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德罗莱特
第二天一大早,诺瑞尔先生的大司务齐尔德迈斯被主人传唤到早餐室。他发现诺瑞尔先生面色苍白,焦躁不安。
“出什么事了?”齐尔德迈斯问。“哦!”诺瑞尔先生抬起头来,大叫一声,“你还敢问我!你,你玩忽职守,随便流氓无赖监视我的房子,盘问我的仆人,肆无忌惮!人家想打听什么都打听到了!你不去替我挡这些事儿,那我问你,我花钱雇你干什么的?”
齐尔德迈斯耸耸肩,说:“我想,您是说德罗莱特的事吧。”
诺瑞尔先生很惊讶,一时没说出话来。
“你知道?”诺瑞尔先生大喊,“行啊,小伙子!你想什么哪?难道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说,为了保护我的隐私,不让咱们的下人和外边人说三道四的吗?”
“哦,当然是这样。”齐尔德迈斯说,“可是,恐怕主人您现在得改掉一些保护隐私的习惯了。隐居、遁世这样的事儿在约克郡行得通,可如今咱们已经搬出来了。”
“是啊,是啊!”诺瑞尔先生气急败坏地说,“我知道咱们搬出来了。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关心的是,这个德罗莱特,他到底想要干吗。”
“他想成为全伦敦第一个认识魔法师的人,想出这个名。就这么简单。”
可是诺瑞尔先生此时的恐惧压过了理智。他紧张地搓着双手,手都发了白。他忧心忡忡地往屋子角落的黑影里看,仿佛疑心那里也藏着几个正盯他梢的德罗莱特。“他那身打扮可不像个搞学问的,”他说,“可打扮也说明不了什么。他手上也没有戒指,既不是王,也不是臣,可是不管怎么样……”
“我听不大懂,”齐尔德迈斯说,“您把话说明白点儿。”
“他该不会也能练那么几招吧,你说呢?”诺瑞尔先生说,“要不就是他的朋友里面有人嫉妒我的成就!他都认识些什么人?他是学什么的?”
齐尔德迈斯笑了好久,嘴往一边儿撇:“哦,您说着说着就以为他是别的魔法师派来的特务。行了,主人,他不是。我向您保证他不是。我绝没有玩忽职守,高德斯丹夫人的信一到,我就开始调查这位德罗莱特先生——我敢说,我对他的调查力度,绝不亚于他对您下的功夫。我想,要是真有魔法师雇他这么一位当特务,那位魔法师本人也有问题。何况,若真有这么一位魔法师,您肯定老早就发现了,您说呢?您肯定已经设法让他读不到书,再也搞不成研究了。您看,您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儿。”
“那么你敢肯定这个德罗莱特没什么危害?”
齐尔德迈斯挑起一根眉毛,撇着嘴笑了笑。“恰恰相反。”他说。
“啊!”诺瑞尔先生大叫起来,“我就知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一定要躲他远远的。”
“干吗要躲?”齐尔德迈斯问,“我又没这么说。我刚才难道没提吗,他对您没什么威胁。他是好是坏,跟您有什么关系?请听我一句,主人,好好利用这个送上门来的工具。”
随后,齐尔德迈斯把对德罗莱特的调查结果讲给诺瑞尔先生听:这个德罗莱特属于一个特殊群体,只有伦敦才见得到。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把昂贵时髦的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穿,平常无所事事,招摇过市,狂饮豪赌,滞留于布莱顿之类的声色场所。近几年来,这个群体的所作所为集于克里斯多弗·德罗莱特一身,在他身上发扬光大,已臻极致。就算最好的朋友,也会说他一无是处。(1)
每当听到德罗莱特的事迹,诺瑞尔先生便咂嘴吸气,但是无论如何,齐尔德迈斯的这番话令他感觉十分受用。十分钟后,卢卡斯进屋送热巧克力,这会儿的诺瑞尔先生正泰然自若地大嚼果酱吐司,早些时候那副焦躁不安的模样,已经无影无踪。
一阵敲门声响起,卢卡斯跑去开门。随后,楼梯间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卢卡斯回来报告:“德罗莱特先生求见!”
“啊,诺瑞尔先生,您好吗?”德罗莱特先生进了屋。他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外套,手执一根银柄檀木杖。他今天看上去精神健旺,又鞠躬,又微笑。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肯歇脚,于是五分钟之后,地毯上没有一寸地方他没踩过,桌子凳子没有一把他没轻轻摸过,只要有镜子的地方,他都翩然经过,只要是油画,他都要含笑观赏片刻。
诺瑞尔先生虽然已经相信,这位客人既不是魔法师,也不是魔法师的仆人,可他这会儿仍然不太想照齐尔德迈斯所说的办。他招呼德罗莱特先生坐到餐桌边尝尝巧克力,口气冷得要命。然而,尴尬的沉默或是厌恶的眼神对德罗莱特先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自己滔滔不绝,填补了空白;至于厌恶的眼神,他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怪。
“昨晚那场聚会,真是精彩到顶了,您也觉得吧?当然,恕我冒昧,我得说,您那会儿退场做得很对。您一走,我就跟大家说:‘你们刚刚看见那个出了门的人,就是诺瑞尔先生!’哦,请相信我,先生,并不是没人留意您离场。敬爱的马山姆先生很肯定地说他看见了您的贵肩,巴克莱夫人认为她看见了您讲究的假发上整齐的灰发鬈,菲斯克顿小姐兴高采烈地说她的目光曾在您学者般的鼻尖上停留片刻。他们只看见了您的一点点,先生,招得他们还想看更多。他们特想把您看全!”
“啊!”诺瑞尔先生获得一丝满足。
德罗莱特先生一再表示,高德斯丹夫人聚会上的男女宾客确实被诺瑞尔先生迷得神魂颠倒。这一番话好歹起了些作用,诺瑞尔先生对他的偏见没那么深了。用德罗莱特先生的话说,诺瑞尔先生一光临,那就好像往菜里点味精:只需放一小撮,整盘菜便风味大增!德罗莱特先生竭力讨人喜欢,惹得诺瑞尔先生渐渐话也多起来了。
“先生,是什么样的风把您,”德罗莱特问,“送到我们中间来,给我们带来了快乐?您来伦敦有何贵干哪?”
“我来伦敦,是要把当代魔法应用到更广阔的天地。我想要使魔法重回不列颠。”诺瑞尔先生庄严地回答,“我有很多事情要对当今国家领导人讲,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我也许可以为他们效劳。”
德罗莱特礼貌地低声说他对此确信不疑。
“我可以告诉您,先生,”诺瑞尔先生说,“我从心底盼望,这项大业会落到别的魔法师肩上。”诺瑞尔先生叹了口气,瘦小干瘪的脸尽可能摆出一副高贵的神情。像诺瑞尔先生这种人,曾经害得那么多同行事业毁于一旦,如今还能信誓旦旦地说他情愿所有的荣誉落到别人头上,真不可思议。可诺瑞尔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
德罗莱特先生低声嘟囔了几句,表示同情。德罗莱特先生肯定诺瑞尔先生是太过谦虚了。若要让魔法重回不列颠,他这会儿简直想不出来能有谁比诺瑞尔先生更合适。
“可是现在,有一点对我工作不利,先生。”诺瑞尔先生说。
德罗莱特先生听见这句话很惊讶。
“我谁也不认识,先生。我确实谁也不认识。我是个学者,我喜欢安静地独处。花几个小时跟一屋子陌生人坐着闲谈,对我来说,是最残酷的折磨。可是,我猜,要想认识人,就必须老得这么着。齐尔德迈斯跟我说必须。”诺瑞尔先生热切地望着德罗莱特,似乎一心盼他反驳。
“啊!”德罗莱特先生想了一想,“这正是我为什么庆幸您和我成了朋友!我不冒充学问家,先生,无论魔法师还是魔法史,我几乎一无所知。而且我敢说,时间一长,您肯定也就厌烦我了。可是,您一定要记住,我可以把您介绍给大众,这对您可是大有好处,比起这巨大的收益,那点小小的厌烦又算什么呢。哦,诺瑞尔先生,您绝对想不到我对您多么有用!”
诺瑞尔先生对这一点不予置评。德罗莱特先生提出要去一些所谓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去拜访一些所谓一结交便能为诺瑞尔先生的生活添姿彩的人,这些,诺瑞尔先生也都拒绝了。不过,他倒是同意今晚随德罗莱特先生共同出席晚宴——贝德福德广场的罗登斯托夫人家请客。
诺瑞尔先生吃了这顿饭,觉得远没他想象中那么劳神,于是他答应德罗莱特先生,第二天到普兰特里先生家再见。由德先生当向导,诺先生踏入社交圈,步子迈得比过去自信多了。他约会逐渐频繁,上午十一点到第二天凌晨连轴转:上午出门拜访朋友;中午在外用膳,现身市中心各大餐馆;晚间出席聚会、舞会、意大利音乐会;见遍了从男爵、子爵、女子爵以及各路高尚人士;在邦德大街上,德先生搀着他的手臂,一同漫步前行;在海德公园里,德先生和朋友拉塞尔斯先生陪着他,坐着马车,一同呼吸新鲜空气。
诺先生只要不在外边吃饭,便请德先生来汉诺威广场的家里吃羊肉——诺先生觉得德先生肯定巴不得呢,因为听齐尔德迈斯说,他几乎身无分文。齐尔德迈斯还说,这位德先生全靠耍点小聪明糊口,要不就伸手借钱。他从来不请他那些富贵朋友去自己家里坐坐,因为他寄宿在小赖德街一家修鞋铺楼上的出租屋里。
汉诺威广场这套房子,和大多数新房一样,刚开始住的时候觉着什么都好,住些日子,就觉得什么都该更好。于是,诺瑞尔先生等不及要来一番大装修,希望尽早完工。他找到德罗莱特先生,向他抱怨伦敦的工人不是一般的慢,而德先生则趁机把诺先生的装修计划问了个清楚,接着便批评诺先生挑选的室内色调、壁纸、地毯、家具以及装饰材料等等所有东西都有毛病。两人就此事争论了一刻钟,随后德先生吩咐把诺先生的马车备好,指使戴维驾车把他和诺先生直接送到河岸街爱克尔曼先生(*)的画店去。到了之后,德先生让诺先生看一本书,书里有一幅莱普顿先生(**)所作的插画,画中是一间空荡荡的老式客厅,客厅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里是伊丽莎白时代一个表情呆滞的老人,正瞪着眼往外看;客厅里的椅子,愣头愣脑地摆在那儿,仿佛聚会上话不投机的客人硬被按在一起。然而,翻开下一页——嘿!木工、裱糊、室内装潢,这些高雅的艺术能改变多少事啊!还是这间客厅,只是重新装修了一番,却几乎认不出原貌了!这亮丽的新屋引来了十来位穿戴时髦的淑女和绅士,为了舒爽心情,他们就那么优雅地斜靠在座椅上;奇异的是,透过一扇通向花园的落地窗,还能看到另一些人正在覆满藤蔓的温室中徜徉。让他看这插画的意义在于,德先生讲解道,诺先生若想多交朋友,推广当代魔法,家里就得多安这种落地窗。
在德先生的指导下,诺瑞尔先生渐渐喜欢上了画廊经常使用的红色调,放弃了自己年轻时候时兴过的绿色——当时觉得庄重大方,但效果太过黯哑。为了体现当代魔法精神,诺先生家原本毫不含糊的装饰材料都重新包装,上了漆,抛了光,材料本来是干什么的,全都看不出原样,就好像演员粉墨登场。石膏被漆成木头的样子,木头则被漆成不同的品类。到该为饭厅拿主意的时候,诺先生已经对德先生的品味完全放心,让他全权负责挑选餐具,不必参考他人的意见。
“您不会遗憾的,我亲爱的先生!”德罗莱特说,“三个礼拜之前我刚为B公爵夫人挑了一套,她看了就说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
5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诺瑞尔先生坐在温波尔大街利特沃斯太太家的客厅里。在场的客人包括德罗莱特先生和拉塞尔斯先生。拉先生格外喜欢陪着诺先生,这种热情,德先生数一,他数二。然而,他追着诺先生的目的与德先生大不相同。拉先生很聪明,什么都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么一个老学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能施魔法,简直荒唐透顶。于是,只要有机会,他便会问诺先生关于魔法的问题,似乎有很大兴趣,其实是觉得诺先生的回答没准儿能博自己一乐。
“那么,您喜欢伦敦吗,先生?”他问。
“不喜欢。”诺先生说。
“真遗憾。”拉先生说,“您可曾遇到同行,相互探讨吗?”
诺先生皱起眉头,说他认为在伦敦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别的魔法师,或者说,经过调研,他还尚未发现。
“啊,先生,”德先生大叫道,“这您可说错了!您是被蒙了!我们伦敦有魔法师啊——唔,至少有四十个。拉塞尔斯,你说咱们全伦敦是不是得有几百个?说真的,每条街上都能看见一个。我和拉塞尔斯先生将十分荣幸把他们介绍给您。他们中间有一个所谓头目,他们都管他叫闻秋乐,瘦高个子,破衣烂衫。他在圣克里斯托弗-斯托克斯教堂外边支了个篷子,墙上溅得全是泥,挂着脏兮兮的黄门帘。你给他两便士,他就给你算命。”
“闻秋乐算出来的全是灾。”拉先生笑着评论道,“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算出来我将被水淹死,变成神经病,全部财产毁于火灾,以及老了以后被自己的亲生闺女恶意谋害。”
“要是带您去见他,我会很高兴的,先生,”德先生对诺先生说,“我自己对这个闻秋乐也特别感兴趣。”
“您如果真去,那可要多加小心,先生,”利特沃斯太太劝道,“这些人能把别人吓死。克鲁克山一家有次招了个魔法师,那人脏兮兮的,他们把他招到家里给朋友表演些戏法,等到了家才发现这个人什么都不会,于是就不给他钱。这个魔法师气极了,赌咒说他非把他们家的孩子变成煤筐不可。这家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孩子当时确实找不到了,可家里的煤筐还是过去那些旧的,没添新的。他们把家搜了个底朝天,克鲁克山太太急得半死,已经派人去叫大夫了——正在这时,家里看孩子的女仆抱着孩子敲了门,原来,是她想让她妈妈看看孩子,就带着孩子回了詹姆士大街的娘家。”
说得这么热闹,诺瑞尔先生还是拒绝了德先生的一番好意,不去看闻秋乐黄色的小篷子。
“您对乌衣王有什么想法,诺瑞尔先生?”利特沃斯太太很热切地问。
“我没有想法。他这个人我想都不想。”
“真的?”拉先生叹道,“恕我多嘴,诺先生,您这话可太出人意料了。我遇见过的魔法师中,没有谁不承认‘黑国王’是众中之杰,本领超群!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把梅林从树里拽出来,抓着他老先生的胳膊在头顶上转几圈,再把他给塞回去。”(2)
诺先生什么都没说。
“当然,”拉先生接着说,“黄金时代魔法师里,哪儿还有他的对手?他建立的王国遍布天涯海角。(3)无论人类骑士还是仙子骑士,全都执行他的命令。他还能施法让森林四处行走。且不说他有多长寿——三百年的统治啊——咱们都知道,到最后他仍然是个年轻人,至少模样依旧如此。”
诺先生什么都没说。
“或许您觉得历史也不可靠?我听到一些言论,说乌衣王根本不存在——说他不是一名魔法师,而是一群魔法师,模样长得都差不多。也许您也是这么想的?”
诺先生似乎仍想保持沉默,可拉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他不得不给予答复。“不,”他终于吐了口,“我很肯定地说,他确实存在过。他对英格兰魔法的影响,只能令我悲哀。他的魔法极具毁灭性。他应该被我们彻底遗忘,他是罪有应得,他落到这个下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您的仙子仆从是什么样的呢,先生?”拉先生问,“是不是只有您自己能看得见?别人能看见吗?”
诺先生哼了一声,说他没有什么仙子仆从。
“没有?”一位穿粉色裙衣的夫人感叹道,着实吃了一惊。
“您很明智,诺瑞尔先生。”拉先生说,“塔布斯与斯达豪斯案给所有魔法师都敲响了警钟。”(4)
“可塔布斯不是魔法师。”诺先生说,“我从来也没听说他自称是魔法师。不过,就算他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魔法师,他这种与仙子为伴的想法也是大错特错。这些东西可谓心肠狠毒、祸国殃民之极。太多的魔法师或懒惰或愚昧,不走学术正路,偏倾尽精力求助仙子仆从——他们一来,这些魔法师便完全依赖他们的力量办事——咱们国家历史上这样的人层出不穷。让我欣慰的是,其中一些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看看布拉德沃斯的下场!”(5)
诺瑞尔先生新交不少,却没能唤起一个“心交”。总的说来,他让伦敦人大失所望——他不施法,不诅咒,连一句预言都没有。有一次,在高德斯丹夫人家,大家听见他说了一句“可能要下雨”——就算这句话是预言,预测得也不准,因为天并没有下雨,一直到礼拜六地皮都没湿。他几乎绝口不提魔法,可若是打开话匣子,就好像在讲历史课,没人听得下去。对以往的魔法师,他极少给予好评,只有一次,他赞扬了上个世纪一位名叫弗朗西斯·萨顿-格罗夫(6)的魔法师。
“可是,先生,”拉塞尔斯先生说,“我还以为萨顿-格罗夫的书没什么价值。我老听人说他那本《技艺综述》简直没法读。”
“唉!”诺瑞尔先生叹道,“先生小姐们对这本书的看法我不得而知,但我认为,正统的魔法学者给萨顿-格罗夫多高的评价都不为过。萨顿-格罗夫的书为界定当代魔法研究方向做出了首次尝试,作者将这些方向全部总结成清单或列为图表。确切地讲,萨顿-格罗夫的分类法常常有误——这也许就是您所谓‘没法读’的原因吧?——尽管如此,他列的十几部清单仍是我最爱读的东西。研究魔法的学生读读它们,就会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或者‘还没有学会那个’——他们就会知道,要学的东西还很多,足能占满未来四五年的时间。”
约克大教堂的“石头记”把人们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子,大家渐渐开始怀疑诺瑞尔先生还会不会干点儿别的。德罗莱特先生势必要构思新篇章了。
“这魔法师到底能干点什么,德罗莱特?”一天晚上,诺瑞尔先生不在场,高德斯丹夫人发了问。
“哦,夫人哪,”德罗莱特叫起来,“他有什么干不了的?也就是入冬之前,在约克——您也许知道,约克就是诺瑞尔先生的故乡——从北方刮来一阵暴风,把住户晾的衣物统统吹进雪地,沾满泥水。市长替城中的妇女省事,免得她们重复洗涤,就去求诺先生——诺先生召唤来一批仙子,把衣物洗刷一新,把衬衫、睡帽和衬裙上的破洞都补好,把开线的地方都织齐。城里人都说衣物干净得晃眼,景象着实罕见呢!”
故事流传开来,抬高了诺瑞尔先生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这种状态大约维持了几个礼拜。结果是,只要诺先生开口谈论当代魔法(偶尔的偶尔),他的听众就认为他是在说洗衣服这回事。
若说与诺先生在伦敦的客厅餐室会面的先生太太们都嫌他扫兴,诺先生也逐渐对他们心生不满——失望程度彼此一致。他向德罗莱特先生抱怨个不停,说那些人提的问题太可笑,说与他们待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英格兰魔法也没前进半步。
9月底的一个星期三上午,天气阴沉,诺瑞尔先生和德罗莱特先生一起坐在汉诺威广场宅子的书房里。德先生正长篇累牍地转述某F先生为了骂某S勋爵而讲的话以及某D夫人对于整件事的看法。突然,诺瑞尔先生发了话:“德罗莱特先生,现有要事一件,您若获悉相告,本人感激不尽——请问,我来伦敦这件事,有没有人通知过波特兰公爵(7)?”
“啊,先生,”德罗莱特叹道,“也只有您这样谦虚的人才想到要问这样的问题。我向您保证,如今,在达官显贵中,您先生的伟绩无人不晓。”
“若是当真如此,”诺先生说,“为何公爵仍迟迟不肯送来口信?我认为不然,我渐渐感觉他们全然不知我的存在——果真如此的话,德罗莱特先生,若您在政府里有用得着的熟人,肯告诉我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您是说‘政府’吗,先生?”德先生道。
“我到这里,是为国效力来的。”诺先生哀伤地说,“我希望自己能在抗法斗争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
“先生,如果您觉得自己被大家忽视了,我深表遗憾!”德罗莱特大声说道,“可是我向您保证,您这样的担忧绝无必要!只要您愿意在晚饭后表演几出戏法,无论什么都行,全城的先生太太们都特别想见识见识。您不必担心吓着大家——我们的胆子都可大了。”
诺先生什么都没说。
“好了,先生,”德先生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水汪汪的黑眼睛里透出一种息事宁人的眼神,“咱们别为这事儿吵。我巴不得能帮上您呢,可您看,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吃皇粮的有他们自己的圈子,我和他们搭不上交情啊。”
其实,德先生在政府是认识些人的,那些人也肯定愿意会一会他的朋友,因为他曾经对他们保证不把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说出去——听听德先生的朋友说话,就能知道秘密到底漏出去没有。可德先生觉得,若是把诺瑞尔先生介绍给这些政府朋友,自己是落不到半点儿好处的。德先生就想把诺先生扣在伦敦的客厅和餐室里,到时候让他给自己的熟人表演小戏法什么的,大家就爱看这些。
诺先生开始给政府写急件,让齐尔德迈斯送去之前先让德先生过目,结果对方一封都没有回。德先生告诫过诺先生,说他们是不会回信的,政府里的人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过了大约一个礼拜,德先生被请到苏活广场去听一位有名的意大利女高音演出,据说是刚刚从罗马过来的。诺先生自然也接到了请柬。可是,当德罗莱特到了目的地,却没见到诺先生的身影。拉塞尔斯正靠着壁炉跟几个人聊天,德罗莱特跑过去问他知不知道诺瑞尔先生去哪儿了。
“哦,”拉先生说,“他去拜访沃特·坡爵士了。诺先生有要紧事要立刻向波特兰公爵传达。他觉得沃特·坡爵士是传话的最佳人选。”
“波特兰?”旁边的一位先生叫了出来,“怎么回事?大臣们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吗?已经开始找魔法师帮忙了吗?”
“您这么想就错了。”拉先生笑了笑,“是诺瑞尔自己找上门去的。他想为政府效劳,似乎是计划用魔法打败法国人。不过,依我看,咱们那些大臣才不会听他的。这个时候,外要防着法国人,内要防着别的议员——我看,没人比他们更心烦了,哪儿有工夫理会一个约克人作怪!”
就像神仙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诺瑞尔先生终于发现,实现自己的愿望,其实靠的还都是自己的力量。即便是魔法师也得靠熟人拉关系。诺瑞尔先生有个远亲(母亲那一边的)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令诺先生厌恶透顶。为了避免再有这样的事,诺先生送了那位亲戚八百英镑(投其所“要”),然而遗憾的是,八百镑都没堵住他的嘴,那位亲戚继续作怪,又寄来第二封信,上面千恩万谢,对资助他的诺先生赞不绝口,并声称:“那么以后我和我的朋友将服从您的利益,我们时刻准备着,在大选的时候跟随您的意图投票。假如您觉得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只要提出来,就是赐予我荣誉,就是对我的提携。您谦诚而忠实的,温德尔·马克沃希。”
诺瑞尔先生没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因此一直也没有给马克沃希先生任何荣誉与提携,然而从目前的状况来看,(齐尔德迈斯发现)这位马克沃希先生当初用那八百镑在东印度公司为他和他兄弟买了个职位,随后便去了印度,十年后回来,成了大富翁。从第一个资助人诺瑞尔先生那里,马克沃希先生没得到任何关于该怎样投票的指示,于是他听了自己在东印度公司的上司波奈尔先生的话,并让他的朋友们都顺着波奈尔先生的意思投票。他尽力为波奈尔先生效劳,因为这位波奈尔先生是政客沃特·坡爵士的好朋友。商场、官场一片繁忙,你欠我一个情,我又欠别人一个情,你答应了我,我又得满足他,一条互相帮助的链子就这样形成了。眼下,这条链子从诺瑞尔先生一直延伸到沃特·坡爵士,而沃特·坡爵士如今已经晋身大臣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