于那些十四行诗,我写的时候就不是为了发表。维萨尼轮让很多王八蛋发了财,可是我没有。对于我过去的犯罪经历,我也没有任何觉得自豪的地方。《张开手的圣母像》我倒是有那么点儿满意(她的头对于那副身体来说真的太大了,可从来没人质疑过这点),但我第一次被捕的时候,他们就把它没收了。某个王八蛋用低价把它从法警那儿买了下来,从此再没人见过那尊圣母像了。

 
萨洛尼努斯致福卡斯,问好。
那好吧,谢谢。但别在白天来。你说你担心我被守卫队抓住,你觉得我就 不担心吗?
派你的筐盔佬来,带一架封闭式马车,日落一小时后过来。我在这儿等。
再次谢谢。你是个真正的朋友。

 
阿斯提亚格斯一把信寄走,我就离开了他那儿。我很紧张,但精力充沛。想到筐盔佬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来找我,我就神清气爽。我依旧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城,但经验告诉我,精力充沛的时候,我总会冒出一些让自己都觉得惊奇的点子。同时,在灵感来袭以前,我可以做一做各种零碎活儿,打发一下时间。
首先,我得找个窝点。不用多大地方,只要一个封闭的小空间,有灶台有烟囱就行,至少得有扇窗户。租金不能太高,房东得是个谨慎的人。凭借着我偶然的先见之明,几个星期以前我就研究过几个可选地点。我的备选单上的第一个地方已经租出去了,不过第二家(一家制革厂后面废弃不用的库房,简直完美)的房东接过了我从阿斯提亚格斯那儿讨来的两个安吉尔,作为三个月的预付房租,接着把钥匙递给我,然后他就忘了曾经见过我(我的感觉是,他对这种事早已轻车熟路了)。
接下来,我需要材料和设备。拿着我从阿斯提亚格斯桌上的木罐里偷来的三个安吉尔(记得吗,他在那儿努力把字母写端正的时候,我在他桌边坐了一下),我能够买到一些基本的玻璃器皿,还有我需要的大部分材料。这是有风险的,不消说。即便在帕拉普罗斯多西亚,也只有五六个地方能买到这种东西。我疑心那几个地方都有人守着。事实上,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怎样才能避免在买东西的时候被人当场抓获,所以只好不理会这风险,像狠心拔掉一颗坏牙那样,硬着头皮去了。从进店到出店,我一直慌里慌张。店主一定看出来了。他以为我没在看他的时候,露出了奇怪不解的表情,不过这并没有阻止他接下我递过去的阿斯提亚格斯辛苦赚来的两个安吉尔。他用一个木箱帮我把东西装了起来,拿稻草垫好,绑了条草绳以便手提。东西很重,而且易碎,所以我没法跑。我用尽可能快的步伐走回了制革厂。没发现有人跟踪我。
还剩一个安吉尔和五个铜板。我花了四个铜板买了面包和奶酪(这就够吃了,其他任何形式的食物都是奢侈)。然后,仿佛通过某种奇怪的点金术,那个安吉尔转化成了一些基本工具,包括一把短柄斧头——在这个落后地方,能合法买到的最像正经武器的只有这东西。把黄金变成了普通金属。哈。
最后还剩四个铜板。有四个铜板,我可以去城中心的牛肉库,趁他们给军队准备补给的时候,从政府出售的剩余物资里买一块两英尺见方的冰块。等我把冰块搬回制革厂,我的双手早已过了疼痛的阶段,只剩麻木无知觉了。
要安全地制造雷灵液,你必须有清醒的头脑和稳定的双手。等我把冻僵的手指在火上烤暖了,我发现自己像风中残叶一样抖个不停,而心头则满是愧疚、惶恐、忧虑和疑惑。可另一方面,冰是会融化的,而我没有余钱来再买一块冰了。最终,我奇迹般地完成了制作,并且没有引发爆炸。如果爆炸的话,这一片的地图他们只好重新画过了。
人们以为任何微小的震动都会让这东西爆炸,其实这是我传播出去的一个谎言。只有恰当而猛烈的撞击才能引爆它。有好几回,我在外套兜里揣着一小瓶这东西,在外面转悠了好几天。不过我得承认,每次在街上被人推搡一下,我都吓得要命。制作完成后,我把它放在窗台上,然后又出去了。我走到炮台南面的小公园里坐了下来,那地方人迹罕至。我坐在一堵矮墙上,开始回忆——

 
在你脑海里,想象一下我是如何把那蓝色的蒸馏物和绿色的试剂混在一起的吧。我先拿一根玻璃棒轻轻搅拌一下,就为图个吉利,然后把它放在一旁。它发出了嘶嘶的声音,这倒真出乎我的意料。我量出一点儿西风力,一点儿彼得盐,一点儿土骨,然后把混合物装入蒸馏瓶,架在火上。有点像我妈拿剩饭准备晚餐。蓝色和绿色的混合物还在起泡,但我知道怎么解决。我把两德拉克马的龙盐放了进去,琢磨着盐里的白珠力会让蓝色里的光之运沉淀下来——我猜之前的问题就出在这玩意儿上。沉淀物会留在过滤器上,然后就安全了,我是这么想的。
我有点儿纠结是把固体加到液体里,还是反过来。最后,我把最大的一块冰拿出来,把混合液放在上面,等它的温度降下来,再将固态物慢慢地滑进去。没有爆炸,所以还行。但试剂颜色变了,变成了有点难看的紫色。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什么象征,不过我感觉这是个吉兆。你懂的,紫色嘛,皇室和权威的颜色。不可能是坏事,肯定的。
等它冷下来,我先后用木炭和滤纸过滤,最后剩下的是一堆亮晶晶的粉末,好像锉下来的铁屑似的。不错,我想,光之运制成了。我把这东西轻轻倒进一个高高的玻璃烧杯里,放在操作台上,然后看着它。
永葆青春的长生不老药。喏。
关键是,你怎么知道它真的有用?
如果它没用,当然,我马上就能知道——十秒后我就会死掉。不过,照我从典籍里读到的情况看,实验失败会令我死前的精神状态非常痛苦。因为光之运会吃掉大脑。不知道我把龙盐放进去到底是对还是错;不过起泡有可能说明蓝色里的星之光和绿色里的黑暗之心起了反应,生成了铅。真要那样的话,我这一切操作就都白费了。用龙盐是为了把黑暗之心里的污汽吸取出来——因为污汽完全没用——留下净汽来让星之光里的污浊部分发生反应。非常简单直接,理论上说。
如果成功,它真的是长生不老药,能让人永葆青春——好吧,喝下去,照照镜子,你跟五分钟以前一模一样。要过上十年,你才敢打包票说成功了。哦,好吧,你可以把它喂给一只老鼠,看它会不会比其他老鼠活得久。可那又能证明什么呢?证明这种药水能够延缓老鼠的衰老。我们这一带可没有这种需求。她曾提议找个婴儿来做实验,这样几个月内就能知道答案,因为成功的话婴儿就不会再生长了。她对这种事毫不介意。在她看来,伦理是没有想象力和远见的人找的借口。
那东西就在操作台上,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我自问,你在等什么呢?
然后,她进来了。
我坚信,如果社会秩序合理、女性有权直接参与科学研究的话,她会成为一名一流的炼金术士。她阅读我的笔记从来没有任何困难,即便她从没学过这些东西。她打开书一看,马上就会了。作为福卡斯的妹妹,她继承了家族对此道的痴迷。但福卡斯呢,尽管在大学待了三年,对推力迁移的基本原理还是摸不清门道。尤多霞十四岁的时候就会做方程移位了。事实上,我有理由相信,福卡斯的假期作业都是她代做的。不过,当然,他俩都不会承认。
她看见了操作台上的东西。“那是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
她瞪了我一眼,“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她那是什么。她过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我能感觉到她的震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散发出激动与贪婪的光芒。“真有用吗?”
“我怎么知道?”
她弯腰闻了闻烧杯,一回身,做了个鬼脸,“很不稳定的样子。”
“是的,但是我加了些龙盐来让它稳定下来。”
她皱着眉头理解着我的话,“过滤了?”
“我又不蠢。”
“像锉下来的灰色粉末?”
我把那张湿漉漉的滤纸指给她看。她检查了一下,然后快速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做什么?”
我耸了耸肩。“急什么?”我说,“要是有用的话,我将拥有无尽的时间。要 是没用的话……”
“你多做一点,”她语速很快,仿佛根本没过脑子,“给我做。”
我没有回答。她阴着脸看着我。“不行。”我说。
“什么?”
“不行,”我重复了一遍,“如果想要,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配方。”
“你他妈这是……”
“得了吧,”我说,好像是她在犯傻似的,“让我帮你回忆一下婚礼上的那句话吧。‘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我朝她一笑,“所以我不打算与你同获永生。”
她那表情仿佛要把我的脸皮给扒下来。“你真可悲。”她说。
你骂我什么都有可能说对了,不过我还真不可悲。“无意冒犯,”我说,“不 过永生是一回事,而永永远远地做你的丈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个王八蛋。”
“这么说可不公平。”我说,“我没说要跟你离婚。我们会一起度过你的余生, 然后我就自由了。这是我们的婚约决定的。”
“你想让我死。”
“每个人都会死,”我说,“死亡是人生之常,定义了我们的存在。”
“去你妈的。”
“还有,”我说,“说不定这东西没用呢。要是真这么容易,几百年前就该有人弄出来了。再说这东西可能有毒。”
“有毒的话,”她高兴地说,“你就会死,我就会知道不要喝它。”
“也可能毒效要几个小时以后才会发作。或者几天以后。甚至,几个星期。 如果我让你喝下它,那真是犯罪级别的不负责任。”
“我哥……”
“你哥,”我回道,“对我可比对你重视多了。你现在应该也已经明白了。” 我向她指出,“你一周去他那儿两回,在他面前哭诉我的不是,最后他做了什么呢?”
“你会给他一点儿么?”
我笑了。“如果真的有效,”我说,“我最终大概还是会让它面世。不过首先我得对它进行彻底的验证,花上个,大概两百年吧。如果两百年还不到就宣布成功,那就太没科学精神了。”
“你到底打不打算给我哥一些?”
“不打算。”我回道,“他是在资助我研究把铅变成黄金的办法,而我们都知道这种点金术不可能实现。而这个,只是我自己私下做的一点儿小研究。研究的成果不属于他。这成果,”我笑得容光焕发,“只属于我。因为我配得上。”
我没注意到她把手伸向了烧杯。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她已经把烧杯举到了嘴边。我还没站起来,她已经喝了两口。
我不该放龙盐进去的,我现在明白了。本来可以用血基把泡沫里的净物过滤出来的,那东西你吃到肚子胀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有人把公园里的灯笼点着的时候,我回到了制革厂,拿起了雷灵液。路上,我从垃圾堆里找出个空的烧酒瓶,在一处公共喷泉那儿洗干净了。我把雷灵液慢慢地倒进瓶里,塞上木塞,装进衣兜,就像酒鬼们平时身上携带酒瓶那样。这两天我都是穿这身衣服睡的,而且两天没刮脸了,所以我还真的挺像个酒鬼。没有人会注意酒鬼和乞丐。完美的伪装。
我在大街上游荡了五个小时,真的进入了角色。我叔叔以前总是说我能成为一个演员,我觉得他说得对。你必须演好的一点,也是大部分假装穷困潦倒的人忽略的一点,就是走路的姿态,迈出的步幅,拖着靴子的动作。你走起来必须永远像是在离开,而不是在到达。有个好心人还真的拦住了我,给了我三个铜板。
守卫刚换完班,我就走到了东门。我看到接班的哨兵爬上了瞭望塔;他在那儿至少要花一分钟时间在本子上签字确认。这给了我四十五秒钟时间,绰绰有余。我拖着身子爬上了土城墙(没人看到我,可我已经进入了角色,没法出戏。我走路还有点儿摇摆,标准的醉汉爬陡梯的姿态),往下看了看,确认墙下没人,便把瓶子从兜里掏了出来,朝城墙另一侧一扔,然后拼命跑开。
爆炸的时候,我已经在步桥上跑开四码远了。爆炸的冲击让我跌倒在地。我伸出双手,加上一膝,三点着地。虽然痛得不行,好歹没有摔个半死。我身子蜷成一团,缩在土城墙下。
我数着数。数到五时,大约百码以外,一只狗狂吠起来。然后我听到了第一批跑来的脚步声,赶紧低下了头。要是有人在黑暗中被我绊倒,他们也只会认为我是个缩在城墙下面避风的酒鬼。他们不会把我当流浪汉抓起来,因为他们的敌人这会儿正逍遥法外,将城墙炸出大窟窿。我听到了叫喊声和奔跑声,看到灯光照来照去,还听到卫兵室的门猛开猛关的声音。我一动也不动,像溺者紧抓着浮木那样拼命保持我的流浪汉状态。奔跑声终于没了,可我还是待在原地,一直等到五点钟女修道院的晨钟响起。然后我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制革厂走去。

 
有位智者曾说过,任何人都有无尽潜能,只要他们做的不是他们该做的事情就行。《对话》就是一个极佳的例子。我的论文本来是要对尤斯坦帝斯的《万物论》做元语言分析;我对自己一开始的假设非常有信心,然后做了两年辛苦的工作(这段时间我还在给大学当门房,不然交不起学费),到头来却证明我的假设是错误的。这个过程中,纯属巧合地,我误打误撞循着一些线索踏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在我干着门房的工作,把沉重的木箱搬来搬去、清理期末考试后聚会在石板路上留下的呕吐物时,我仔细琢磨着这些线索,无聊的时候随手做了点笔记。这些笔记,就是后来的《对话》。等我得把论文交上去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论文会相当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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