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一个家族
八年前
伊尚尼陪伴母亲进入飓风。
她们一起走向充满电的黑暗，伊尚尼拿着一个大木盾为母亲缓下风势，她母亲则抱着那颗发光的亮橘色宝石。强劲的风试图从伊尚尼手中抢走木盾，风灵呼啸而过，一面咯咯傻笑。
伊尚尼和母亲经过其他人。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也都带着相似的宝石。暴风雨中一小股一小股的光，就像传说中死者的魂魄会在飓风中游荡，找寻可供它们栖身的宝心。
伊尚尼调谐为恐惧：节奏尖锐，每一拍都撞击着她的心。她并不为自己担心，但母亲近来是如此虚弱。
虽然许多同伴都站在空地上，伊尚尼带着母亲来到她先前挑选的一个坑穴。就算是在这里，倾盆的大雨感觉仍有如试图钻进她的皮肤，沿脊顶而立的雨灵随狂风暴雨波动，彷佛在跳舞。
伊尚尼在母亲身旁蹲下，听不见这个女伦哼唱的节奏，不过在宝石的光芒照耀下，伊尚尼看见洁克丝林咧嘴而笑。
咧嘴而笑?
「让我想起妳父亲跟我一起出来的时候!」洁克丝林用压过强风的音量对伊尚尼喊着。「我们决定不要留给命运决定，有可能其中一个被接受，另一个却没有!我还记得我刚变化时感觉到的陌生激情。妳太害怕那件事了，伊尚尼!妳知道吧，我真的想要孙子。」
「我们一定要现在谈这件事吗?」伊尚尼问。「握紧宝石，接受新形体!想着新形体，不要想配偶形体。」
那不会很令人难堪吗?
「生灵对我这种年纪的人不感兴趣。」她母亲说。「我只是觉得再次出来的感觉很好而已!我已经开始觉得自己行将就木了!」
她们一起窝在岩石边，伊尚尼用她手上的木盾充当屋顶挡雨。她不确定转化什么时候才会开始。伊尚尼自己只接受过新形体一次，当时她还小──她转变的时间一到，父亲便协助她接受工作形体。
孩童不需要形体，没有形体的他们充满生气，但若他们在第七或第八年的青春期没有接受一种形体，他们便会困在迟钝形体中。那种形体基本上就是配偶形体的劣化版。
今天的飓风久久不散，伊尚尼的手臂因为举着木盾而渐渐发疼。「有反应了吗?」她问母亲。
「还没!我不知道什么心态才恰当。」
「调谐为一种勇敢的节奏!」伊尚尼说。凡莉是这么跟他们说的。「自信或亢奋!」
「我在试了!我──」
无论她母亲又说了什么，都消失在席卷而过的雷鸣中，每颗岩石都随之震动，伊尚尼的牙齿也格格作响。但也可能是因为寒冷。一般来说，寒冷并不会令她困扰──工作形体很适合寒冷天气──但冰冻的雨水渗入她涂上油的防水外套，沿着她的脊椎蜿蜒而下。
她调谐为决心，拿稳木盾。她会保护母亲。洁克丝林常抱怨伊尚尼不可靠，总是满脑子幻想，但那不是真的。她的冒险很辛苦，是一份有价值的工作。她才不是不可靠或懒惰。
让母亲看看吧。伊尚尼举起木盾挡雨──抵抗飓风骑士本身。她抱紧母亲，温暖她。不软弱，可靠，坚定。
母亲手中的宝石越来越亮。终于，伊尚尼心想，挪动位置好给母亲更多空间进行转化。魂魄的重铸，聆听者和罗沙本身之间的终极连结。
伊尚尼不该感到意外的。光从宝石爆出，而后被吸收──就像水奔涌过去填满一个空容器──吸入她自己的宝心。然而她还是大吃一惊。伊尚尼倒抽一口气，节奏乱了，接着消失──只有一种除外，一种她不曾听过、势不可挡的声音。一种庄严、稳定的音调，并非节奏，而是纯粹的音符。
骄傲，比雷声还响亮。那声音化为她的一切，她过去的灵──一个微小的重力灵──被弹出她的宝心。
荣誉的纯粹音调在她耳中重击，她手一松，木盾随即飞入黑暗的天空。她不该被接受，但在那一刻，她不在乎。转化的感觉太美好了。在这过程中，聆听者的一个关键部分重回她身上。
他们需要的多过他们原本所拥有。他们需要这个。
这……这是对的。她拥抱改变。
改变发生时，她感觉彷佛整个罗沙都暂停下来，唱起荣誉久违的音符。
❖
伊尚尼醒来，躺在混杂克姆泥的雨水坑中。一只雨灵在她身旁波动，形体荡漾，眼睛直盯着上方的云朵，小脚不停蜷曲起来又展开。
她坐起来，检视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母亲在飓风中的某个时间点离开伊尚尼身边，喊着她需要躲到遮蔽物下。伊尚尼则太沉浸于那个音调，以及降临在她自己身上的转化。
她举起手，发现手指变得粗厚而多肉，跟人类的盔甲一样壮观的甲壳从手背一路长到了手臂，从头到脚包覆她全身。没有发束了，只剩下一片牢固的甲壳。
改变撕碎了她的衬衫和外套，只剩裙子还算完好，但腰带的部分已扯断，只能勉强挂在身上。她站起来，就算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感觉都跟过去有所不同。她被意料之外的力量推着站起来，踉跄一下，接着大口喘气，调谐为赞叹。
「伊尚尼!」一个陌生的声音喊起。
一个橘红色甲壳的怪物跨过飓风造成的碎石堆。他身上笨拙地缠着布块，显然他的衣服也在相似的情况下毁了。她调谐为欢快，但这情景看起来并不可笑。如此生气勃勃、健壮的形体永远不可能看起来可笑。她希望有一种比赞叹更威严的节奏。她看起来也像这样吗?
「伊尚尼，」那男伦用低沉的声音说。「妳能相信吗?我感觉我跳起来能碰触云朵!」
她不认得这声音……但大理石般的皮肤纹路确实眼熟。还有他的五官，虽然现在包覆在甲壳颅盖下，但让她想起……
「度德?」她又倒抽一口气。「我的声音!」
「我懂。如果妳曾希望能唱低音的音调，伊尚尼，看来我们找到最适合的形体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好几个包覆强大盔甲的聆听着站着哼唱赞叹。有整整十二个。凡莉提供大约两打宝石，看来并不是所有自愿者都接纳了新形体。并不令人意外。他们需要花时间练习，才能确定恰当的心态。
「你们是不是也觉得难以承受?」迪雅妮大步走过来。她的声音变得跟伊尚尼现在的声音一样低沉，不过她额头上卷曲的黑色大理石纹还是很好认。「我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需要，飓风沐浴在那种音调中，而我觉得我必须站在那场飓风里。」
「有歌谣描述最初接受工作形体的人。」伊尚尼说。「我相信歌中提及相似的经验：力量喷涌，还有一种完全属于培养的惊人音调。」
「罗沙之音，在欢迎我们回家。」度德说。
他们十二个同伴聚集起来，她了解得稍微比其他人多一些，但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立即的……连结。一种同志情谊。他们轮流跳跃，看看谁跳得最高，用喜悦歌唱，就跟一群刚得到新玩具的孩童一样傻气。伊尚尼举起一颗石头投掷出去，看着它飞过一段不可思议的距离。她甚至引来一个胜灵──有流动般的尾巴，长长的翅膀。
其他人各自挑选石头，想打破她的抛掷纪录，这时她听见不协调的声音。鼓吗?对，确实是战鼓。城市遭受侵袭。
其他人聚集在她身旁，哼起困惑。其他家族的攻击吗?这个时候?
伊尚尼想大笑。
「他们发疯了吗?」度德问。
「他们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他们在城外一片宽阔石原进入飓风，伊尚尼这时环顾四周。许多聆听者现在才从可供遮蔽的地缝钻出来。
不过最优秀的战士应该都在城里，待在建造在那里的坚固小建筑物内。不止一个家族曾在飓风过后占领城市，只要你能以够快的速度召集人马，这会是攻击的最佳时机。
「这下有意思了。」梅路用亢奋说。
「我不知道这样想是否正确。」嘴上这样说，伊尚尼其实也感觉到相同的渴望。对冲锋的渴望。「只是……如果我们能在叫嚣结束前抵达……」
其他同伴纷纷调谐为欢快或亢奋，咧嘴大笑。其他人正走出防飓洞，但伊尚尼走在最前面领路，忽略他们的呼喊。有更紧急的事要处理。
走近城市后，她看见敌方家族聚集在入口处，正举矛挑衅辱骂。当然了，他们身穿白衣。这样才知道对方是来攻击，而非请求贸易或其他交流。
只要叫嚣还没结束，实际的战斗就还没开始。他们家族尝试占领城市的那几年中，她参与过几次战斗，这向来是讨人厌的事──最严重的一次造成双方超过一打人死去。
至于今天，他们会看着办……
她停步，举起一只手要其他人稍停。其他人听令──只不过一部分的伊尚尼纳闷起自己为何要出来领头。只是感觉很自然。
他们慢慢接近城墙上的一个裂缝。这座包围城市的墙或许曾经宏伟，但过去的荣光只留下些许痕迹，大部分的墙都磨矮了，裂开巨大的缺口。
有个人影在这里的阴影中移动，看起来不祥又危险──但接着凡莉走入阳光下，挥手要他们过去。她怎么这么快就到城市了?
伊尚尼走近，凡莉缓慢、刻意地上下打量她。背景的鼓声催促伊尚尼前进，然而妹妹的眼神……
「所以成功了。」凡莉说。「为此赞颂古代飓风。妳看起来很好，姊姊，体型变高大，随时可以服侍。」
「这并不是我。」伊尚尼指着自己的形体。「不过拥有它有一种……令人雀跃的感觉。」
「去找薛尔非，他在等妳。」凡莉说。
「鼓声……」伊尚尼说。
「敌人会继续叫嚣一阵子。」凡莉说。「去找薛尔非。」
薛尔非，家族的碎刃师。取得这座城市时，战败的家族依据传统，把城市的碎具交由她的家族保护并保管。
「凡莉，我们不会对其他聆听者使用碎具。那些碎具只能用于狩猎。」
「噢，姊姊。」凡莉用欢快说，绕着她打转，接着审视度德和其他人。「当人类不可避免地转而与我们敌对，如果我们真的希望能抵抗他们，我们必须准备好拿起我们有幸得到的武器。」
伊尚尼想对这提议调谐为责怪，但她想起达利纳.科林对她说的话。如果聆听者不统一，他们会是容易下手的对象。
「我想去战场上。」梅路用亢奋说，一个期待灵在她身后跳来跳去，看似一条长长的横幅，下方连接一颗圆球。
「我觉得应该尽量避免杀人。」度德用深思说。「有了这种形体……我觉得不公平。」
「拿起碎具，」凡莉敦促。「让他们知道来找我们求战的危险。」
伊尚尼从妹妹身旁挤过去，其他人跟随她，凡莉也跟在最后面。伊尚尼无意用碎具对付同族人，不过去找薛尔非或许确实有作用。她在城市中穿行，经过填满克姆泥的水洼和石苞伸长舔舐水气的藤蔓。
碎刃师的小屋在前侧城墙附近，与鼓相距不远。这是城里最坚固的建筑之一，他们向来小心维护。今天小屋门敞开，欢迎来客。伊尚尼踏入门内。
「啊……」一个轻柔的声音用丧失说。「所以是真的了。我们再度拥有战士。」
伊尚尼走上前，发现那名年长的聆听者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的皮肤几乎全黑，门口洒入的光照亮他的花纹。她在他面前跪下，虽然她不太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样做似乎才恰当。
「我唱那首歌很久了，」薛尔非说。「梦想着这天的到来。我一直以为找到的人会是我。怎么做到的呢?哪种灵?」
「痛灵。」
「它们在飓风来临时总是逃走。」
「我们抓住它们。」伊尚尼说，同时几个引人注目又危险的黑色剪影走入小屋。「用人类的方法。」
「啊啊……下一次飓风时，我也该来试试。但这是一个新时代，应该得到一位新碎刃师。你们之中谁要接下我的碎具?你们之中谁能担起这个重负、这份荣耀?」
其他人陷入静止。并非所有家族都拥有碎刃师。在所有聆听者之中，总共也只有八套。八个家族占领了合乎体统的八座城市，他们有幸拥有碎具，只有在狩猎巨壳兽时才会拿出来使用。在那些罕见的时刻，许多家族为了种植作物而团结合作获取一颗宝心，然后大啖被宰杀的巨兽。
他们的碎具……未来似乎不再会是相同的命运。要是人类发现我们拥有这些，伊尚尼心想，那将意谓着战争。
「把碎具给我吧。」梅路用亢奋说着走上前，但是度德一只手抵住她的胸甲，像是在阻止她。她哼起背叛，然后是烦躁。两种都意谓挑战。
情况可能非常快速便会变得丑恶。
「不!」伊尚尼说。「不，我们都不会接下。我们都还没准备好。」她看着年迈的碎刃师。「你留着。有了碎甲，你就跟任何战士一样强壮，薛尔非。我只求你今天跟我们站在一起就好。」
鼓声停歇。
「我不会对其他聆听者举起碎刃。」薛尔非用质疑说。
「你不需要。」伊尚尼说。「我们今天的目标不是打赢一仗，而是承诺一个新的开始。」
❖
不久后，他们走出城市。城门可能曾经矗立于这个开口，只是聆听者创造不出那种尺度的木造奇迹。还没办法。
战斗已经开始，尚未演变为近身搏斗。他们家族的战士会前进掷矛，敌方家族则会闪避，然后换他们还以颜色。如果有人被射中，其中一方或许会撤退、放弃这场战斗。如果没有，一方终究会冲向另外一方。
各式各样的灵都被吸引过来，在边缘地带打转或盘旋。伊尚尼家族的弓箭手留在后方，他们的人数是力量的展现，但不会在这里用上他们的武器。弓箭用于伤人太过致命，也太过准确。
不幸的是，曾经……有过几次，他们酣战得太激烈，打破了传统。寻常的战斗化为骇人的大屠杀。伊尚尼没经历过那种事，不过小时候曾在其他城市途经一场失败的袭击，因此见识过屠杀的残迹。
今天，两方都在战争形体到来后停下来，跟他们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位身穿闪亮碎甲的完整碎刃师。伊尚尼的族人让路给他们，哼起赞叹或亢奋。
伊尚尼拣起一把矛，其他几个人也如法炮制。他们在战场中央停下来。敌方家族手忙脚乱地后退，战士们挥舞着矛。从他们的姿态看来──还有一些伊尚尼分辨得出来的哼鸣──他们吓坏了。
「我们已经找到战争形体。」伊尚尼用喜悦喊着，这是一种邀请的节奏，而非愤怒。「来，加入我们吧。进入我们的城市，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将与你们共享知识。」
敌方退得更远了，其中一人用责怪喊：「你们会吞噬我们!把我们变成奴隶。我们将不再是我们自己的家族。」
「我们属于一个家族!」伊尚尼说。「你们害怕被当成奴隶?人类拥有一些可怜的奴隶形体，你们看过吗?你们有没有看过人类的盔甲和武器?你们有没有看过他们衣物的精致程度，还有他们创造的货车?
「你们无法抵挡。我也无法抵挡。但只要我们联合起来，我们就能抵挡。破碎平原上有成千上万聆听者。当人类再度回来，让我们展示出一个统一的国家，而非只是几个争执不休的部落。」她手指另一个战争形体，然后让她的视线停留在身穿碎甲的薛尔非身上。
「我们今天不跟你们打。」伊尚尼回身面对敌方家族。「今天我们家族中没人会跟你们打。但若你们之中有任何人坚持，你个人将亲身体验这种形体的真正力量。我们接下来要去找生动歌谣家族。你们可以选择当第一个加入这个国家的家族，并因为你们的智慧而被传诵数个世代。你们也可以等到最后，等到我们的国家接近完成，再来卑躬屈膝求我们让你们加入。」
她举起矛射出去──连自己都被这一掷的力量吓到。矛从敌方家族上方飞过，消失在远方。她听见敌方不止一个人哼起恐惧节奏。
她对其他人点头，他们便跟着她走回城市，有几个人似乎不太高兴，因为他们想借着战斗测试他们的能力。她从不知道聆听者是嗜血的一族，也不认为这种形体已对她造成如此大的改变──但她必须承认，她感觉到某种渴望。
「我们需要训练，」她对其他人说。「消磨掉我们的部分侵略性。」
「听起来很棒。」度德说。
「只要我们能在所有人面前展现。」梅路用烦躁说。「我希望他们了解我能多轻而易举就砸碎他们的脑袋。」她看着伊尚尼。「不过……妳做得很好。我很高兴不用把哪个人五马分尸。」
「妳是怎么学会发表演说的?」其中一名同伴从后方问。「是靠妳在野外的时候跟树谈话学会的吗?」
「我并不是隐士，多利米。」她用烦躁说。「我只是喜欢自由自在、不被关在一个地方的感觉。只要我们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我们就有可能感到意外。告诉我，如果我们一直以来只是探索周遭，现在会不会忙乱地要把族人整顿好?要不是那么害怕，我们原本有几世代的时间能够准备面对人类。」
其他人哼起慰藉，表示理解。为什么伊尚尼过去那么难说服族人?她现在毫不费力，是因为她和这些聆听者，也就是第一批战争形体之间的连结吗?
这种形体还有好多需要学习、实验之处。她感觉脚步中有一股活力。这种形体说不定更适合探险──她可以跳过障碍物、跑得更快。有好多可能性。
他们进入城市，家族的战士──先前在外面负责掷矛的那些聆听者──跟着他们快步走入，立即接受了战争形体的权威。他们经过薛尔非的小屋时，她又看见凡莉偷偷摸摸躲在阴影中。这勉强算是她的胜利。
伊尚尼多半应该过去恭喜她，却提不起劲。凡莉不需要更多赞颂她的歌谣。她的自尊已经够巨大了。
因此伊尚尼带着这群人走向防飓洞，家族的其他成员正慢慢从里面走出来。每一个成员都应该拥有近距离看看这个新形体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