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雨夜、TOMOMI、blate199、库洛西、飘の芸
校对:hirondelle
图源:blate199
扫图:Kaien
人类最强承包人开始讲述——
并非最强的故事。
■■
“如果说你是这世上最强的人——那么仅次于你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向哀川氏抛出这个冷不防的问题,已经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当初哀川答应与我会面的条件是,不可以提出任何有关承包工作的问题。这个问题虽说还谈不上违反约定,不过多少有些冒失。当时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思想准备——即使哀川立刻起身离去也无妨。
但是哀川润并没有感到丝毫介意——更准确地说,是仿佛根本没听到我说的话,只是默默地、豪爽地用筷子将面前的火炉上一片片码放好的肉送进嘴里。在我看来,那些肉甚至连表面都没烤熟。
同意会面的另一个条件是——“请我吃美味的牛肉”。于是我一狠心,预约了一家全日本数一数二以昂贵著称的烤肉店。但是即将会面之前,哀川本人另外指定了一家店。那不过是一家遍布日本的连锁店。
我觉得在这里吃的话,不管最终吃喝多少,都无需动用经费,自掏腰包也付得起,放下了悬着的心。但同时又开始有些担心这样做究竟好不好。但过后我恍然大悟,这样做的理由很明确。
虽然说——不管吃喝多少……
但哀川润是个超乎常识的“大胃汉”——从进店开始的三个小时里,始终在连续不停地吃。假如这是在我预约的店里,自掏腰包是要破产的,并且,经费绝对不会报销。
捉襟岂止见肘,连腋窝都要露出来了。
也就是说,哀川提另指定店铺,似乎是有意体谅我的财政状况——或者,也许并非如此,而只是单纯为了让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
不过,虽然我刚才用的称呼是“大胃汉”——
其实她并不是男性,而是女性——所以才更加不可思议。
在她那完美的线条之内,竟然能容下比一整头牛还多的肉。要是再算上韩式石锅拌饭、蔬菜、面条等等,一句“不可思议”根本不足以形容。
说句与刚才有些矛盾的话,看到烧尽两个炉子都不够用的饕餮光景,我觉得能为此埋单也是一件快事。于是在恍惚之中,三个小时匆匆流逝,而我连一句整话都没问出来,只听她不停地说着“要说肉的部位我喜欢这里”“莴苣叶应该跟肉分开吃”等等无关痛痒的话。总之,我根本无法触及到这位“人类最强承包人”的核心,也没能抓住任何一个要点。时间继续一分一秒地过去,店铺眼看就要打烊了。
此时的我已经彻底被逼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境地。
“如果说你是这世上最强的人——那么仅次于你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问道。
“就这样了吧。”我小声嘀咕着。
说是破罐子破摔也不为过。
但是,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可真会回避问题——不,或许是出于不想回答,所以干脆无视掉了。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胆量将问题重复一遍。好不容易得来的采访机会,看来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能跟大名鼎鼎的哀川润共进晚餐已经足可以使我引以为傲了——我已经不得不调整心态,准备放弃。
虽说是共进晚餐,我根本也没吃什么。
烤肉,几乎全被她吃光了;要说我吃了什么,也不过大份米饭而已吧。
于是。
当桌面上风卷残云之后,她又一次开始追加点菜——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了。
“谁知道呢。”
她突然说道。
那一瞬间,我完全想不出这一句“谁知道呢”到底是什么含义。但我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对我刚刚那个问题的答复。
她并没有无视我的问题。
看起来,她只不过是把吃放在了第一位而已。
也就是说,在下一盘肉到来之前,我必须问出这句话的实际含义——如果肉来了,瞬间就会被置于更高的优先级上。
于是——
“‘谁知道呢’,是什么意思?”
我不容她喘息地催促着下文。
“嗯——也就是说……”
她把筷子撂在筷架上,用餐巾擦了擦嘴,说道: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最强的——但是,我并不怎么觉得自己是第一强人。就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
因为我真的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我并不觉得她在谦虚。
“我觉得只要是听说过你的人,谁都会承认——你是这世上第一强人。”
“最强,并不是第一强的意思——因为,第一与第二大体上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这句话足以顶得人张口结舌。
换言之,这句话就好比是在断言——奥运会的金牌与银牌是等价的。
这——不太像是位列榜首之人的发言。
但是,对于她来说,“榜首”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有不准确的。
她继续说道:
“第一呀、第二呀——就算垫底也好,在同场竞技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被认为是水平相当了吧。既然已经站在同一平台上,那就谈不上什么上啊下啊左啊右的。你又是怎么想的?你既然对我感兴趣,而且还特意来采访我,这就说明你已经对我进行过一定程度的调查了吧——我并不是对任何事情都特别拘泥于胜负,这点你知道吧?”
“嗯——有所耳闻。”
虽然我认为让对方觉得我在采访之前会私下里对采访对象进行秘密调查十分糟糕,但是在当前情况下,面对于哀川润这种性格的人,我断定反倒是蹩脚地遮遮掩掩会比较糟糕。于是,我诚实地作出了回答。
“如果对比胜负次数的话,反倒是负的次数比较多——很意外。任务完成率也出奇地低,不仅如此,据说,将能取胜的对决放弃的案例也不少。”
“嗯,没错。这大概就是因为我觉得胜负其实没什么区别——我认为,胜与负是相同的。”
“胜与负……相同。”
“但是,当然啦,与人对决的时候我还是会求胜的。‘将能取胜的对决放弃的案例也不少’这话明显是某位戏言玩家编的谣传。”
“但是。”她继续说道。
“只要对决两方决出所谓‘胜负’,那么不论结果如何,都说明其中一方与另一方处于同样立场上。不管有多少差别、多大距离,都应当算作势均力敌。胜者与败者之间没有差距。”
“……”
这也许是错误的理解,但我认为,哀川氏想说的,大概是“级别”或者“资格”的问题。
比如,全美职棒大联盟的选手与少年棒球队的替补队员之间无法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对决——又如,新入门的相扑手无法向横纲(注:相扑手的最高级别)发起挑战。
在这个世上,大部分时候“获得挑战权”就具有极高的难度——一想起得到与哀川润会面的机会之前跨越的重重障碍,我便觉得非常感同身受。
假设,人类濒临灭亡的危机,世界上只有将棋名人与一个婴儿幸存。即便如此,也不能说这个婴儿是“世界上第二强的棋士”。
“第一强、第二强”这种思维方式本身,就是与她的想法不搭调的。
最强,并不是第一强的意思——
原来如此。
“要是这么说——‘最强’这个词反倒没什么价值啊。”
松了一口气之后,我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听了这句与其说冒失不如说根本就很无礼的话之后,按照哀川氏的性格,就是痛扁我一顿也不奇怪——但哀川氏却说:
“或许吧。”
然后只是一笑而过。
从她那张笑脸完全看不出她觉得那是“没什么价值”的。她笑得真的很开心。
实际上,她说出“自己就是最强的,这世上没有任何概念能与自己相提并论”这种豪言壮语的同时(不是“觉得”自己最强,而是“知道”自己最强,想来,这已经相当傲慢了),却完全不让人觉得反感,我想这就已经足以体现出她宏大的气场了。
既不是第一,也不是唯一。
总之就是那一个。
“不过——且不论是强还是弱,在这种意义上与我对等的人还是有的。说是竞争对手也好,同台竞技的敌手也罢,嗯……要说现在还活着的家伙嘛,石丸小呗,想影真心,还有六何我树丸——”
她掰着手指列举出几个人的名字。
其中既有妇孺皆知的名人,也有连我这种自诩为万事通的人都没听说过的名字。
她的交际网真可谓是玉石混杂,不过想必实际上其中所有人都算是宝石吧。不得不说的是,这部分是不能写进稿子里的。
如果原样照搬地写进去,我似乎会被从业界抹杀。
不仅如此,还可能被从现实中抹杀。
“——这些人与我是不是最强没关系,总之他们是可以一决胜负的对手。并且,我多半会输。所以,正如你所说,‘最强’这个词没什么价值——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它根本不足以依靠,无法成为强有力的武器。”
“哦——”
“啊,对了。”
已经傲慢过头并且转了一圈的她,突然说出这段听起来反而极其谦虚的话。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得不置可否地点头。而她似乎连点头都要阻止,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竖起了手指。
“也有反例。在我看来,自己不足以与之一决胜负的例子。”
“哀川小姐——也不足以?”
“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跟那人处在同样的立场上进行对决——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跟那人站在同样的平台上,完全找不到头绪。没错,那根本就谈不上‘胜负’二字。如果硬要说的话,那……”
就是个失败。
说着,她眯缝起眼睛,仿佛回想起那时的往事。接着,她开始了讲述。
此时,好像瞄准了这个时机似的,五盘肉被端上桌来。
而她完全没有在意,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
我跟那家伙第一次见面是在工作现场。
话又说回来了,我跟那家伙见面基本都是在我承包的工作的现场——除了最后一回以外全部都是吧。
那家伙既不是跟我一起工作,也不是我合作伙伴,更不是同行中人,甚至不是工作内容中的敌对方。
那家伙不过是个业界外人士。
嗯。
唉,真麻烦。
一直“那家伙、那家伙”的,说起来别扭死了,我都快说不下去了。反正,我不知道那家伙的名字。
不是忘了。
那家伙,他一次都没报过自己的名字。
真罕见——业界里,也就是我周围的世界里,能报出自己的头衔、姓名是一种荣耀,是有尊严的象征。但是那家伙一次都没对我报上姓名。
那家伙身上完全没有自负这种东西。
一点都不想彰显自己。
不过,这还不同于那种故意的隐姓埋名。
其实,我的熟人里也有爱隐姓埋名的人。但那家伙不一样,他似乎单纯只是认为,报上姓名没有什么价值。
所以,如果我去问他,想必他会告诉我的。
但是我连一次问的机会都没有——我始终把那家伙称作“绘画人”。
这样比较容易理解。
这样可以吗?
那我接着说啦。
第一次见面的工作现场——说得太详细会违反保密义务,所以我会把该隐去的部分都隐去。如果我一不留神说出来了,那对不起。
你会被灭口。
嗯……那是在摧毁某个从事非法交易的垄断商业组织的工作中发生的事。
我发现了那个垄断组织的总部,然后立刻进入其中。准备?我从来不做。装备?那玩意不需要。
只是普普通通地走了进去。
当时我手里好像还拎着包子一类当作面见礼的东西吧?
然后——工作本身很快就解决掉了。不用惊讶。其实我什么都什么都没做,当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总部就已经被灭掉了。
真的,我什么都没做。
倒不如说,当时的现场让我感到相当失望——到那一看,那个光总部就有一百多成员的组织,发生了内讧,所以人都死光了。
用手枪相互射击。
或者用刀对砍。
全都死了。
准确地说,好像有几个底层的人不见了。但是检查了尸体过后发现,至少主要成员全都死了。
这不是个吃肉的时候该谈的话题。
内讧的原因?
嗯,这个嘛,我不大愿意说,不过恐怕是“我”——“作为承包人的我收到一件摧毁你们组织的委托”这条消息不知怎么泄露到了他们那里。
所以,与其说是内讧,或许倒不如说是集体自杀更为准确。
这也不算什么。总之就是,那帮人没能承受的住将要与我为敌这个事实——就是刚才说的“无法在同一平台上进行对决”的一个例子。
他们甚至没有选择失败方式的余地,就连趁夜逃走都做不到——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们在为自己干过的坏事感到愧疚,所以根本不值得同情。
这种事情常有。
像这个案例中这种北极鼠一样的集体自杀行为,做得是有些过头了;不过从我接受委托的一刻起整件工作都已经不复存在的情况并不少见——所以虽说有些失望,其实并不感到惊奇。
我不过在想——“怎么又是这样”。
话虽如此,工作还是要做。像刚才说的一样,我清点了尸体的数量——哦,关于有几个底层的人不见了这件事,我后来进行了一番追查,已经做好了善后工作。我是个在工作中追求完美的人——再顺便说一下,善后工作并不是“做掉了”的意思;既然他们当时没有自杀,就说明他们没有干需要那么愧疚的坏事。然后,正当我准备就此打道回府,好好享受一顿摩登烧的时候——
我与“绘画人”相遇了。
初次见面。
准确地说,是我“发现”了“绘画人”。
因为那家伙根本没往我这边看——岂止如此,他连声招呼都没打,根本没意识到我的存在。
你想问,既然“绘画人”没意识到我的存在,那他在做什么?
他在画画啊。
绘画人还能干嘛。
画画。
画的是集体自杀现场的风景画。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的——我去别的房间看了一眼,然后再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了。
“那”指的是自互残杀的人数最多的那个房间——他已经在那排开颜料,支起画板,腋下夹着调色盘,正在准备画布。
“绘画人”心无旁骛地开始画画。
“……你干嘛呢?”
我问道。
我当然会问了。
老实说,这句问话可能很怪异——那家伙好像在理所当然地描绘杀人现场,仿佛那就是他的工作。
不过,实际那就是他的工作。
因为那家伙的职业是画家嘛。
画家?不,我倒觉得我刚才称呼的“绘画人”出人意料地贴近那家伙的本质。
在我的印象里,他根本没有“家”的感觉,不过是个“画画”的家伙罢了。
所以我才称呼那家伙“绘画人”。
咯咯咯。
他画的画可真够难看的!
连基本功都没学会。
他倒是在用画笔——可在我的印象里,画出来的东西就像是幼儿园的小孩画的手指画。
他两手都拿着画笔,嘴里还叼着两根。
大概,这个距离。
他的脸到画布大概,就是这么近的距离。
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仔细观察绘画对象——不过要看的风景竟然是杀人现场,这可真够好笑。
不好笑吗。
总之,我还是问了。
我对那个怪异的家伙——姓名不详,相貌、性别之类暂不透露;就算说出来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我觉得,还是在仅仅能够捕捉到“绘画人”这一抽象的概念的情况下,比较容易听懂这个难以理解的故事——提出了问题。
“你干嘛呢?”
“我在画画。”
“绘画人”这样答道。
这一看就知道。
随后给出一个看了也不明白的答案——头也没回,看都不看我一眼。
瞥都不瞥一眼。
“我在做记录。我正在做记录。我想准确地记录,世界发生改变的瞬间。”
“……世界发生改变的瞬间?”
我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你也没明白对吧?——我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那家伙还是头也不回地继续说道:
“你摧毁的这个组织,曾经为世界的安定做出过贡献——这与善恶无关。他们曾经在一方与另一方之间牵线搭桥,曾经对某些事物进行过一定的限制,也曾经对某些事物起到过一定的抑制作用。他们就像是一座阻断命运长河的大坝。而现在,它倒塌了——命运像洪水一般涌出。从今往后,世界将发生变革。不,现在正在发生。崩塌。决堤。我要把这一瞬记录下来,留在世上。”
准确地说并不是我摧毁了他们,而是他们主动选择了自我毁灭——不过,在“绘画人”看来,这两者应该没什么区别。
因为对那家伙来说,组织垮台这件事本身才是有意义的。
不过,我说句有些自大的话啊——那家伙真心觉得“两者没区别”,确实让我感到很惊讶。
也就是说。
从那家伙说的话中能够解读出的意思是:他清楚地了解那里是怎样的地方,我是怎样的人;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够头也不回对我说话。
他并不是单纯的案发现场狂热者或者尸体狂热者那一类人——这世界上,还真有这类人——他知道那里是非法垄断组织的总部,即便有一丁点牵连都将带来生命危险;也知道我是人类最强承包人哀川润。
但是。
他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同时,甚至没有戒备心。
掰开嚼碎了说,意思就是——
他一点也不害怕。
没错——虽然处在同一间屋子里,那家伙跟我却并没有站在相同的立场上。
没有处在同一平台上。
就是这么回事。
那家伙,他根本就没在乎我呀——直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状况。
到了最后,虽然说我们只是断断续续地见见面,也可以算是老相识了——那家伙作为绘画人,一次都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想以你为模特画一幅画。”
那家伙的兴趣点完全不在我这样的区区个体上——他仅仅关注世界发生改变的瞬间。
世界与世界的节点。
世界与世界的接缝。
仅仅瞄准变革。
伊吹佳奈美总是到处鼓吹自己从不挑选素材,任何素材在她的笔下都会被描绘成有名的作品。而他与那种人恰恰相反——绘画的主题只局限于一个。
不过嘛,他说的话也有道理——由于那个垄断组织的垮台,那一带的地理状况和社会背景都会暂时陷入天下大乱的状态。
其危害也会波及到平民。
我很清楚,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也知道有些人并不能认清这一点。他们说,恶势力是必要的,正因为有那种非法组织存在才有社会的安定。
嗯。
不过,这种纠缠不清的争论以后有机会再说——借用“绘画人”的一句话,“这与善恶无关”。
总之就是,世界发生改变的瞬间。
世界跟从前相比出现偏差的瞬间。
世界仿佛进行蜕变一样,滑溜溜地化作另一物体的瞬间——那位绘画人始终不停画着这样的东西。
所以,主题不止人的死亡。
当然,就世界发生改变这点来说,“大量死亡”必然是最容易成为主题的——他似乎经常画战地或者国内纷争地带的景象——因为那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世界发生改变的瞬间。
如果用一句话简单地概括,那就是“大事件”。,
比如,他曾经偷偷潜入某个的岛屿,在岛民全体避难的情况下,一个人描绘火山剧烈喷发的壮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打听来他的这些值得炫耀的经历。
平凡一点的,比如大企业破产之类的——引起世界恐慌的那种,他也会走进事件的中心,贪婪地描绘其中的状况。
听说他还会去描绘足以刷新一个时代的新技术的发明现场,比如手机。他画的不全是负面的东西——为了维护那家伙的名誉,我姑且添上这句话。
不过,这些都是我认识他一段时间以后才听说的事了。要说初次见面的时候我都问出了什么结果,那也无非是他对这个问题——
“且不说世界的变革还是什么的。想记录的话,拍照片不就好了吗?”
——的答复罢了。
“如今数码相机的像素很逆天的,没必要非得费那么多时间去画油画啊。要么我借给你?我的手机上的摄像头就能拍得相当清晰。”
“我想要画的,是我眼里的风景——”
“绘画人”答道。
他毫不装腔作势地给出了答案。不过在我看来,那答案显得格外做作。
“不是透过照相机的镜头看到的风景。你眼里的景色与我眼里的景色,一定是完全不同的吧?视力,可分辨颜色的范围——个体差别就像那个词说的一样,‘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是为我自己画的画,所以我不会把我看不见的东西画上去。”
云云。
简直胡扯一样。
不过每个人对于事物的见解各不相同这点倒是不假——照片的确能捕捉到现实,但它还是与世界有所不同。
我听说专业的摄影师可以随心所欲地将现实捕捉下来。但是,“绘画人”想要描绘的“世界发生改变的瞬间”,想必是任凭谁也无法烙印在胶片上的。
因为,那家伙画的画啊——
简直难看得让人笑话。
■■
哀川润就这样讲述着“绘画人”的故事。怎么说好呢,不知不觉地,她的样子变得就好像被什么事情逗笑了似的。
就像有人碰到了着她的旧伤一样,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羞涩的表情。
所以,虽然她的讲述依然很流畅,但从她渐渐变弱的语气上,我察觉到“绘画人”对于她来说绝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正如她事先说的都一样,这应该归类于失败经历之中。
在我的印象中(我觉得大多数人的印象应该跟我一样),哀川润应该是个浑身上下无处不充满自信,几乎与失败这个词无缘的人——没想到,这或许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换句话说,最强,绝不意味着从不出现失误。
反之,正因为无论出现何种失误都能从中恢复如初,才成其为最强——或许可以用这种说法。
只不过,“绘画人”的事对于哀川润来说究竟意味着怎样的失败经历,我还是没有搞清楚。
“‘难看’这个说法虽然有些过分——真的是很难看。至少就我个人的美学观点而言,那东西太扯淡了。刚才,我说像“幼儿园的小孩子画的手指画”是吧。那听起来不过是打个比方,但我觉得这个比方真的是一语中的。那感觉就像:不用调色盘调出好看的颜色,而是直接把颜料混和在画布上——”
哀川润使用了各种表达方式来描述“绘画人”画的画,总结起来就是:那些画不单单是风景画,同时或许还是抽象画。
“幼儿园的小孩子画的手指画”这句话无论怎么看都是哀川润特有的诙谐——我没真正见识过那些画,所以没法做出准确评价。
“那个——我不想问得太具体,那位先生,是位有名的画家吗?如果您说他的职业是画家,或许,他是那种在业内很有名的人之类的——”
“不会,这不太可能。他也说没开过个人画展。‘职业是画家’就算我说错了吧。那不是职业,不过是‘业’而已。他不过是个绘画人——‘描绘世界变革的瞬间’不过是那家伙的个人兴趣罢了。”
“但要说是兴趣,这也太玩命了。”哀川润补充道。
这我能理解。
他与哀川初次相遇的地点——某垄断组织的总部(我有些印象,不过不提为上),以及她列举的另外几个事件现场——“绘画人”所进入的这些现场,我根本不愿意接近其中任何一个,更不愿意遭遇其中任何一个。
说到底,“绘画人”所说的“世界发生改变的瞬间”,无论从好的意义上讲还是从坏的意义上讲,都可以与“崩塌”混为一谈——遭遇这样的状况简直等同于面临生命危险。
哀川润曾举出过“手机的发明现场”的例子,作为“他画的不全是负面的东西”的佐证。但是,一想像到这一发明将无数“过去的世界”逼入毁灭的境地,我便觉得这也不得不说是这世上的负面的东西之一。
所以说实话,大部分人都不会想要记录‘世界的接缝’或世界即将改变的瞬间,甚至连看都不想看。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喜欢安定才是正常的;想必大多数人都不希望世界发生改变;虽然我是改变世界一方的人,但是我真的觉得像我和那家伙这样的人很奇怪——这种想法我能理解。不过我大体属于那种对于恐怖已经麻木了的人,跟那家伙那种脑子缺根弦的类型还是不一样。他在不画画的时候完全就是个普通人,虽然没有才能,倒是不缺艺术家的范儿。”
然后。
结局就是那家伙不久就被自己的那种性格给害死了——云云,哀川润随口将这种重要信息夹杂在了讲述中。
“关键啊——我想说的是,那家伙没有跟任何人竞争。不止是我,没有任何人成为跟他站在同一平台上的‘竞争对手’。他孤身一人,孑然一身。所以,把画画好、磨练技艺什么的,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中。想画的东西就按心想的样子画出来,管他好看不好看——想必他自己也不觉得画得好看吧。“想创作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这种崇高的志向与他无缘——其实他根本就没指望得到认可。他甚至连成为人上人——以此谋生——都没有想过。……话说回来,那家伙是靠什么赚钱的呢?
说着说着,她的头偏向一边。于是我才发现,其实哀川润自己也不甚了解“绘画人”的个人信息。
“然后——最关键的是,那家伙‘无害’。应该关注的就是这一点。像我这种人,说白了是相当有害的。我时刻都会注意不要插手太过惹麻烦的工作,但不管怎样,与我相关的人还是会受到危害。那件摧毁垄断组织的工作也是个例子。”
“因为您是——改变世界一方的人。”
“没错。但我并不是想说我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谁都会以某种方式与这个世界发生关联。像振翅的蝴蝶一样,以微弱的量级、在微小的范围内摇撼着世界。这世上,既有想终结世界的人,也有极力维持世界和平的人,更有想改变世界、发起革命的人。但是那家伙,他自己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在做记录。而且,作为记录留下的绘画,他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可以理解成他根本没有感情——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像机器一样在画着一幅幅画吗?”
“机器?别,怎么可能有那么有感情的机器。他是一个太过有血有肉的人了,以至于看起来不像人——如果要说意志的话,他就是一团意志的凝集体。在我看来,对于世界改变的瞬间以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的人,活得没有丝毫的生机、活力,所以我曾经痛斥了他好多次——在我对他讲道理的过程中,他根本就心不在焉。”
哀川润。
说着说着——又一次,露出被逗笑了一样的笑容。
“直到最后,我到底还是没能理解那家伙,也没能跟他站在同一平台上。现在也是。”
■■
第二次见到他、第三次见到他,也都是在我承包的工作的现场——第二次和第三次的时间间隔相当短,以至于当时我怀疑那家伙是在跟踪我;当然,结果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其实只是我的工作与那家伙的画的主题撞上了而已——当我把工作摆平的时候,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在那画画了,好像妖怪一样,
礼节什么的完全没有。
最初的时候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在不被任何人发现、不为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潜入现场的——答案很单纯,因为那家伙无论对我还是对谁都没有心怀“愧疚”。
因为那家伙从不在意我,所以我也就看不到那家伙。
我每次遇到他都会多多少少跟他聊上几句,有时候还会一起出去喝两杯。让我气愤的是,那家伙每一次见到我的反应都像初次见面一样。
他应该是记得我的,只是没兴趣罢了——我也跟工作伙伴打听过,别说,还真有人见过这号人物。
他似乎在各处都露过面。
但是他不管对待谁,态度都差不多——简而言之,就是个无礼的家伙。但是,他从不干扰我的工作——
这使我感觉很放心。
一看到他画的画,我就恶心得不想跟他凑的太近。
记录员——也有人这么称呼他。
而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个画画的人。
绘画人。
的确,他自己也说是在做记录,但是那记录对于他自身以外的人没有任何意义——假设他在画布上画的是我,而看了他那手指画之后能认出那就是我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画就像是暗号一样。不把人画成人,也不把物体画成物体,如果以小说作比的话,他所描绘的尽是字里行间的引申义。
当这位“绘画人”——事件结束之后突然出现,旁若无人地画自己的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道理所当然的风景的时候;当我早就看惯了他的存在,也已经不太在意了的时候——
当我终于成功戎自己接受『那家伙就是这样的生物』这个想法时。
“绘画人”突然不再露面了。
当然,他并不是任何时候都露面,而且不露面的时候反而比较多。所以我最终意识到他再也没出现过,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
我也问过刚刚提到过的工作伙伴,结果回答是“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说起来,最近好像确实没见过”——
哼,这叫什么事啊
算了,这也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我跟那家伙关系不过是偶然撞上的罢了,既称不上朋友,反之也没有结仇——实际上不要管他就好了。
但是,他说不见就不见了,这让我很是觉得放不下。
我觉得这是我性格上的弱点——十分在意某件事情的时候就会放不下。
模棱两可的东西放不下,不可思议的东西也放不下——总之,我的习惯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希望得出明确的结论。
当时。
我只是有些担心。
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
要是放得下,就再好不过了——我趁着工作的间歇,开始寻找“绘画人”。
结果失败了。
其实,并不是没找到——转眼工夫就找到了。他一没躲,二没藏,三没隐退。
就是死了而已。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停地描绘世界发生改变的瞬间,根本做不到嘛。这种活法怎么可能活得长。你明白吧?
更何况那家伙跟我和我的工作伙伴不一样,不要说战斗的方法,他连求生的方法都没掌握——唉。
改变世界的我们与记录改变的“绘画人”之间的差别,大概就是他做得太过了。
要是说出他的死因,你说不定就知道他是谁了。不过,如果不说清楚那件事的话故事就连不起来,所以我还是得说。
那是一处火灾现场。
一家商场失火,造成五十多人死亡——火源是餐饮楼层,火势从那里蔓延到商场各处。他似乎始终在一处能观察到全景的屋顶上描绘着当时的状况。
那幅画当然已经被烧掉了,具体画成什么样也不得而知……我觉的那幅画上,大概连一笔红色都没有。
红色呀。
他就不是那种会把火画成火的人。
熊熊燃烧的烈焰,在那家伙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想,他一定连自己的身体燃烧起来都没注意到,直到最后还在不停地画着——想必画布燃烧起来也没注意到吧。
他就是那种人。
不过,在我的圈子里,有人死去并不是十分稀奇的事,所以当时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我只是在想:无非就是这种结局吧。
觉得失败,就是那以后——我去探访那家伙生前的居所时——的事了。他对于我来说就好像刚搭乘的船一样。所以我突然想去给他上柱香。
他的家是一户普通人家,他跟父母兄弟一起住在家里。我谎称是他的朋友,进入了他家的大门。
啊,那时候要是看了他家的门牌,或许就知道那家伙的名字了——不过,我根本就无心顾及那么多。
岂止无心顾及这些,原本就连去探访他家这件事本身都是一时兴起。
或许只是因为事情发生在特殊的时期,我才变得格外伤感吧。哦,那时候我自己恰好也遇到了一些烦心事——与我的父母有关。
嗯?我当然也有父母了!
于是我忽然一时兴起,上过香之后——那时看到的遗像就是我与那家伙见的最后一面——对那家伙的父亲说“我想收藏‘绘画人’至今为止所有的画”。现在想来,我都不敢相信那句话是我说的。
我出钱。
家人也无法理解那家伙的爱好,所以二话没说,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我——那家伙用一生所描绘的“世界发生改变的瞬间”,总共四千三百二十一枚。
没错,现在全部都在我手里——唉……唉。
真是用钱打水漂啊。
因为至今为止,我无论是横着看还是竖着看,不管如何仔细端详这四千二百三十一枚涂鸦,结果就连其中一幅都看不懂。
鬼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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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哀川润把话说完,我感觉到,她并不是在为用钱打了水漂的事而叹息。
不知是怎样的心理使得她在说出了这段话时,语气中带着微妙的恶意。但我想她的本心并非如此,她是在因为当初轻率地为“绘画人”的画标上了价码而感到后悔。
亦或是。
她现在觉得,就算是免费也不应该收下那些画。
如果这世上存在不可交换、不能流通的价值,那么则非“绘画人”的作品莫属。
只有他本人能够理解的作品,他人即便拥有又能如何呢——
“我拿那些画怎么办才好呢?又不能扔。如果将来有跟那家伙拥有同样价值观的人出现,我一定二话不说地卖给他。可哪有那样的人啊!画的数量那么庞大,保管起来都很费事。”
哀川润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开始生吃端上来的肉。
看样子,那位绘画人的故事大概就到此为止了——本来应该是对哀川润的采访,结果听到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回过神来,打烊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要说失败,我觉得这应当算是我的失败才对——不过,且不论是否足以让我引以为傲,我想这都是一次宝贵的经验。
她的确是最强的。
但所谓最强绝不意味着完美——光是理解了这一点就算是收获匪浅了。
对于她来说,那次失败也一定不算稀奇,只不过是人生中司空见惯的一个章节罢了——正因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失败,哀川润才能以最强者的姿态屹立在世间。
看着她讲述时的表情。
我有感而发。
初听到哀川润的传闻时,我觉得她本身就代表了自由。不曾想,被称为最强的她却是身陷进退两难的窘境之中,世上恐怕再没有人比她更不自由了。
但是,像她一样享受着无法逃避的失败和不自由的人,世上恐怕也再没有第二个了。
“世界发生改变的瞬间啊——咯咯咯。对我来说,那种东西早就见怪不怪,反而好像已经看烦了。与人无竞,与人无争,没人理解,没人认同;为了自己的所欲所求牺牲了自己,所做所为既没有善、也没有恶——做想做的事就按照心想的方式去做,想活的时候就按照心想的方式生活;想死的时候就按照心想的方式死去。那样的人生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
没错。所以。
所以——她真的无法理解。
最后,哀川润将剩下的生肉一口气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道:
“我是个相当容易寂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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