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家乡之歌 Songs of Home
50 女王
在这样的状态下,能分离令人羡慕。我发现我最伟大的发现都出现在我放弃次要连结时。
──《战音》,第三页底文字
击败塔拉凡吉安的叛军两天后,达利纳站在营账中,为大举进攻艾姆欧里的歌者的准备工作贡献一己之力。伪装的赛司就站在他身后。没人对这男人多看一眼,达利纳身旁总是有碧卫的成员。
达利纳审视摆满地图和军队人数清单的桌面。这么多不同拼图,代表着他们在各个战线的战斗状态。他还年轻时,这种空想总是令他感到挫折。他想亲上战场,手握碎刃,在敌人的战线中杀出一条路,让这些地图变得过时。
后来,他开始在纸上的小方块后看见军队,开始真正了解军队的动态,包含补给、后勤、大规模战略等,这些都比亲身在一场特定战斗中胜出重要。而那也曾令他感到兴奋。
现在他不知怎地又超越那境界了。战争,以及战争的所有面向,都不再令他激昂。这是重要的事,也是他会去做的事。但他已经发现更重大的责任。
我们该怎么赢?真正地赢,不只是暂时占上风?
他默默思考这些事,同时他的将军们和首席书记正在报告他们对于费德军背叛的最终结论。
「如您所示,我们在雅烈席卡南部的军队顺利获得赛勒那船队支持。」泰纱芙说。「我们海岸沿线的将军们得以如您指示透过一连串要塞撤退,他们已在卡拉纳克重新集结──该处由我们掌控。因为没有任何一营完全被费德人包围,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我们的海军把费德船舰困在他们的港口。」年长的赛勒那亲王科马克说。「他们短时间内不可能突破我们的封锁,除非炼魔和破空师给予他们强大的空中支持。」
「我们消灭了这里几乎所有背叛我们的费德人。」说话的是欧玛,一名矮小的亚西尔将军,制服大衣外挂着一条鲜艳、附花纹的饰带。「你在战场上的领导力非常优秀,黑刺──更别提开战前的警告有多及时了。他们非但没有烧掉我们的补给、救走他们的国王,反倒几乎彻底被消灭。」
达利纳看着桌子另一边的水貂,他正咧嘴露出间隙颇大的牙缝,心满意足地笑着。
「处理得非常好,叔叔。」加丝娜对他说,检视桌上的地图。「你避免了一次大灾难。」
亚西尔皇帝坐在靠近营账侧边的王位上,诺拉跟他商讨后走了过来。「我们为失去塔拉凡吉安这个重要的盟友而感到遗憾。亚西须人将代代切身感受──并控诉──这场背叛。话虽如此,我们同样赞许您对这情况的处理方式。您这么多个月以来持续对他保持戒心是正确的,我们认为他的背叛只会留在过去则是不明智的。」
达利纳靠在钱球照亮的桌子上方。尽管他想念他和纱蓝连手创造的幻象地图,但这幅地图上标记着他最优秀的将军们的想法,有一种在对他说话的实体感。他凝视地图的当下,彷佛地图之外的其他事物都从他的视野消失。
还是有什么不对劲。塔拉凡吉安这么多个月以来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这会儿却让自己被抓到?
他在贾.克维德的军队似乎不怎么在乎他。达利纳心想,一面阅读摊在桌上的战争报告和数字,彷佛它们正在他耳中喃喃说明。费德藩王会很高兴由他们自己人掌控,而且他们就跟依瑞雅利人一样,很快就站到歌者那一边。
卡布岚司现在由塔拉凡吉安的女儿萨芙拉哈丽丹领导,已推翻他们的前任统治者,并宣称他们在这场冲突中保持中立,无论哪一方请求他们的医师协助,他们都愿意继续服务。达利纳会派战舰封锁他们,只是以防万一,但他不打算派军队上岸、为这么一个相对不重要的目标展开代价高昂的战役。对方多半也清楚。
真正的奖赏是塔拉凡吉安本人。一个已被达利纳俘虏的人。这位年迈的国王精心装模作样了那么多年,怎么会让他的帝国几乎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为什么?为什么要现在豁出去?
「兀瑞席鲁有什么消息?」达利纳问。
「逐风师应该很快会带着他们最新的塔城观察报告回来。」泰纱芙在桌子灯光昏暗的外围说。「不过娜凡妮光主最新的信芦信件指出我们的人应对得很好。」
娜凡妮持续派士兵健行到山壁外传送讯息。每次的只字词组都让他们得到更多一点信息。塔拉凡吉安的几个学者启动了一个与卡拉丁上帅发现的装置相似的法器。另外,因为下方几条隧道崩塌──很可能是蓄意破坏──也不可能从那条路再进出。
法器被藏起来了,娜凡妮还没找到,也就无法加以撤销。她担心搜索得花上数周的时间。不幸的是,达利纳的斥候证实法器的效力。如果他们靠得太近,不仅会失去力量,还会失去意识。
不过就目前为止,似乎所有人都安全无虞──只是不方便了点。要不是达利纳早已预期塔拉凡吉安的背叛,事态的发展可能大不相同。他想象得到另一个版本的事件。在其中,塔拉凡吉安的背叛让联盟陷入混乱,歌者军队得以蜂拥向前,把达利纳的军队一路推回亚西米尔。到了那里,少了适当的重新补给与支持,他们有可能一败涂地。
说不定就是这样,他想,说不定那就是塔拉凡吉安的打算──他大冒风险的原因。这位国王在目前为止的审讯中都保持沉默。或许达利纳可以直接跟他交谈、获取更多信息。但达利纳又担心这一切不知为何完全照着塔拉凡吉安的计划走,因此不停检讨着自己的每一步。
「各位君主,」达利纳对所有人说。「我建议在我们掌控兀瑞席鲁的进一步信息前,继续征讨艾姆欧。」
「同意。」亚西尔皇帝立即附和。
「我会寻求赛勒那各公会以及女王的认可。」科马克亲王一面说,一面扫视海军报告。「但就目前来说,我不介意继续由雅烈席卡将军领导。不过,达利纳光爵,你应该知道吧?因为这场背叛,收复你的家乡将变得更加困难。」
「我知道。」达利纳说。「为了最终收复雅烈席卡,我依然相信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稳固西方。」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朝他心脏戳刺的刀。那意谓着要放弃雅烈席卡好几年,甚至更久。有了贾.克维德做为军队集结区,他原本想象能够直接攻入科林纳。如今不可能了。
飓他的塔拉凡吉安。你下沉沦地狱吧。
科马克和亚西须人表态后,加丝娜是唯一没说话的君主。她审视地图,智臣如常站在她身后。
「我假设,叔叔,」她说。「你会让水貂执行这行动?」
「这场战役规模更大,并非一人能独力指挥。」达利纳说。「不过看过他处理两天前的战事后,他已经证明他的能力。我这么努力招募他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希望藉助他格外优异的指挥能力,好好发挥我们的战略。」
「在诸位君主的意志下,」水貂说。「我会做好这件事──但请记得你们的承诺。我不会让你们逃避的。我们必将解放雅烈席卡,接着就轮到我的国家。」
加丝娜点头。「我想看看你的战事计划,迪耶诺将军。我初步赞同继续进攻艾姆欧,但我想看见细节。无法使用誓门一定会造成问题。」
然后达利纳便宣布会议结束,大家纷纷揭开营账外围钱球的屏蔽──显示出营账实际上有多巨大。空间必须大得足以容纳所有人的随行人员,因此一旦所有人都退回他们在营账内各自的区域,地图桌看起来便显得窄小。
科马克走向赛勒那书记,他们正在用信芦将会议纪录传回去给芬恩和公会领袖们过目。达利纳摇头。他认同芬恩留在后方的决定,也希望加丝娜也采取相同作法。太多君主聚集在同一个地点令他不安。
更令他心烦的是,芬恩女王的所作所为有太多都依循一群商人和公会领袖的一时兴起。如果他们打赢这场仗,他会看看能否找到办法,帮助她从那些鳗鱼的掌握中抢回她对王国的主控权。
亚西尔和艾姆欧代表团慢慢退离,新鲜空气随着他们离开而进入营账。达利纳用手帕抹去后颈的汗水──这区域的罗沙没雷熙岛那么闷热,不过此处的夏季气候还是太热,非他所喜好。他几乎想找个逐风师带他飞到比较高的高度,他才能接触凉度刚好的空气,思绪也会清明些。
不过他还是姑且满足于走出营账就好。他眺望营地。他们征用了一座名叫拉奇的小镇,此处就在艾姆欧的国界内,距离亚西米尔不远,因此从前线行军约莫三天便可抵达。他们的战线正在那里抵抗南方的敌军,很快将获得增援。
拉奇比村落大不了多少,已经满是设立补给站和指挥帐的军队。工人补强东侧入口以阻挡飓风,逐风师翱翔在空中。这位置是绝佳的指挥中心,距离前线够近,短暂飞行即可抵达,不过距离又够远,不至于遭受地面攻击。
达利纳先确认过小加维正和保姆开心玩耍,然后在外面待了一会儿想着瑷葳。飓风的,他曾为雅多林的诞生感到如此骄傲。他怎么会让自己错过儿子的童年这么多?
他在脑中反复播放那些回忆。刚开始,他觉得能记住瑷葳感觉很异常。不过随着疚越多回忆回复,那些回忆就越令人感到安适,就像炉火旁的熟悉座椅。对于记忆中的自己,他有太多感到愧疚的部分,但他不会再拿这些回忆去做买卖。他需要它们。他需要她。
他暂时享受着新鲜空气,深呼吸,然后回到营账内找东西喝。赛司跟着他,手放在特大号的剑上──银色剑鞘和黑色剑柄也罩上伪装。赛司什么也没说,然而达利纳知道他觉得败在纳勒手下很羞愧。根据达利纳判断,这比什么都还能说明那个神将的战技有多高。但为什么纳勒时常远离战斗,只在远处监督他的破空师?
达利纳在营账内的吧台旁为自己倒了杯酒,加丝娜也来到他身旁。她知道赛司的真实身分,但她太过精明,完全没多看他一眼。
「你远离战斗,叔叔。」她低声说。「我原以为你会在这里亲自领军。」
「我找到比我更适合这工作的人。」
「不好意思,叔叔,不过你实在应该说个更高明的谎。你从不主动放弃自己有兴趣做的事。你有些比较前后一致的行为,而这是其中之一。」
他稳住自己,看了看营账内。她不该在这里质疑他,其他君主的代表可能会听见。他了解加丝娜,这就是她过来提起这话题的部分原因。遇上她,每一场对话都是小小的竞争,而她总是把领土放在心上。
「我慢慢了解一些事了。」他轻声说,越过她走向一旁,远离吧台。赛司待在近处,智臣也是,其他人则给他们空间。「我身为盟铸师所拥有的力量比我们所知的还有用。我跟妳说过这是怎么回事,在战场上,我碰触纳拉,看见他的过去。」
「一项你无法复制在纱拉希或塔勒奈拉身上的技艺。」
「对,因为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达利纳说。「我是一个我们还没研究清楚的武器。我需要学习如何使用这些力量──不只是用于补充钱球或开启垂裂点。」
「我欣赏想要学习的人,叔叔。」加丝娜说。「但你已经是强大的武器了。你是我们之中最具战争知识的人之一。」
「我必须更强大。」达利纳说。「我担心这场战争沦为永无止境的取舍。我们占领艾姆欧,但失去贾.克维德,来来回回,我们怎样才能赢,加丝娜?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她缓缓点头。「我们必须逼憎恶立下协议。你认为了解你的力量有助于达成这个目标?」
距离憎恶同意由斗士决斗已经超过一年了──但自那时起,达利纳便不曾再见过那存在。没有来访,没有幻象,甚至连信使也没有。
「雷司──憎恶──不是能被逼着做任何事的。」智臣在加丝娜的肩后开口。「他或许会同意一场理论上的决斗,黑刺,但他不曾设定期限。只要他觉得他会赢得这场战争,他就不会那么做。你必须让他害怕,让他认为他有可能输,然后他才有可能继续推动斗士决斗──只要条件限缩他的损失。」
「我宁愿要一场彻底的胜利,而非一场容许憎恶两面下注以防损失的赌局。」达利纳说。
「啊,真开心。」智臣举起一只手,装出写下东西的样子。「我来做个笔记,你想赢。对,我真是太蠢了,居然没发现这件事,黑刺。彻底的胜利。赢过一个神。这个神目前把持着你的家乡,最近还获得这星球上其中一支最强的军队拥护。我要不要顺便叫他烤个什么甜点给你,藉此为搞出『世界终结』这场乱事而致歉?」
「够了,智臣。」达利纳叹气。
「烤甜点是一种真实存在的传统喔。」智臣补充。「我拜访过一个地方,在那里,如果打输了,母亲们必须亲手烤了输家当甜点送给对手享用。我颇喜欢那些人的。」
「你没在那边待久一点真是太可惜了。」达利纳说。
「哈!嗯,我觉得待在那里并不明智。毕竟他们是食人族。」
达利纳摇头,把注意力拉回手上的任务。「智臣说我们必须设法让憎恶相信我们是威胁。但我认为敌人在操弄我们。塔拉凡吉安的整套伎俩令我不安。我们面对的是神,我们却没用上所有能用的工具。」
他举起一只手。「透过这个,我能够碰触他的世界,灵魂界。我在抵抗纳拉时,感觉到某个东西,看见某个东西。要是我能重铸誓盟呢?如果炼魔停止重生,这难道不会给我们──终于──一个压制憎恶的优势?藉此强迫他针对我们的条件展开协商?」
加丝娜迭起双臂,陷入沉思。不过智臣往前靠。「妳知道吗?」智臣低语。「我想他或许是对的。我羞于承认,但黑刺看得比我们远,加丝娜。比起身为将军,或甚至国王,身为盟铸师的他更为珍贵。」
「你说得很有道理,叔叔。」加丝娜承认。「我只是担心。如果你的力量这么神奇,加以研究感觉有其危险性。我自己对魂术的初步探索有几次差点出人命。在相似的情况中,你那些更强大的力量会造成什么意外的后果?」
有道理。听完这个论点,他们都转为严肃,拿起酒杯沉默地喝酒,思考着。这个时候,正要离开营账的科马克亲王经过他们旁边,边走边听一个书记把写给赛勒城商人领主的书信草稿读给他听。
「另一个话题,叔叔。」加丝娜开口。「我最近发现你看科马克亲王时会瞇起眼。我以为你喜欢芬恩和她丈夫。」
「我确实喜欢他们。我只是不喜欢芬恩在做任何决策时,都要经过那么多繁文缛节。亚西须人更加严重。如果统治者必须获得十几个不同官员同意才能做他的工作,那为何还要称他为『皇帝』?」
「一个是君主立宪制,另一个是学者共和政体。」加丝娜似乎被逗乐了。「不然你还期待什么?」
「国王就要有国王的样子。」他咕哝,大口喝干剩下的酒。
「他们两国的政府都有数百年历史。」加丝娜说。「他们有好几世代的时间精炼他们的程序。跟他们学习,我们便能兴盛。」她一面沉思一面打量他。「一人掌握绝对权力的时代可能很快就要离我们而去。如果我是最后一个真正的雅烈席卡君主,我也不会觉得太惊讶。」
「妳父亲听见妳说这些话会怎么想?」
「我想我应该能让他了解。他对于他留给后世的东西很感兴趣。他想建立能够跨越世代的事物,目标值得赞赏,只是他的方法……唉,使我们的国家向来难以维持。当一个透过臂甲和剑统治的国王变弱,很容易就会看着王国从手中溜走。以此与亚西尔的系统相比,在他们国家,一个糟糕的首座是无法只手毁掉他们的政府的。」
「好首座也无法有多少成就。」达利纳说完举起一只手,抢先制止进一步的争论。「我了解妳的意思。只是我在传统的统治方式中看见高尚之处。」
「读过历史后,我相信你想象中的高尚来自有关远古人民的故事,不过这些人民很少真正具备这种高尚。那些国王的人生通常又短暂又严酷。没关系的。打赢这场仗之后,我想我应该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说服你。」
克雷克拯救他吧。达利纳又帮自己倒了一杯橘酒。
「关于你刚刚提及你力量的事,我会再多加思考,」加丝娜说。「也会看看能否针对该如何进行研究提出建议。就目前而言,叔叔,请了解我信任你对此的判断,如果你在战事规画方面扮演较不重要的角色,我也会协助支持水貂。你是对的,我提出质疑是错的。」
「质疑永远不会错。」达利纳说。「这是妳教我的。」
她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臂,随即走开,注意力转向水貂正在桌上标示的几幅地图。
智臣还留在原地对达利纳微笑。「我认同她。」他低语。「针对君主的话题,你应该知道我觉得你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暴君。一个男人对成千上万的生命拥有几近绝对的权力,却彻底忽略适当地检查和平衡他潜在的贪婪、猜忌或野心,而他的人民居然还愿意信任他。但是你太可爱了,所以我几乎不觉得置身这些人之中有多恐怖。」
「你真的有必要跟着我们来吗,智臣?」达利纳问。「我……」他慢慢低声,接着摇头。
「怎么?」智臣问。
「没事。多说话只是给你更多石头,让你用来砸我而已。」
「而你应该是呆的那一个呢。」智臣咧嘴而笑。「说起来,我什么时候嘲弄过你了呀?」
「无时无刻,智臣。你嘲弄每一个人。」
「我有吗?我真的有?嗯嗯嗯……」他轻点自己的下巴。「我以有给职受聘为女王的智臣,而她期待我代表她提供最棒的嘲弄。我必须谨慎,不能这样随便奉送。像是如果能免费拿到牛奶,谁还要买牛呢,之类的。」
达利纳皱眉。「什么是牛?」
「体型庞大、多汁、美味……真希望还能吃得到。你们这里好像没有,真神奇,因为我很确定萨迪雅司的家系出现过。或许是他父亲那方的祖先。盯着藩王们,几乎可以确定总会有一场好戏。」他说完便漫步离开,回到加丝娜身旁的老位子。
盯着藩王们?什么意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慢慢变成有用的一群人。埃拉达不断强化达利纳对他的信任,达利纳派他去监督雅烈席卡的撤退了。哈山也加入了阵营,达利纳派他看守亚西米尔的补给线。事实证明贝沙伯身为驻守在赛勒城的大使用处颇大──或说,嗯,他妻子才是有用的那一个。洛依恩光荣战死,他的儿子经过精挑细选上位,不至于让事态变得艰难。最近就连瑟巴瑞尔也关系重大。
目前只有一个藩王跟达利纳一起待在艾姆欧。卢沙。达利纳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肌肉结实、蓄胡的男子身上。剩下的藩王中就属他最不济,他幻想自己是个士兵,但这辈子不曾穿上合乎体统的制服。今天他在吧台的另一边徘徊,也就是烈酒那一边。至少他学会停止在其他君主面前反驳达利纳。
达利纳瞇起眼看加丝娜,她正颇具演示意味地和水貂一起研究战事计划。她在演戏,他心想,注意到她故意高声喊出地图上的细节,提议军队该如何如何部署。她做得还不错,只不过她不是将军。
水貂聆听她的意见,但多半一个字也不会接受。他似乎觉得她很迷人。好吧,加丝娜绝对是一颗珍稀宝石。她的戏是演给水貂看的吗?不对……一定跟卢沙有关,对吧?
一个身穿蓝衣的人走进营账,打断达利纳进一步沉思。逐风师琳恩的头发编成辫子,几绺发丝在飞行中松脱。最近一次的兀瑞席鲁侦查由她率领。
达利纳挥手要她上前,注意到地图桌旁的加丝娜安静下来,转身聆听琳恩的报告。
「我们遇见王后派出的士兵。」逐风师一边敬礼一边说明。「我自己尝试跨过隐形屏障,靠近塔城,不过立刻像被一拳击中下巴一样倒在雪地上。那个士兵还得把我拖回去找其他人。」
「妳看见我妻子了吗?」
「没有,长官。」琳恩说。「不过那段步行……看起来很不好走。灿军无法靠近到距离塔城数百码的位置,因此这个士兵必须沿山脊来回行军好几个小时,才到得了能传送讯息的地方。」
达利纳边思考边抚摸下巴。娜凡妮的讯息似乎值得信赖,而她提醒他要有耐心。但暗语并非万无一失,这情况感觉就是有什么不对劲。「妳在远处看见了些什么?任何事都好。」
「我们必须用望远镜。」琳恩说。「外面的人比平常少,不过屋顶上有些逐风师,我觉得我应该有看见泰夫,还有织光师埃索姆。他们立起一个大标牌,上面有符文,我们认为应该是写着『耐心』和『有进展』。」
达利纳点头。「谢谢妳,灿军。去找泰纱芙提出完整报告,包含所有细节,然后找点东西吃吧。」
「谢谢您,长官。」她朝出口走去。
不过某个东西坚持对达利纳唠叨不休。压力并没有完全解除。「琳恩?」他叫唤。
「长官?」
「敌人有织光师,或至少相似能力的人?」
「是的,长官。不过关于他们,唯一经过确认的报告是一年前入侵赛勒城宝库的事件。」
他忍住不朝站在旁边的赛司看去──如此安静无声、如此容易被遗忘,带着一张雅烈席男子的脸孔。
「今天稍晚请席格吉连爵派出另一队斥候。」达利纳说。「我会补充旅行用宝石飓光好让他们再出去一次。要这队斥候从远处观察塔城,隐匿行踪,然后回报所有他们觉得可疑的情况。」
「明智的提议,长官。」琳恩说完便鞠躬退下。
加丝娜对他点头,接着重拾夸张的地图讨论。对,她确实在演戏。
达利纳看了看卢沙,他的脸稳定地越变越红。等待君主们结束战事规画的同时,他或许喝得稍微多了一点,不过他显然不喜欢加丝娜这样吵吵闹闹地自行插入战事规画。这是男性技艺,而卢沙今天遭禁止参与讨论。
看着他,很难不认同加丝娜稍早关于雅烈席卡的那番话。加维拉统一王国的大业在他逝世后撑不到十年,最后基本上便化为内战。雅烈席人的争端导致像卢沙这样的男人获利。油嘴滑舌、好斗、具侵略性。旧雅烈席卡的最后代表。
加丝娜正把自己当成饵。卢沙咬住饵了,而且牢牢不放。
「只有我这么觉得吗?」卢沙有点太大声地问他的随从。「她当上女王时我什么也没说。其他国家也有女王。不过她们之中有哪一个待在这营账里审问一位将军?」
其中一名随从试着安抚他,但他置之不理,大喊着:「真丢脸哪!达利纳写字?他说不定还会穿上哈法、开始画画呢。我们活该接受全能之主的天谴,居然把王位给一个无神论──」他及时住口,或许是注意到营账内变得多么安静。
达利纳准备走过去斥责那男人。别无他法了,只能──
「智臣。」加丝娜开口,她的声音冰冷。
智臣大步向前,双手摊在身侧,彷佛从帘后走出来面对爱慕他的群众。「我发现你满嫉妒那些男性技艺胜过你的人,卢沙。我同意,你需要学学该怎么当个男人──不过营账里其他人教的,对你来说可能难度高出太多。让我找个阉人来教教你,等你达到他的程度后,我们再来谈吧。」
「不够。」加丝娜说。
「你提及荣誉,卢沙,不过你根本从来就不懂。」智臣提高音量。「而且你也永远找不到荣誉。你瞧,我把你的荣誉藏在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怀抱之中。」
「智臣,」加丝娜说。「不够。」
「我常常跟你的孩子们聊天,卢沙。」智臣说。「不,这部分不是笑话。雷利司、艾瓦讷,对,我认识他们。我知道很多事。你要不要对女王解释一下,艾瓦讷上个月到底为什么弄断了他的手臂?告诉我,你真的因为你是个虐待狂才殴打你的孩子,还是因为你是个懦夫,只有他们不敢反抗你?还是……噢,傻智臣。两者皆是,对吧?」
「你好大胆子!」卢沙怒吼,推开试着压制他的随从。怒灵像一池池冒泡的血从他脚边冒出来。「我要求比剑审判!我跟你,愚蠢的笨蛋。如果你胆小得不敢面对我,我对上你派出的斗士也可以!」
「接受决斗审判。」智臣轻快地说,一面解开腰带、卸下入鞘的剑。「来吧?」
「好!」卢沙拔剑,许多女人和随从立刻四散到大营账的角落。
「这是愚蠢之举。」达利纳走到他们之间。「卢沙,你上当了。杀死女王的智臣可处流放或剥夺头衔,你知道的。」
卢沙哼了一声,达利纳说的话慢慢渗入他脑中。
「而且,」达利纳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并不简单。我不确定你杀得了他。」
「你说我会被剥夺头衔。」卢沙咆哮。「什么头衔?我拥有什么领土?还有流放?我们都在流放中,黑刺。或许我该挑战你。你弄丢了我们的王国,现在还期待我把我的时间浪费在外国的土地上?保护我们该征服的对象?如果你侄子有他父亲的一半像个男人,我们早该征服了。」
「卢沙,」智臣说。「你不需要对上他,或是我。我接受你的挑战,不过我行使挑选代战斗士的权力。你不会因为杀死智臣而冒着失去土地的危险。」
「太好了。」卢沙说。「我接受。别再尝试阻扰,黑刺。」
达利纳不情愿地退开。他感觉到一股越演越烈的忧虑,不过这一切完全合法。而且他也觉得无论自己采取任何行动都无法阻止陷阱触发。
「那么,」卢沙挥舞他的剑。「智臣,你说我是懦夫,自己却逃避决斗?那就来吧!你想要我杀谁?」
「陛下?」智臣说。「可否麻烦您?」他把自己那把入鞘的剑歪向一边,剑柄朝外,加丝娜从他身旁擦过,抽出武器──一把细薄、银色的剑,达利纳不觉得自己曾经看过它出鞘。
加丝娜踏入决斗圈、拍开卢沙的剑。达利纳的忧虑加深。卢沙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挡开她的下一次攻击。她比达利纳预期中厉害,不过她的招式略显犹豫,也伸展得太开了。她最多只称得上有潜力的学生。
但她有两个明显的优势:她是灿军,卢沙是个白痴。
「我拒绝这场决斗。」他把剑丢到一旁。「我不跟女人打。这有损我的尊严。」
就这样,加丝娜一剑刺穿了他的喉咙。
这次的攻击好过上一次,不过帮助她赢得这场决斗的并不是她的技巧,而是卢沙低估了她会做到什么程度。确实,黄色玻璃般的惊愕灵在卢沙身旁粉碎,他双眼突起,踉跄后退,生命之血涌下他那件美丽的上衣。
「雷纳林!」加丝娜叫唤。
达利纳的小儿子慌忙地从外面奔进营账,她对这场面的准备度有多高,就此渐渐显露了出来。达利纳胃里扭搅的感觉慢慢舒缓。他原已准备封锁营账,派卫兵去找卢沙的继任者过来,并开始实施戒严。
雷纳林急忙上前,利用身为真观师的力量治疗卢沙,在他的血流尽前封住他颈部的伤口。然而,达利纳还是与碧卫现任队长菲斯克对上一眼。他是个结实的男人,碎刃绝杀者的持有者。菲斯克理解地点头,暗中要他的士兵包围营账──任何人皆不可进出──直到达利纳准备好让这插曲的消息传开。
加丝娜将智臣的剑举向侧边,他随即接下,一面弹舌。「不想先把血擦掉吗,光主?我想这应该是这把剑第一次见血。雅多纳西知道,我自己是永远不会给它这种机会的。尽管如此,」他用一条白手帕把剑擦干净,看着卢沙。「我会给你新手帕的账单。」
智臣和加丝娜刻意忽略营账内众人惊骇的表情。鹤立鸡群的例外是水貂,他一直咧嘴笑看这场戏。达利纳几乎觉得他会拍起手来。
达利纳倒是一点也感觉不到那种欢快。尽管加丝娜没有做全套,他还是不喜欢她的表现方式。激情的决斗就算不常见,在雅烈席卡文化中也是可接受的一环。他自己就曾在宴会或其他聚会上杀死过不止一个人。不过这令他想起各藩国分裂的野蛮时期,那是雅烈席人努力假装不曾出现过的时期。现在,像这样的事应该以更文明的方式处理,经过正式挑战,并在数日后于竞技场决斗。
「卢沙,」加丝娜矗立在他之上。「你今晚侮辱我三次。首先,你暗指女王不该关心她自己军队的福祉。第二,你威胁攻击我的智臣,这个男人可是皇家意志的延伸。第三,也是最严重的一点,你断定我不够格保护我自己,忽视我身为灿军的天职。
「你今晚曾死去,我也在决斗中合法胜过你,我现在宣告剥夺你的头衔,由你的长子续任。他最近常常与智臣畅所欲言,看来他会是个远比你适任的藩王。」
「那个杂种!」卢沙嘶哑地说。「那个吃里扒外的杂种!」
「那他不是你的啰?」智臣说。「这倒解释了我为什么喜欢他。」
「你接下来怎么做是你自己的选择。」加丝娜说。「不幸的是,等到你走出营账,你会发现你的藩国已彻底地继续前进了。如果你试图回来,你将不得再进入你自己的营地。我建议你以新兵的身分入伍。否则你或可接受女王在乞丐宴和救济院的施舍。」
她丢下他,而他瞠目结舌地躺在那儿,摸着自己已治愈的伤口──鲜血仍未干。加丝娜走回地图桌旁,雷纳林笨拙地跟上。
智臣把染血的手帕丢在卢沙面前。「了不起哪。如果你这辈子都在把别人打倒在地,最后你将发现,他们也不会为你挺身而出。不觉得这有点诗意吗,你这飓他的恶性肛门排气的化身?」
达利纳走到加丝娜身旁。赛司紧跟着他,谨慎地看着卢沙,沉默不语,但确保达利纳的背后有他看守。雷纳林双手插口袋站在那里,回避迎上达利纳的目光。这男孩多半为了自己对这小计划守口如瓶而感到罪恶吧,虽然达利纳并没有生他的气。在像这样的情况中,拒绝加丝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要瞪我,叔叔。」加丝娜轻声说。「我必须给他一点教训。卢沙代表其他许多不满足的抱怨。」
「我原本以为,」达利纳说。「所有人之中就属妳最不会想用剑给人教训。」
「不用剑当然最好。但你无法用亲切的话语驯服野生的野斧犬。你要用生肉。」
她审视营账内依然目瞪口呆的人们,他们都颇刻意跟卢沙保持距离。达利纳迎上菲斯克的目光,又点点头,示意可以解除封锁了。卢沙的盟友都是墙头草,会把他的失势视为应该避开的恶疾。他的家人和军事顾问原本有可能具危险性,但加丝娜已经掌握了他们的忠诚。
「妳应该要知道,」达利纳说。「我对整个过程颇为反感。不只是因为妳没有事先警告我。」
「因此我才不事先警告你。」加丝娜说。「来吧。这应该可以让你冷静下来。」她轻拍一张放在地图桌上的纸,水貂拣起,饶富兴味地读了起来。他看起来像是多年来第一次被逗得这么开心。
「新法的草稿,」这名矮小的男子说。「禁止决斗审判。真无趣。」
加丝娜从他指间抽走纸张。「我会用我个人的不幸经验证明这为什么是一个糟糕的传统。卢沙会是最后一个为此流血的人。随着我们离开这个野蛮纪元,宫廷中的每一个成员都将知道,雅烈席卡的女王是一个不害怕做必要之事的女人,而且是亲自动手。」
她很坚定,因此达利纳收起他的愤怒,转身离开。一部分的他了解她的作为,而她的作为确实可能有效,同时间却也显示出杰出、意志坚定的加丝娜.科林纳并不完美。但她有一种特质,就连他内心深处那个长老茧的士兵也会因那种特质而感到不安。
他走开时,雷纳林快步跟上。「对不起。」男孩低语。「我不知道她没告诉你。」
「没关系,儿子。」达利纳说。「我猜想就算没有你,她也无论如何都会实践这个计划,然后让他躺在地上流血致死。」
雷纳林垂头。「父亲。我……又发作了。」
达利纳停下脚步。「有什么紧急情况吗?」
「没有。」
「我今天晚一点或明天去找你好吗?」达利纳问。「我想先去帮忙控制这场惊险画面的余波。」
雷纳林迅速点头,随即溜出营账。卢沙蹒跚地起身,捧着自己的颈部,俗艳的黄色外衣已经毁了。他环顾营账内,似乎在找帮手,但他从前的朋友和随从已悄悄溜走,只留下士兵和背对他的女王,彷佛他再也不值得多看一眼。
身穿墨黑套装的智臣站在那里,一手放在地图桌上,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撑靠着。达利纳常看见智臣咧开嘴笑,今天却没有。这男人今天看似冷酷、不露情感。他的眼睛是深邃的空无,昏暗的灯光下看不见它们的色彩。
他们巧妙地操弄卢沙,达利纳想,逼他踏出错误的每一步。我……面对憎恶的时候是否也能这样?以某种方式激怒那个神,逼他接受鲁莽的协议?
怎样才威吓得了一个像憎恶这么强大的生物?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神祇如此恐惧或憎恨?他必须和加丝娜与智臣讨论。只不过……不是今天。
今天他受够他们的阴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