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看不见的朝廷
亲爱的浪游者，
我确实收到你最近的来讯。请原谅我拘泥的形式，毕竟我们尚未见过面。尽管我已承担此角色多年，但仍感到颇为生涩。我想你也会同意，我相对来说确实较为年轻。
灿军光主穿过兀瑞席鲁深处的一个房间，聆听着供水系统碰撞的声音，一面担心纱蓝同意接下的这项任务。自愿去探访荣耀灵?进入幽界?
这么一来，她们又落到执行墨瑞兹交办任务的恰当位置上。又一次。
灿军光主不喜欢墨瑞兹，也完全不信任他。不过她会遵守协议：应该尊重另外两个人的想法。围纱想全心加入鬼血。纱蓝想跟他们合作，直到她查明他们到底知道些什么为止。因此灿军光主不会去找达利纳和加丝娜。协议意谓协调，而协调意谓能够发挥作用。
这个叫雷斯塔瑞的人身上有墨瑞兹想要的东西，围纱心想，我感觉得到。我们需要查明这个秘密是什么，然后加以利用。我们没办法在这里做到这件事。
合情合理。灿军光主的双手在身后交迭，继续沿广阔的水库边缘而行，她的织光师们在近处受训。她选择穿上她的瓦卡玛：费德纳传统战士装束，跟雅烈席卡的塔卡玛很像，只不过是百褶裙，而非直筒裙。她还穿着同套的宽松外套，底下是紧身背心与衬衫。
鲜艳的蓝绣在红之上，还有金色交织其中，构成这套亮眼的衣服，裙襬也有边饰。她注意到雅烈席人看了都一愣，既是因为缤纷的颜色，也因为这在传统上其实是男子服饰。不过她是个战士，还具备贾.克维德的血统。她透过这套衣服传递这两个讯息。
低沉的咆哮声在房内回荡。水库另一边的墙上高处有开口，蒸气因而能朝下喷涌，撞入水池内。噪音距离够远，不至于干扰谈话，而且她越是在这里练习，就越觉得奔涌的水声令人安心。这是自然的东西，但是受到控制、约束。这似乎代表人类对自然力量的掌控。
所以我们必须掌控我们自己。灿军光主想着，而围纱也认同。灿军光主很小心不要看不起围纱。尽管作风不同，她们的存在都是为了保护、协助纱蓝。灿军光主尊重围纱为此付出的努力，她达成了灿军光主无法达成的事。
确实，或许能够说服围纱去和达利纳及加丝娜谈谈。纱蓝的话……这想法吓坏纱蓝了。
过去这一年，埋在深处的伤开始浮现，这个伤口令灿军光主诧异。她对她们三人合作达成的进展感到喜悦，但旧伤阻碍她们继续前进。这似乎与力量训练时常发生的情况颇为相似，你终究会触及高原期，然而要更上一层楼，有时需要先面对更多痛苦。
她们会撑过去的。这或许看起来像退步，不过灿军光主很确定，最后的剧痛之结会是决定性的答案。终极的真相。纱蓝害怕一旦她所爱之人发现她的罪行有多严重，他们会背弃她。但她需要面对她自己的真相。
灿军光主会尽她所能减轻那份重担。就今日而言，那代表协助准备进入幽界的任务。围纱能满足墨瑞兹的要求、找到这个雷斯塔瑞;灿军光主则是确保妥善执行这趟旅程官方的面向，也就是与荣耀灵对话、恳求他们参战。
她转身检视她的织光师们。她把他们带来这个塔城底下的房间，因为他们不喜欢在标准的训练场受训。尽管灿军光主个人希望他们和其他士兵来往，还是不情愿地同意帮他们找一个更隐蔽的空间。他们的力量……不寻常，而且有可能会令人分心。
旁边两名新进织光师──贝若和达琪拉一边对打一边改变她们的脸。分散注意力，藉此让对手疏于防备。奇怪的是，戴上新脸孔后，两个女人的攻击都变得更加不顾一切。提供角色给织光师扮演，许多织光师便会全心投入其中。
幸好他们看起来并没有出现跟纱蓝一样的心理危机。他们只是喜欢扮演，偶尔有点过头而已。如果给他们头盔，他们会站起来，像个战场指挥官一样叫喊下令。戴上正确的脸则会争辩起政治议题，站在群众之前，甚至还会打高炮辱骂位高权重的人。但要是单独逮到这两个女人中的任一人、戴着她们自己的脸呢?她们会以柔和的语气说话，并回避人群，设法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窝着读书。
「贝若、达琪拉。」灿军光主打断她们。「我很高兴妳们学着控制自己的力量，不过今天的任务是练习用剑，试着注意步法而非变身。达琪拉，妳换上男性脸孔后总是会重心不稳。」
「我想我觉得更好斗了。」达琪拉耸肩，织光术消散，露出她自己的脸孔。
「妳必须控制那张脸，而不是受其控制。」灿军光主说，同时感觉内在的纱蓝想出一段俏皮话──她们三人对此概念各自都觉得有为难之处。「打斗时，妳试着让某人分心，别让自己也跟着分心了。」
「但是灿军光主，」贝若朝单手剑一挥手。「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学习打斗?我们是间谍。要是我们需要拿起剑，那不就代表我们已经失败了?」
「妳们或许会有需要假扮成士兵的时候，那样一来，用剑有可能就是伪装的一部分。但没错，战斗是我们的最后手段。我会把这当成可行的最后手段──如果妳们需要打破伪装、抛弃掩护，我希望妳们都能活着回到我们身边。」
这名年轻女子想了想。她比纱蓝年长几岁，但比灿军光主自认的年龄年轻几岁。贝若声称她活过太多人生，早已忘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围纱听说有个在战营工作的妓女，能将自己的脸孔改变成她顾客所爱之人的模样，因此将她找了来。
艰苦的人生，但对织光师来说不算特别。灿军光主的二十人队伍中，有一半包含纱蓝最初征召的逃兵。那些男人或许没有忘记自己过去的人生，但中间肯定有些部分宁愿再也不提起。
贝若和达琪拉接受灿军光主的提点，回去继续练习;不过那些其实都是雅多林的提点，在许多夜晚的练习中渗入她脑海。
「我看不见她的谜族灵。」灿军光主一面走动检视其他人，一面这么说。
「嗯?」图样停在她背上，就在领子下方的位置。「图样?她通常停留在贝若的衬衫里面，贴着她皮肤。图样不喜欢被看见。」
「我希望你可以用那个谜族灵的另一个名字。」灿军光主说。「不然好混乱。」经过一番催促，其他所有谜族灵都各自选了个名字供人类使用。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图样说。「我们的名字本来就都不一样了啊。我是图样。她是图样。加兹的是图样。」
「那些……都是同一个词，图样。」
「才不是。嗯。我可以为妳写下数字。」
「人类无法像表达语调一样表达方程式。」
就跟纱蓝团队中的大多数人一样，贝若和达琪拉都有各自的灵，但尚未赢得自己的碎刃。也就是说，根据逐风师团的定义，她们已不是侍从。谜族灵不像荣耀灵那么不安，不会等那么久才缔结。她军团中的所有人这个时候都已找到灵，新进者也都很快缔结。
因此她的军团开始使用他们自己的术语。纱蓝是「织光匠」，其他人则是「织光探」，新加入的人在他们与灵缔结之前的那段短暂时间内就称为「侍从」。他们所有人开始自称为「看不见的朝廷」。围纱和纱蓝都喜欢这个称号，但有人提起时，灿军光主注意到有不少逐风师会翻白眼。
她绕完一圈，这房间可供行走的区域形状像个新月。她看着她的二十位探子，开始深思手头上真正的问题：她该带哪几个去幽界?
她和雅多林都认为团队人数必须少。纱蓝、雅多林，以及另外三位灿军：缘舞师哥得克、岩卫师祖儿，还有一位真观师，这名女子比较喜欢别人以她的绰号「树桩」称呼她。他们预计带上几名雅多林的士兵当作马夫与护卫，而为了以防万一，他会选择没参与战营任务的人。
除此之外，他们想带三名织光探，由他们负责以魂术制作食物、水，以及其他物质。这是个务实的决定，纱蓝的手下也因此有机会体验幽界。灿军光主认同，但她得处理一个麻烦的问题。
鬼血真的在织光探中安插了间谍吗?思考到这个问题时，围纱浮现，取得主控权。如果带其他织光探参与这次任务，他们之中有人或许会背叛她，那她必须有所准备。一定有一个间谍，她心想。而这人应该有参与战营的任务。因为无论这人是谁，总之他杀了雅莱。
纱蓝也认同。只不过灿军光主出于某些古怪的原因，似乎对这逻辑不太确定。
总之，围纱需要弄清楚这名间谍可能是谁，并确保此人也参与幽界的任务。
什么?灿军光主心想，不，如果我们认为这人是间谍，我们应该把他摆到远远的地方。
不，围纱回道，我们把这人放在身边，才好加以操弄、监视。
那太鲁莽了。
那妳比较想要哪一种，灿军光主?围纱问，把敌人摆在看得到、能够加以监视或对抗的位置，或是把这人丢到某个地方，任他胡作非为?
非常合理。围纱将主控权交给纱蓝，她最了解这个团队。当她漫步穿过房间，发色渐渐转红，她发现自己盘算了起来。她要怎么辨别哪一个织光探最有可能是间谍?
她的第一步是朝正在练习的伊希娜走去。这名矮小的女子有一头黑直发，框住一张因鲜红唇彩而显得格外突出的脸;她身穿雅烈席哈法，内手戴手套而非袖套。伊希娜也赢得了她的碎刃。照逐风师的说法，她应该开始招纳侍从、组成自己的团队了──逐风师似乎以为所有人都想遵循他们的指挥结构。然而看不见的朝廷不把逐风师的作法放在眼里。
看不见的朝廷会维持一体。一个均衡的团队，男女人数大约相等，她这一年来新招募的侍从中只有一名女性。确实，纱蓝觉得朝廷已经完整。贝若加入他们已经三个月，纱蓝还不觉得有需要再找新人。她想要紧密的团队。希望会有其他织光师小队加入灿军，但他们也会形成自己的团队。
伊希娜曾经想加入鬼血。这女人会不会找到门路和墨瑞兹搭上线了?她是不是答应监视纱蓝?有可能。把伊希娜列为头号嫌疑吧。思考这件事令纱蓝痛苦，痛苦到她逼灿军光主再次主导。
法达呢?灿军光主的视线扫向他。这名粗野的前逃兵具备最高的织光天赋。他常常使用这力量却不自知，甚至是现在，正在跟阿红对练的他就把自己变得更高、更健壮。他不算心甘情愿加入，也似乎不算曾被现代社会驯化。要花多少钱收买，才能诱使他埋伏在她身边?
我们得小心了，灿军光主，潜藏于内的纱蓝说，继续像这样思考，朝廷可能会自行四分五裂。
灿军光主必须以某种方法在不信任他们所有人的同时又鼓励他们互相信任。
「伊希娜，」灿军光主说。「妳对我们接下的这个任务有什么看法?」
伊希娜驱散碎刃，走近她们。「进入黑暗中吗，光主?那地方有许多机会，而掌握这些机会的人将快速取得先机。」
务实但野心勃勃的态度。伊希娜总是会看见机会。她以发簪固定住辫子，而她的谜族灵通常栖息在中间那根发簪的尾饰上，比图样小得多，不断在那颗白珠子上变换花样。
「雅多林和我决定带几个人同行。」灿军光主说。「需要派灵与灿军的联盟会见荣耀灵，而非派出整团谜族灵──尤其考虑他们并不喜欢谜族灵。」
「根据我的了解，」伊希娜响应。「基本上荣耀灵谁也不喜欢。」
「没错，」灿军光主说。「但是西儿告诉我，荣耀灵虽然不信任谜族灵，但至少不像讨厌墨灵或上族灵一样讨厌谜族灵。因此我决定要带三位织光师跟我一起去。」
「可以算我一个吗?」伊希娜说。「我想多了解灵的世界。」
墨瑞兹的间谍会自愿参加任务，围纱评注。
「我会列入考虑。」灿军光主说。「如果让妳选两个同伴，妳想带谁?」
「不确定耶。」伊希娜说。「经验丰富的人可能比较有用，但新人可以学到很多，而我们并不预期这趟任务有多危险。我猜我会到处问问，看看有没有人想去。」
「聪明的建议。」灿军光主说。
也是开始狩猎间谍的好方法。纱蓝在里面局促不安。她讨厌想到她的某个朋友竟会是叛徒。
嗯，灿军光主希望不是伊希娜。这女人以令人敬佩的胆量撑过科林纳的沦陷。她正面迎视当代历史中最严峻的灾难，而且不只是平安度过，还协助卡拉丁的侍从拯救出王储。她会是这次任务的一大助力。尽管围纱那么说，灿军光主依然不太确定她们要带嫌疑犯一同前往。
在伊希娜的陪同下，她又快速看了一轮手下，评估他们有多渴望参与任务。大多数人的心里都有矛盾。他们想证明自己，但有关幽界的故事又令他们不安。到最后，她记下少少几个最渴望参加的人，其中当然包含伊希娜。此外还有法达和前妓女贝若，还有她在贝若之前选入的新人史达盖。这名修长的男子具备看入幽界的天赋。
这四个原本就是最可疑的人，围纱想着，知道鬼血的伊希娜，总是如此安静、阴暗、难以解读的法达，还有最新加入、因此我和其他人都最不熟悉的贝若和史达盖。
他们都曾参与战营的任务。她是否该如围纱所愿带上其中三人，或是如灿军光主所愿，把他们通通留下?在另外两个人的催促下，纱蓝百般不情愿地转为主控。她得投下决定性的一票。
坚强。有了围纱和灿军光主的支持，她发现自己能够面对这件事。她做出决定：她会留下这四个人，另外挑选没参加破碎平原任务的人。
她正要对伊希娜宣布这结论，却突然涌现类似作呕的感觉，体内一阵翻绞。她弓起身子，努力压抑，对于这么突然地失去控制感到丢脸。不过话说回来，在其他人面前露出丑态只是小小代价，却能获得一个机会。而且说真的，就算他们因此看轻她，那又有什么坏处?围纱能够加以利用;她几乎什么都能利用。
围纱清清喉咙，深呼吸几次。
「妳还好吗，光主?」伊希娜走过来。
「没事。」围纱说。「我做好决定了，妳跟我一起去幽界。可否麻烦妳去跟法达和史达盖说，我也希望他们加入?如妳建议，一个可以借助他应变能力的资深织光师，再让一个比较新的织光探去学些经验。」
「太好了。」伊希娜说。「我想我们不在时应该就由阿红负责?妳应该可以设计一些织光术活动，让所有人在这段期间练习。」
「完美。」围纱说。
伊希娜快步走开时拉开大大的笑容。对，她确实很有嫌疑。但要是围纱的选择错了呢?无论如何，她猜想真正的间谍最后还是会出现在任务中。墨瑞兹会确保事态如此发展。
协议呢?纱蓝心想，围纱……我们说好的……
但是这很重要。围纱必须找出他们之中谁是间谍。她不能让他们留在后方溃烂、生脓。
我们根本连到底有没有间谍都还不确定，灿军光主说。我们不能太把墨瑞兹说的话当真。
她们会懂的。留下间谍疑犯，让他们能不受监看胡作非为?他们会策反她的朋友。除此之外，一旦她揭露真正的间谍，围纱便能利用这信息对抗墨瑞兹。
她做好准备面对灿军光主对于打破协议的怒气。这样确实开了不好的先例，对吧?
这对妳来说很重要，我懂。灿军光主想着，她感觉到一阵异样的安静，那我改变我那一票。我同意带他们一起去。
围纱觉得这情况很不对劲。灿军光主还好吗?围纱维持掌控，只是以防万一。她抬头挺胸，试着表现出像灿军光主平常那样的气势──彷佛她想变得比真正的自己更大，变成某种穿盔甲的庞然怪兽。
这天接下来都由围纱完全主导。她差点放手，因为纱蓝在里面猛力敲打，那种双重思考真是消耗一个女人的意志。但是围纱需要照看剩下的准备工作，他们再过几天就要出发。
等到围纱在夜深时刻踏入她的房间，她才开始放松她的掌控。然而，她在房内的地板上发现一根绿羽毛。墨瑞兹?
这是一个暗号。围纱扫视房间，视线最后落在一个靠近卧室门的衣橱。抽屉露出一件绿色衣服的一角。
她拿着一颗紫水晶马克照明，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约莫人头大小的金属立方体，上面的纸条写着墨瑞兹的一种密码。
「嗯……」在她瓦卡玛裙子上泛起涟漪的图样说。「这是什么，围纱?」
沉沦地狱啊。她本来想让图样以为她是纱蓝，不过当然会被他看穿。
「纸条。」她拿给他看，把钱球光凑近上面写的字。「你可以解碼吗?还是我得挖出墨瑞兹给我们的笔记本?」
「我记住这种图样了。上面写：『信芦在界域间无法作用，但这可以。务必非常小心，它的价值超过某些王国。不要打开它，否则妳可能会把它毁掉。任务开始，妳也到达表定的地点后，拿着方块呼唤我的名字。我会透过方块与妳通话。祝狩猎愉快，小小刀。』」
有意思。她立即窥看幽界，在另一边看见一颗散发怪异珍珠母色光芒的光球。方块内有力量，但并非飓光。她的注意力回到实体界，她摇晃方块，又在各个表面轻敲。感觉是中空的，但她完全找不到任何缝隙。
飓风啊。她要怎么把这东西藏起来不被雅多林看见?唉，她终究得想出办法。她将再次进入幽界，但这次并不是出于意外。围纱会照她的意思行事，而她可不会把这趟旅程用在逃命上。
这次，她是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