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紫与黑> 最熟悉的魔鬼 三

最熟悉的魔鬼 三

他在图谋着什么事,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的确想到过,也许他是在寻找埋在附近群山下的巨大黄金矿藏;不对,不可能是这样。如果他想要无限的黄金,他只需给我个指示,根本无需士兵,无需侵略。再说,以他的处境,黄金能有什么用呢?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摆在那里,远胜其他所有的情由——他又不能带着黄金下地狱。黄金除了作为财富的象征和储蓄起的购买力外,毫无用处。一个人肯定是蠢得无可救药,蠢到惊天动地了,才会拿自己不朽的灵魂交换区区购买力。所以,显而易见,不是为了黄金。
我可假装不出自己在密西亚过得很好。“文化荒漠”一词,根本不足以公正地反映这里贫瘠的人文。一般来说,不论何时,一定数量的人类聚集在一个地方,往往会发展出多种多样的艺术形式,哪怕只是骨器或洞穴里的赭石涂鸦。所有的人类艺术(同义反复,所有的艺术均由人类创造。这是全知全能的我们无法做到的)都有可取之处,只要你看得足够仔细,看得时间足够长。密西亚不在此列。密西亚人不雕塑,不绘画,他们的斧柄没有阴刻花纹,他们甚至不文身或将鱼骨编入头发。他们不敬神,也就不雕刻神像。在密西亚语里,没有“艺术家”一词;倒是有一个弯弯绕绕的迂回表达法,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以破坏木块骗取其他人食物的人”。
好吧;我以前去过荒漠——沙漠和冰雪荒原,坑坑洼洼的火山岩地貌,在战 争中被你想都不敢想的武器炸得生命绝迹的萧索高原。遇此种场合,我会在一卷好书中寻找慰藉。但独独在密西亚,我无法读书偷闲。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对我来说,甚至大吃一惊。所有书中我最中意的,要么是萨洛尼努斯所著,要么是关于他的作品理论的评论文集、毁谤文集或辩解文集。我与那人签订的合同,却锁链般地将我束缚住了,对此我无可奈何。我记得,当我展开那卷因久经阅读而磨损严重的《人性的,太人性的》,瞟了一眼熟悉异常的文字,陷入了沉思:我再不能接受任何一点这种东西了。我倍感失落,仿佛被彻底地背叛,落得个孑然一身。
我知道,不该因自己对艺术家为人的了解,影响对其作品的看法。以音乐为例。乔塔皮恩是个可怕的人,一辈子行为残暴,他酗酒,打老婆,将子女打得遍体鳞伤。马渥缇斯对女人和深肤色的人的看法简直令人作呕。这类艺术家的集大成者,是普罗科皮乌斯——你可以想象得到,极少有什么令我震惊,但他做到了,直击魂魄那种。所以,知晓萨洛尼努斯奸诈,虚伪,狡猾,唯利是图——我全都知道,这些以前并未困扰我。但真正见到他,每天睁开眼,每时每刻与他在一起,这截然不同。我不得不说,失落感大到无可纾解。不,我在密西亚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你猜怎么着,”他对我说,“那边的山里有黄金。”
他刚回来——他喜欢在清晨外出散步。我本应陪他同往,但他没邀请我,况且清晨时分,我的状态不在最佳。“真的吗?”我说。
他乐得直点头。“这真是天上掉下了一块最不可思议的馅饼,”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在想,是撞大运了,”他补充道,“要不就是你在帮我,忘记告诉我了?”
我向他保证,我与此无关。他耸了耸肩。“别在意,”他说,“你肯定想到了,这使一切都变得容易多了。这解决了一个我没腾出手处理的问题。”
他在折凳上坐定——此刻他身处一个哨所的外廊,哨所被他征用为办公 室。从这里可一览众山,风景壮丽。我为他端上他的最爱——一杯茉莉花茶和一碟蜂蜜蛋糕。“什么问题?”我问。
“你明知故问。”他说,“二十年后,我就不在了,你也会停止向驻守部队提供军费。到那时,士兵会散去,三个国家会争相夺取密西亚,可能会发生最惨烈的战争。我的整个大计将毁于一旦,一切重向错误方向发展。你自然都预见到了。”
“嗯,是的。”
他哈哈大笑,直拍我的后背,力气不小。“好了,”他说,“现在不会发生了。山里的黄金足够雇佣世界上的每一个佣兵。而这,”他欢快地补充道,“是我们将要做的。”
我感觉自己就像走着走着,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我们?做什么?”
“我们将要做的,”他娓娓道来,“是把密西亚变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运转正常的海盗王国。我们要向地球上所有国家放出话去,把你们的败类,你们的人渣,你们那些因没有生存空间,而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底层人民,你们遗弃在拥挤海岸上的悲惨众生都送到密西亚来。这里有纯金的群山,你只需要把金子凿下来,熔炼,花掉。”他的笑容都快咧到脑后根了,“还有什么比独立强大的密西亚更棒?一个独立的、强大的、恶毒的密西亚,成为已知世界的垃圾场和脓包,文明国家能联合起来对抗它,却永远无法真正打败它。他们将发动十字军讨伐它,他们将封锁它,将它置于永久的围困下。每个国家都将派国内最精锐的战士加入这场荣耀之征。但一点作用都不会有,因为密西亚的要塞坚不可摧,黄金取之不竭。这是军事科学的基本原则:如果有一头骡子能驮着金条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要塞,那要塞就不可能被攻陷。我提过这些山的内部洞中有洞,洞洞相通,有如蜂巢吗?”
“没提过。而且,山体内部不像蜂巢。”
他看向我。“它们会像的,”他说,“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内。这是命令。”
我暗暗叹息一声。他的愿望,我的命令。实际上,这个任务很难办。该如 何如蛀洞般的贯穿隧道如何,布置而不使整座山垮塌,同时被围困者可以出去,围困者无法利用隧洞进来。我用了四十五秒钟才想出方法完成。四十五秒钟,已经可谓是永恒般的时长了。
“怎么样?”
“都办妥了,”我告诉他,“你想要详细的设计图吗?”
“是的。”
“在你书桌上,”我说,“封在几根黄铜管筒里。”
他微笑道:“谢谢你。嗯,我要说,这个清晨的工作卓有成效。当然,”他继续说,“如果不是已经有黄金了,我还得让你把黄金布置在那儿,所以,严格而言,发现黄金与否,区别不大。但我发现了黄金,给你省了一个活儿。”
“非常感谢。”我答道。
留下他独自享用茶和蛋糕,我无精打采地返回了要塞。他下令建造五个巨型投石机,我得去监督安装进度。我的心灵深受其苦。并非苦于他行事诡奇,而是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疏忽了什么东西。这种感觉不正常,让我难以释怀。我不会有所疏忽。我重申一次,我生活并存在于细节中。同样的,如果我有这种感觉,也是因为确实被他算计了。这种感觉就像他树起了一个很大的指示牌,上面漆写着“有所图谋”,他则明目张胆地坐在牌子下。
我把自己的那份合同翻出来,从头看到尾,不知是第几次了。自我上次看过,条款并无变化,一如既往地无懈可击,法理严谨。他死亡的一刻,就会落入我们手中。在此之前,他能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这份文书——择词虽直截了当,却精妙绝伦,句法虽只具备功能性,却奇迹般地堆砌出优雅的文笔——我们竭尽所能,近乎于艺术作品。
那么,接下来,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大问题;为什么他要大费周章地把金子从地里挖出来,明明只需一句话,就能得到数不尽的金子?

 
恶人们开始陆续抵达。
这听起来很荒谬,我居然说别人是恶人,但当乌压压的邪恶云集而至,此情 此景令我烦扰。人,整船整车地到来。大部分是男人,当然,大部分来自城市。一些人成群结队,全副武装,极端可疑。一些人形单影只,几经辗转——其中大多数与其说生性邪恶,不如说孤注一掷。我想这些人更关心吃几顿免费饭菜,而不是无限财富的“空头许诺”。要塞占地广大,我们有足够的住处,我组织自己的手下提供食物和啤酒。大厅里,大吵大闹,群情激愤的集会比比皆是,暴虐成性的凶徒怒不可遏地要求知道有什么隐情,萨洛尼努斯一遍一遍地重复声明,没有隐情。他越是声明,他们越不相信——这就是人性。公社——我们决定先起这么个名,日后再换个更好的——成立的几天里,我发觉了七八起意图推翻政府,武力夺权的阴谋。不出意外,面对没有政府可供推翻,没有控制权可供夺取的窘境,他们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他们若想逞凶彰显个性,只能去屠杀厨子——厨子是不死族,一点不会介意——但这事儿始终未发生,因为没人觉得杀厨子有什么了不起。
当然,他们迫切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金子在哪里?我指了指山坡,然后告诉他们领取镐、锹和桶——一概免费——的地点。工作艰苦繁重,形同苦役,一时怨言四起,如“我妈妈把我养大,不是当矿工的”之类的牢骚,不一而足。但入得金山,哪有人舍得离开。挖矿太容易了。基本上刨掉几英寸厚的草皮,想挖多少金子就有多少。我还指望着少数人拉帮结伙抢劫矿工,可并未发生。冒着风险抢劫,不如老老实实挖金子。作为一个聚居地,除了几起醉酒捅人案外,我们的犯罪率接近于零。你可以想象,这让我相当不安。
“你在图谋着什么?”一天晚上,他吃完晚餐后,我问他,“说吧,你可以告诉我。”
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胳膊。“别气馁,”他说,“只剩下十九年零九个月了。”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本能地想请我喝一杯,蓦然想到了一件事。
“当这全部结束,我去了该去的地方,”他说,“你会来看望我吗?”
我看着他,觉得有些尴尬,说道:“如果你想的话。”
“我会发自真心感谢你的,”他说,“知道有个友善的面孔,也就没那么畏惧 那里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猜,另一件让我失望的事就是太清闲了。平常在出勤期间,我难得有时间歇口气——给我献上黄金,献上红宝石,献上我的敌人的首级,献上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一刻不闲地支使我做这做那。当你忙得脚不沾地时,你没有时间闷闷不乐。可一旦恶人们全都乖乖地安定下来,我真的是无聊至极了。萨洛尼努斯差不多总待在被木板封得严严实实的棚屋里。他对那棚屋可谓痴迷,屋内摆放着成堆的书和资料、数学仪器、升华锅、星盘、曲颈瓶、烧瓶以及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的器物。当我问到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事情,他对我大皱眉头,大叫道,有,退下,别让我分神。我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这种状态,我无法安然处之。
要是某些谚语是真的就好了。我的手下不少都闲着,但没人找活给他们做。我的书面工作滞后了,因为我写日志、提交报告向来讲究一丝不苟,如实记录。可现在没有什么好记录的。密西亚乏善可陈,读书又无可能,想要打发时间,我只有到山间远足(我厌恶在乡野步行,尤其厌恶上坡路)或绞尽脑汁地琢磨他的企图。不得不说,这段时间我并不快乐。
之后有一天——我想在我们来到密西亚大约一年后——他将我唤进了他的棚屋。我甚至没想起给他端上茉莉花茶和蜂蜜蛋糕,由此你也可以看出我的情绪有多低落。我坐在一个倒放的箱子上,哀怨地看向他,“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微笑道:“你觉得很无聊,对吗?”
“有那么明显吗?”我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今后不会再显露出来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道歉。“要道歉也该是我,”他说,“是我欠考虑了。我最大的缺点,人们跟我讲,是根本不会为别人着想,只想着自己。”
 
“没关系。”我小心地说。
“总而言之,”他拍了拍手,“我有个活儿给你。”
真是惭愧,我听他这么说,简直感激涕零。“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主人。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递给我一张纸,“我想让你找到这些人,把他们带到这里。开出他们无法拒绝的酬劳,然后找个地方,让他们舒心的工作。”
纸上的名字,是世界上所有现存的最伟大的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家。每一个都是我的偶像。“这些人,”我结结巴巴道,“你准备拿他们做什么?”
“我想成为一名艺术赞助人,”他轻笑道,“所以要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不计代价地帮助他们创作出最好的作品。可以吗?”
震惊绝不能形容我的感受。“当然,”我说,“我的愿望——我是说,你的愿望——”
“你已经说过了。去办吧。”
一个重大的口误。我的愿望,我最大最炽烈的愿望,是再次看到艺术,美丽精彩的艺术,我和我的族类力所不及,但人类能创造的艺术。等脑中的轰鸣安静下来,我连忙问他:“为什么?”
“快去办,”他重复道,“退下。我要工作了。”

 
我劝说他们前来毫不费力。他们——所有的艺术家和创作者均如此——无外乎分为定义分明的两类:一种是极度缺钱的,一种是手头暂且有些闲钱,但极度担心很快会缺钱的。我怀疑,要请动他们,也许远远用不着我实际付给他们金额,但我不愿意这么做。反正不是我的钱,而且看到我所崇敬的人眼中露出可怜巴巴的感激之情,给我一种别样的特殊感受。
 
我在要塞高耸的塔楼为他们建立了工作室,这样的话,他们能于明亮阳光中纵情于创作。我们有特制的起重机,起吊巨型大理石块;用的是最昂贵、最稀有的颜料——绝非萨洛尼努斯合成蓝彩之类的廉价货,只用最纯净的青金石蓝和红玉髓粉,直接由恶魔加班加点从佩尔米亚的群山和干旱沙漠空运回来。我甚至——并非没有一点顾虑,我终归是一个正派的大管家,不是皮条客——设法搞来了一批“灵感”。毕竟,画家需要模特,而我告诉他们发挥想象力时,他们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于是,“灵感”乘坐着一支长长的全封闭车队翩然而至,这意味着我又多了样活——改造卫浴系统,诸如此类的事。还有,我最见不得艺术家和凶手和谋杀犯发生冲突,所以“灵感”一定要多,多到人人雨露均沾。
“事实上,”一个人对我说,当时我和他正看着丽人宫新扩建的宫殿中正在封顶,“你在这里建造的是一个理想共和国。”
我看着他。一个秃顶跛脚的小个子男人,很可能是他这代人中最好的圣像画家。“什么?”我问。
“你拥有一切,”他说,“无限的财富意味着无限的闲暇,而这是思索真正有价值问题的先决条件。你强大而备受尊敬的战士阶层确保了内外各方面的安全。幸福而满足的下层阶层种植所有食物,再溢价卖给更高的阶层。而更高的阶层,你找不到比他们更适合担任创建一个伟大国家的开国元勋了:勇敢无畏的战士,艺术天才,凭借美貌、魅力、与各色人等打成一片的能力而被特地选中的女人。所有这些人,都处于一位恳挚的哲学家国王轻如羽毛的温良统治下。一百二十年后重回此地,这个国家的国民将是一支超人类民族。”
听到这里,我倏地想起一句诗:我赐予你们超级人类;人类是注定被淘汰的造物。 萨洛尼努斯的诗情可谓绝无仅有。“你真这么认为?”
他大笑起来。“看看埃利亚吧,”他说,“它是由犯无名之罪而被流放的罪犯建立的。再看看旧日的帝国。起初,只有一帮子不法之徒和强盗,女人是他们从附近的一座城市偷的。他们的后代砥砺前行,征服了世界。当然,鉴于你在战略上占据地利,可从容左右三个民族大国,这里的局面要好得多,我不太喜欢‘命定扩张论’的说法,但我很难想到另外的说法。”
有所图谋,我低声自语道,然后去见了萨洛尼努斯。
“不过,我亲爱的伙计,”他说,“你完全搞错了。我这么做是为了你。”
那种走着走着撞上一堵无形的墙的感觉又来了。“你什么?”
“为了你,”他重复道,“我看得出来你有多无聊,我还知道你有多喜爱艺术。 于是我派你出去搜罗一些艺术家。”他露出微笑,“方法奏效了。你比前几个月快乐了许多。”
我无法抵赖。“为了我?”我傻乎乎地重复道。
“为什么不呢?又花费不了什么,而你得到了快乐。”
“是的,但——”我的嘴有些张不开。与一个人亲密共事两年多,多少会对 那人有些了解。我极其肯定,他说的是实话。“为什么?”
“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些?”
他叹息道:“哦,亲爱的。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完全过了那个坎。坐下,歇一会儿脚。来吧,这是命令。”
我必须遵从命令。我坐了下来,歇脚。“事实是,”他说,“你的心肠不坏。你为撒旦工作,但作为——好吧,我不能说你作为人类;作为个体,你是一个正常又正派的个体,有着一颗本质善良的心,以及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力。你不能否认,这是事实。”
我皱眉道:“我们处于不同的立场。”
“是的,没错。但接下来的十七年零十个月,你我要站在同一立场,我的立场。而在那之后……”他耸了耸肩,“我该怎么办,无时无刻对你吹毛求疵?我没有这份精力。你知道人们怎么说的,微笑会牵动十七块肌肉,皱眉需要四十三块。我只有有限的、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我有工作要做,我不能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适得其反的摩擦和对抗上。”
我感觉就像一道惊天巨浪从头顶拍落。“可这事儿到最后,”我说,“是理想社会。”
他摇了摇头。“我是告诉你去雇佣一些艺术家,”他说,“是你为他们建造了所有的宫殿和工作室。同样,也是你运来了所有的娼妓。绝佳的好主意,顺便说一句,我没批评的意思。尽管如此,事实依旧:如果说这事儿的结果是造就一支超人类民族,那要说这是谁的手笔,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的血液无法变冷,因为我体内没有血液。然而,我仍不寒而栗。
我被允许做一些不惹眼的小善事。好吧,严格来讲,不被允许。但我不当班时,施与少量的钱给拮据的艺术家和街头音乐家,上面一般选择视而不见,因为这样的善举——算是我出外勤,不得不生活在人间而换来的些许福利——微不足道,造不成长远的后果。不过,行小善,与做出一个决定——我想糊弄谁呢,必然产生理想社会和高等人类民族的决定——两者之间天差地别。当然,他说得太对了。关于为艺术家和凶徒安排女性伴侣,他没说过只言半语。从来是我擅作主张。

 
有件事,萨洛尼努斯不喜欢人们议论,但他曾写过一出歌剧。他的托词是需要钱。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或不体谅。
达到高潮的最后一幕(以歌剧而论,确实相当不错),合唱群演中,一位参与了整个剧情发展的学者角色恭贺男主角。那人说:你的运气,到头来是多么奇妙。看呐,你的敌人就在那里,正为你已丢弃之物相互残杀。
我提起这件事,只是想深入地呈现他的思维方式。

 
我有两个选择。我可以向上司报告自己的所作所为,听凭他们发落。
一点没错。我做了另一个选择。我保持沉默,无所作为,旁观者般任由“灾难”发酵。别忘了,还存在一个可能性,很有可能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这是我的过错。毕竟,伟大国度和理想社会在历史上不时出现——或因意外,或机缘巧合,或通过大自然进化的作用。比如,我的艺术家朋友就举过两个例子:埃利亚 的出现并非由于某人的过错,旧日的帝国同样如此。此外,一旦国家过了鼎盛时期,便会走向腐朽和衰落,到了那时,它们对谁也构不成问题——事实上,从我们的角度讲,那还有助于“生意”兴隆。我们族类也许无所不见,无所不知。但这与洞悉真理有天壤之别。甚至有极小概率,新密西亚的建立不是我的过错,也不是意外,而是属于机构中敌对阵营的某个宏达计划——我无从得知,这就是大部分时间不在办公室,又从来不读备忘录的“好处”。
但我止不住想东想西。这是他一直所图谋的吗?如若不然,他在图谋着别的什么吗?他有可能早预见,我会逾越自己的谨慎心防?我有那么好预测吗?他有那么狡诈吗?

 
“我一直在想,”我说,“也许我们应该把女人送走。说到底,这里理应是个采矿区,不是妓院。”
他摇了摇头。“这里理应是个驻防区,”他指出来,“矿工和艺术家几乎都算是初来乍到。你现在不能把姑娘们送走,会发生暴动的。何况,她们在这里很快活,比她们以前在城市时的日子好得多。不,她们可以留下来。”我的脸色一定是流露了内心想法,因为他皱起了眉头。“我心意已决,”他说,“要是冒犯了你清教徒的感情,我表示抱歉。”
“但无法预见的后果——”
“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我无法预见。”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担心啦,”他说,“这是你的毛病,老在担心。如果你多愁善感,就没法享受生活啦。我知道你在担心理想社会这事儿,但谁知道呢,也许永远不会成真。没有什么一成不变,你知道的。现在退下,去欣赏几幅画作,我有一些工作要处理。”

 
我对他感到同情,可又能怎么办呢?
再说,我脑袋里装着其他事情。头一件,是时间的流逝。我为摆脱他的干扰而施行的简单计策,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我从未想到会如此简单——不过,我仍有工作要做,工作的进展没我预期的顺利。
 
你或许不知道我有过一段短暂且不光彩的炼金术生涯。我一直想淡化这段生活经历,因为没人喜欢失败。实验到某一阶段,我感觉成果已迫在眼前,但阻挠实验的怪事一件接着一件——我与赞助人之间的麻烦没完没了,接着我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炸毁了自己的实验室,最后匆忙逃离了城市。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我设置的最终实验,其结果是否真的正确。出于一些我不想赘述的理由,我不得不在实验进行时先一步脱身,留下了一个未为可知的大谜题:我成功将贱金属变成黄金了吗,抑或没成功?
(其实,我没杀妻,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像。我警告过她别喝那东西,但她还是喝了。我依然对此心怀内疚,尽管这是我一辈子遇到的极少几件真正不因我的过错而发生的坏事之一。)
由于我所有的笔记,连同王宫和我的工坊都在火焰中付之一炬,我不得不再次从基本原理推导,重新开始。我曾认为这没什么大碍:我从前很聪明,我现在依然聪明,小菜一碟。但我低估了至关重要的运气因素,或者说机缘,随你怎么称呼。从前,我误打误撞发现过几个关键推论,或灵感迸发妙手偶得。这一次,这些情形似乎并未出现。我推敲前后两次有什么不同,得出个结论——我的环境太安逸了。诚然,地狱在十七年后的尽头等着我,但如此遥不可及的事情,没法让我惊慌。从前,我要么极度缺钱,要么迫近国王委托的截止日期,再拖一天就要被套上绞索或被推上断头台。我猜,我的大脑需要极端恐怖的特殊刺激来进入高速运转。而那种刺激,当然,已失不再来了。
炼金术很简单,真的。我们所知的世界是由基元质点构成的,非常小的基元质点。基元质点分割得越小,它们之间互相置换的可能性越大。如果将基元质点分割到底,到极小、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质点,理论上,有可能将一种置换为另一种。这就是炼金术。
当然,我夸大、简化和歪曲了炼金术原理。若炼金术真如我所说的那么简单,岂不是人人都是炼金术士了。同样,世界上还有着我们不可知的,不那么微小的物像;不可知的物像客观存在,凶吉难料。我越努力工作,似乎越会因这种物像受阻。我对此深恶痛绝。我习惯了一切手到擒来。通常,我只要坐下稍作努力,所有的才思就会喷涌而出;我刮掉一点草皮,黄金就会露出来,距地表不过几英寸。情非得已之下,卷起袖子,辛苦实干,我不仅习惯不了,还有些愤愤不平。我真傻,但这是我的本性啊。
 
对“无所不见”隐瞒秘密其实并没想象中那么难。关键在于确保他们错误解读所看到的事情——简单的误导——街头魔术师的惯用伎俩。我不在乎他们多么超凡全能,只要他们具有性格,他们就能被了解;只要他们能被了解,他们就能被欺骗。只要他们能被欺骗,我就能欺骗他们。我能说什么呢?欺骗是种天赋。我与生俱来的本领。你可称之为上天所赐。
但没有什么能永久有效,甚至我精心编造的谎言也不外如是。早晚,他必定发现我在自己潮湿阴冷的小棚屋鼓弄的东西。我猜,是一缕袅袅的轻烟暴露了我。即使品质最好的煤炭也无法达到完全无烟。我一直计划着假装它只是一个火炉,可炉内冰寒彻骨(必须如此,出于充分的炼金术理由),要想长久地骗住他不大可能。
那天的情景我仍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他站在我的棚屋门口,瞪大眼睛看着一排平淡无奇的炼金设备,脸色铁青。“我可否问问,”他的声音发紧,有气无力,“你在干什么?”
“当然可以。我只是想再现一个实验。如你所知,一个成功实验的最根本的特点是,它应能够被——”
“佩里美狄亚的福徒拿都。”
我的目光瞥向别处,说:“不是。”
“别对我撒谎!”他尖叫道。我承认,我被吓了一大跳,“你竟胆敢对我撒谎。”
“我没撒谎,”我语气平静,“这个实验的是由福徒拿都的良师益友——利戈伊斯的塞杜里乌斯——设计的。真的,福徒拿都后来详述了这个实验,但——”
“我不会进到那个东西里去。你不能逼我。”
我转身面对他。 “事实上,我能,”我严肃道,“我能命令你进入升华锅里,你 别无选择,只能照我说的做。不过,既然我无意做这样的事,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大惊小怪。”
他向后退去,直到紧贴在门框的另一侧。“炼金术是被禁止的,”他说,“它是妖术。”
“哦,别闹了。”我轻声地说。
“它是。它是非自然的。炼金术妄图转化造物主所创之物的性质。这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必须要报告这件事。”
向谁报告,我没问。“这不是那种实验,”我告诉他,“这只是改良从日常的 有机物提取硝酸盐的方法。如果实验成功了,意味着能大幅提高贫瘠的农业用地的作物产量。”
“什么?”他注视着我,“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