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发声者
所有宝石都以稳定的速度渗漏飓光,但只要结构大致完整,灵便不至于逃脱。控管渗漏相当重要,因为许多法器师在操作过程中也会漏失飓光。一切都与这项技艺的复杂性有关,一如了解最后一种关键的灵:逻辑灵。
──娜凡妮.科林为君王联盟所提供之法器机制课程,兀瑞席鲁,杰瑟凡日,一一七五
位于科林纳的宫殿历经一场剧烈转变,可以说是变成一种新形体。在这里,凡莉感觉她能够望进过去,看见她族人的历史,程度更甚城市里的其他地方。
华美但无趣的人类要塞消失了,一栋高伟的建筑取而代之,使用了许多原本的地基与墙面,但以一种独特的设计在它们之上扩展。少了四四方方的线条,这座宫殿现在包含雄浑的弧线,巨大的脊线如弯刀般从两侧朝下划过,再朝顶端层层升高,脊线在高处汇聚成数个点。
如此形成弯曲的圆锥形,顶端近似一顶王冠。这结构有一种明确的有机感,长满板岩芝的墙更是增添这种感觉,赋予建筑一种粗糙、不平坦的质感。宫殿看起来有如一株植物,底部鼓胀,柔和的叶片朝顶部延展。
凡莉走近,调谐成紧张。过去这二十个小时是一团混乱,她陪伴蕾诗薇穿过城市,与其他炼魔会面、找寻信息。凡莉并不十分了解是什么让蕾诗薇如此爆发,不过新的一群炼魔魂魄已经苏醒,前来找寻躯体。
这在意料之中。布雷司的炼魔有些曾休止,或是……冬眠?冥思?他们成群渐渐恢复意识并加入战斗。其中有几个令蕾诗薇感到担心,或许还感到害怕。凡莉跟着蕾诗薇一起调查,在混乱中度过前一天,她在今天清晨被雷声吵醒。永飓。
紧接着,她接到命令。最重要的歌者们被召唤入宫开秘密会议。身为发声者,凡莉应该要尽快到达,而且是独自前往,因为蕾诗薇将由上方为沙奈印提供的出入口进入宫殿。
行进中,凡莉试着靠专注于美丽的宫殿建筑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希望自己能生于一个如此建筑都属稀松平常的时代。她幻想整座城市都由这种穿透性的弧线构成,一方面危险,一方面美丽。就像自然界一样。
出自我们之手,她心想,当伊尚尼首度从人类国度回来,她用赞叹诉说人类那些伟大的创造物。但我们也能打造出像这样的东西。我们有城市,我们有艺术,我们有文化。
宫殿的重建由几名炼魔监管并完成,他们属于一种高大、灵活的类型,称为梵那印,改变者。尽管所有炼魔都受训成为战士,其中许多亦拥有其他技能,有些是工程师、科学家、建筑师。她觉得他们在获得永生之前都曾是士兵,但在那之后,他们必须继续生存的时间非常漫长。
活这么多辈子是什么感觉?这么多智能,还有这么多才能!看见这样的事总会令她心情激荡,不只是敬畏,还有渴切。是否会创造出新的炼魔呢?像她这样的人是否也可以向往这样的永生?
音质在她体内脉动着警告,凡莉强迫自己抵抗那些本能。这并不容易。身为封波师,她应该天生无私才对。天生崇高。就像伊尚尼。
凡莉两者皆非。一部分的她仍渴望自己幻想过的那条道路──因替炼魔开启他们回归的路径而获得感激,因成为族人中聆听虚灵的第一人而满身荣耀。永飓引领者。她难道不该因为这些作为而成为女王吗?
音质再度脉动警告,这次带着安慰之意。凡莉遭受欺骗,憎恶永远不会给予她这些荣耀。她的渴望带来严重的痛苦和毁灭。她需要一个平衡命运与目标的方法。她决心逃离炼魔的规则,但不代表她想抛弃歌者的文化。确实,她越了解古老歌者,就越想更深入认识他们。
她来到阶梯顶,经过两名梵那印。他们是改变者,灵活的七呎高躯体,丰厚的头发仅生长于头顶,披垂在除了头顶之外皆覆盖甲壳的头颅上。这两名梵那印并没有参与建造宫殿,因为他们目光空洞地坐在那儿。音质脉动着丧失节奏。就跟许多炼魔一样,他们的神智遭无尽的生死循环夺走。
或许有理由不用羡慕他们的永生。
宫殿的内入口通道改建为连绵的阶梯,墙壁移除,数十个房间合而为一。几个大厅室在飓风吹袭时也不关上窗户,只是卷起地毯而已。
凡莉直接爬上五楼,走进一座由炼魔建筑师扩建的尖塔。此处宽敞呈圆柱形,是王冠部分的中心;这个房间是炼魔的九个首领──九尊(The Nine)的家。
其他发声者正慢慢聚集。他们共有约三十人;先前在他人的引导下,她相信一旦所有炼魔都苏醒,应该会有一百个发声者。就算他们肩并肩排列,这个房间也装不下那么多发声者。就现况而言,随着每位发声者找到位于各自主人之前的位置,房间已显得越来越拥挤。
蕾诗薇离地数呎,悬浮在另一位天行者附近,凡莉急忙走过去。她抬头上看,而蕾诗薇点头,于是凡莉用令牌重击地面,示意她的主人准备好了。
当然,九尊已经在此了。他们不能离开,因为他们被埋在岩石中。
九根柱子装点于房间中间,高高耸立,排成一个圆。岩石以魂术塑形──里面有人。九尊住在这里,永恒地融入石柱中。这构造透露出有机感,彷佛柱子像树般包覆九尊而生长。
柱子扭转渐细,上端收缩后穿入九尊的胸膛,但他们的头和生长甲壳的肩膀上部都没被覆盖住,大部分都有至少一只手臂能自由活动。
九尊面朝内,背对房间。这诡异的石葬让人不安,而且感觉陌异、令人作呕。那赋予九尊一种永恒性,强调出他们不老的本质。这些柱子似乎在说:「这些存在比岩石还苍老。他们在这里活了够久,石头才会长满他们的身体,就像克姆泥慢慢占据一座沦陷城市的废墟。」
凡莉忍不住钦佩他们的奉献,像这样动弹不得地困在岩石中一定痛苦难耐。九尊不进食,只靠憎恶的虚光维系。石葬的状态肯定有损他们的神智吧。
只不过……如果他们真想脱离桎梏,只要让自己死去就好。炼魔也能以意志命魂魄离体,获得释放后找寻另一个宿主。没错,人类尝试过借着囚禁炼魔战胜他们,但发现这种作法一点用也没有。
所以如果九尊想要,他们其实可以离开。从那个角度看来,这些坟墓只是骇人听闻又无谓牺牲的举动──为这场演出支付终极代价的并不是九尊,而是遭杀害以提供躯体给他们的可怜歌者。
九尊一定有在计算令牌敲击地板的声响,因为最后一名上主一就定位,他们便整齐划一地抬起头。凡莉看了看正轻柔哼着悲痛的蕾诗薇,这种新节奏是焦虑的对应节奏。
「发生什么事?」凡莉用渴切低声问。「跟刚刚苏醒的新炼魔有什么关系?」
「看着。」蕾诗薇低声说。「但要留心。记住,我在外面所拥有的力量在这里只不过是区区烛光。」
就上淑而言,蕾诗薇的位阶并不高,虽然是战场指挥官,但依然只是个士兵。她既是小角色中的外壳,也是大人物中的渣滓。她总是小心地维持着两者间的平衡。
九尊同声哼鸣,接着一同吟唱。这是凡莉没听过的歌曲和节奏,让她感到一阵寒意,尤其是当她发现她并不了解歌词。她感觉在理解边缘,几乎触手可及,但她的力量似乎在这首歌之前退缩。彷佛……要是她能够理解,她的心智会应付不了其中的意义。
她颇确定这代表的含义。憎恶,歌者之神,他正看着这场秘密会议。她认得他的碰触与他散发的恶臭。他不允许任何一个发声者解读这首歌。
歌声渐渐消逝,沉默充斥房中。「我们将聆听一份报告。」最后,九尊之一终于开口,但因为他们都面朝彼此,凡莉无法辨别说话的是哪一个。「针对近日于雅梵得拉北部冲突中所见的第一手描述。」
他们以「雅梵得拉」称呼雅烈席卡,而凡莉的力量立即知道这个词汇代表的意义:二进之地。不过她的力量到此为止,她回答不了更有趣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如此命名?
蕾诗薇哼鸣,于是凡莉前进一步,用令牌敲击地板两次,接着低头鞠躬。
蕾诗薇在她身后上升,衣袍窸窣作响。「我将请尚戴尔提供素描。靠自身动力飞行的大型人类船舰并没有使用可见的宝石,不过肯定镶嵌于内部的某处。」
「靠捆术飞行,逐风师的杰作。」九尊之一说。
「不。」蕾诗薇说。「看起来不像,感觉也不像。这是一个装置,一部机器,由他们的法器师打造。」
九尊同声歌唱,陌异的歌曲让隐藏在凡莉体内深处的音质紧张地脉动。
「我们离开太久了。」九尊之一说。「让人类如感染般化脓、获得力量。他们创造出我们从不认识的装置。」
「我们落后于他们,而非抢得先机。」另一位九尊说。「处于这样的情势战斗相当危险。」
「不。」第三位说。「他们在了解灵的牢笼方面大有斩获,但他们对缔结、誓约的力量,以及世界的音调的本质所知甚微。他们是在伟大神庙的阴影下建造巢穴的克姆林虫。他们为自己的成就自鸣得意,却无法领略周遭的美丽。」
「话虽如此,」第一位说。「话虽如此,我们打造不出像他们那样的飞行装置。」
「我们为何需要?我们有沙奈印。」
凡莉维持鞠躬姿势,手放在令牌上。精确地维持这姿势越来越不舒服,但她永远不会抱怨。她身处凡体所能企及最接近重大事件的位置,她很确定自己能将在这里获得的信息化为优势。九尊为聆听者的耳朵而说话,他们能够无声交谈,但这些会议有公开展示的用意。
「蕾诗薇,」九尊之一说。「我们送出去测试的抑制器怎么样?能用吗?」
「能用,」蕾诗薇说。「不过同时也失败了。抑制器被人类抢走,我担心会为他们带来进一步的发现与启发。」
「这件事处理得很拙劣。」一名炼魔说。
「责任不在我。」蕾诗薇说。「你们必须和追猎者谈,藉此找出这错误的过程。」
他们都以正式的语气与节奏谈话。凡莉觉得九尊知道这些答案将如何收尾。
「雷其安!」九尊同声喊道。「你必须──」
「噢,少装腔作势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发话。一名高大的炼魔从房间另一端的阴影中冒出来。
蕾诗薇降低高度,凡莉挺直身子,退回主人前方的位置,因此能将这名新炼魔看个清楚。凡莉没见过这种类型。他很魁梧,一身尖突甲壳,暗红色头发,只以简单的黑色布疋包覆身体。或者……他是用头发蔽体?他的头发看似与裹身布交融。
有意思。涅克斯印,「蜕壳者」,炼魔中的第九支。凡莉听人提起过,应该只剩少数存活。他是不是就是最近刚苏醒、引发蕾诗薇关注的那个炼魔?
「追猎者雷其安,」九尊之一说。「我们将一个精巧的装置交托予你,一个飓光能力的抑制器。我们命你加以测试。装置在哪?」
「我测试了,没用。」雷其安语气凌厉,不像其他人一样对九尊展现出礼节与敬意。
「你确定?」九尊问。「那男人攻击你时是否获得授予?」
「你们以为我会被区区一个平凡人类打败?」追猎者质问。「这名逐风师一定已经达到第四理念──有人误导我相信这件事还没发生。或许我们的侦查队在多次回归的漫长时间里已逐渐退化。」
蕾诗薇在凡莉身后激烈地哼出倨傲。她不喜欢他的言外之意。
「无论如何,我被杀死。」追猎者说。「这个逐风师的危险性远远高过我们之中任何人所被告知的程度。正如传统赋予我的权利,我现在必须追猎他。我将即刻出发。」
这可怪了,凡莉心想。如果他曾与受飓风祝福者战斗,那他就不可能是蕾诗薇忌惮的那个新苏醒者。九尊又开始对彼此唱歌,音调比之前更加轻柔,追猎者则盘起双臂站在那里。过去,这样的商议通常需要花数分钟的时间。许多炼魔在等待的同时低声商讨。
凡莉往后靠,低声问:「他是谁,女士?」
「一个英雄。」蕾诗薇用退离说。「也是一个傻瓜。数千年前,雷其安是第一个被人类杀死的炼魔。为了洗刷这般死去的耻辱,他复生时忽略所有命令与理性论点,投入战斗只为了找出那个杀死他的男人。
「他成功了,也因此创立他的传统。每次雷其安被杀,他都会忽略一切,直到找出杀死他的人并取其性命。七千年了,他不曾失败。现在其他人都鼓励他的追寻,就连获选为九尊者也一样。」
「我以为从前的你们死后会被放逐到布雷司?他要怎么回来猎杀杀他的人?」
这其中还有好多部分令凡莉困惑不解。数千年来,人类和歌者在一场无尽战争中交战数回。每一波攻击都涉及所谓的「回归」,炼魔会在这个时候降临罗沙,人类称之为「寂灭」。
人类神将的作用有其特殊之处,能够将炼魔困在布雷司,也就是人类称为沉沦地狱的地方。只有在炼魔透过酷刑让神将崩溃,因而将他们送回罗沙,才能启动一次回归。这个循环重演了数千年,直到最后一次寂灭,当时某件事改变了。与单一神将和牢不可破的意志有关。
「妳误会循环、把它简化了。」蕾诗薇柔声说。「只有在神将死去、来到布雷司加入我们,我们才会被困在布雷司。在那之前,在一次回归的期间,通常会有数年或甚至数十年的重生;但在这段期间,神将也会训练人类战斗。一旦神将确信人类能够继续屹立,他们会主动投入布雷司以启动『隔离』。神将必须死去,隔离才能生效。」
「但……他们上一次没死?」凡莉问。「他们留在这里,你们还是被困住。」
「对……」蕾诗薇说。「他们以某种方法将誓盟改为只需要一个成员死去即可。」她朝追猎者点点头。「无论如何,在一次隔离开始之前,那位总是有办法找出并杀死先前打败他的人类。一旦隔离开始,他便自杀,因此他在被人类杀死之后,不必永久地回到布雷司。
「如我先前所说,其他人鼓励他的传统。他获准在指挥结构之外行动,拥有追寻的余裕。他没在猎杀杀死他的人类时,则追求与敌方最强大的灿军战斗。」
「听起来是颇值得敬佩的烈情。」凡莉谨慎挑选用词。
「对,听起来是这样没错。」蕾诗薇用嘲弄说。「或许在某个没那么躁进的人身上确实值得敬佩。但雷其安危及我们的计划,逐渐侵蚀我们的策略,我已经数不清他破坏了多少任务。而且他每况愈下。我想我们都一样吧……」
「他被那个逐风师英雄杀死了吗?他们称为受飓风祝福者的那个?」凡莉问。
「对,昨天。而且无论雷其安怎么说,当时灿军的力量就是遭到压抑。受飓风祝福者尚未达到第四理念,我知道的。这对追猎者来说是加倍的耻辱。他越来越鲁莽、过度自信。这些灿军才刚获得他们的力量,但并不因此而不值得谨慎以待。」
「妳喜欢他们,那些逐风师。」凡莉小心地提起话题。
蕾诗薇沉默片刻。「对。要是能够征服他们和他们的灵,他们会是绝佳的仆人。」
所以她对于新想法、新思考方式持开放态度。或许她对于聆听者的新国家也会释出善意。
「通报我,发声者。」蕾诗薇说。
「现在?」凡莉吓了一跳,中断沉思。「九尊仍在商谈的这时候?」
蕾诗薇哼着命令,于是凡莉手忙脚乱地从令,前进一步用令牌尾端撞击地板,接着鞠躬。
九尊中断他们的歌,说话的那一位用的是毁灭节奏。「什么事,蕾诗薇?」
「我还没说完。」蕾诗薇用命令宣告。「追猎者越来越失控。他即将进入心智和意图都不能再受信任的状态。他被一个普通人类打败。是时候撤销特权了。」
雷其安旋身面对她,用毁灭大吼:「妳好大的胆子!」
「妳的地位低下,不能提出此等宣告,蕾诗薇。」九尊之一说。「妳的层级就这件事而言同时太高也太低。」
「我诉说我的烈情。」蕾诗薇说。「杀死追猎者的那个男人也曾经杀死我。我要求对受飓风祝福者的性命享有优先权利。既然如此,追猎者必须等到我满足为止。」
「妳明知道我的传统!」他对蕾诗薇怒吼。
「传统可以被打破。」
高大的炼魔怒气腾腾地大步走向她,凡莉不得不硬逼自己留在原地,维持鞠躬的姿势,但她获准抬头看。这名追猎者体型雄壮,令人望而生畏。他濒临失去控制之际,彷佛极盛时期的飓风;他是如此愤怒,凡莉已无法分辨他叫喊中的节奏。
「我会猎杀妳!」他大吼。「妳不能否定我的誓言!我的传统不能被打破!」
蕾诗薇镇定地继续飘浮于原位,凡莉在这场冲突中看见别有用心的动机。没错,九尊哼着嘲弄。追猎者发脾气证明了他的烈情,烈情对他们来说是好的,但他也陷入证明自己确实渐渐发疯的危机。蕾诗薇刚刚是蓄意激怒他。
「我们接受蕾诗薇对这男人的优先权利。」九尊说。「追猎者,在蕾诗薇找到机会再度与这名人类战斗之前,你不得狩猎他。」
「这侵害了我的整个存在!」追猎者指着蕾诗薇。「她出于恶意试图摧毁我的伟业!」
「那么你就该希望她输掉他们的下一场战斗。」九尊之一说。「蕾诗薇,妳可以狩猎这名逐风师。但妳要知道,你们再次交战时,妳必须杀死他,否则这个任务可能要易主了。」
「我了解也接受。」蕾诗薇说。
他们没人发现她是在试图保护那个逐风师,凡莉心想,或许她自己也没发现。炼魔之中有诸多歧异,但没人会承认这些裂痕有多大。可以如何加以利用呢?
音质在她体内脉动,但她很确定这一次她的野心没有放错地方。要是没有野心,她就成了任人摆布的人偶。那不是自由。若她想追寻自由,就会需要野心──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追猎者还在用非特定的节奏大发雷霆,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秘密会议厅。蕾诗薇在凡莉身后平静下来,轻哼着狂喜。
「别太自得了,蕾诗薇。」九尊之一呼喊。「别忘记妳在这房间里的低下地位。我们否定追猎者自有我们的理由。」
蕾诗薇鞠躬,九尊则继续他们私密的对话。
「您可以不只如此。」凡莉低声说,回到蕾诗薇身旁的位置。「他们都没有您聪明,女士。您为什么容许他们继续这样看轻您?」
「我经过谨慎思考才选择现在这个地位。」蕾诗薇轻叱。「不准质疑我,发声者。妳不够格。」
「我道歉。」凡莉用服侍说。「我的烈情压过了我的理智。」
「那不是烈情,而是好奇心。」蕾诗薇瞇起眼。「提高警觉。秘密会议并不是为了这件事而召开。我所恐惧的危险尚未到来。」
凡莉警惕地站得更直了些。九尊终于停止唱歌,但他们并没有对炼魔的诸位首领说话,室内一片寂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发生什么事?
门口的光被一个身影遮蔽,阳光映出此人的轮廓。这是一个高䠷的女伦,属于梵那印,也就是这座宫殿的建造者。她竖起高高的发髻,头盔般的甲壳包覆整颗头颅除了发髻之外的部位。她身穿奢华的衣袍,窄身苗条,一双长手臂,手指足足有凡莉的两倍长。
蕾诗薇嘶声说:「诸神啊,不。不要是她。」
四周响起其他人的低语声,凡莉也问:「怎么了?她是谁?」
「我以为她疯了。」蕾诗薇用悲痛说。「怎么……」
高䠷的炼魔走进会议厅,缓慢、谨慎地绕着边缘走了一圈,或许是在确认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然后她做了一件事。无论身分再高,凡莉都不曾看见任何人这么做过。她走进九尊中央,直接与他们对视。
「这是什么意思,女士?」凡莉问。
「她曾有数百年的时间也是九尊之一。」蕾诗薇说。「直到她决定那太……有碍她的野心。在最后一次回归和她的疯狂之后,她应该要维持睡眠状态才对……怎么会……」
「菈柏奈,愿望女士。」九尊之一说。「妳带来一个提案。请说出来。」
「显然人类获得太多成长的时间,」菈柏奈说。「他们在罗沙猖獗繁衍,他们拥有钢铁武器与先进的军事战术,他们的知识在诸多领域都超前了我们。
「然而他们尚未掌握自身的力量。他们之中很少人达到第四理念──或许只有一个人。现在手足已死,他们仍无能完整使用塔城。我们必须立即攻击。我们必须从他们手中夺走塔城。」
蕾诗薇前进,没等凡莉通报她。「我们尝试过!我们试图占领塔城,结果失败了。」
「上次吗?」菈柏奈说。「上次只是拖延战术,意图孤立盟铸师。那样的攻击永远不可能成功。我并不在其中。」
「妳又忘记妳的地位了,蕾诗薇。」九尊之一说。「这让我们怀疑妳是否才是失去心智的那一个。」
蕾诗薇退回她的位置,凡莉感觉到另外三十名炼魔和他们的发声者都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他们的哼鸣令她羞愧。
「你们已几乎将抑制法器制作得完美无缺。」菈柏奈说。「别忘了,那是我数千年前在塔城内发现的科技。我有个计划,能以更戏剧性的方法利用那装置。手足基本上已是个亡眼,我应该有办法将塔城的防御系统转为对抗其拥有者。」
会议厅对面的一名发声者前进,敲响他的令牌,为挑战者乌瑞安通报。「请见谅,」乌瑞安用渴切说。「妳的意思是,妳能在灿军自己的塔城内抑制他们的力量?」
「对。」菈柏奈说。「我能够反转防止我们于该处攻击他们的装置。我们需要将异召师与盟铸师诱离塔城,因为他们的誓约或许够高等,足以穿透抑制,几乎就像魄散过去在塔城所做的一样。只要他们离开,我可以带领一支军队进入兀瑞席鲁,从内部加以占领,而灿军将无力抵抗。」
九尊又开始对彼此唱歌,给予其他人时间对话。凡莉瞥向她的女主人。蕾诗薇的位阶低于大部分高等炼魔,因此她很少利用这些时间谈话。
「我不懂。」凡莉低声说。
「菈柏奈是一名学者,但不是妳会想跟她共事的那种。」蕾诗薇说。「我们过去称呼她为痛苦女士,直到她后来决定自己并不喜欢这个称号。」她的表情变得疏离。「她总是着迷于塔城以及灿军的连结,像是他们的誓约、他们的灵,还有他们的波力。
「最后一次回归时,她发明了一种疾病,试图藉此杀死星球上所有人类。接近终末的时候,才发现这种疾病也很有可能杀死大量歌者。但她无论如何还是释出了疾病……结果发现疾病的效果不如预期。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幸运。只有少于十分之一的人类以及百分之一的歌者死去。」
「这样已经很可怕了!」凡莉说。
「这场战争自然而然会恶化为种族灭绝。」蕾诗薇低声说。「如果忘记为何战斗,那么赢得胜利便成为唯一目标。我们战斗得越久,就变得越分离──与我们自己的心智分离,也与原本的烈情分离。」她轻柔地哼着困窘。
「解释妳的计划,菈柏奈。」九尊之一的音量刚好足以穿透所有其他对话。
「我将带领一支队伍进入塔城,」菈柏奈说。「然后控制住手足的心脏。利用我的天赋和憎恶的礼物,我将腐化那颗心,让塔城转而为我们所用。人类将落败,他们的力量会失去作用,我们的力量则不然。接下来,我认为只要一点点时间,我便能深入了解手足心脏内的宝石,或许就足以创造出对抗灿军与人类的新武器。」
一个名叫杰胥信的男伦天行者前进一步,他的发声者敲响地板。「如蕾诗薇所说,我们一年前确实攻击过塔城。的确,那次进击并非为了永久占领,但我们还是遭遇断然抵抗。我想知道这次有什么具体策略,能确保我们得胜。」
「我们会利用那个自行臣服于我们的国王。」菈柏奈说。「他已送来卫兵布局的情报。我们初期并不需要占领整座塔城,只要到达心脏,再利用我的知识,将塔城防御扭转为我们的优势。」
「心脏恰好是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杰胥信说。
菈柏奈用倨傲说:「那幸好我们在他们的核心集团里有个间谍,对吧?」
杰胥信退后,他的发声者也回到原位。
「她真正的计谋是什么?」蕾诗薇用渴切呢喃。「菈柏奈向来对战争或战术没兴趣。她要的一定不只是这样。她想找机会在手足身上进行实验……」
「这很危险。」九尊之一放声对整个会议厅说。「人类已经对塔拉凡吉安起疑。他回报自己正时时刻刻遭受监视。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利用他的情报,几乎可以确定他会暴露。」
「让他暴露!」菈柏奈说。「武器不拿起来挥舞,那还有什么用?你们为何拖延?人类未受训练,他们的力量欠缺经验,他们的理解荒唐可笑。我感到丢脸,苏醒后竟发现你们陷入苦战。我们的敌人曾经伟大,但现在只是可悲的影子啊。
「少了塔城,他们的联盟将分崩离析,因为他们将无法利用誓门互相支持。利用同样的这些门户,我们将获得重大优势。除此之外,这次奋力出击也会赋予我有机会测试一些……我在过去数千年休止的过程中思考出来的理论。我越来越确定已找出一条通往战争终点的道路。」
蕾诗薇缓缓发出嘘声,凡莉感到一阵寒意。看来,无论菈柏奈认为能够终结战争的是什么,似乎都涉及最好别碰的技术。
然而会议厅内的其他人似乎都被打动了。他们用服侍低语,表示赞同这个想法。就连九尊也哼起同样节奏。炼魔展现出强烈的炽热之情,不过这些古老灵魂散发一种疲累感,而这种疲累感强化了他们的其他烈情,就像染色后的布料的真正颜色。清洗过后,放在外面让飓风吹得够久,核心的颜色就会透出来。
这些生物正在耗损,慢慢交出自己的心智,在这场永恒战争的祭坛上,将他们的意志与独特性奉献给憎恶。人类或许刚得到他们的能力,未经考验,不过炼魔是陈旧的斧头,刀锋缺口、已然风化。经历这么多次重生,他们甘冒千难万险,只求终于能够结束。
「那受飓风祝福者呢?」一个口音浓厚的声音在大会议厅隐蔽处喊道。
凡莉扫视会议厅,发现自己哼起困窘。是谁这么莽撞发言,没有先命他的发声者上前?就在她将这口音与欠缺礼仪的举止连起来时,她找到他了。这人坐在一个高过头部的壁架上,笼罩在阴影中。
韦尔,那个曾名为摩亚许的人类。他的外表像士兵,穿着模仿人类裁缝风格的利落制服,头发修得极为服贴。他是一个异数。九尊为何要继续容忍他?不仅如此,他们为什么要把荣刃交给他?那可是罗沙最珍贵的圣物之一。
他的一条腿从壁架垂下,剑夹在大腿间,阳光随着剑尖移动而映射。「他会阻止妳。」韦尔说。「妳应该要有个对付他的计划。」
「啊,那个人类。」菈柏奈看着壁架上的韦尔。「我听说过你。多么有趣的案例啊。憎恶青睐你。」
「祂拿走我的痛苦,让我发挥我的潜能。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受飓风祝福者呢?」韦尔说。
「我不畏惧区区一名逐风师,无论他的名声有多……神话。我们会将注意力集中于盟铸师和异召师,他们比任何寻常士兵都要危险。」菈柏奈说。
「好吧。」韦尔将剑尖收回阴影中。「妳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炼魔。」
九尊一如平常容忍这名古怪的人类。他的身分由憎恶选定。蕾诗薇似乎非常看重他──理所当然,他曾杀死她,这无疑能赢得她的敬重。
「妳的提议很大胆,菈柏奈,」九尊之一说。「而且果决。这次回归中,我们失去妳的引导已久。我们欣然接受妳的烈情。我们会依妳的请求执行,准备好潜入塔城的队伍;我们会将指示传递给人类塔拉凡吉安,他能够诱开盟铸师与异召师。」
菈柏奈大声唱起满足,声音庄严果断。凡莉有理由确信这整场会议只是作秀──九尊并没有停下来讨论计划内容。他们事前已知道菈柏奈会提出什么建议,也已经谈定细节。
其他炼魔尊敬地等待菈柏奈朝出口走去,因为方才她的提案成功,她在他们眼中的地位又提高了。不过,有一个炼魔动了:蕾诗薇。
「走吧。」她飘浮着朝菈柏奈追去。
凡莉快步赶上就在门外拦下那位高䠷女伦的蕾诗薇。她们两个来到环绕会议厅外的露台,走入阳光下。菈柏奈哼起嘲弄,仔细打量蕾诗薇。下楼的楼梯在她们右方。
「妳为什么想阻碍我的提议,蕾诗薇?妳开始感觉到疯狂的作用了吗?」菈柏奈问。
「我并非发疯,而是恐惧。」蕾诗薇用困窘说。凡莉听了大吃一惊。蕾诗薇女士,恐惧?「妳真的认为妳能终结战争?」
「我很确定。」菈柏奈用嘲弄说。「我在错误的回归结束之前有了些发现,而我有很多时间能够加以思索。」她把手伸入衣袍的口袋,拿出一颗散发飓光的宝石,有个不停移动的灵受困其中,就跟人类创造的法器一样。
「他们把几个魄散困在这些东西里面,蕾诗薇。」菈柏奈说。「妳觉得人类有多接近发现他们也能对我们做一样的事?妳能想象吗?永远囚禁在宝石中,困在里面,能够思考,但永远不可能逃脱?」
蕾诗薇哼起惊慌,一种痛苦的节奏,拍子破碎,小节未完成。
「无论如何,这是最后的回归了。」菈柏奈说。「人类很快便会发现囚禁我们的方法。就算他们没发现,即使是我们尚存成员当中的佼佼者,距离疯狂也不过几步远了。我们必须找出这场战争的解决方案。」
「妳才刚回归。」蕾诗薇说。「妳没有仆从或手下,而妳的工作两者皆需。」她示意身旁的凡莉。「我聚集了一批忠诚且能干的歌者。我愿意把他们借给妳,供妳在这次任务中驱策,我本身也会加入。我刚刚对妳提出异议,希望能藉此赔罪。」
「妳确实总是拥有最好的仆从。」菈柏奈打量凡莉。「这一个是最后的聆听者,对吧?曾经是憎恶自己的发声者?妳怎么弄到她的?」
音质在凡莉体内脉动──她对「弄到」这两个字感到恼怒,凡莉也有同感。她鞠躬,哼起服侍,以免泄漏她的真实感受。
「她被憎恶抛弃。我发现她是个绝佳的发声者。」蕾诗薇说。
「叛徒之女。」菈柏奈虽然这么说,哼出的却是渴切;她对凡莉感到好奇。「然后也是她自己族人的叛徒。我收下她,以及妳派来的其他人,做为我在潜入任务期间的仆从。妳也可以加入我们。服侍,或许我会原谅妳的莽撞异议。肯定还有其他人怀抱相同想法,妳给了他们反驳的机会。」
菈柏奈大步走开,她走到阶梯时,凡莉看见有人在下方的阴影中等她。是追猎者庞大的身影,他刚刚才在会议中被遣退。他对菈柏奈鞠躬,而她在阶梯顶犹疑了。凡莉听不见他们交谈。
「他在恳求跟她一起出击的机会。」蕾诗薇低声说。「在这次潜入任务中,菈柏奈将拥有管辖权,能够授权让他继续他的狩猎。他会尽其所能为自己博得猎杀那名逐风师的另一次机会。我担心他会忽视九尊指示,尤其如果菈柏奈真的答应了他。」她看着凡莉。「妳必须带我们的人去服侍她。妳不会需要战斗,那将由其他人负责。妳将会如服侍我般服侍她,并暗中向我回报。」
「女主人?」凡莉压低音量。「所以妳不信任她?」
「当然。」蕾诗薇说。「上一次,她的鲁莽几乎毁掉我们的一切。九尊赞赏她的勇敢;他们感觉到时间的压力。然而勇敢与愚蠢可能只有一线之隔。所以我们必须预防大灾难。这片大地应由一般歌者继承,我不会让它化为荒芜,只为了证明我们比敌人更会杀人。」
这番话让凡莉情绪高涨。音质在她体内汹涌、脉动,鼓励着她。
「女主人,」她低声说。「妳觉得有……有没有可能重塑我的族人?找到一块远离炼魔和人类的土地?让我们以我们自己的身分独立?」
蕾诗薇哼起责怪,回头扫了一眼其他炼魔聚集其中的会议厅。他们都还没离开,他们不想被看见自己急匆匆追在菈柏奈之后。凡莉突然领悟为什么蕾诗薇想在他们之中维持地位低下。正因为欠缺地位,她能够不受拘束地去做那些其他人认为对他们来说不入流的事。
「别再提起像那样的事。」蕾诗薇嘶声说。「因为妳祖先所做的事,其他人原本就已经不信任妳了。你们想独立自主?我赞赏你们的想法,但时机不对。帮助我们打败人类,然后我们炼魔将随时间消逝,将这个世界留给你们。那才是你们获得独立的方法,凡莉。」
「是,女主人。」她以服侍说,但心里并不认同。音质脉动着她自己的挫折。
凡莉曾直接感受过憎恶的支配。他不可能放过他们,而且无论其他炼魔再怎么厌倦,她也不相信他们会放弃统治这个世界。他们之中有太多人享受身分地位带来的乐趣。对凡莉和她的族人来说,炼魔的胜利并不是通往独立的道路。
蕾诗薇窜升,留下凡莉独自走下阶梯。途中,凡莉瞥见菈柏奈和追猎者在三楼阴暗角落中鬼鬼祟祟地谈话。飓风啊,凡莉又被扯进什么事端里了?
音质在她体内脉动。
「机会?什么样的机会?」凡莉问。
音质又脉动。
「我以为妳讨厌人类灿军。谁在乎我们是不是要去塔楼找他们?」凡莉低声说。
音质果决地脉动。她是对的。或许那些人类能够训练凡莉。或许她能够抓住其中一个灿军,逼他们教她。
无论如何,她必须为她手下的人做好离城的准备。招募的工作得暂时搁置了。无论她喜欢与否,她都将再次站上侵略人类土地的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